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纠结得太久,给我的选择时间却太少了,未等我做出选择,冬天迎来了最冷的一天。
天空灰蒙蒙的,冻着一块巨大的冰幕。
丧钟敲响,响彻京城,大雪纷飞。
皇帝,驾崩。
13
乔韫登基。
我尚未能够接受「太子妃」名号,瞬息万变,却又成了皇后。
「鸿名正位,母仪天下,执掌凤印,表正六宫。」
听起来,气势恢宏,是不是?
执掌凤印,表正六宫。
六宫,是我丈夫的后宫。
我站在他身边,高台上眺望下去,乐声飘渺,泱泱的一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春天到了,百花盛开。
五皇子乔韫只有我一个妻子,已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我并非是不懂得。
皇帝乔韫,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我很清楚。
一树一树花开满宫墙院落,溢彩流光,花下那些美人面孔日益充盈,香气氤氲,艳如桃李。
她们来给我请安,为首的那个女孩子,低着头也漂亮得叫人深爱,我看着她云鬓上那朵粉色的牡丹花,长久地,怅然若失。
「抬起头来罢,」我轻声说,「你,唤作什么?」
「臣妾,」她慢慢抬起脸,美丽面孔如明珠拭净,光亮满堂,「邠国府云呼月,见过皇后。」
云呼月,云呼月。
我喉咙发紧,难以置信,我记得她的名字。
云呼月,后来的云贵妃,这是,原书里的名字,原文之中的人。
她是我除了乔韫外,第二个,遇见的原文人物,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如远风吹来的云,一朵一朵,接踵而至。
乔韫有太多的事,太忙,我很少能见他一面。
这里的一天长得难以消磨,有时我会去找她们说话,看她们下棋,奏琴。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们的面孔,原文冗长,过分详尽,我知道谁是落水而死的崔美人,谁是失子疯魔的宋宝林,我还知道,谁偏爱茯苓糕,谁的手帕上总绣着喜鹊纹。
我知道这一切,原书告诉了我,她们的每一天,她们的每一秒钟的未来,却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然后,女主来了。
我是在宋宝林宫里第一次见到她,此时她还是宫中女官,她为我奉茶的时候,我就认出她了。
她像一朵玫瑰,被冰冻住的玫瑰花,像是永生的美,又像呼吸的温度就要叫她枯萎。
我曾经想过,要是我遇见了女主,我该怎么做。
可是我真的见到她,我从内到外,只觉得冷,而无力。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与宋宝林告辞的,回宫的路上,一层一层宫门慢慢打开,这条路太长,太安静,朦胧着月亮。
月色在天上悬着,寂静无声,我想起去年的中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承平。
宏伟的天,巨大的夜晚,她小小的一个,对我挥挥手。
我停下脚步,到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在原文出现。
她死在了开始之前。
现在呢?所有主角都到齐,场地准确,时间也是对的。
故事,开始了。
可是,我呢?
我茫然地站在这里,我是谁?
14
乔韫第一次留宿在嫔妃那里,是在上巳节过后的第五天,落花时节。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如果他想要这个国家照常理运转,他就必须做一个常理之中的皇帝。
我坐在廊边,一夜无眠,看着月亮西沉。
一阵冷风吹过,天将明,院内杏花如雪。
我想到第一次见到乔韫,他站在花树下回头,风吹满他的衣袖。
我伸手去接,花瓣落在我手心,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几不可察。
几不可察。
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永远忠诚于你的,唯独你的头脑。
我忠实的记忆力,再一次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
我僵在那里,无法呼吸,我想起来了,我是谁。
原文之中,确然存在着一位皇后,只是着墨太少,几不可察。
在这个连一件配饰,一块糕点都浓墨重彩的小说之中,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我就是她,连我都不记得她存在过。
全篇小说,属于她的描写,不过轻笔带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写的是,死。
她死在故事开始的不久,是全文故事之中,第一个,被皇帝杀死的人。
「赐,柴房自缢」。
15
我回到屋内时,乔韫已经坐在桌前,他或许以为我还未醒,或许连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我,从而没有进房来。
他为我盛了小碗粥,正晾着,见我来,他小心地吹了吹它,将它递给我。
「你的胃不好,不可吃太凉,却又怕烫。」他轻轻地,近乎有些卑微地对我说,「本想等一等,不知你这样早就起来。」
「你,」我说,「你不用这样做。」
「我愿意这样做,宝赢,」他愣了愣,勉强微笑说,「我们,不常如此吗。」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我们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也希望我能去相信他,可我只觉得当下心整个凉成一块儿,几乎察觉不到它的跳动。
我太累了。
他的脸,他的声音,几乎要我发疯。
「宝赢」,「宝赢呀」,他这么叫我,昨天夜里他又会这么叫谁呢?
