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字写了,房中居然已有两房妾室。
我一目目地见过去,却都是这种以前万万够不到和姜家议亲门
槛的公子。我不再看,一转头发现母亲已经红了眼眶。
我在母亲跟前跪下,只难受地说道:「是阿琇给姜家蒙羞
了。」
玉夫人叹息着摇头。
母亲摸着我头说:「你心里何尝不难受呢?可怜我姜家的女儿出落得如此动人,平白叫人泼上一层墨。」
其实在我十四岁议亲的时候也曾有如此光景。
那时玉夫人和母亲翻阅着如山卷宗,有意结亲的人家甚至亲自送来画卷。母亲和玉夫人探寻了半日,母亲说:「城西王家嫡长子模样清俊、家中太平、为人周正,可为良婿。」
玉夫人说:「郡主娘娘的次子慕琇已久,又下场考取了功名,譬如庭前芝兰,前途不可限量。」
我却难得说话:「谢家门风清秀,有子淇奥。」
但现下我只是浅浅地把头磕在地上。
「亲事但由母亲做主。」
我走出门的时候,梨花铺卷了满地的白,像是冬日里落的雪,我低头捻起一片梨花,其实本该是这样的,听从父母的命令,从一个门踏进另一个门,再过着大抵一样的日子。谢宴戈不招惹我,我却也轻松了许多。
理当如此。
5
变故来得快,皇后召贵女入宫陪赏花,却独独握着我的手夸赞个不停。
我的心头一沉,面上却还要笑得不出错。
皇后是圣上的结发妻子,如今已经四十有余,不知什么缘故,竟是老得如同五十岁一般。太子已经二十四五,府上已有正妃,侧妃虚待。我心头冷笑,皇后急着给太子找侧妃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皇后笑得眼角叠纹,我却觉得她握着我的手愈发黏腻。
她说要赐一对玉如意给我。我连忙扯起裙摆跪在地上,自称无德无功,愧不敢受。
皇后眯起眼,十指蔻丹长得出奇,笑里藏了分凉,却是带着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语气。
「本宫赐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
一对皇后赐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妆第一抬撑脸面的东西。可谁不知我现下议亲,谁又不知太子侧妃位空悬,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下怕是再歪瓜裂枣的公子也不愿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两下,正准备谢恩。却听见有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你原来在这里,倒是叫我好找。」
我转头望去,金冠云袖的青年从殿口光亮处走来,朗朗如日月入怀。周衍含笑向皇后行礼,又旁若无人地顺手把我牵了起来。他又转过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寻了阿琇已久,衍儿要从您这儿借一会儿人了。」
皇后的蔻丹敲在案几上露了声响,笑得却还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着要见,本宫也不卡着人了。」
我见到容妃的时候,才知晓她多年宠爱不衰却是有道理的,与
我站一块还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绮丽,难怪周衍的模样生得那样好看。
容妃娘娘见了我高兴,第一句话却不是对我说的,侧了脸和周
衍说一句:「原来是她啊。」
周衍微笑说:「是。」
她从手上褪下一个红珊瑚的手钏予我,想要同我多说些什么,
可惜宫中乳母抱着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没有精力招
待我们,满心哄着小皇子。周衍神色不变,行了礼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只摆了摆手。
我与周衍踏出殿门,犹然可以听见小儿哭闹不止,隐约还有容
妃柔声哄七皇子的声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
像并不在意。
正是天色渐暮的时候,他的侧颜一半剪在了日落里,美得不像
话。
周衍好笑地转过头来。
「我好心解你围,你做什么用可怜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诚恳地摇了摇头,原是我从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并非如同从前传言一般多么思念自己的儿子。先前在容妃殿里,分明两人瞧着都是柔和的模样,碰在一起却是不温不火,到底是疏远了。
