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慌张张地睁眼,正撞进他幽幽的眼瞳。
他眯了眯眼,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忽而轻轻地笑了。
「江贵人?」
我心跳如雷,垂下眼,佯装镇定地回他:「奴婢不是江贵人。」
「哦?」
他似是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一般,语气波澜不惊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我的下巴,问道:「那么,你现在是谁呢?」5
我被他这个问题吓了一跳,额角「突突」地跳,脑袋飞速地运转着,这叫我怎么回答?
正僵持着,他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仔细看,那手里还举着一块板砖。
「小心!」
我连忙把他推开,闭上眼睛迎上那板砖。
一阵风扑在面上,再没了动静。
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震惊的脸,好像是,某位公公?
「你是?」他瞪着我。
方才被我推开的皇上愣了愣,轻咳一下,唤道:「察海。」察海,不就是常在皇上身边伺候的那个太监?
「奴才在!」察海闻声,便撂下我,跑到皇上身边,举了举板砖,小声道:「皇上,奴才找了块板砖来,要奴才爬进去把她拍晕吗?」
拍晕?把弹琴的秀女拍晕?
我一脸震惊地看向皇上。
他十分坦然,声音低低地说道:「天天半夜弹琴,吵得朕心神不宁的,朕来看看是谁?察海,先把这东西扔了吧,鬼鬼祟祟的,像什么话。」
说完,他看向我,又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朕,你是谁?」
我已经冷静下来,清醒了许多,低下头,回道:「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女。」
「朕不是问这个。」
那问什么呢?我想了想,又回他:「奴婢叫江非白。」
「江非白。」
他轻笑,走近了些,道:「你跟江贵人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白,哑了片刻,犹豫着告诉他:「奴婢,是江贵人的庶妹。」
他逼近了一步:「庶妹?那就也是江家小姐。江家小姐怎么会在浣衣局里?」
「江家,除正房子女以外,其他孩子生下来便都是奴才,所以奴婢并不是什么小姐。」
我不动声色地退了一下,不慎踩到刚刚扔在地上的竹筐,身子歪了一下。
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
「慌什么?朕会吃人?」他盯着我,眼中有戏谑也有探寻。
我不知为何,脸热极了,心也跳得很快。
半晌,想起来才抽回手,低头道:「没有,没慌。」
他沉默片刻,问我:「脸上被打过?他们对你不好?」
他们是谁?浣衣局,还是江家?我想问,又忍住了,含糊道:「嗯,哪有什么好不好,这样的日子,奴婢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似的问我:「你不想摆脱这种日子吗?」
「奴婢身份低贱,没那个机会。」
言罢,我弯腰捡起竹筐,道:「奴婢该回去了。」
他看着我的动作,沉沉道:「倘若有机会呢?」
我怔住,良久,摸不住他的心思,没敢回这话。
「奴婢该回浣衣局了,回得晚要挨罚的。」
不等他再说什么,我便抱紧筐子,转身快步走了。
皇宫里灯火渐渐地熄灭了,唯有浣衣局仍然明亮、热闹,洗不完的衣裳,干不完的活。
管事姑姑知道我被罚跪了,留了馒头给我,让我休息。
我坐在晾满衣裳的院子里,吃着冷馒头,脸疼,膝盖也疼。
凉凉的夜风替我揉了揉,在我耳边呢喃,这一切是谁给的,你都要好好地记着。
记着呢。
6
我再见到江雨铃是在一个月后。
景阳宫似乎出了事,听消息灵通的宫女说,江贵人一天内请了好几个御医进去,夜间时,还秘密地搜查了整个宫殿。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无人知晓了。这次秘密搜查过后,景阳宫那边安静如常,再没有什么风声。
大家猜来猜去,猜不出个所以然。
这事发生后的第六天夜里,我便被人绑去了景阳宫。
房门紧闭,屋里人很少,只有几个心腹而已。
我被他们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等了许久,江雨铃才被小桃搀扶着,从里间出来。
她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本该是眼白的地方,铺着一层层骇人的红血丝。为了掩盖气色,还涂了鲜红的口脂,显得更吓人了。