未来呢?他的未来,我清清楚楚,不是吗。
我只想大吼,我只想说,有什么戏,再有什么情节就快点演完吧,求求你,求求你们。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不可以因为可能性而去恨一个人。
可是,在一年前,我同样无法想象他会留宿在别人身旁,就像此时此刻,无法想象站在我面前的,我的爱人,会在不久后,杀死我。
「赐,柴房自缢」,我要怎么才能不介怀?他最知道我胆小,怕痛,怕黑,他知道我想活下去,所以才会那么做吗?
「我没有胃口,」我只能说,「请你,出去,好不好?」
我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手撑着桌子,方能够勉强维持体面,不至于出言无状,或因为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屈辱而晕倒。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要来扶我。
他的手是冷的,碰到我那一刻,我只觉得,恶心。
「放开我,」我往后退,面前的瓷碗被带得摔下桌子,啪地一声粉碎,「滚出去,滚。」
乔韫垂下手,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不想再看他,转身走向房间。
傍晚,他再一次过来。
他站在门外,想说什么,我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不是最优解,如果我想要活下去,我必须感情依旧存在的时候物尽其用,而不是去讨他的厌恶。
可是我做不到。
如果我余下一生,就要取悦别人来苟活,假装无事发生,假装贤良淑德,去做一众人里的一个,去分他的喜欢,心惊胆战如履薄冰,他倒不如现在就将我杀掉。
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没有答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16
我很久没有再与乔韫说话。
他有时会到我的宫门前,我坐在屋内,看见他,他只是站在檐下,沉默。
这皇宫太大,现在更寂静了。一眼望去,像是无边际。
有时我在宫中行走,会想到几年前,我与承平的少女时光。
生于这里,死于这里的承平,在当时听我说「皇权与我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握住了我的手。
她可以明白我的感受,可是我已永远没有了承平。
我曾有一次偶然遇见他,隔着重重宫门,无尽的蔷薇花,我远远站在那里,看见他从宫殿里走出来。云呼月抱着他的披风,走在他身后,抬头看他,含笑同他说着什么。
蔷薇花下,乔韫身材高挑,他听她说话,要微微低着一点头。
她太漂亮,太聪明,这样一个人,我毫不吃惊她日后会成为女主的最大对手。
我知道,哪怕乔韫不会爱上她,他迟早会适应她的存在。
我站在他们的远处,蔷薇花遥遥吹来一院淡色的香气。
我再与乔韫有所交谈,已经到了盛夏日。
宋宝林滑胎。
我坐在一众妃嫔中央,要审查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是新体验,更陌生的感受是,她所失去的,是与我的丈夫的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也知道,宋宝林会因为接连两次失子而发疯。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所有的疑点和证据,通通都指向我。
我眼睛从她们身上看过去,这些美丽的面孔,这些冰雪聪明的人。
乔韫坐在我身边,表情不明,只说,再查,再查一次。
可是,不管怎么查下去,都是我。
他排除了一些疑点,可难以是全部,关键的证据总是缺失的。
他说,证据缺失,给了我一个象征性的处罚,「禁足七天」。
我知道他做得有失公允,这无疑是对此事的所有参与人的巨大侮辱,缺乏的证据是我清白的证据,足以定罪的证据一直都是存在的。
他也许是相信我的,他只是没有办法彻底维护我。
乔韫送我回宫,我坐在桌边。
他站在我面前,只说,宝赢,且只当好好休息几日罢。
「你想叫我怎么想?」我只觉得可笑至极,「想叫我怎么休息?」
「你明知道,」他神色暗淡,低声说,「我是不相信的。」
他把我关在这里,然后告诉我,他不相信我做了这件我从没做过的事,所以呢?
