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恼,继续品着我的果酿。
宴席散去,戚文澜径直向我走来,我直白了当地道:「别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块被射成筛子。
」他双手在席案上一撑,呼吸急促地怒视着我,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干什么?
」「报仇啊。
」我笑笑。
这个词他想必也听宣珏提过。
我能看到戚文澜眼中有刺痛一闪而过,也不知他是在绝望些什么,半晌才后退半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局。
」等戚文澜走了,宣珏才缓缓过来,问:「不走么?
」我笑出声,摇了摇头,起身。
他牵住我的手,眼底有压抑的疯狂,凑到我耳边道:「真乖。
」我望着他的眼,很想问「我们真的要不死不休」么?
或许他也想问这句话。
但沉默的年夜里,四周鞭炮声里,一岁又除的时坎上,我们只是并肩而立,暂停兵戈。
同看升起的千盏孔明灯。
宫里什么利器都没有,被宫人收拾得干净。
哪怕是我俩最亲密的缠绵时刻,我也杀不了宣珏。
他不再会像那晚一样,刻意求死,任由我掐着脖颈也毫不反抗,甚至温柔安慰。
其实他说的没错……那时我该杀了他的。
春日里万物缱绻,我终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给宣珏制造小麻烦,而是窝在御书房,翻看闲书解闷。
突然,我翻找到一个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书柜顶端。
看上去有些时日了,上面落了层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开锁。
里面是一副画轴,年岁久远,微微泛黄。
扑面而来的墨香味里,是没有褪去的丹青色泽。
画上少女着红衣,墨发散在那年秋猎的风里,手执弓箭,拉弓成满月,正对着不远处的麋鹿。
艳而不俗的红,和草场的棕绿相映成辉,远处群山辽阔,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笔」。
是秋猎的后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台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归位,上锁,放回原处。
像是从未打开。
18、过了段时日,我终于问了宣珏一个我想问很久的问题:「那年父皇突然身体衰微,是你做的手脚吗?
」毕竟能打探到宫闱里的消息,听到帝王皇女间桌上谈话,用几味药,害人一命,不是问题。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调整各路军队,听到我问,放下朱笔,终是缓缓点头:「是我。
」我猛地将我手中把玩的玉蝉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脑门上,他一动不动,没有躲开。
等鲜血顺着他额角滑下,太监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血迹,才道:「都说了,卿卿不该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该留我。
」宣珏没再回我,只让宫人送我回玉锦宫。
此事翻篇。
日子过得快,等到秋闱时,我们关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缓些许。
我故意当着他的面,装作第一次打开那副卷轴,然后歪着头道:「离玉,我想去骑马射猎。
可以吗?
」宣珏沉默良久,终是笑道:「好啊。
」又轻轻环住我,在我耳边道,「万事如你所愿。
」今年的秋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
手执旌旗的士兵们无声前进,仿佛出席某个隆重的葬礼。
我拿到了许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长弓,还有同样西域血统的烈马。
它不怎么驯服,我骑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来。
那些亲兵都警惕注视我,如临大敌,宣珏只是摆摆手,示意秋猎开始。
我懒得射猎物,只射伫立在远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亲兵们悄然松了口气。
这时我回首,看向宣珏。
仿佛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鬓角的发被和风吹起,温润如玉,这块玉石,未蒙尘、未染血,通透明亮,绝世珍宝。
他也在看我,静默地闭上眼。
然后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里,搭弓上箭。
金灿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骑马而去,又是一箭钉入他胸膛心脏。
被震住的兵卫们终于反应过来,用长矛刺向烈马,再刺向我。
宣珏也许是想要阻止的,刚想喝出声,但喉间一哽,捂住伤口。
然后伸出手臂,揽住跌落的我。
像那个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边叹道:「重重……何必呢?
」我俩这辈子,听「何必」这句,听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说,自己同别人说,别人同自己说——万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
就像你当时一样,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么了,离玉……父母、兄长、夫君,我什么都没了,可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我喃喃地道,「奈何桥过,孟婆汤下肚。
前世种种,两不相欠。
恩怨相清,尽付于黄土。
」我挣扎着吻上他颤抖的长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们的孩子,是何样貌,男孩还是女孩。
我……」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颤,接着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没用来陷害人。
干干净净,不沾先辈污垢。
还有……我送了信,戚文澜那厮近两日就来帝都,他给我收拾的烂摊子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他笑起来,眼底藏了许久的阴霾微微溶解,但仍旧哀戚惨然:「是给我俩收拾烂摊子。
」我想起近期的军事调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澜速来京城这一笔。
天地辽阔,秋风拂过。
我缓缓闭上眼,在宣珏怀里,逐渐失去所有力气。
对错恩怨消。
这是最无奈的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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