瞧见我,她推开小桃,缓缓地走过来。
「江非白,浣衣局的日子好过吗?」她问。
我垂下眼,不说话。
于是她蹲下来,拽过我的手细细地看。刚刚洗完衣裳,我的手仍是泡得浮肿发白的状态,指甲根的地方,因为长期揉搓,皮肉外翻,惨不忍睹。
她抬起憔悴的眼,看着我,问:「想离开浣衣局吗?」
我点了点头。
她歪着脑袋问:「那我给你个机会,你要不要啊?」
我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她伸手,按上我的小腹,说:「我只要,借你的肚子用一用。」我缩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捂住肚皮惊慌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想让你,帮我生个孩子。」她逼近我,俯视着我说道:「代我侍寝,生下龙种。」
原来,她将我绑来,是为了让我给她生孩子,帮她固宠,帮太后和江家稳固权势。
因为她身子坏了,生不了孩子了,只能让我做她的工具。
我颤抖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哀求道:「不要,小姐,你放过我吧……」
她「啪」地扇了我一耳光,掐住我的脸,恶狠狠地道:「你没有资格拒绝,你是我的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骂完,她又忽然变了脸色,揉揉我的脸,轻声道:「非白啊,我的好妹妹,你帮帮姐姐,嗯?只要你能生一个孩子,我就放你出宫,好不好?」
我抬眸,带着一丝希冀,望进她的眼睛。
她见话术起效,接着说道:「不止是你,我还会让我的母亲放你小娘出府,你们两个从此就自由了,再也不用为奴为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啊?」
没可能的,江雨铃的话不可信,一旦帮她生下孩子,等着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小娘也活不了。
可我若不答应,就连今晚都活不过。
于是我擦擦脸,哭着点头:「我答应,我答应。你发誓你会放了我和我小娘,你发誓!」「我发誓。」
她勾勾唇角,眼中尽是轻蔑,仿佛在说,这个蠢货妹妹太好骗了。
7
我被藏在了景阳宫里调教,虽仍是宫女身份,却吃得好、喝得好,不输主子。
才月余,就养得白嫩水润、明艳照人,再仿着她的模样梳妆打扮,九分像便仿成了十分。有时候周嬷嬷一进门,都摸着脑袋分不清谁是谁。
眼下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等着皇上召幸。
但是,自五月虫灾后,皇上就一次也没踏足过后宫,所以,我在景阳宫里一个多月,一次也没有见过他。要说聪明,那还得是太后。
眼见江雨铃失宠,太后大手一挥,让江家破财,拿出一半的库银去赈济灾民,对外则大肆渲染,说是为了给皇上分忧,耗尽了所有家产。
这一番下来,百姓称道、朝臣赞服,皇上也高兴了,觉得愧对江家,没两日便亲自上景阳宫来看江雨铃。那时候我躲在暗处,看皇上牵着江雨铃的手好一番慰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江雨铃也不是滋味。皇上都走了,她脸还红着呢,她是心悦皇上的,若不是身子坏了,才不会把我送上龙床。
那天晚上,皇上不出意外地召幸江雨铃,甚至用了他自己的步撵来接,如此殊荣,后宫也没几人能有了。出门前,江雨铃恶狠狠地警告我,到了床上少说话,别犯错,要不然大家谁也别想活。
我乖顺地应下,乘上步撵走了。
我在床上躺到三更时分,皇上才乘着月色进门。
可他没到床边来,他径直走向矮几,看起了公文。
重新回到这里,我有点儿紧张,酝酿了一下,才模仿江雨铃说话的调调,唤他:「皇上?」「嗯。」
他头也没回,一手拿笔,一手拿起奏折,淡淡道:「你先歇着吧,朕还有许多奏折要批。」我掀开纱帐看了一眼,只见他端坐在几前,确实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想了想,我爬起来,抽过轻纱外衣披上,赤着脚跑了过去。
「你做什么?」
他有些诧异,侧过头来看我。
「臣妾帮您磨墨。」我自顾自地取过墨条和砚台。
「不必,天晚了,你先去睡觉吧。」
我鼓鼓腮帮子,道:「不去,没意思。」
闻言,他顿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问道:「睡觉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我望着他,甜甜地笑,薄衫掉了也不拉,故意露出半个肩膀:「跟皇上在一起才有意思。」他眸光微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悠悠地道:「江贵人,你今晚与平时好像有些不同。」「哪里不同?」我心虚地问。