「所以,要我感激你吗?」我讥讽他。
宝赢,他低低地唤我的名字,宝赢。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他语气太软,接近卑微,「眼下的事情,并非一时可以解开的,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过,我又何尝不是,我不敢叫你原谅我,只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要的是时间,可是我的时间呢?这一次我能被偏爱,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我心知肚明故事开始我就会死掉,我坐在这里,不知道明天,下一秒,又会有怎样的意外。
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我太久没有这样靠近他,他眼中闪过一瞬的期望与欣喜,微微蹲下身,面对我。
「宝赢?」
「我没有时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放我走吧,让我走,好不好?」
17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可能,」他攥住我的手,颠倒地重复,「我绝不会。」
「你那一次,差点死在我面前,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度过,怎样对自己起誓的?」他面色煞白,用力得我发痛,「我已经差点失去你一次,宝赢,你叫我放开,我怎么放开?」
「为什么要走这一步?」他的声音紧绷得发苦,「宝赢,给我一点时间,求求你理解我,哪怕一点点,好不好?不要推开我。」
「理解我」,这句话像一把匕首,哪怕只是锋芒照射我,依旧刺痛我的心。
「如果我,」我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只觉得心痛,「如果我真的,不能理解你,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那把银匕首所曾带给我的寒冷重新复苏,我感觉到我的力气全无,勇气全无,像是血液正从身体退潮而去,冷成一块。
大概我的脸色太苍白,语言太苍白,他怔怔地看着我,松开了手。
「别让我这么想,」我只说,「好不好,求求你。」
那七天,一天一天过去。
每一天,花房都送来太过多的花朵给我,不间断,一丛一丛,像湖水淹没房间,床塌停泊于花朵之间,像梦,迷梦。
我坐在床边,知道那是乔韫的低声恳求。
乔韫向来喜欢送礼物,他觉得愧疚的时候,就送得过多。
就像在王府的时候一样,我们的出行被一次一次拖延的时候,他天南海北,送给我的那些小奇珍。
那时候,我拿着它们看,揶揄他,说,「乔韫,这是你的补偿?」
他纠正我,不,宝赢,这是你的礼物。
我看着那些花,潮水一样的芳香花朵,柔软,冰凉,无声无息,围绕我。
七天后,禁足结束,云呼月前来拜访,将后宫协理权归还于我。
「我不想要了,」我摇摇头,没有收下,「你要是希望,就留着它吧。」
没有意义,意义全无。我要凤印,要我丈夫后宫的掌控,做什么?
