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是皇帝啊,你带着那一点兵马走了,叛军杀进来,京城的百姓怎么办,等死吗?好,就算我理解你,知道你还打算杀回来,可你就这么走了,传出去天下人只当作皇帝落荒而逃置百姓于不顾,那为你镇压叛军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他们还能心无旁骛地给你杀敌吗?」
狗皇帝咆哮打转,踏进我的视线:「那你要朕怎么办?朕现在手上的兵马根本不够抵抗!满朝文臣!除了朕没有人知道怎么带兵作仗!可是朕这样的情况,怎么打!怎么保护你!保护自己!保护百姓!」
他可巧站在妆台旁,怒火攻心随手一抬,桌上的妆奁被掀翻在地,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连同几支玉钗摔出来。
娘亲也跑进狭小的视野,或许是想拿起那张纸,不料被皇帝抢先拿起,打开:
「蒲苇?磐石?颜柳,你和姓俞的还真是夫妻情深啊。就这么一张纸,你藏了多少年啊当个宝似的。那我呢!我给你那么多东西,外面每个人都想杀你,我保护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在乎!」
「李瑄,你觉得自己很无辜是吗?我说过无数次,你给我的都是我不想要的。别说什么保护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活成这个鬼样,难道我还要痛哭流涕感谢你吗?我的不幸和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pia!」李瑄冲冠眦裂,扬起手给娘亲一耳光。
娘亲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好,颜柳,很好,你说得对,没错,对。」李瑄语无伦次,他是笑着说,但声音又似乎带着哭腔。
「传朕旨意!即刻起,贵妃不可踏出承坤殿一步!不!没有朕的旨意,承坤殿不许任何人出入!」他宣布颠三倒四的圣旨,摔门离去。
而那张多年前我偷偷带进宫爹爹给她的纸条,无声躺在地上,皱成一团。
【二十二】
龙袍一挥,承坤宫的铜锁重重落下。
宠妃的椒房立即成了封锁的孤岛。
伺候贵妃的人素来不多,来时深夜暴雨如注,寝殿内门合上,谁也不知俞姒蕊居然在这里。
碧狸健谈善交,土地公才晓得她为何只花娘几十颗银瓜子,外边消息便能从宫墙的青砖缝隙,传到我们耳朵里。
「娘娘!据说叛军现在正要攻城,皇上派出的三百精兵守得好费劲。」
「娘娘!二皇子居然带着兵马出现!城外的叛军即刻停战投降!都被活捉了!」
「娘娘!不知为何!守城精兵刚卸下守城器械处理叛军,二皇子的兵马居然跟叛军击杀精兵,现在一路冲向皇宫!」
太吓人,三条消息一天内接连传入,我感觉自己的魂从泰山坠落又被弹上黄山。
魂还没在黄山顶峰坐好,皇帝便踹开椒房殿门。
他看到我的刹那如走马灯成精,脸上快速闪过惊诧,愤怒,不屑。娘亲火速起身,站在我身前张开手护住。皇帝扯住娘亲的手腕,将她抓在怀里,一脚将我踹倒,随行郑允福的匕首便横在我咽喉处。
「不许碰我女儿!」
「闭嘴!走!」狗皇帝掐着娘亲胳膊往门外赶,我亦是被郑允福拎住跟着。
娘亲挣扎,无奈力气太小,纵使护身功夫出色也挣脱不出皇帝的桎梏。
「走!」皇帝咆哮,「即刻随朕出宫!」
「李瑄你放开我!」
「颜柳!裕昭逼宫!想活着就跟朕离开,到裕乾那去!」
皇帝咆哮,不曾想娘亲向他的下腹袭击,又向膝盖勾去,他腿一软,娘亲便双手挣脱,手刀横劈向皇帝颈窝。
狗皇帝别的不行,武功和变态一样都比别人强点,手挡,顺势抓娘亲胳膊一拧。许是娘亲今日宫装料子略滑,没抓稳被她乘空闪开,皇帝气急败坏无计可施,直接抽出佩剑,指向娘亲咽喉。
「咣——」本来合上的承坤宫大门打开,数十支弓箭齐齐殿门坎处的皇帝和娘亲,身披盔甲的李裕昭被盾牌围护,骄傲立在弓箭手的中间。
我的目光穿过对峙的娘亲皇帝,穿过宫门与殿门之间院子的花坛,穿过弓箭和盾牌,落在李裕昭身侧那个战甲包裹的儒雅男人,多年委屈思念从眼眶中流出:
「爹!!!」
【二十三】
是,我爹爹一直活着,我和娘一直知道。
狗皇帝在那刻,已然在心中已经弄懂一切。
