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尴尬。
娘亲沉默着,望着远方。
皇帝叹口气,「依依,要怎么样,你才能像从前那般快乐明媚呢?」
「皇上,近日边境挑唆不断,朝内乱党频出,内忧外患搅得百姓生活不得安宁,皇上莫要整日计较臣妾的喜乐为好。」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愿意多爱朕几分?」
娘亲转过身,目光悲伤而坚定地迎向皇帝的双眼:「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十七】
七日后,郑允福亲自到牢里,丢给我一套低等宫女的衣服。
我顺从换上,跟着他来到那天跟皇帝见面的瞭望台下。隔着远远,向高处探去,只见娘亲裹了朱砂红毛裘,俯视地面。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辆马车飞奔出城门,娘亲的目光也随着马车移动。
「圣上说了,那天在这,不过是演给贵妃娘娘的一场戏,令她放心断了跟你脱逃的念想。怕你在宫外伙同叛党作孽,圣上下旨令你这辈子都别离开这。
今日起,俞家女儿到寒明寺做姑子,而你便只是皇宫里最下贱的扫洒宫女。若你仍如从前那般不老实,这回挨的可就不仅是一顿打了。」
早就料到,皇帝这狭隘心肠不会真放我走。
沉默接受,望向娘亲,朔风将她的毛裘吹起,露出她怀中的琵琶。马车依然保持飞驰的速度,娘亲就这么望着,手指拨动起弦,隐隐约约,娘的声音伴着琵琶曲传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蕊珠,我背对了吗?」小宫女甘棠挥动扫把,问我。
「对啦!」我将地上的雪铲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娘的名字就是这来的。这首诗讲的是战士边外行军,我娘出生时,外祖在打仗,便在这首诗里择字给我娘取名。」
「你外祖可真厉害,我外祖也从过军,可是他不认字。」甘棠帮着我铲雪,不经意瞥过高处的瞭望台,「哎你看,贵妃娘娘今天又来了。」
我只怕看了会流泪惹人怀疑,不敢抬头。
「一个月了,贵妃娘娘天天都来这——哎,好巧你也来一个月了吧!我听说,贵妃娘娘以前嫁过人,她的女儿去寒明寺出家了,从这个门走的,所以她每天都来这······估计是想女儿的吧。」
「哎,是吧?可能就是。」
「可怜喏。」甘棠叹息,同我将地上的雪堆清干净,拍拍手,「干完啦!我把东西拿回去就行,你在这休息下再去拿这个月我们屋里的炭火,省得回去太早,被掌事姑姑拼命使唤。」
「这么好的吗我们甘棠姑姑?」
「那还不准备着,晚上教甘棠姑姑认字?」甘棠麻溜收拾东西,推起车。
我看着她走远,从一条隐秘小路,拐到个隐秘的角落,隔得远远地窥视娘亲。
我真的好想她。
她在想什么呢?在思念爹和我吗?在计划新的出逃,还是已经放弃了吗?在后悔儿时没有对皇帝避而不见吗?在为这片颜家用血与刃守护的土地,愈发动荡而失落吗?
没有一个人知道。
「贵妃娘娘,今日化雪冷得打紧,娘娘还是早日回去,莫要在这高处伤了风。」
娘亲施施然转身:「大皇子今日得空?」
烦死了,为什么总有这些个闲得慌的皇子打扰我和娘!