只可怜公子渡水沐雪地回来,兄弟父母俱全,阖宫之大,竟是没有一个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怜他的模样,凑近我,笑得越发柔和:
「姜琇,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柔和里却藏了十分的痛,「当初我当质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着向父皇求来的。」
与北齐开战之前,宫中最受宠的不是皇后,亦不是容妃,而是谢家的女儿、谢宴戈的姑母谢灵芸与北齐的王女齐缨,二女惊才绝艳,并分宫中春秋二色。一桩宫廷斗争让圣上大怒,处死了谢灵芸与齐缨,却被早有干戈之心的北齐拿住话脚,以公主之死问责大周,出师南下。
当初燕云十六州沦陷,财帛城池填补了北齐的胃口,而一个比太子还要受宠的质子更是增添了北齐获胜的颜面。北齐至此已经满意,不再南下攻打。圣上已经满意,至少江山短期内再没有忧愁。皇后已经满意,愚钝的太子再没有一个灵秀的皇子与其争锋。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爱来得长久。但周衍,是弃子。
是这人人圆满里的唯一不圆满。
我轻声问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楼回看,看见的是什么?」
周衍看着我,倒是没有再笑,眼里黑沉沉的,有一瞬间我以为
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笑说:「我和你
说过了,一重重的青山,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我叹了一口气,这才记起来和周衍道谢,只是如何避免与皇后
结亲,未免让人头疼。
我正伏身道谢,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这儿,你永远不需要道谢。」
我心一乱,正对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与我碧色的袖子在风
里相碰。
我听见他说:「恰好你退了亲,恰好我正妃位子虚待,又恰好
我向来和皇后太子过不去,再得罪一次也无妨。恰好你要定
亲,又恰好我母妃给我张罗要娶妻,你看,这么多地恰好在一
块,我们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乱得像被风吹过一样,他逼我看他的眼睛。暮色好像即将落尽,我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乱说道:
「天色晚了,我该归去了。」
我离开得匆忙,提着裙摆像逃一样。
我上车辇的时候被叫住。
我没想过「姜琇」这两个字能再给他念出来。
我顿了一下,转过身去,拢着袖展眉看着谢宴戈。
头两次见他没有细看,原来时隔一年多,他已经长得更高了。
从前我还到勉强到他肩头,现下大约只有胸膛了。少年意气仍
在,还多了分沙场磨砺的冷气。
他踏着暮光走过来,我只能,徒然地微笑。
他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我已经不能接受和他相距
三尺之内。
谢宴戈将视线从我后退的足上收回,手搭在剑鞘上一哒一哒
的,我猜想他生气了,向来只有他嫌弃别人的,没有别人嫌弃
他的,他大概也难以忍受。
他看向我。
「姜琇,离周衍远一些。」
我听了兀自好笑。
「你见他面上温润,知晓他是什么样城府的人?在北齐四年,你又知晓他如何在北齐引得几位皇子厮杀内斗,自个儿又过得极其安适无恙的?」谢宴戈说着有点儿火气上来了:「世上好儿郎这么多,周衍你最不该近。」
这话听得好似他做了多大牺牲一般。我眼里酸,却还要笑。
我说:「纵然千般如此,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宴戈,我为草为萤,又与你何关?与你谢宴戈有什么关系?
他一下哑住了,脸上霜白一片。
我继续说:「天下的好儿郎这样多?」我唇生讽色,压低了声音:「太子的侧妃、无法承爵的国公庶子、家有妾室的柳家子,这样的人家与我姜府议亲。谢宴戈——真是,拜你所赐。
天下的好儿郎与我大半没了关系。」
我将最不堪的模样翻出来,刺得自己鲜血淋漓。谢宴戈踉跄往后退两步,我听闻他纵战场上单枪匹马地横对千军也颜色不变、半步不退。
我自己痛得厉害,瞧见了他失意的模样却觉得畅快。他这样骄傲的人,平生未免没有这样下脸的时候。
谁家姑娘,咬牙切齿地去爱、去恨一个人。满脸的泪还在笑。
我怨你陪她人左右相欢,怨你偶然想起我有愧疚,更怨你因为这愧疚不得不来提点我。可是,谁要你愧疚,谁要你可怜?