无论是我爹假死后暗渡陈仓逃向邻国,无论是那个传闻中二皇子在邻国结交的出色老师的身份,无论是二皇子为何突然天降城门后反水逼宫,他李瑄都明白了。
至于我爹如何逃脱,如何结识李裕昭,如何连同叛军攻城,等等其他问题,还重要吗?不重要了。
李瑄,已经是输家。
李裕昭挂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父皇不如将国印交给儿臣,让儿臣操心天下,父皇颐养做个清闲自在太上皇。」
皇帝扬扬下巴,看向那个本不曾倾注爱意的儿子。他只记得二儿子娘亲样子和爱了一生的颜家小女儿很像,他强迫着纳了宠了当做爱人的替代品,后来她发现后同他吵闹,他便给了那女人囫囵一掌,第二天便自尽。后来,恶其余胥,他和她的儿子他也万般嫌弃。
不曾想啊,自己的权力和皇位甚至性命,居然要被这个儿子威胁。
「裕昭,你身为皇子,伙同叛党,威胁父亲,攻城逼宫妄图弑父弑君,不义不孝,也敢要坐龙椅?」
李裕昭轻蔑:「父皇多年前欺辱母妃害她香消玉殒,不曾让儿臣尝过父子人伦之乐,因此儿臣只知为母复仇是孝;叛党多为各地起义农民和不满父皇的各地驻军,集合攻城是顺应民意,儿臣之举何来不义。」
「俞明深,你倒是厉害,把朕蠢钝的儿子教的牙尖嘴利。」皇帝冷笑,「颜柳,这些事有你的份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娘亲笑得爽朗,笑得洒脱,明媚坦荡,丝毫不在乎自己脖子上那把剑。她转向身后还被控制的我:「蕊蕊,事到如今,你怕死吗?」
「今日蕊蕊和爹爹娘亲相见,蕊蕊无憾!」
娘亲又转向爹爹,「俞明深,时至今日,你对我的感情还是原来那样吗,」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好!现在就算被一剑穿喉也无憾!李瑄,我就将所有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你!」
「首先,你以为我跟你围猎的那个孩子真的是你打掉的吗?不!那是我自己喝药打掉,我早就知道了我有孕!只是借着你挥鞭赖在你身上!我就是要让你体会骨肉分离的痛苦!午夜梦回梦见自己的孩子,此生不得安宁!」
「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只有一个孩子?每次同房,我都吞下避孕药丸,因为我发誓绝不会给你生下一个孩子,你不配!但是为什么那个孽种会出现呢?当然是我故意怀上的啊!我为了那次出逃被发现后留的一手!没想到吧李瑄,你心心念念的所谓和我的孩子,它就是一个苦肉计的工具!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我劝你修河道是真的懂你吗?是真的体恤你的宏图大略吗!不是!我就是故意的!你刚愎自用,在休养生息的时间里为追求两地物力联系,举国之力大修土木!损耗国力!所以我就是故意让举国上下都怨你!哦?你是不是要说依依,颜家爱国爱民,你怎么会这样做呢?我告诉你!我恨毒你了李瑄,我恨到顾不得他人的命运,我也要弄死你!」
「每次你跟我提颜家,我都恶心!我爹,我哥,我娘都是为了给你守边疆才离开我!而你呢!你是怎么对他们的!你强暴他们的女儿小妹!你拿他们女婿来威胁我!秋猎那次,你还要打死我爹唯一的外孙女!那是我爹!你年少时教你武功教你兵法的我爹!李瑄,你也配提我的家人?!哦对,你知道为什么颜家的旧将愿意出来跟着你二儿子吗?因为我!是我以颜氏女的身份暗中叫人安排的!」
「近日的事情,联合各地叛军,蹿腾你让你两个儿子分散你的兵权,还有徭役队伍谋反,攻城,你儿子逼宫,所有的所有也是我设计好,写出密报费尽周折送到俞明深手上,再让他教你儿子做的!对!就是我!都是我!
你说李裕昭不义不孝,那你呢?身为人君欺武将女辱忠臣妻,身为夫君人父,对为你生下皇子爱你敬你的女人视如玩物,嫌弃儿子不管不顾多年,你不义;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不顾民意横斌暴敛,你不仁;把祖宗打下的江山糟蹋成这样,你不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才是最不配坐在龙椅上的人!