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一个人,我不想再看见她们。
我紧闭宫门,不肯答应任何拜访,也不肯再出去。
乔韫来找过我,宫人不敢拦他,他久久地敲我的门,月色之下,像是要永远敲下去。
他在门外坐了一夜,白天的时候,小婢女将他带来的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瓷罐,一罐萤火虫,夏天已经快到末声,他收集它们,大概花费了很久。
一夜过去,萤火虫生命短暂,棕栗色的身体蜷缩,死在了罐底。
我把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荷塘边。
我转过身,见荷花,被风吹过。
18
夏季水塘彻底凋尽的时候,秋天就到来了,我的父亲,被允进宫探亲。
父亲从屋外走进来,他年纪大了,却走得太急,一见我,眼泪滚滚而落。
「进宫一年,我的孩子,一年而已!」他声音颤抖,抓着我的手臂,几乎站立不住,「我的女儿,我好好养大的女儿,怎么就叫人摧磨成这个样子!」
「是宝赢的错,」我抱着我的父亲,泣不成言,恐惧和委屈一瞬疯涌,再抑制不住,「是宝赢的错,女儿不孝,爹爹,是宝赢不肯听你的话。」
「你还太小,人间是是非非,无穷无尽,怪爹爹向来什么都不肯告诉你,」爹爹抱着我,摇头落泪,锥心饮泣,「怪爹爹,是爹爹的错,爹爹只盼着宝赢高兴,总以为爹爹能一辈子照顾你。」
「我该如何去见你黄泉下的娘亲!」他连连叹息,「我的女儿年幼不懂,难道我也不明白,这世上除你之外,又还有谁会相信,皇子求娶丞相的女儿,是为了放弃一切陪她远去!」
「我觉得最伤心的是,」我摇摇头,「爹爹,哪怕时至今日,我依旧相信他当时是真心的。」
父亲与我告别时,劝我说,到现在,只能将心放开,不去期待。
「无论如何,他不再是当年骑马带你去草地上放风筝的那个人了。」
我没有想到,我的父亲,在告别后,会为了我去求乔韫。
一生清风铮骨的父亲,二十七岁拜相,恃才傲物了一辈子,哪怕当年与先帝争执,冲突之下也不肯折腰的我的父亲,却为了他的小女儿,在头发花白,老年将至之时,跪在地上,去乞求他曾经的学生。
「我的宝赢,自出生扶养于怀,是我不通教养,只怜她幼而失母,总事事娇惯,叫她气候无成。她性格太软,又无贤德才华,我虽曾担有陛下老师的虚名,却连家中幼子也教导无方,无颜面对陛下,只肯以败儿愧父的名义,恳请陛下废后,另立贤明,让宝赢出宫吧。」
「何以至此,」乔韫叹气,去搀扶,「老师,何以至此!」
父亲长跪,执拗不肯起来。
「作为学生愧对老师,作为丈夫愧对妻子,都是我的过错。」乔韫相跪而拜,再拜,一再固执坚持,「事已至此,恳请老师,再给学生一点时间,两相挽回罢。」
我站在楼台上,看着父亲离去。
与来见我时那样过急的步履不同,父亲离去时走得很慢,太慢,显得瘦高,苍老,孤独。
我站在楼台上,一直到天色昏沉,暮色四合,我视线之中,永久地失去了他的影子。
19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夜色下降,弥漫,有人在我耳边,呢喃一样重复,像线,像蛊,像梦。
「杀了她,宝赢,结束这一切。」
金属冰冷的触感,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手心。
他循循善诱地,领着我,转身。
「将宋宝林宫中,侍茶女官,传过来。」
她跪在大堂中间,我梦游一样,走到她的面前。
「做得好,」那人低声细语,「对,就是这样,不恨吗?她的故事就要开始了,你不恨她吗?」
我恨她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冰冷的刀锋贴着我的手心。
她跪在我的面前,等待我开口,还不知正发生着什么。
我看着她美丽的额头,她脖子修长,露出一截雪白的脆弱,她像一朵玫瑰。
我恨一朵玫瑰做什么呢。
不是她的错,她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退下去吧,」我攥紧手心,叹口气,「走吧,你走吧。」
我一个人坐在厅堂地上。
那人出现,抱着手靠在大堂圆柱边,看着我。
他向我走来,弯下腰,将我手里的匕首抽离,向身后轻轻一抛。
大堂空荡荡,铛琅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
「好了,宝赢,」他冰凉的手指覆上我的额头,「没事了,宝赢。」
「你总在同情别人,就让我来同情你吧,」他说,「你看,平白无故地受苦,总是犹豫,太过心软,好可怜,这样的人永远都不能抓住时机。」
「我不想显得傲慢,」他笑了一下,很温和的语气,「这实在是——」
「愚蠢?」我问。
「不是愚蠢,」他摇摇头,微笑着说,「真可惜,宝赢,真是可惜。」