谢宴戈往回走,我在他身后,冷冷地吐声:「我唯有一愿,求
君成全。」
他停住。夕阳的余晖到底散尽了,冷月如银般倾洒。
少年郎的影子在我满眼的泪里模糊,风里春寒刮人疼。
我说:「但愿不见。」
不见便不知晓,不知晓你在及笄时回来,不知晓你与他人情投
意合,不知晓你与他人三拜天地。我纵然日后听见有人传谢家
的郎君与其妻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我亦可笑骗自己,我未婚的
夫婿已死在那年的战役里;他十九,死在了要回来娶我的梦
里。至于后来,再也不提。
我前世欠你几何,到头来要我今生用泪用颜面来还。
但愿不见,你从此不出现在我眼前,我便当你我两清。
谢宴戈转过身来,银月高悬在他之上,他眼角沾三分戾红,斩
人间无尽风流。
年少的将军挺直了脊背。
「我亦有一愿。」
「愿你所愿皆如愿。」那日的月色是那么冷。
我淌了满脸的泪,弯起唇微笑。
那时鲜衣怒马年少,未免想到后来竟是不愿相见。
6
京中近来有两热闻。
一是近日来越发炙手可热、成了不少贵女梦中人的二皇子周
衍,和刚退了亲的姜太傅家嫡长女姜琇定亲了。
二是朝堂上以谢家为首的主战派,因为是否继续出兵收复燕云
十六州的问题,与以皇后母家永昌侯为首的主和派,在朝堂上
争执不止。
后者我隐隐约约有耳闻,实在是闹得厉害。燕云十六州不仅地
处要塞,更代表了大周多年前被北齐打到地上的颜面,谢宴戈
的两位叔父,皆是战死在了守城的战场上。
但与我没有关系了。
因为我要嫁人了。
母亲挑剔,却也对周衍挑不出毛病来。周衍人生得毓秀,心意
也足,请的是木府全福夫人木老太太来说亲。下聘的时候手笔
惊得母亲也变了颜色。玉夫人调笑我说,这二皇子莫不是把容妃娘娘的库房都尽数搬
来下聘了。
我面上发热。
等到又见到周衍的时候,相处便不如之前自然,更何况未成亲
的男女本就应该避嫌。
故而在我一见周衍就准备绕路走的时候,周衍好长叹了一口
气。
我顿住,听见他在后头叹道:「早知道姜小姐收了我的聘礼,
转眼便不认人了,到头来竟是人财两空。」
我转头,怒羞相加。
「谁平白不认人了?」
却惶然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狭长眼眸,我耳根蓦然发热。
「姜琇啊姜琇,你不是对本皇子有什么不轨之心吧,怎么这样
羞?」
我半晌没支吾出话来。
周衍把手背在身后,俯身同我说:「我呢,闲散皇子,最是不
缺时间。那便请姜小姐,多多指教。」
梨花轻轻地落,他眉眼含三分温柔缱绻。
我明明生着气,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大抵嫁给周衍,也不是什么坏事。
7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已经是蝉鸣荷初的时候了。婚期定在来年初春。母亲本想多留我两年,周衍往母亲那坐了两遭便说服了她。
我的箜篌和琴都闲置了,母亲对我的女红上心,时常要过来瞧我绣的嫁衣模样。
宫中难得开宴,母亲带了我和姜珍去赴宫宴。孙幼宜婚期紧,初秋便要嫁到保定卫家去,便没有再来。陆双欢倒是来了,她也已经定亲,大抵多年等不到谢宴戈半点儿回音,也绝望了。
虽然是宫里的宴会,规矩多了一点,但是女人们凑一堆,小话总是说不完的。
从朝堂上离奇的事说到哪家的公子爷为花魁一掷千金,诸般皆有涉及。
我含着笑侧耳静听。
我这边正为姜珍满上一杯梅子酒,甜津津的。我突然听见。
「谢小将军怎么这样糊涂,犯下这样通天的大事?往日里看着一等恣意,到头来连累母亲生生地被气死,谢家数代人的光彩门楣,都给他一个人糟蹋了。」
我陡然一惊,姜珍小声提醒我:「长姐,已满溢出来了。」
我这才回神,收起玉壶。
我侧过身微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她们正说得热烈,转头略带诧异地看着我,看见是我,却也了然。
「姜小姐啊,你不知道?谢家那位太过得意,因为和何太史朝堂上总是不合,竟然把何太史家的姑娘糟蹋了,寻旨再一查,他居然和北齐暗通兵械以发横财,怪不得一力主战。现下谢家满门收押,而他却带着个青铃县主不知道往哪儿逃去了。真是作孽。」
因为先前诸般缘故,家中并不许传谢家的消息,我又待嫁闺中,许久不踏出门,竟是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朝堂上面竟然因为这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闹得这样厉害,谢家也躲不过去。是,纵然谢宴戈与我之间千般错,我却仍然知道他风光霁月、少年风流,有一腔势必要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志气。