他放下奏折,伸出食指,从我的眉梢划到嘴角:「不知道。你说呢,究竟是哪里不同?」
瞧着这张逐渐放大的俊脸,我一时间脸红心跳的,小心道:「许是,脱了衣裳,和穿着衣裳,就是不同的。」他笑了一下,低低道:「是吗?」
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却都蓄在了眼睛里,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被他压迫着,腰快撑不住了:「皇上,您干吗呀,快起来,奏折还没批完呢。」「不批了。」他扣住我的腰肢,将我整个人拉进怀里。
墨条掉在了地上,摔得一声脆响。
我脸热得不行,双手推他:「不行不行,奏折没批完,不准睡觉!」
「嗯?江贵人好严格。」
他抓住我的两只手,低头在我唇上亲了亲,道:「今日很辛苦,就许朕早些休息吧。」我陷在这个吻里,脑袋空白。
「江贵人,朕很想你。」他亲吻着,呢喃着。
「不是,早上,才见过吗?」
「是吗?朕忘了,还以为很久没见了呢。那以后天天见,好不好?」「我,我尽量。」
「尽量?你好大的架子……」
骤雨停歇后我侧卧在床上,被他温柔地擦去眼泪,拍背哄着。
他似乎一直在看我,在想什么,但我不敢睁眼,始终闭着眼睛装睡。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松开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回到了矮几旁,继续批阅奏折。
他不止是谁的夫君,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我偷偷地睁眼看他的背影,认真的样子真是让人着迷。
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我,至少现在,还不属于我。8
「如何?昨晚皇上可有发现什么端倪?有没有问什么话?」我回去以后,就被江雨铃抓住质问。
「没有,皇上公事公办,话很少。」
江雨铃听见公事公办,脸红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我的手。
这话她是信的,因为皇上最近过来,话确实都很少,和她相处也只是尬坐着,没有太多交流。
「嗯,那就好。」
她看了看我,又道:「努力怀上龙种,旁的不要多想。你若敢有什么小动作,我便扒了你小娘的皮做灯笼,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我听话,您别伤害我小娘。」我抽抽鼻子,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行了行了,只要你听话,我伤她做什么?滚吧。」
江雨铃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我撵了出去。
皇上再召幸已是半个月后,我在他床上等得百无聊赖,才见他快步地走进来。
「朕的小美人在哪里?」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珠帘,爬上床,笑吟吟地压上来。
「怎么不高兴?」他问。
我垂眼抠抠指甲,面色淡淡地说:「唔,有些人说天天见,结果半个月都不见人影呢。」他听见这话,很开心似的,问我:「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没回话,还是不看他,他伸手捏住我的脸,捏得我嘴巴嘟起,像只小鸭子一样。
「朕错了,别生气好不好?朕虽然没见你,可心里一直想着你呢。」
我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问他:「那你这些天在干什么?」
「朕很忙。开凿运河,朕去监工了几日;幽州训兵,朕也亲自去坐镇。这一来一回,半个月就过去了。」我抬眼,诧异地瞧着他,原来他这么忙,还出宫去了。
他松开手,低头亲了我一下,说:「你看,你不知道是不是?你不关心朕,根本不知道朕去了哪里。」我脸一红,理亏地埋下头:「你也没告诉我呀。」
「朕不说,你就不会问?」他声音沙哑,垂眸亲吻、拥抱我。
没一会儿,我就又不争气地哭了。
他轻声呢喃:「好乖。」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
我抬手想揉揉眼皮,却发现自己正被人圈在怀里,我脑袋空白了一会儿,他不用上朝?