「裕乾敬佩贵妃娘娘的胆识气魄。今日特意到此,希望能同娘娘诉说,解答多年来心中的疑问。」
「大皇子……哦不对,太子殿下请。」
李裕乾使了个眼神,他的随行小厮退下,碧狸也在娘亲的授意下退到一旁。
「娘娘,裕乾儿时读书,见妲己因苏氏部落战败而被迫掳走,却因此过上了万人之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那对于妲己而言,她痛苦吗?」
「部落战败家破人亡,必然会痛苦,但让她痛不欲生的最大理由,其实是失去自由。自由面前,锦衣玉食亦是枷锁。」
「第二个问题,若是在这枷锁中痛不欲生,为何当初的妲己不选择自尽以此解脱,彻底挣脱那个枷锁呢?」
「自然是因为生命可贵。妲己成为玩物之时未曾做错任何事情,为何要因别人强行施加的酷刑,草草了结一生。天大地大,小命最大啊太子殿下。」
「谢娘娘指教,最后一个问题……」李裕乾平静开口,看着娘亲四处张望并不想看他,忽然抬手扼向娘亲的颈部,娘亲未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一挡,不曾想冬日宫装繁琐,李裕乾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挨了娘亲一脚也不松手,抓着她直接摁到瞭望台最边上,小半个身子被推出墙外。
靠!!皇室的特产是疯子吗?!我下意识摘下发簪,就要直接冲上去捅死这个男的。碧狸尖叫一声「娘娘!」,又让我冷静下来。
且不说我同他们距离甚远,若是这样愣头冲出去被人发现俞氏还在宫中,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娘亲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此时李裕乾若是一推,便会从这高墙上跌落至死。她倒是冷静,平静地与李裕乾对视。
「最后一个问题:娘娘,妲己前期虽无辜,然后期却闹得商朝覆灭。若帝辛在民怨沸腾姬昌企图攻打之际,将妲己处死,平息百姓之怒,那商周最后的赢家会不会改变呢?」
「噗嗤」娘亲嫣然一笑,没被抓住的手向李裕乾胸前抚去,一点一点勾住他的颈部,大胆挺了挺胸口,风情万种将脸贴向他的脸:「太子这是说我是妲己?」
李裕乾没想到娘亲能有这般轻佻举动,尴尬地微微侧头后缩,拉开几分娘亲的距离,顺带着将娘亲往回拽了点,娘亲趁机用力将他向后压,手一挣,踢他下腹一脚,趁他吃痛迅速变换位置,反客为主将其按在墙边,摘下金钗抵在李裕乾的咽喉。
「太子,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总将王朝的覆灭归结于红颜之上呢?是女人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还是那些在朝堂上的男人没敢正视自己的无能呢?」
「天子被女人迷惑,朝堂上的臣子纵使有心改变,也无力反抗天子的旨意。唯有杀了那个魅惑妖妃,才能平息百姓之怒,改变天子之心。「
「笑话!」娘亲冷笑,将李裕乾往外摁了摁,「李裕乾,我就问你一句,从我进宫那年到现在,百姓从被迫服役,到如今各地叛军四起,大皇子您做过什么?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们,除了在外面用嘴巴讨伐我,又做了什么?曾拿出赏赐俸禄赈灾吗?曾亲自镇压叛军外敌吗?皇上将你封为储君,你作为未来的天子,可曾真的踏出宫门为你们李家王朝做过一件实事?在我这要打要杀,李裕乾,我都替你恶心。」
李裕乾无法回答这质问,只能将眼睛转向他处,不敢直视娘亲的眼睛。
「你要真有安定天下的心思,别来我这发疯,自己带兵出门干点事去。多大的人了,仗着自己是嫡长子一点实事都不干。李裕昭这个质子都在隔壁混得还不错,你也不怕以后在太子之位上被踢下来。」
杀人诛心,厉害了我的娘。
本以为李裕乾会愤怒,会怅然若失,没想到他居然笑了:
「娘娘伶牙俐齿字字珠玑,叫裕乾醍醐灌顶清醒至极。裕乾一直想到外面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而人人都说,储君更应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刚刚这番话,只有娘娘才会跟裕乾讲。」
所以你想听我娘指点你的人生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聊?非要喊打喊杀的?有机会我先砍死你好不好?