柳家的姑娘似庆幸似、怜悯地瞧我一眼,缓缓开口:「姜琇你可算有福气,好在他早前便退了你婚。」
我瞧着这目光熟悉,想起来我被谢宴戈退婚之后她也这么怜悯地看我,说:「姜琇你也莫要太伤心,谢小将军毕竟年少风流。」
我扶了扶鬓边的钗子,平静地反问:「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她一哽,转回头继续讲话了。
我看见陆双欢一副要说话的样子,以为她是为谢宴戈打不平,谁知道她一出口就是:「早前我就知道他并非什么正人君子,死缠我不说,甚至屡次想非礼,我以往被一副皮囊所骗,如今终于识得他真面目了。枉我从前觉得他少年英雄。可怜何太史家的姑娘,红颜到底薄幸。」
竟然是如同被欺骗一般的愤懑。
我顿住。
眼往周围扫去,聚拢一块的小姐们个个捂着嘴满脸嫌恶,谁又能知晓数月前谢宴戈风光得意的时候,这一个个都是忙着给他丢绢花的呢?
世事轮转,当初不过一分喜欢,现在要用百倍谩骂来还。
姜珍握住了我的手腕,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了想,还是挣开了。
谢宴戈并非只是谢宴戈,更是一年前在战场上银枪浴血的谢小将军。我从前读了那么多书,没有一桩是教我,在真相叵测前,这样对待英雄的。
我的手拢在袖里,一分不乱,再抬起一点下巴,恰好是轻蔑的弧度。
我慢慢地开口:「陆双欢,好话都让你说尽了,谢宴戈百般缠你?倘若你真有一分自知之明与廉耻,便说不出这种白日荒梦。」
有小姐一下就笑出了声,陆双欢从前诸般缠着谢宴戈,贵女圈里谁人不知?谢宴戈烦陆双欢烦得要死,又谁人不知?
我又一张张脸稳稳地扫视过去,一张张脸闪躲地避开我的眼神。
我平静地说:「去年北齐虎狼之师再南下,京中公子多避让不愿前去,是谢宴戈主动请缨,于此之前谢家已有数名将领为国捐躯。是他先深入敌营、燃草偷袭,冒九死而取一生,单枪取敌将首级。女儿家若有半分敬畏心,便不该在因果清白尚未掷地前,一张嘴颠倒黑白。须知,言语之痛,更甚兵刃。」
倒听见鼓掌声,因为这是女宴,只有皇后在此。
果然人群退散开了一些,皇后出来了。
「说得倒是好。」
皇后的精神似乎比上次见她要好了许多,仍然是满面的柔善笑意。免了我的礼。
何太史是皇后外祖家。皇后与太子党主和,与谢家不和。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况且我与周衍定亲,确实是不给她面子。
「那你说说,什么又是黑白?」我说:「臣女愚钝,说不出来什么。但只一条,臣女知道大理
寺与朝廷的结果就是白。」
「那便是如此了。」
我半夜将将入眠的时候,被轻轻的一声声「阿琇」「阿琇」给
唤醒,帐前朦胧一个身影,我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却被温厚的
手掌捂住了口。
谁能想到被满上京通缉的谢小将军,此刻就在我帐前。
我半坐起来,拢起被子。
他这般狼狈的时候,我平生大约只能见两次,一次在我及笄
礼,一次便是现下。
谢宴戈侧过身去,他素来得意骄傲,也未必肯让我见到他如此
狼狈模样。
我压低了嗓音,却止不住牙关相碰得害怕:
「你….这是做什么?!」
谢宴戈侧脸避开我的眼。
「我来问你要一幅画。」像是怕我不应,又加上半句,「你早
前应过的。」
是了,他出征之前,我应下一副《春日宴》送他,画了又废,
最后在孙幼宜的宴上寥寥有一幅,给我放在桌案的筒里了。是那副岁岁不见的画。
我咬牙切齿,一字字都难吐:「应下又怎么样?世上许诺何尝
多,又岂非个个都守诺得了。」
「一幅画值得多少钱?又值得你多跑一趟?你项上人头尚且不
保,却有心来寻一个缥渺的诺。」
谢宴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无端感觉他落到了尘埃里,我
也痛极。
我居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我恨意昭然:「谢宴戈,我前世究竟欠你几何?要我今生泪血
相偿啊。」
谢宴戈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泪,眉骨上划出一道血。他的
手在颤抖。
「姜琇,你听好,我们不相干了。」
不相干是为何物?