「醒了?」
他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嘴唇恰好擦过他下巴。
他笑笑:「好大的胆子,刚睡醒就调戏朕?」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惊叫了一声。
「哎呀!你你你,怎么还在呢?」
「朕怎么不能在?」
我侧过头看看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急道:「都什么时辰了,快去上朝!」他按住我推他的手,道:「今日休沐,江贵人就准朕再躺一躺吧。」休沐?我想了想,一惊,休沐啊!那他这一整天都没事了?
糟了!这,我回不去,宫里不就两个江贵人?
不不,江雨铃发现我没回去,不会出门的。
这样想,我就松了一口气。
他用力地抱了抱我,下巴蹭蹭我的肩头说道:「想天天见朕吗?」我想了想,点点头。
他说:「那等这阵子忙完,咱们天天在一起。」
「之前欠你的……」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朕都会补给你。」
许久以后,我软绵绵的,趴在他胸膛上歇气儿,歇够了,有气无力地问他:「皇上,下个月要去秋狩是不是?」「嗯,怎么?」
「那臣妾岂不是好久都见不着您了?」他揉揉我的腰,顺着我的话说道:「是啊,那怎么办呢?」
我也问:「那怎么办呢?」
「你想让朕带你去?」
我假意娇羞:「也不是啦,那多不好呀,哪有带后妃去秋狩的。」「是不好,那算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又趴下,鼻间冷哼一声。
他轻轻地笑了,问我:「你想出去是吗?告诉朕,想出去做什么?」我甜甜地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天天见您。」
良久,他揉揉我的头:「朕姑且信你吧,不过,此事还需慎重考虑。」那是有戏,还是没戏呢?
9
这次过后,皇上又开始忙忙碌碌的,好几天才能见一次。
过了半个月,江雨铃请了信得过的御医来号脉,暂时还没有孕象。
御医说,我身子好,怀上是迟早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但江雨铃是急的,和我换来换去的日子,她累了,而且,她总觉得皇上态度有些奇怪,常常召幸她,白天见了面,却似乎有些冷淡,说不通。
她担心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可是又没有证据,害怕再这么下去,我会要彻底俘获皇上,取代她。于是她焦虑起来,就像当初猜忌我和九王爷一样。
不得不说,她每次都猜对了。
没过几日,一年一度的秋狩将近时,皇上终于传了口谕来,让她跟着一道去。
她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带我,没想到出发前一天,皇上竟突然来找她吃饭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皇上问她:「半年不曾见过家人了,可想念他们?」「嗯,想的。」
「那秋狩结束,朕便同你回江府住两天吧。」
江雨铃听他这么说,差点儿哭出来,只觉得皇上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眼泪都蓄了一半了,却又听见皇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对了,朕听说你有个妹妹,和你一道进宫了?」她身子一僵,半晌,才道:「嗯,是有这么回事。皇上问她做什么?」
皇上给她夹了块肉:「朕听说,你们姐妹感情笃厚,一个人离不开另一个人,去哪儿都在一起。既然如此,朕也不好把你们分开,秋狩的时候,就把她也带上吧,给你做个伴。」
江雨铃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感激涕零,谢皇上体恤。
皇上走了以后,她满脑子疑虑,抓着我问了好几遍,有没有什么事瞒着她。
我哪知道皇上会来呢?我本来以为,我可能去不成了,得自己想办法混出去呢。
我摇摇头,抽抽噎噎地掉眼泪,说:「我不敢呀,我的小娘还在江府,我怎么敢呢?何况,我又有什么本事让皇上陪着我一块儿瞒你呢?」
她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便放开了我,只是心里仍然有个疙瘩。
第二天,她故意打扮得明艳照人,我故意素得像张白纸,第一次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看了我一眼,说:「察海说你们姐妹两个长得很像,朕还以为有多像呢。」江雨铃松了口气,问他:「哦?不像吗?」