娘亲把金钗收回来,李裕乾被放下来。他拍拍手行了个礼,郑重道:「谢娘娘提点!「便转身离去。我也松懈下来,用簪子理好头发。
娘亲此刻却喊住他:「太子,等等!」
李裕乾回头,只见娘亲迅雷不及掩耳径直走向他,在他转身那刻,将刚刚受的惊吓与委屈倾注在手中金钗,狠狠插入李裕乾肩膀,顿时血流如柱,他的衣物猩红一片。
娘亲的脸被溅上鲜血,笑容柔美至极,声音冰冷比这冬日朔风还要阴冷几倍:
「刚刚事情不作数了?你们李家人真的以为,我颜柳是好欺负的吗?」
【十八】
风拂过娘亲脸上沾染的血迹,挟着她的恨,咆哮着向远处奔去,闯入千里之外的一间茶馆的厢房,吹灭案上暖茶的烛火。粗布素衣的小厮点燃蜡烛,火光照亮了两张誊写欲望的脸。
「老师,计划已经快进行到尾声了。」
「那臣便提前祝您,实现胸中抱负。」
【十九】
自那日之后,娘亲再也没出现在那个瞭望台上。
我还是那个普通小宫女,整日默默地清扫城门附近的道路。后来又被调去扫朝堂附近的长街,官员们来来去去,我也能偷听到些消息。
「我们这位太子可了不得,上次请命带着大队皇上的亲兵去镇压叛军,蜀中一带的叛军都被他打得差不多了。」
「哎,二皇子还记得吗,前年去了邻国当质子,在外混得风生水起,不像人质像使臣。皇上对他是越来越喜欢了,估计要封个亲王。」
「那可不是,这孩子从前在宫里不爱说话,谁想到这么会呢?本以为拨了个不受宠的皇子去做个吉祥物,不曾想本事大到他连关税的问题都解决了。」
「听说,他在那边认了个老师,本事大着呢,估计他那些章法都是那人教的。哎,二皇子过两天到京城了吗,到时候咱们看看内老师是何方神圣。」
「嗨,你还不知道?他前些日子拒绝直接回京,集结了以前颜将军麾下的几位,也镇压叛军去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那几个只听颜家人话的将领都乐意跟他干。咱们的太子,以后估计有的愁喽。」
只言片语散落进周围的宫人耳朵里,下人们茶余饭后皆叹,有了两个皇子的拼杀,日子应是愈来愈好了。
却不知,有个词叫「回光返照」。
【二一】
「蕊珠,蕊珠!」深夜,甘棠压着声音将我摇醒。
我费劲地睁开双眼,厢房只住了四个宫女,今夜她们都外出当值,只剩我和甘棠。此刻,这个同我交好的小宫娥拿着个包袱,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蕊珠,你先别问,快把值钱的物什细软收拾好,跟我走。」
我还没睡醒,懵懵听话,在她的帮助下收拾好包袱,悄咪咪溜出房间。
跟着甘棠七拐八个绕过几个墙根假山,来到一幢偏僻的小门旁。
今夜的空气中散发着诡异的味道,此刻是深夜固然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得让人害怕。
一个身着低等侍卫的少年,不知从哪钻到我们面前,打开那扇门。甘棠小声道:「哥,我们准备好了,快走吧。」
哈?走?走去哪?
我已经清醒,身体站着不动,脑子运转起来。面前的小侍卫我认得,是甘棠的亲哥哥甘路,兄妹二人一起进宫当差,平时也互相照应。因甘棠的关系,跟我有过几次攀谈。
他们兄妹为人单纯,家世清白,我也从未暴露自己的身份,加害我的假设应该不成立。
「蕊珠,宫外的叛党明晚就要打到宫里了,那些人进了宫烧杀抢掠,咱们必然活不成。我哥已经打通关节,悄悄把我们带出宫。」
「等等,不是传两个皇子最近平叛得差不多,怎么今日又是这个说法?」
「蕊珠姑娘,是真的,」甘路开口解释,「两个皇子是在外边打得不错,可不知为何,近日一支叛军莫名其妙混进在京城附近,修河道的队伍里,鼓动工人们加入他们一起策反。昨天凌晨就要从城外进来,城里的精兵大部分都去支援了两个皇子,守城的其实不多,估摸着明日就要杀进宫里。蕊珠姑娘,你就跟我们走罢。」
我吓得冷汗出来,压着声音:「甘棠,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不能离开皇宫,你们快走,我不会暴露你们。」
「蕊珠,你别这样!」甘棠急了,「你是不是怕拖累我们,不会的……我哥喜欢你……你跟我们走,出了宫就回我俩老家做我嫂子好不好?」
???我看向甘路,黑暗中他的脸似乎有些红。
救命!这我的人生可以少出现点男人吗?