是嫁娶不相干。我会目送你踏上别人的花轿,我会看他人佑你
岁岁长乐,我会含笑听闻你儿孙弄膝。
是生死不相干。这条路上这么黑,我一个人走便好了。
我说好。画就在桌上,字总归是我改了,他原本要的是三愿如同梁上燕
那幅,现下拿走了岁岁不想见,倒也是妥帖得紧。
谢宴戈要走的时候我问:「你会死吗?」
他说:「很大可能会。」
我问:「你后悔吗?」
他顿住,却说:「不悔。」
我说好。其实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万事皆说有转机,但是却没
人说过,自始至终,有些人都只有一个选择,为了血脉里传承
的那么一点使命,必然要丢掉一些东西。谢宴戈是如此,我也
是如此。
我成了姜太傅家最好的嫡长女。
他从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成了一个朝廷在逃嫌犯,不论从前风光
抑或是现下狼万般模样,皆因如此。
8
大雨倾斜,海棠打谢。
长廊八角灯点亮两盏,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我撑着伞在雨中等,不声不响。
雨濡湿裙摆,像是蜒出了一幅画。门终于被打开,白衣的公子走出来,风雨吹不到他,却不辨了
他眉眼神色。
我抬起头:「周衍,求你救他。」
周衍站在高阶上,往下看我,我从未觉得他如此远。
「是救谢宴戈,还是救谢小将军?」他的声音穿过雨帘。
是救与你曾有情谊的谢宴戈,还是救为国尽忠、如今遭人陷害
的谢小将军?
我颤着长睫,冷气灌进来。
我站了很久,海棠花在我脚下安然死去,我说:「是谢将
军。」
过往种种,和海棠一起入眠了。
他轻笑,却莫名带了雨冷。
白衣的公子拾级而下,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却置之不理。
他走到我的面前,微俯了身,我这才瞧见淋了雨下他的神情,
眉眼里冷淡如霜。
我把伞递了一些过去。
周衍捏住我的下巴。「我刚到北齐时,有贵族以欺辱我为乐,后来王室围猎,我在
山林中拨了长箭,一箭取了他性命。」
「北齐宫妃贪我容颜,想下我药,我便送了她这世间最肮脏的
男人。」
他指下用力,眼底愈发黑。
「姜琇,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生善人吗?」
矜贵的公子终于对我露出了他一角黑色的内里。
我松开了伞,雨打下来,我感到了通身寒意,却轻轻地、极轻
地,抱住了周衍。
这是一个炙热的身体,却因为我突然的亲近而僵硬。
黑莲花公子想用自己不堪入目的往事吓面前的姑娘,却怎么能
料到她没有出现惊慌、恶心的模样,只是轻轻地抱住了他呢?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海棠在庭榭之中沉湎。
我叹:「周衍。我在。」
周衍极轻地回抱住我,好像拥抱的是一片云般。但他越发用
力,好像要把我嵌进骨血一般。
他的声音倒是冷得平静:「姜琇。」
「命归他。
你,从此归我。」
9
我的嫁衣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已经入了秋。
孙幼宜已经嫁到保定去了,临走之前她眉眼里含的都是笑意,大概也对夫婿很满意。我祝福她。她凑过来抱住我,在我耳畔说:「阿琇,莫管从前了。世上难寻第二个像周衍一样对你用心的人了。」
大抵情深都看得出来,你以为自己周润深沉,诸般情愫瞒得极好,可旁人一眼,就瞧见你眼底的情意。
周衍。周衍。
我本不至于再听谢宴戈的事,只是风浪太大,难免入耳。
听闻谢宴戈与青铃迟迟没有被捕,皇后的哥哥永昌侯在朝上进言,证据确凿难以狡辩,已入狱的谢家人已可治罪,以儆效尤。圣上说准奏。