我颜家忠的是筚路蓝缕启山林的众先帝,是我朝百姓!从来就不是你李瑄一个人!」
午日暖阳泼洒,承乾殿的院子照得金灿灿,我的娘亲颜柳,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多年的运筹帷幄,暗藏的棋盘棋子都从心底里掏出来,扔在阳光之下。
甚至是我也未曾想到,这个被权力撕扯的金丝雀,这个皇家艳史的女主角,居然能在重重宫墙内,翻手搅弄庙堂山河的漩涡,天子朝臣都卷入其中。
皇帝听完娘亲疯癫似的诉说,被枕边人算计后的难以置信和痛苦至极化成泪,而身份和权力将泪水固在通红的眼眶里。他只是望着娘,淡淡一句:「颜柳,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不曾想,居然恨到要我死的地步。」
「不然呢李瑄,那年你在御花园强迫我时,把我丈夫打入天牢时,把我女儿往死里打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这些年,但凡你能真的放过我和我的家人一次,我也不会这么对你。一个女人若是经历了这些,她还会爱上你吗?或许二皇子的母亲会,但我绝不会。如果我会,那我还是那个你喜欢的颜柳吗。」
皇帝望着娘亲,手上的剑微微颤抖,少时趴在远处假山上看他习武的古灵精怪娇娇女,这些年在他枕边生气撒泼婉转承欢的妻子,现在美丽却癫狂的女人,都是他心尖上的颜依依,他费尽心思弄到手的颜依依。
百感交集,到了只化作哂笑一声:「没错,你从来以来都是你,我从不该奢望你在压迫下还能爱我一丝一毫,因为这样的你,就不会是我的依依。」
「啊!」皇帝扬头长叹,抬手收起剑,一掌将娘亲推倒,娘亲摔在台阶滚一圈,跌坐地上。郑允福力气极大,把我从门内往外一扔,主仆二人便合上殿门,快速拴上门锁。
弓箭手对着殿门齐齐发箭,箭登登登扎在门框上。一群人冲上来要推开殿门,爹爹奔过来扶起我,转头又去检查娘亲的伤势,确认娘亲毫发无伤,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依依,没事了,咱夫妻二人可以在一起了!没事了!你受苦了!」
娘亲紧紧抓住爹爹肩膀,头沉在他的颈窝处,声音颤抖:「俞明深,我好想你啊。」
?那我呢?不想女儿的吗?为什么我不能参加这个拥抱?
李裕昭走过来,向娘亲抱拳:「师母无碍就好。」
此刻,殿门被撞开,皇帝主仆二人消失无踪,后窗的帘子着起火,将士们脱下铠甲急忙扑灭控制火势。
娘亲在爹爹怀里,望向窗户皱眉,忽然问爹爹:「西侧靠近护城林通向郊区的小宫门有没有派人把守?」
「没有,兵力不够,我们只守住几个大门———」
「不好!」李裕昭和爹爹不约而同叫了声。
而娘亲动作迅速,立刻从地上弹起,轻盈跑入房内,跳上桌子取下墙上那把舅舅为她制作的弓,和挂在旁边的箭筒。
她跳下桌子,不管不顾,冲向殿门外,身后传来李裕昭的即刻下令:「所有人!即刻到西南侧宫门,备弓!」
我和爹爹着急忙慌跟上娘亲。
娘亲抄了小道,一路跑向那个西南宫门,跑上门上的瞭望台,取箭挽弓,箭头居高临下,对向城门之外。
正巧,「蹬噶蹬噶」一队人从门内驱马而出,七八个黑布衣男子骑着褐色马匹,围住中间的着黑绸驭黑马的男人。
丝毫不知上方,一把弓对着他们。
娘亲死死攥着自己的弓,用力拉开直接对准中间黑马上的男人。马匹跑得剧烈,目标忽上忽下,她小幅度调整角度,保持箭的目的。
忽而,她又收回弓,闭眼,重重喘上几口气,仿佛做了个决定,坚毅再次拉开弓箭。
「瑄哥儿!」娘亲大叫一声,数年前那个将军府中同哥哥皇子玩耍的少女仿佛穿越时空,来到来李瑄身边,还似从前那般娇憨明媚,爽朗无比。
「瑄哥儿!」
御马的皇帝忍不住回头,寻找那个他魂牵梦萦的颜柳。
「咻!」抓住这个空档,娘亲松开手指,箭离弦,射向远处。
一下秒,皇帝的颈脖上插上一只箭,顿时血流如注,从马上滚落摔倒在地。
未给随行护卫反应的机会,娘亲又趁机挽起弓,「咻」地,又一只箭直直插入他的背。
娘亲一软,成了只精疲力尽的蝴蝶,转身扶着墙缓缓瘫坐而下。
她的脸满是泪痕,看向不远处,我和爹爹互相搀扶,同样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相公,蕊蕊,」此刻,娘亲的嘴角绽放出一朵湿润的玫瑰:
「他死了,李瑄他,终于死了。」备案号:YXA1Z5yvgLEhMmEZ4DnFZvj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