「甘棠,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跟你们走,也没有办法做你的嫂子。」我只能尴尬摊牌,「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的真名不叫蕊珠,我叫余姒蕊,我娘姓颜。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甘路瞠目结舌:「你……你是贵妃进宫前的女儿?」
「对,我就是贵妃入宫前女儿,」我顾不得甘棠的震惊,把包裹里的钱塞到她手里,「甘棠对不起之前瞒你,也谢谢你的照顾,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快走,马上!」
说罢,将他们一推,转身跑起来。
夜里的皇宫暗得令人害怕,窸窣作响的树丛里不知藏了什么,不时还有吓人的鸟叫,我不敢也无心留意。忽然,惊天闷雷,顷刻间瓢泼大雨落下,而我无心避雨,不管不顾冲向那扇半年来都没有勇气的靠近的宫墙。
冒雨敲打那扇华丽的铜门,湖绿色衣裙的佳人拉开宫门的瞬间,脸上从难以置信瞬间转变成欣喜若狂,将我迎进去,雨将她的声音压打下几分:「娘娘,您猜谁来了!」
【二十一】
「事情是在修河道的队伍里闹起来的……那叛党们根本不是各地一小撮野生的,背后有人运筹帷幄。否则不会这般巧,原本打得好好的,亲兵一调走,京城附近就立即出了事。」
「娘,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提前跑掉,您还留在这,万一叛党真打进来,也太危险了。」换罢干净衣服,又听完娘亲分析,不禁忧心重重。
「莫急,就目前来看随便跑出去更危险,咱们先把值钱的东西备好,再看看有没有料子差点的旧衣服。」
娘亲说罢,刚要唤来碧狸,碧狸便着急忙慌闯进来,低声道:「娘娘,不好,那个谁来了。」
娘亲骂了句「日!」,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推到墙角,硬塞进个立式檀木柜子。
「蕊蕊不许出声不许乱动。」娘亲丢下句警告,抬手将柜门合上……还随手上锁?
柜子门只留出条小小缝子,斜对着妆台,透过缝的视野并没有看到什么。我只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狗皇帝的声音响起:
「现在即刻收拾东西,跟朕走,叛党眼下打京城内,我的亲兵外调,压不住他们。」
「走?走去哪」
「秘密出宫,到裕乾那去。」
「不是,李瑄?你是天子嗳大哥,人都要跑进来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了,你跑掉?麻烦你拿出点气魄守着皇城好吗?」
「就像你以前说的,守得青山在,我们先去和裕乾汇合,然后再把裕昭那里的颜家军调过来,和我的亲兵一起汇合,重新打回京城。」
「不是,你是皇帝啊,你带着那一点兵马走了,叛军杀进来,京城的百姓怎么办,等死吗?好,就算我理解你,知道你还打算杀回来,可你就这么走了,传出去天下人只当作皇帝落荒而逃置百姓于不顾,那为你镇压叛军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他们还能心无旁骛地给你杀敌吗?」
狗皇帝咆哮打转,踏进我的视线:「那你要朕怎么办?朕现在手上的兵马根本不够抵抗!满朝文臣!除了朕没有人知道怎么带兵作仗!可是朕这样的情况,怎么打!怎么保护你!保护自己!保护百姓!」
他可巧站在妆台旁,怒火攻心随手一抬,桌上的妆奁被掀翻在地,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连同几支玉钗摔出来。