向来对此事默不作声的二皇子周衍却缓缓地走了出来,说有事启奏。这一事启奏可就变了天。
从前指认谢家的诸人皆反了矛头。何太史哭着说女儿天生痴傻,养在阁中见不得人,谢将军是否能下得了手还有待商榷。
督尉说与北齐暗通兵械以发横财倒是确有其事,只是却是皇后母族干的。几个御史当即老泪纵横地进言,太子一脉有诸多欺民之事。
这倒是小菜。谁能想到,消失多日的谢宴戈与青铃出现。意气消沉、双颊凹陷,但到底眼亮如星。往御座一跪,跪出了一桩宫廷秘闻。
当今圣上原不是这般不作为的皇帝,诸多转变归根到底逃不开谢家的谢灵芸与北齐王女齐缨之死。二人风光无限到草盖一卷,卷走两位倾世佳人的一切。这时至今日仍然是上京禁闻。但离奇小道消息传说,是齐缨公主生下了个怪物,在谢灵芸的宫中又发现了巫蛊之术。圣上大怒之下,二人香消玉殒。
谢宴戈冲被匆匆纠过来的皇后笑,问:「娘娘可记得,当初让十六州沦落的导火索?齐缨公主生下了个不吉祥的怪物,最后让我谢家的姑娘代死。公主的后裔在此。「
青铃叩首,她上次一叩,从不明来路的孤女叩成了县主,现在一叩,从县主又叩成了公主。
诸般反转,估摸在上京可充当一年的饭后谈资。话本子里再写,以后几十年也消停不了。
太子倒台、皇后废黜,谢家又重回往日光辉,谢小将军又亲自迎了姑母的衣冠入祖坟。往小了说,是谢小将军又成了贵女眼中的香饽饽;往大了说是,主和派倒了个一干二净,燕云十六州还得自己拿回来。
圣上儿女并不多,现在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周衍一个。风光大盛下,众人皆知,这位二皇子并非面上那般良善。重新站队、洗牌,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现下这位二皇子便在我对面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长睫垂
下,十分闲适自在。
我看了他许久,到底没忍住:「齐缨与谢灵芸那事儿究竟是怎
么样的?」
周衍等了半天的话,大抵没想到我问的是这个,却忍不住笑
了,淡淡地说道:「齐缨公主与芸妃娘娘啊,其实二人关系并
不如外界所传的那么糟,倒要说相反,两人关系好得并非平常
姐妹情谊。齐缨怀孕产女,却被皇后设计换成一只剥皮狸猫,
又推给芸妃巫蛊之术的缘故。我母妃也在里面若有若无地推送
了一把力,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宫斗戏码罢了。」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我却能感受到其中骇浪。
我本意不过是好奇,却难免觉得他从前日子难过。
「宫里都是这样吗?」
周衍抬眼看过来,微笑着说:「绝大部分情况是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轻而坚定。
「但我们不会这样。」
我有心逗他。
「我们?哪些们呀?」
「只有我和你。我们。」「我们不会哪样?」
周衍站起来朝我俯下身,小桌上的茶杯被他的广袖扫到地上,
他的唇温淡,从我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往下循,终于和我的唇相
贴。我想往后靠,但被他一只手拢入发里,禁锢住了后脑。
他的睫毛实在长,落在我脸上像搔到心里去一样,他像一只蛰
伏的兽,温柔地描摹着我的唇,等我松懈的时候,撬开牙关长
驱直入。我无路可逃。
我微喘,他良久才放开我,脸上难得出现一点儿满意的神情。
周衍抵住我的额头,眼神那么认真:「只有你,以后也是。我
也只喜欢你。姜琇。」
青铃公主要见我,说起来这也是自从我知道她存在后第一次私
下见面。
她仍然生动,也该是边境才开得出这样轻灵的花。
青铃红着眼圈,说自己有错。
我问,你有什么错呢?