「让我来帮你吧,」他再一次向我伸手,说,「走不出这座皇宫去,但是让我送你回家罢。」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说。
「好,我们不会,」他很随和地应允,「我们不伤害别人。」
20
他拉我站起来,却又在这句话的余温之中再次消失不见。
我站在厅堂里,这里空落落的,又剩下我一个人。
一天又一天过去,落叶纷飞,天气越来越冷了。
冬至。
窗外亮堂堂的,裸着一片薄薄的雪地。
贺冬假,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乔韫得出难得的休憩,傍晚,他来到我的寝宫,带来一碟饺子。
我看着他雪中的身影,手里的食盒,心下叹息,没有再将他拒之门外。
我的宫殿冷冷清清的,宫人怕他无聊,在院子里放起烟花。
室内寂静,我坐在塌上看着他,他站在窗边,看庭中的灿烂花火。
窗外的雪细小如飞尘,却不停,烟花的光照上他的头发,眼睛,嘴唇,忽明忽暗。
他站在那里,细雪落上长睫毛,微微的疲倦与睥睨,好像一棵夜晚里的玉兰树,清贵矜高,真正的芝兰玉树。
我太恨了,恨他,恨自己,憎恨命运,却也是我忘记了,这硕大的皇宫,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明明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为我付出,付出得太多,是我有时候会忘记,忘记我们不过是在相互折磨。
我走在他身后,轻轻抱住他。
他一怔,僵在那里,没有动弹,怕惊醒一片水,一场梦一样,像是连呼吸也不敢了。
我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好冷,我听到他的心跳,窗外烟花绚丽,砰砰砰,却又无色,寂静无声。
烟花的冷光,像水的影子。
他的声音压抑着惊喜,紧张,期待。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宝赢,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冬林园吧,下雪了,冬林园的梅花最漂亮,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住在那里。到春天来了,你与我一同南巡去,还记得吗?你说过,你想瞧一瞧岭西江边满堤的迎春花。
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感受到他声音的鸣动,剧烈的心跳。
「好啊,」我说,「迎春花开满的河堤,该是怎么样一副景色呢。」
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那人回来了。
他说,好了,宝赢,时间到。
21
屋内布满蜡烛,明亮得像一个失火的白昼。
那人布下法阵,与我正面对坐,拿出一叠纸,点燃一束又一束蓝色的火。
「亮堂堂的,是不是。」他看着它们,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太暗的地方,你看,你害怕的东西好多,怕冷,怕痛,又怕黑。」
我看着它们在他手心升起,我认识那一叠纸,那是我与乔韫在深夜幻想过的未来。
一张一张,幽蓝色围绕我燃烧,像发光的蓝蝴蝶,叫人想对它伸手,让它停留。
「宝赢,不要留恋,一旦停下就没有机会重来。」他很平静地阻止我,「从哪里开始,就要从哪里结束。」
那个下着梨花的春天,乔韫穿一身轻松的青白色袍子,在风里回头。
如今,我穿一身青白色,要与他告别。
我骗了乔韫,他穿青白色,其实最好看,我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适合一身青白的人。
幽蓝色的蝴蝶越来越多,房间里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烧到最后,是一封信,陌生的信。
屋外传来声响,他两指拈着信的一角,停下动作。
「就差一点点,好可惜,」他笑了笑,「有人来了。」
他的身后,门被一掌推开,差使看门的宫人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乔韫站在那里,连斗篷都没有来得及摘下,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那件金纹玄黑色的厚貂斗篷,把他衬得好高,太冷,太昂贵。
寒风从门外向屋内鼓涌。
法阵熄灭,宣告失败。
燃烧的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蓝色的雨,像流淌的银河。
