昏暗的长街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清浅的呼吸。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
「刚刚那个人,是……」
还没问完,楚达就笑了。
创业半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流里流气的样子,不管穿衣还是气质,日后尔雅有礼的成熟模样已初见雏形。
可这一刻,他又重拾了轻佻戏谑的模样。
「你吃醋了?」
我呼吸一滞。
连忙否认:「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那就是吃醋了。」
「……」
他忽然停住脚步,我回头去看。
抬眸的瞬间,微凉指尖触碰我的面前,轻轻地捏了一下。
他弯下腰,呼吸近在咫尺。
「放心,她只是一个客户……」
我下意识往后退。
他却倾身逼近。
「现在哥哥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你,你在告白吗?」
「不然呢?」
我继续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揽住后腰,整个身子向前贴近。
彼此呼吸都重了几分。
「路珂。」他压低的嗓音沙哑。
「嗯?」
「让你当老板娘好不好?」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鼻端都是他身上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的熟悉气息。
大脑空白一片,随之而来是与他相处的种种。
一股强烈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
「好……」我小声回应。
「路珂。」他又叫我,「十八岁生日过了吗?」
我抬头,有些疑惑:「嗯,怎么……」
吻落下得又急又凶,剩下的话被吞进口中。
我脚底发软,尽力扶着他,掌心下是曾令我畏惧的文身,此刻似乎变成了一只小兽,显得无比可爱。
有力的手臂几乎将我托举起来,他贴近我耳侧,呼吸灼热:「叫哥哥。」
我声线破碎:「哥、哥……」
他用力把我抱了起来,发狠似的吻我。
「哥哥送你回家。」
15
那年春节,大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不管是楚达的商铺,还是与人合伙的公司,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春节聚餐,众人畅想来年的美好,畅谈未来的希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而我也在那年的漫天烟火中,与楚达十指相扣。
我知道未来不会一帆风顺,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故事的转折,总是那样猝不及防。
年后开工,楚达的公司频频出现问题。
资金、技术、竞争对手,每一方面的问题都在折磨众人的神经。
终于,在数月亏损后,有人选择了离开。
像百里之堤打开一个缺口,洪水倾泻,团队开始溃散。
我目睹着楚达站在阳台整夜整夜地抽烟,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拥有帮到他的能力。
可商铺无法放弃,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失败的宣告,发生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那天下起了大雨。
楚达抽了整整五包烟。
我见过他的嚣张狂拽、他的温柔有礼,却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他的颓废失意。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窗外大雨越来越大,喧嚣雨声中,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地问:
「你后悔吗?」
我偏头看向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那一刻,时光似乎骤然回溯。
一年前下着小雨的火车站,他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你害怕吗?」
那时的雨滴吹进如今南方的风里,我再起抬起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语气坚定,一字一顿。
「不后悔。」
16
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资金都用来维持商铺运转,为了省钱辞去员工,楚达跟我没日没夜地忙活。
他消沉了,却没有放弃。
我总鼓励他,等攒够了钱,我们还能再创业。
可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在送货途中发生了车祸。
楚达把我送到医院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们根本没有钱,可楚达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住院费交了。
我问:「你跟谁借的?」
他轻飘飘地回了句:「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他跑去电话亭跟家里开口。
那时他大哥楚发已经回来接管厂子,并且冯悦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再次跟楚发好上了。
接电话的就是冯悦。
她仗着现在是楚达明面上的嫂子,痛骂楚达一顿,解了之前被开除之恨,才把事情转告给楚发。
楚达就那样忍着,最后才借来了钱。
他那样骄傲的人,从没跟我开口说过这件事,只是在深夜,以为我躺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我承诺。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吃这种苦……」
夜色很深,只有清晰的心跳声提醒我,这不是梦。
好在我没有伤得很严重,全身检查后,只有轻微骨折,没几天就出院了。