娘亲也跑进狭小的视野,或许是想拿起那张纸,不料被皇帝抢先拿起,打开:
「蒲苇?磐石?颜柳,你和姓俞的还真是夫妻情深啊。就这么一张纸,你藏了多少年啊当个宝似的。那我呢!我给你那么多东西,外面每个人都想杀你,我保护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在乎!」
「李瑄,你觉得自己很无辜是吗?我说过无数次,你给我的都是我不想要的。别说什么保护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活成这个鬼样,难道我还要痛哭流涕感谢你吗?我的不幸和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pia!」李瑄冲冠眦裂,扬起手给娘亲一耳光。
娘亲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好,颜柳,很好,你说得对,没错,对。」李瑄语无伦次,他是笑着说,但声音又似乎带着哭腔。
「传朕旨意!即刻起,贵妃不可踏出承坤殿一步!不!没有朕的旨意,承坤殿不许任何人出入!」他宣布颠三倒四的圣旨,摔门离去。
而那张多年前我偷偷带进宫爹爹给她的纸条,无声躺在地上,皱成一团。
【二十二】
龙袍一挥,承坤宫的铜锁重重落下。
宠妃的椒房立即成了封锁的孤岛。
伺候贵妃的人素来不多,来时深夜暴雨如注,寝殿内门合上,谁也不知俞姒蕊居然在这里。
碧狸健谈善交,土地公才晓得她为何只花娘几十颗银瓜子,外边消息便能从宫墙的青砖缝隙,传到我们耳朵里。
「娘娘!据说叛军现在正要攻城,皇上派出的三百精兵守得好费劲。」
「娘娘!二皇子居然带着兵马出现!城外的叛军即刻停战投降!都被活捉了!」
「娘娘!不知为何!守城精兵刚卸下守城器械处理叛军,二皇子的兵马居然跟叛军击杀精兵,现在一路冲向皇宫!」
太吓人,三条消息一天内接连传入,我感觉自己的魂从泰山坠落又被弹上黄山。
魂还没在黄山顶峰坐好,皇帝便踹开椒房殿门。
他看到我的刹那如走马灯成精,脸上快速闪过惊诧,愤怒,不屑。娘亲火速起身,站在我身前张开手护住。皇帝扯住娘亲的手腕,将她抓在怀里,一脚将我踹倒,随行郑允福的匕首便横在我咽喉处。
「不许碰我女儿!」
「闭嘴!走!」狗皇帝掐着娘亲胳膊往门外赶,我亦是被郑允福拎住跟着。
娘亲挣扎,无奈力气太小,纵使护身功夫出色也挣脱不出皇帝的桎梏。
「走!」皇帝咆哮,「即刻随朕出宫!」
「李瑄你放开我!」
「颜柳!裕昭逼宫!想活着就跟朕离开,到裕乾那去!」
皇帝咆哮,不曾想娘亲向他的下腹袭击,又向膝盖勾去,他腿一软,娘亲便双手挣脱,手刀横劈向皇帝颈窝。
狗皇帝别的不行,武功和变态一样都比别人强点,手挡,顺势抓娘亲胳膊一拧。许是娘亲今日宫装料子略滑,没抓稳被她乘空闪开,皇帝气急败坏无计可施,直接抽出佩剑,指向娘亲咽喉。
「咣——」本来合上的承坤宫大门打开,数十支弓箭齐齐殿门坎处的皇帝和娘亲,身披盔甲的李裕昭被盾牌围护,骄傲立在弓箭手的中间。
我的目光穿过对峙的娘亲皇帝,穿过宫门与殿门之间院子的花坛,穿过弓箭和盾牌,落在李裕昭身侧那个战甲包裹的儒雅男人,多年委屈思念从眼眶中流出:
「爹!!!」
【二十三】
是,我爹爹一直活着,我和娘一直知道。
狗皇帝在那刻,已然在心中已经弄懂一切。
无论是我爹假死后暗渡陈仓逃向邻国,无论是那个传闻中二皇子在邻国结交的出色老师的身份,无论是二皇子为何突然天降城门后反水逼宫,他李瑄都明白了。
至于我爹如何逃脱,如何结识李裕昭,如何连同叛军攻城,等等其他问题,还重要吗?不重要了。
李瑄,已经是输家。
李裕昭挂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父皇不如将国印交给儿臣,让儿臣操心天下,父皇颐养做个清闲自在太上皇。」