乔韫站在银河对面,看着我。
那人对他转过身,挡在了我面前。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那人拈着信,纸张顺着他的手心燃烧起来,「真有趣,写信,为什么不就在这里亲口告诉她呢?」
「害怕她不相信,」那人轻蔑地说,「还是怕你承诺了,又要食言?」
「你是谁。」乔韫盯着信的燃烧,看向他,声音哑暗。
「不记得我了,」那人像无奈似的,摇摇头,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重新对我回过头,向我伸手,信封的燃灰滑落。
「罢了,宝赢,」他浅浅笑,「与其纠缠于此,不如归去。」
这是他第二次出现时对我说的话,那一天,他说这句话的几乎同时,乔韫推开了门。
「现在,」他近乎戏谑地问乔韫,「想起来了罢?」
那人为我所布下的阵,是剥人魂魄的死阵。
我坐在阵的中央,听到的这个消息。
我抬头看他,他没有看我,眼睛盯着乔韫,缓缓开口。
「你欠她一笔债,一个承诺,一条命。现在,她不高兴再拖欠了,你就得清偿。」他的吐字太重,太沉,几乎砸得人头昏,「这,不就是所谓人间公道吗?」
乔韫很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我,我们曾经的憧憬所剩下的燃灰散落一地,相隔在我们之间。
他看起来如此灰败,心痛,以至绝望。
就好像,知道结局时的我。
我等待他说些什么,等待他的仇恨,失望,愤怒。
他沉默得太久,再开口的时候,好像整个冬天都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结束。
「宝赢,」他声音压抑着颤抖,向我伸手,「过来。」
19
他露出一个极其脆弱的微笑,像风吹动水面,轻轻唤我,一而再,宝赢,过来,好不好。
「我们,到冬林园去,好不好,」他近乎哀求,「我们明天就去,现在就去,那的温房里,种着许多百合,你喜欢百合花的,对不对?」
他慢慢地朝我走近,对我伸手,呼唤我。
「我所犯下的,是巫蛊之祸,」我很清楚,「皇后犯下巫蛊之祸,没有被原谅的道理。」
「可是我原谅你,我不在乎,或许,我们不做皇后了,好不好?」他摇摇头,注视我,「宝赢,过来,我们不等春天了,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的船要开走了,我们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我们从头开始。」
「宝赢,我为你写的信,我该早给你,我应该亲口告诉你,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宝赢,承诺一直都是有效的,我以为未来一直都是存在的,给我时间我就能够做到,对不起,宝赢,是我的错,自以为是的权衡,伤害了你。」
「让我补救,好不好,宝赢。」
「你昨天答应我,我们去冬林园,我们两个人去,你答应我的,是不是?」
「我后悔了,乔韫,」我摇摇头,「我不想要了。」
「如果真的能够从头再来,不要再选我了,放我走吧,你已经也疲惫不堪,是不是?」
「这里是我们的家,你要我放你到哪里去?」他异常惨淡地一笑,「你恨我,是不是,宝赢,你不肯原谅我。」
「也许那天你是对的,你应该一刀杀了我,而不是去理解我。」他坐在我面前,把腰间的佩刀抽出,递给我,死死按在我手心,「刀给你,杀了我,宝赢,一刀杀了我。」
我看着他,他的眼皮太薄,皮肤太白,他伤心起来,眼周的一圈,总是渲红色。
刀柄在我手上,他将刀刃握得太紧,血从掌指间落下来,染红长丝绒的地毯。
「你还记不记得,」我看着地上,突然开口,「你曾带我去一片长绒的芳草地放风筝。」
「那一天,我真的好高兴。」
他看着我,沉默着等待,目光哀伤,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你看,四季不止,人生也是这样。」我轻轻地把刀从他手心里抽出来,「春天短暂,总是要结束的。」
我将刀尖向下,深深插入地毯,从我们中间,向右划开。
寂静的夜色之中,刀尖擦动地石,刺啦刺啦地一阵摩擦声。
割袍断义,我与君绝。
他看着我,面如死灰。
「我知道了,宝赢。」他站起身,说,「你,只是想要离开我。」
他向外走去,如鹤入雪松,无尽夜色寂寥,压在他身上,好像一件过重的袍子。
「你就那么想要解脱吗?」他像叹息一样,没有再看我,「我们,永远解脱。」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承天命,缴皇后玺绶,夺封号,免奴侍,暂押宫门东房,择日而罚。」
我看着他离开,远去,宫人向我走来。
那人抱着胳膊旁观一切,背倚堂柱,神色隐在阴影,晦暗不明。