楚达将我照顾得很好,店铺的事也不再让我操心。
沿海城市的春夏温度很高,每次看着他辛苦奔波的背影,我都忍不住心疼。
午夜梦回,我靠在他肩头喃喃:「一切都会变好的。」
每每此时,他都会近乎虔诚地在我发顶落下一个吻,声音温柔:「谢谢。」
他很少说谢,但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我都明白。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晚秋。
我们攒了一些钱,扩大了店铺,招了员工。
某个晚上,和楚达一起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开口:「我想做线上商贸。」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果然还是没放弃自己所学。
「那就做。」我说。
那晚漫天繁星,楚达偏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如果又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再从头开始。」
他愣了下。
随后大笑起来。
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个狂拽不羁的楚达。
「你就要这样笑。」我说,「这才是我认识的楚达。」
他揉我的脑袋。
声音温柔地说「好」。
17
21 世纪的第一年,大约也是我重生后最难忘的一年。
楚达扩张了十几家店铺,并同步开展了线上商城。
二十岁生日那天,楚达带我去了海边。
昼夜交际之际,日落余晖映在大道,海风拂面,天边汇满深紫浅红的暮云。
最后一丝天光散去。
远处忽然升起璀璨炫目的焰火,漫天火树银花下,楚达忽然单膝跪地,举起一枚钻戒,在海边向我求婚。
我想我将永远铭记那个场景。
那天过后,我们坐上了返乡的火车。
两年没有回来,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
虽然还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已经能称得上衣锦还乡。
我没有带楚达,自己回了那个「家」。
并故意挑了晚上,在单元楼门口等到了晚归的弟弟路学康。
我叫他的名字。
两年没见,他一时没认出我:「你谁啊?」
顿了下,才满脸不屑地开口:「路珂?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怎么,被抛弃了?」
他从小被父母娇养,没什么同理心,说话也很是难听。
我没计较,只笑笑:「是跟人私奔了,所以现在想跟商量个事儿。」
「什么?」
我低头,从钱包里取出一沓钱。
「这些给你,帮我把户口本偷出来。」
他眼底一亮,根本不管我要户口本做什么,连连称好,夺过钱就往怀里塞。
「过两天我再来找你,东西到了,我再给你一笔钱。」
「一言为定!」
我转身走了。
嘴角忍不住上扬。
虽然真的需要户口本领证,但给他的那笔钱,也是早就标好了代价。
路学康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他现在急需用钱。
正在上中学的他,跟着学生混混加入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
他们有一个地下赌场,路学康每日耳濡目染,年纪轻轻就学会了赌博,输了好多钱。
开始他从家里偷钱,后来眼见堵不上窟窿,黑社会找上门,父母才知道这件事。
为了这唯一的儿子,他们家财散尽,才勉强地还上。
谁知路学康还是不知悔改,又跑去赌博。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生病没钱去医院,更没钱给他。
他就走上了每一个赌徒的老路,偷抢劫盗,无恶不作。
后半生,几乎都是在狱中度过的。
如今我给他钱,不过只是想让这个过程进行得更快一点。
18
两天后,我在老地方等到路学康。
「户口本。」他给我,「剩下的钱呢?」
我面无表情地拿出钱包,被他一把夺过去。
「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他把所有钱清扫一光,宛如一个强盗。
我笑笑,捡起被他丢在地上的钱包,看着他不可一世的背影。
不知道他这一次,又会输多少钱?
拿到户口本后,我跟楚达去了民政局。
我们都没有通知彼此的父母,就像古代私订终身的情人,奋不顾身,为爱献出一切。
前世我没有结婚,所有钱都被父母拿去补路学康的欠债。为了生计,我只能拼命地赚钱。
像是弥补我的遗憾,重活一世,老天让我在早早遇见另一半。
大红背景的合照,是我笑得最甜的一张照片。
楚达抱着我:「年底回来,我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点点头,说:「好。」
因为有事要忙,楚达提前回去了。
我没有一起,多留了几天。
毕竟,有些事我还没有做完。
再次等到路学康,他开口就是要钱。
我又给了。
他数着钱笑,全然不问我的钱是哪里来的,也不觉得拿别人的钱有何不妥。
在他眼里,贯彻着我们家「女人赚钱就是给男人花的」准则。
似乎这样就是天经地义。
最后一次,我给了他一大笔钱。
是他和父母这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数字。
然后,我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回到南方。
回去后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没有意外。
在我离开前,我托人把我的联系方式故意透露给了她。
她在电话里大哭:「小珂,你还有没有钱啊?你弟弟赌钱输了好多,被要债的人带走了,说要打断他的腿啊!」
时隔两年听到她的声音,我只觉得陌生。
笑笑:「您哪位?」
「我是你妈啊!」她泣不成声,「你爸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学康走之前让我联系你,说你现在有钱了……」
「没错,我是有钱了。」我继续笑,「可是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妈!那是你亲弟弟!」
「噢。」我不冷不淡,「原来你们还记得啊?不过不好意思,他做的事让他自己承担,跟我没半点关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尤其是那台电脑,钱说不定就够了。」