「差远了。」皇上摇摇头,道:「江贵人的美貌是独一无二的,一点儿都不像。」说完,便上了马。
江雨铃则在小桃的搀扶下进了马车,进去前,她还回头瞧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得意。
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太喜欢那句话了。
出了宫,又有些人汇进了队伍,其中就有九王爷。十七八岁的郎君,一身素色衣衫,在阳光下耀眼极了。他很是眼尖,一下就从人群里找到了我,激动又克制地对我笑。
我假装没看到。
「那是九王爷吗?真好看呀。」周围有宫女低低地赞叹了一声。
江雨铃真是耳尖,瞬间从喧闹的人声里抓取到了「九王爷」三个字,忽地掀开车帘,向他看去。
九王爷发现她在看,便扭过头,再也不看这边了。
江雨铃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情绪低落地放下帘子。
我纳起闷来,她心里装着两个男人,想着这个的时候,把另一个放哪儿呢?她可真忙。
10到达猎场已经是深夜,大家旅途劳顿,简单用过饭后,便都歇下了。
我给江雨铃倒洗脚水的时候,竟撞见了九王爷。
他目光热切地拦住我,说:「非白,明日我若在赛宴上拔得头筹,便求皇兄给你我赐婚,好不好?我带你离开,我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我本来要走的,却忽然瞥见了暗处的一角裙摆,她在偷听。
想了想,我回过头,柔声问九王爷:「您可知道,赛宴没那么好赢,就算赢了,您堂堂王爷要娶我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也会面临无数责难的。」
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纯与热血,郑重道:「我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我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问:「真的?九王爷,为了我,您什么都肯做?」
「当然。」
「好,九王爷,记住您今日的话,可别食言。」
眼角的余光看见那裙摆消失了,我才倒掉水,回了房间。
江雨铃卧在床上,双目紧闭,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她什么都听见了,我知道的。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刚刚天亮,所有人便都集结起来了。
猎场很大,横跨几个山头,上百人进去,也会被分散得很开。
山中有一头白鹿,皇上说,谁能猎得白鹿,谁便拔得头筹,可以向他要一个赏赐。
我不会骑射,自然只有远远地瞧着的份儿,但江雨铃会,她穿着火红的骑装,骑着骏马,在一堆男人中间亮眼极了,只是看着不大高兴。
一声令下,群马嘶鸣,冲向山林,很快地分散开来,没了行踪,偶尔传来几声渐行渐远的呼喝。
我在营地百无聊赖地等着,过了两个时辰,小桃忽然拎着一包东西来找我。
见四下无人,她才道:「江非白,小姐的鞋坏了,你陪我去给她送鞋吧。」我「哦」了一声,跟着她走进山林。
小桃带我越走越深,直到前方出现一个小木屋。
这是猎场里的哨站,路过的人,可以在这里喝水、休息,这一间屋子大概位置有些偏,没有太多足迹。
「就在里面。」她说着,带我进了小木屋。一进去,小桃就关了门。
从强光到黑暗,我的眼睛一下没能适应,什么也看不见。
「小姐?」我叫了一声。
却听见破空一声爆响,长鞭狠狠地向我抽来。
我被抽倒在地,总算看清了屋内的情形:江雨铃拿着长鞭,鬼魅一般地瞪着我,眼眸猩红。
「小姐,你怎么了?……」我缩在地上抱住自己,抽泣起来。
「江非白,你装什么傻?你还想骗我?」
她扑下来,掐住我的脖子道,逼迫我直视她:「你还敢见九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呀?啊?」我被她掐得眼泪直掉,说不出话。
她恶狠狠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想猎到白鹿,就求皇上把你赐给他,是吗?做梦!」「小桃!」
她唤了一声,小桃便跑过来,掏出一个小瓷瓶,掐住我的嘴巴,将里面的液体灌进了我的口中。
我咳呛着,痛苦地咽了下去。小桃松手后,我趴在地上,手伸进嗓子眼里扣,想要吐出来。