皇帝扬扬下巴,看向那个本不曾倾注爱意的儿子。他只记得二儿子娘亲样子和爱了一生的颜家小女儿很像,他强迫着纳了宠了当做爱人的替代品,后来她发现后同他吵闹,他便给了那女人囫囵一掌,第二天便自尽。后来,恶其余胥,他和她的儿子他也万般嫌弃。
不曾想啊,自己的权力和皇位甚至性命,居然要被这个儿子威胁。
「裕昭,你身为皇子,伙同叛党,威胁父亲,攻城逼宫妄图弑父弑君,不义不孝,也敢要坐龙椅?」
李裕昭轻蔑:「父皇多年前欺辱母妃害她香消玉殒,不曾让儿臣尝过父子人伦之乐,因此儿臣只知为母复仇是孝;叛党多为各地起义农民和不满父皇的各地驻军,集合攻城是顺应民意,儿臣之举何来不义。」
「俞明深,你倒是厉害,把朕蠢钝的儿子教的牙尖嘴利。」皇帝冷笑,「颜柳,这些事有你的份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娘亲笑得爽朗,笑得洒脱,明媚坦荡,丝毫不在乎自己脖子上那把剑。她转向身后还被控制的我:「蕊蕊,事到如今,你怕死吗?」
「今日蕊蕊和爹爹娘亲相见,蕊蕊无憾!」
娘亲又转向爹爹,「俞明深,时至今日,你对我的感情还是原来那样吗,」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好!现在就算被一剑穿喉也无憾!李瑄,我就将所有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你!」
「首先,你以为我跟你围猎的那个孩子真的是你打掉的吗?不!那是我自己喝药打掉,我早就知道了我有孕!只是借着你挥鞭赖在你身上!我就是要让你体会骨肉分离的痛苦!午夜梦回梦见自己的孩子,此生不得安宁!」
「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只有一个孩子?每次同房,我都吞下避孕药丸,因为我发誓绝不会给你生下一个孩子,你不配!但是为什么那个孽种会出现呢?当然是我故意怀上的啊!我为了那次出逃被发现后留的一手!没想到吧李瑄,你心心念念的所谓和我的孩子,它就是一个苦肉计的工具!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我劝你修河道是真的懂你吗?是真的体恤你的宏图大略吗!不是!我就是故意的!你刚愎自用,在休养生息的时间里为追求两地物力联系,举国之力大修土木!损耗国力!所以我就是故意让举国上下都怨你!哦?你是不是要说依依,颜家爱国爱民,你怎么会这样做呢?我告诉你!我恨毒你了李瑄,我恨到顾不得他人的命运,我也要弄死你!」
「每次你跟我提颜家,我都恶心!我爹,我哥,我娘都是为了给你守边疆才离开我!而你呢!你是怎么对他们的!你强暴他们的女儿小妹!你拿他们女婿来威胁我!秋猎那次,你还要打死我爹唯一的外孙女!那是我爹!你年少时教你武功教你兵法的我爹!李瑄,你也配提我的家人?!哦对,你知道为什么颜家的旧将愿意出来跟着你二儿子吗?因为我!是我以颜氏女的身份暗中叫人安排的!」
「近日的事情,联合各地叛军,蹿腾你让你两个儿子分散你的兵权,还有徭役队伍谋反,攻城,你儿子逼宫,所有的所有也是我设计好,写出密报费尽周折送到俞明深手上,再让他教你儿子做的!对!就是我!都是我!
你说李裕昭不义不孝,那你呢?身为人君欺武将女辱忠臣妻,身为夫君人父,对为你生下皇子爱你敬你的女人视如玩物,嫌弃儿子不管不顾多年,你不义;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不顾民意横斌暴敛,你不仁;把祖宗打下的江山糟蹋成这样,你不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才是最不配坐在龙椅上的人!