「你……」
「没什么事我挂了,祝你生活愉快。」
挂断电话,我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如今的场景,不过都是前世重演。
只不过我的干涉,让它提前了几年罢了。
他们的宝贝儿子,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绝不可能再帮衬一分一毫。
砸锅卖铁也好,散尽家财也罢。
那都是他们的人生了。
19
年底,楚达依言准备了一场海边婚礼。
来宾不多,但每个人都带来了真诚的祝福。
这是场没有父母的婚礼,却充满了离经叛道的浪漫。
漫天的彩带和气球中,楚达虔诚地落下一吻。
「我起誓,我会让你永远幸福。」
20
二十五岁,我再次回到故乡。
此时楚达已经拿到融资,乘上了时代的顺风车,线上商城做得风生水起。
同时,他为老家学校捐赠了不少东西,成了当地的名人。
所以我回去后,教育局局长带人盛情欢迎了我。
晚上,局长要请客,我没有推脱,并点名要邀请母校校长和学校里刚入职的老师庆小茹。
并笑道:「那是我的表妹。」
局长大概以为我想叙旧,邀请时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到来,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结果确实是「惊喜」。
多年不见,校长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庆小茹却在进门一瞬间就愣在原地。
局长还笑呵呵地问:「是不是看到表姐太惊讶了?」
庆小茹这才慌张地入座,脸色惨白。
酒桌上,我笑着与其他来客推杯换盏,讲这些年在南方的见闻,讲我们多年来的创业经历。
大概是以为我已经不再计较过往,酒过三巡,庆小茹逐渐放松,偶尔也会插上几句话。
但不管是对局长还是校长,都带着令人厌恶的谄媚。
我轻抿一口,放下酒杯。
「我忽然想起上学时的一件趣事。」
局长一听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面带微笑:「我高三时,被逼着退了学。」
话音刚落,全场鸦雀无声。
校长之前大概以为我是哪届的成功校友,没想到我高中都没毕业,脸色瞬间变了。
局长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是……怎么回事?」
我继续笑:「这位庆老师,也就是我的表妹,很聪明,跟其他同学一起推测我是小偷,送到咱们这位校长面前……」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尴尬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我继续说:「校长更聪明,没调查就能认定我是小偷,扬言要把我拉到警察局。还好庆老师替我求情,校长也做出让步,说只要我退学,就不再追究。」
说完这些,没一个人接话。
我看着面前这些神色各异的人,笑笑:「就是一件陈年旧事,大家别放在心上,继续吃。」
几人附和,饭局这才进行下去。
吃完饭,局长单独叫住我:「您这件事儿,我之前不知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查这两个人,如果还有类似的事儿,一定从重处理,以后晋升什么的,想都别想。」
我笑了:「您这话言重了,我没这个意思。」
寒暄一阵后,我离开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局长具体是怎么处理的。
总之很快,庆小茹就失去了工作。没多久,母校的官方简介中,校长也换了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想报复那些用特权打压过你的人,只能拥有更高的特权。
临走前,我回「家」看了一眼。
发现防盗门换了,里面住进了陌生一家。
或许是为了还债卖了房子,又或许是为了躲避追债的人。
总之,他们消失了。
我忽然觉得心底一阵畅快,曾经受到的折磨、前世遭受的压榨、绝望昏暗的回忆、茫然无措的未来。
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解脱。
21
回到南方的当夜。
楚达出差回来,西装革履,早已不是当年厂里那个叼着烟流里流气的青年。
小别重逢,他外套都没脱,一把将我抱起来。
「想我没?」他埋在我脖颈。
「嗯。」
「这次回去都做了些什么?」他问。
想到那场饭局里的校长和庆小茹,我用了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说辞。
「见了几个老熟人。」
谁知楚达忽然抬起头。
「男的?」
我一愣,随后笑了,故意逗他:「怎么,楚总怕了?」
他眉头一挑,转身把我按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挑衅我?」
我还在笑:「我哪儿敢。」
下一秒,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纠缠中,他轻轻咬了下我的嘴唇:「那就让我试试,你到底敢不敢……」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继续在前世蹉跎。
过一天算一天,在凄惨无望的生活中看不见未来。
父母被路学康榨干,却还是对我这个女儿颐指气使。
我任劳任怨数十年,最后还是被指着鼻子骂白眼狼。
我也终于在杜雪琴那里得知当年被污蔑退学的真相,而污蔑我的庆小茹早已是高中学校里的特级教师,年年被评为模范榜样。
终于,在一个雪夜,我收摊儿回家的路上,一头栽进雪地里。
冥冥之中,似乎有婴儿的啼哭声。
我在这时醒来。
窗外晨光熹微,卧室静谧,身边是呼吸平稳的楚达。我恍惚了一下,钻进他的怀里。
片刻后,我蹑手蹑脚地钻进卫生间。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两道杠的验孕棒,有些茫然。
大概是离开之前的事儿。
我回到床上,趴在楚达身边,酝酿许久,才小声地开口:
「楚达。」
他睡得迷迷糊糊:「嗯?」
「你要做爸爸了。」
「嗯……啊?」
他猛地坐起身,尚未清明的神情满是欣喜若狂。
「真的?」
「嗯。」
他抱起我,在卧室转圈。
我扶住他的肩膀,喜极而泣。
太阳,终于在此刻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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