「哈哈哈!江非白,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望着她。
她得意地笑着:「小桃,告诉她,你给她灌了什么。」
小桃笑盈盈地说道:「这个呀,是抹在箭头上麻痹猎物的毒药,人喝下去呢,就会眼瞎、耳聋、口哑、皮肤溃烂,永远活在黑暗和痛苦里,死都死不掉。」
「听见了吗?你会烂掉、臭掉,却不会死。我倒要看看,九王爷还肯不肯娶这样的你!」
江雨铃狂笑一会儿,笑够了扔掉鞭子,在桌旁坐下,小桃连忙凑过去,给她倒茶、捶背。
「江非白,我说过的,你就是我的狗。我留着你,是我仁慈;我不高兴了,想捏死你就能捏死你!你不是想攀附九王爷吗?你不是想逃吗?让我看看,你怎么逃?」
她阴恻恻地笑,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毒发,看我痛苦不堪的模样。
我蜷缩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就这么恨我吗?我死了,你也会成为一颗弃子。」「我不在乎。我宁可不要什么前程,也绝不会让你小人得志。」
「江非白,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你这样的下贱东西,凭什么那么像我?凭什么能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是你逼我的,知道吗?」
她可真疯,我这张脸,竟已成了她的心魔。
可是,从来都是她逼迫我,不是我逼迫她。若有选择,我绝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从来想过要抢过你的东西,这么多年,我所求的只是能和小娘好好地活着,你连这也容不下。」
「好好地活着?江非白,你就不该生出来!若没有你,九王爷会喜欢我,我会与他早早地成亲,而不是被送进宫里,卷进争斗中。」
「呵,你什么都怪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改变。」
她有些恼怒,骂道:「才不会!一切都是你的错,全都怪你!」
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啊,是了,她这样的人,到死都不会改变。
我计算着时间,翻了个身,「咯咯」笑了起来。
江雨铃厌恶地皱起眉头,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姐姐,咱们俩这辈子的孽缘,今日终于要结束了。」
她冷笑:「是啊,毁掉你,从此以后,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再也没人能跟我抢了!」
我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就那么笃定,今日毁掉的是我,不是你呢?」「你什么意思?」
她愣了一下,脸色惊变,「腾」地站了起来,却在那一刻忽然皱眉,抬手捂住心口。
「是不是心口剧痛,呼吸不上来?」我悠悠地坐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
她张了张嘴,心口痛得更厉害,几欲呕吐,然后,「咚」地跪倒在地上,鼻腔开始滴下鲜血来。
她抹了一把,终于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可置信地看向小桃。
小桃在笑,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问:「茶好喝吗?小姐?」
「小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什么要背叛我?」
小桃眨眨眼:「你整天打我骂我,哪来的恩,哪来的义?」
「我,我好心收留你……」
「你们江家毁人家产,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让别人家幸存的幼女给你们当奴才,这叫好心?」江雨铃惊愕地望着她,痛苦地干呕了一下,随后急忙向门口爬去,才爬两步,就被小桃拦住了。
她涕泗横流,拉住她的裙摆,声音沙哑地求她:「小桃,你放过我。我,给你钱,给你十辈子都用不完的珠宝!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当娘娘,让你做人上人!」
「我不稀罕。」
小桃一脚踹开她,冷冷地道:「我从七岁给你做奴才,等的就是这一天,我怎么会放过你!」
江雨铃趴在地上,绝望地掉着眼泪,干呕着。
我看够了,笑着问她:「怎么样,姐姐?被反噬的滋味好受吗?」