她说,若非她的缘故,未必会如此。
如此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我说,不是的。
青铃讲起了一段我没听过的故事。
她说当初谢宴戈在战场上原本可以全胜而退,又加上早就暗中搜查到青铃被宫人暗藏的位置正巧在附近,便秘密前往亲自迎接。没想到受到了伏击,亲信左右皆死。他和青铃一路上遇到的刺杀数不胜数,他也愈发明白这是如何难走的一条路。
青铃说,姜姐姐,他一路上脏乱得如同乞丐,却每每讲究要先用雪水一点一点地揩去手上灰尘,拿出贴着心口安放的东西,他反复柔挲,却从不见他打开。我有时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他不说话,转过头来却冲我笑,第二日便抓紧时间赶路,他说他要去赴一场最好的及笄礼,有人尚在等他。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话这么快乐,却听起来这么让人难过。
青铃说,就如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满心满意地回来,却又当众退了婚。那日帘子掀开的时候,我见到你端坐在车里。我就知道,那人是你,只会是你。我让你伤心了。回去之后谢宴戈又练了一晚上的剑,竹子被他砍得乱七八糟的。他和我说,青铃,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后来我知道了。如果不是借着情爱这种摸不清的缘由,谁又能时时刻刻和他绑在一起,躲掉那些猜忌和数不清的暗箭刺杀。
还有一个缘由。
如果命运悬了刀在你的头上,你还敢不敢拉着你的姑娘一起承受?
他也怕。他那样的人也怕。我看着青铃哭得难喘,一滴泪突然落在手上,我一摸,原来已
是满脸的泪。
我止住她,不必再说了。
当然好。至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原来在那段苦撑的岁月里,
无人辜负我。我已经满足了。
我曾经有一个冬天,病得恍恍惚惚,有时看见窗外玄衣少年骑
着黑马长笑而过,有时又见满堂惊愕的宾客、一个往风雪里走
的决绝背影;有时想起那年出街,帏帽被风吹翻、拾级而下的
少年郎懒笑一句好颜色。
但我已经不停留在冬天了。
有人拭去我腮边最后一滴泪,我懵懂地抬起头。
周衍看着我:「我也只许你为他再哭这么一次。」
「好。」
10
圣上自太子一事后病重,由二皇子周衍监国。
下了第一场冬雪的时候,周衍借了容妃娘娘的名头接我进宫。
周衍正和谢宴戈在亭前煮茶说话,大概是为了今岁出征的事。
我走过去,周衍极自然地握住我的手,问怎么穿得这么少。我笑着说够多了。
一回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宴戈已经走了。
雪已经停了,他一个人往前走。雪里白茫茫的,为了清雅的缘
故,这块的雪向来是不清的。谢宴戈一脚一脚地走,却好像一
绊,突然摔在了雪里,半晌力竭爬不起来。
周衍转头朝我笑,说:「我们也走吧。」
嗯,我们。
周衍在前面走,我沿着他踩出的鞋印走。
风被他挡在前头,雪白润润的。
我突然想,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也未免不可。
谢宴戈番外——世间安得两全法
谢宴戈曾经年少轻狂,自诩人间第一流。他的姑母宠冠后宫,
父辈祖辈都是镇守大周河山的英雄,他的人生起首,本就是老
天都要说一声得意的模样。谢父问:「我儿,你的志向是什么
呢?」他收回手中剑,剑上一朵桃花宛然不颤,谢宴戈凝眉不
语。
后来姑母枉死,两位叔父长眠于燕云十六州的战场上,谢府里
哭成一片,燕云十六州沦陷了。谢家百年不动的荣耀终于蒙上
一片荫翳。谢宴戈对着叔父的灵柩跪下,他闭上眼,他知道
了,平生志向并非做第一等风流少年郎,乃是为祖辈夺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谢宴戈恣意鲜明,无论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他从来不悔初见。他拾级而下,风吹起十五岁少女的面纱,刚好落到他足下。他捡起,世上若真有一见君子误终生这回事,那便也该有,一见姜琇误终生这回事。那日日光宛然如同琉璃,少女盈盈而立,从脖颈到眉眼都有疏离清冷的脆弱感。谢宴戈不识情爱,压下心头酸涩砰然,还如同平日般慵懒倨傲,流连地说一句「好颜色」。
他一生去过那样多的地方,却始终忘不了那片竹林飒飒,他见姜琇,如见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