我颜家忠的是筚路蓝缕启山林的众先帝,是我朝百姓!从来就不是你李瑄一个人!」
午日暖阳泼洒,承乾殿的院子照得金灿灿,我的娘亲颜柳,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多年的运筹帷幄,暗藏的棋盘棋子都从心底里掏出来,扔在阳光之下。
甚至是我也未曾想到,这个被权力撕扯的金丝雀,这个皇家艳史的女主角,居然能在重重宫墙内,翻手搅弄庙堂山河的漩涡,天子朝臣都卷入其中。
皇帝听完娘亲疯癫似的诉说,被枕边人算计后的难以置信和痛苦至极化成泪,而身份和权力将泪水固在通红的眼眶里。他只是望着娘,淡淡一句:「颜柳,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不曾想,居然恨到要我死的地步。」
「不然呢李瑄,那年你在御花园强迫我时,把我丈夫打入天牢时,把我女儿往死里打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这些年,但凡你能真的放过我和我的家人一次,我也不会这么对你。一个女人若是经历了这些,她还会爱上你吗?或许二皇子的母亲会,但我绝不会。如果我会,那我还是那个你喜欢的颜柳吗。」
皇帝望着娘亲,手上的剑微微颤抖,少时趴在远处假山上看他习武的古灵精怪娇娇女,这些年在他枕边生气撒泼婉转承欢的妻子,现在美丽却癫狂的女人,都是他心尖上的颜依依,他费尽心思弄到手的颜依依。
百感交集,到了只化作哂笑一声:「没错,你从来以来都是你,我从不该奢望你在压迫下还能爱我一丝一毫,因为这样的你,就不会是我的依依。」
「啊!」皇帝扬头长叹,抬手收起剑,一掌将娘亲推倒,娘亲摔在台阶滚一圈,跌坐地上。郑允福力气极大,把我从门内往外一扔,主仆二人便合上殿门,快速拴上门锁。
弓箭手对着殿门齐齐发箭,箭登登登扎在门框上。一群人冲上来要推开殿门,爹爹奔过来扶起我,转头又去检查娘亲的伤势,确认娘亲毫发无伤,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依依,没事了,咱夫妻二人可以在一起了!没事了!你受苦了!」
娘亲紧紧抓住爹爹肩膀,头沉在他的颈窝处,声音颤抖:「俞明深,我好想你啊。」
?那我呢?不想女儿的吗?为什么我不能参加这个拥抱?
李裕昭走过来,向娘亲抱拳:「师母无碍就好。」
此刻,殿门被撞开,皇帝主仆二人消失无踪,后窗的帘子着起火,将士们脱下铠甲急忙扑灭控制火势。
娘亲在爹爹怀里,望向窗户皱眉,忽然问爹爹:「西侧靠近护城林通向郊区的小宫门有没有派人把守?」
「没有,兵力不够,我们只守住几个大门———」
「不好!」李裕昭和爹爹不约而同叫了声。
而娘亲动作迅速,立刻从地上弹起,轻盈跑入房内,跳上桌子取下墙上那把舅舅为她制作的弓,和挂在旁边的箭筒。
她跳下桌子,不管不顾,冲向殿门外,身后传来李裕昭的即刻下令:「所有人!即刻到西南侧宫门,备弓!」
我和爹爹着急忙慌跟上娘亲。
娘亲抄了小道,一路跑向那个西南宫门,跑上门上的瞭望台,取箭挽弓,箭头居高临下,对向城门之外。
正巧,「蹬噶蹬噶」一队人从门内驱马而出,七八个黑布衣男子骑着褐色马匹,围住中间的着黑绸驭黑马的男人。
丝毫不知上方,一把弓对着他们。
娘亲死死攥着自己的弓,用力拉开直接对准中间黑马上的男人。马匹跑得剧烈,目标忽上忽下,她小幅度调整角度,保持箭的目的。
忽而,她又收回弓,闭眼,重重喘上几口气,仿佛做了个决定,坚毅再次拉开弓箭。
「瑄哥儿!」娘亲大叫一声,数年前那个将军府中同哥哥皇子玩耍的少女仿佛穿越时空,来到来李瑄身边,还似从前那般娇憨明媚,爽朗无比。
「瑄哥儿!」
御马的皇帝忍不住回头,寻找那个他魂牵梦萦的颜柳。
「咻!」抓住这个空档,娘亲松开手指,箭离弦,射向远处。
一下秒,皇帝的颈脖上插上一只箭,顿时血流如注,从马上滚落摔倒在地。
未给随行护卫反应的机会,娘亲又趁机挽起弓,「咻」地,又一只箭直直插入他的背。
娘亲一软,成了只精疲力尽的蝴蝶,转身扶着墙缓缓瘫坐而下。
她的脸满是泪痕,看向不远处,我和爹爹互相搀扶,同样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相公,蕊蕊,」此刻,娘亲的嘴角绽放出一朵湿润的玫瑰:
「他死了,李瑄他,终于死了。」备案号:YXA1Z5yvgLEhMmEZ4DnFZvj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