她用力地抬起头,嗓子已经开始哑了,颤抖着,用难听的声线说着:「你害我……」
「是,可我没想过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我本来只想取代你,把你卖到远方的,是你自己妒忌心太强要给我投毒。你看,若不是你教我,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她一怔,又笑又哭的:「你想取代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我想了想,说:「那就太早了,太早了。姐姐,你记得五个月前,我代你侍寝吗?你说,九王爷大半夜的去御花园干吗,又是谁那么巧,告诉你九王爷在御花园的呢?」
「是你安排的?」她咬着唇,不敢相信。
「对,是我。你跑了,就会有一个人代替你去侍寝,那个人,一定是我。你再想想,你的身子,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就坏掉了呢?」
她猛地瞪着我:「也是你?!」
「真聪明。」
我说:「那时候我被你扔到浣衣局,你中了毒,根本怀疑不到我的头上,还傻乎乎地把我绑回去,让我替你生孩子呢。」
「姐姐,那个毒,你知道从哪儿来的吗?是大夫人给我小娘灌剩下的呀。若没有她,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呢。」
「你说,这叫不叫天道好轮回。嗯?」
「我呀,就这样一点点地霸占你的东西,偷走你的位置,直到彻底地取代你,就像你一直害怕的那样。怎么样,绝望吗?」
她张了张嘴,震惊、愤怒、后悔,百味陈杂,最终化成一声嘶哑的哭叫。
我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缓缓地道:「姐姐,但凡你给我一点活路,我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她在骂我,但嘴角渗出血来,嗓子已经沙哑得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了。小桃帮着我,和她换了衣裳。
又打开她一开始拎的一包东西,里面装着螺子黛、口脂、胭脂、妆粉。
我与江雨铃九分像,再仿上她的妆面,就是十分。
开门的时候,江雨铃躺在地上,没了声音,皮肤上开始出现一片片的红疹。
阳光落在我身上,暖得像个怀抱。我有些鼻酸,像头一次见到光的幼苗,像撕破茧子奔赴新生的蚕蛾。
11
侍卫们找到江雨铃的时候,是在傍晚。她正躺在一条水沟旁,身边还有几条毒蛇。
我正和小桃假惺惺地烤兔子,她被抬回来时,我和小桃都愣住了。
我们没有搬动江雨铃,谁把她搬到了水沟边呢?难道有人看到了这一切?
我毛骨悚然,警觉起来,可是,没有人揭发我们,也没有任何人看起来比较可疑。
众人都说,江雨铃是被毒蛇咬了,才会变成那样。
怎么会这样巧啊?我之前准备的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
我忐忑不已,但该装还是要装的,于是扑到她身上哭了起来:「非白!你怎么了!」有人推开围观者,冲进人群,急道:「非白!非白她怎么了!」
是九王爷。
他又急又怕,扑了过来,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犹豫了。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即便已经十分像,但我与他相识多年,又是魂牵梦萦的人,实在太过熟稔,他不会察觉不到。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江雨铃,越看越心惊。
像是确定了什么,忽地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小九。」
身后突然传来皇上的声音,他像是看不见地上躺了个人似的,淡淡地问道:「你猎到白鹿了,可想要什么赏赐?」九王爷像是听不见一般,于是皇上又叫了他一声。
他这才勉强跪好,拜了一拜,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臣弟不要什么赏赐,唯愿国泰民安,皇上洪福齐天。」「小九懂事了,但该赏还是要赏的。先留着,以后再说,你起来吧。」
皇上虚扶了他一下,这才挥挥手,道:「把她抬进去,让随行御医看看。」几个侍卫围了过来,将江雨铃抬走了。
我擦擦眼泪,站了起来,正对上皇上的眼睛,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