20
东房在宫中僻静角落,是存放宫中储料的地方。
我坐在柴堆中间,这里光线昏暗,空气寒冷。
所谓柴房,所谓皇后,所谓,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叹口气,故事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还差一道圣旨,乔韫将我赐死的圣旨。今天,还是明天?又有什么区别,他的故事刚刚开始,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有人站在我身后,气息湿冷,一言不发,就像当年,他出现于我的新婚夜。
这一次,他的出现没有再带来惊慌,这个人向来行踪诡匿,我知道宫里的一切是困不住他的。
「给我一支蜡烛吧,」我没有回头,「这里太黑了。」
他走到我面前,烛火微光。
我看着那一点火光,想起新婚时满流的河灯。
哪怕到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我闭上眼睛,依旧可以看见那些美丽的河灯,安静的银河流淌。
「你和我一样,」我低声说,「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是不是。」
他举着蜡烛于我对面站立,低头看着我,嗯一声。
「所以你在新婚夜告诉我,」我抬头看着他,「因为你觉得这是开始的地方,要在这时候结束。」
「还是晚了一步,」他有些自嘲,看着我的脸,「晚得太多了,是不是?」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说,「明知道的不公平,为什么不能反抗?」
「所以你选了我,因为我和你一样。」我摇摇头,「所以,好可惜,是不是?我们都看错了,原来,我不是那个可以改变的人。」
烛火跳动,他在夜色之中,凝视着我,没有回答。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吗。」他沉默了一会,问我。
我该问他什么?问他所答应我的回家,为什么摆下的却是死阵?
事到如今,再怎么样,我也应该明白了。
方才他在大堂上,故意告诉乔韫说,法阵是死阵,是对乔韫的审判,是我要他偿还的债务,不过有意激怒他,折磨他的心。
我心知肚明,法阵之中所燃烧的东西,明明,全部都是我的羁绊,那个法阵,是面对我的,剥人灵魂的死咒,所要剥去的,是我的灵魂。
再想起中秋,那次濒死体验,那微弱的光。
这就是,所谓回家的办法。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平静地问,「除去杀死故事的主角,还可以选择自杀。」
微弱的火光之后,他注视着我,眼下的两道幽蓝的莹色闪动。
「因为你一定会选择伤害自己,」他停顿一秒,「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你太心软,你怕痛,怕黑,又太害怕孤独,你也怕死亡,是不是?可死亡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告诉你,不过徒增你的苦痛而已。」他的声音轻轻的,「无论你是否相信,我并不想伤害你,可是现在,我亏欠你更多了。」
下雪了,小小的,温柔的雪,窸窸窣窣。
我站在门边,手贴着门框向外看。
门却打开了。
庭中赤裸着一片无痕的白色,空空落落,蜡烛留在地上,静悄悄的,这里又只有我一个人。
院里一棵高高的苍老梨树。
21
我拿着蜡烛走在出门,在树下抬头看,天空纷纷扬扬地雪花,像春日花雨。
那是乔韫对我回头的梨花,是乔韫曾画给我的春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秉烛须游」。
「宝赢,点燃蜡烛,我们向春天走去吧。」
我回到屋内,解下根捆柴的粗绳,找到一把椅子。
绳子绕上树干,一圈,两圈,结实的结。
我何必要等别人下令杀死我,所谓柴房自缢,做到原来不过如此简单。
我站在冬天的枯树下,握着绳子,踩在椅上,心下叹息。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有人抱住了我的腿,一声悲哭,「小姐!」
我向下看,是我房里的小丫头。
这个孩子从小在我身边,我方与乔韫成亲嫁入王府时,她也总固执地称我小姐,唤乔韫姑爷,三番五次纠正她,怎么也记不住,一直到入宫,我成了皇后,才改正。
现在,我又是她的小姐。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对她微笑,「快离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