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死了,那天死的,我看见了。
那天下班,路上,我买了一台拍立得。作为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到家后,我在玄关处换鞋。
我大声说:老婆,我回来了。
屋内一片安静,大概是在卫生间吧,我想。这时,我发现家里的猫正坐在茶几上,目光直视着阳台上照进来的夕阳。
我把相机对准它,在玄关处找了一个角度,镜头聚焦在它的臀部,虚化了它前方的阳台。
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聚焦到阳台。
这次我看清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相机发出咔擦一声,缓缓滑出一张相片。
01
我的妻子赤着脚,站在阳台的扶手上。
风吹来,她长裙摇晃。
她注意到我,转过头冲我笑。
我丢下相机,狂冲过去。
阳台的落地窗被锁死了,钥匙在她脚边。我大力的推动落地窗,又拍打窗户,让她快下来。
她说:叶小白,一百六十的六次方,等于多少?
我说:雯雯,你快下来,听话。
她说:告诉我答案吧。
我说:三百万左右……
她说:你错啦。
她依然看着我,左脚往后探出了一步。
我迎头撞向落地窗,玻璃碎裂的瞬间,一块玻璃渣扎进了我的左眼。我探出胳膊,努力想抓住她,却只看见她的衣角从扶手上一闪而过。
楼下一声闷响。
我眯着一只眼,血缓缓的从脸上滑下。
我愣愣的看着她蜷缩在水泥地上,脚心传来刺痛,提醒我,这不是幻觉。直到警方赶来,我才发觉,扎进我脚心的,是图钉。
阳台的周围洒满了图钉。
02
警方认为她是自杀。
他们调取了监控,当日,公寓内除了我和她,没有其他人出入。
她在日记里写着:
明天,出门买菜。等叶小白下班回来,给他做红烧排骨。
整本日记里都是生活的琐碎,看不出任何自杀的倾向。其实我和她相处多年,她一有什么烦恼,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警方劝我节哀,问我能不能联系上她的家人。
我坐在家中,额上缠着绷带,覆盖了那只受伤的左眼。
我低垂着脑袋,说:她是孤儿。
我抬起头,说:我觉得是有人害她。
警方有些头痛,他们告诉我:阳台上的图钉他们查过了,只有她的指纹。至于坠楼前的那道数学题,目前没发现存在什么疑点。
而我的证词,让我成了这桩案件最完美的自杀证明。
但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自杀。
我坚称她的死很可能是人为的。
警方不置可否,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悲痛欲绝而满嘴胡话的男人。
03
雯雯下葬那天,我看着棺木入土,想要给自己点一根烟,点了几次都没能点着。
感觉自己这幅样子,有点儿狼狈。
一把黑伞帮我挡住了落雨。
有人从身后递给我一支烟,是刑警队的陆子宁。
她说:对不起。
我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说:我翻了卷宗。在雯雯之前,有三名女性跳楼自杀。并且,每周一起。
我说:和雯雯一样么。
她说:案情几乎一致。死者没有自杀倾向,坠楼时间都在傍晚。每一个,都留下一道一百六十的六次方等于几的数学题。但只有你爱人,在阳台上洒满了图钉。所以,我想来问问你。
我说: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她说:这我知道。
我说:她和我说过,在孤儿院,会被人欺负。害怕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身边洒满图钉。
我顿了顿,说:那天的傍晚,她很害怕。
04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陆子宁。我想,她大概不会相信。
雯雯死后的某一天,我在公寓里整理遗物,感觉胸口很闷,于是,点了一根烟,慢慢的抽着。
后来,我看见我的猫走了过来,它的嘴里叼着一台拍立得。
当我把相片从拍立得上取下来,看着上面的雯雯的时候,香烟不小心熏进了我的左眼。
左眼突如其来的黑了一下。
那时我的绷带已经拆开了。医生告诉我没有大碍,只不过,扎进眼睛里的玻璃碎片,医生并没有找到。医生说:可能是之后掉了出来,也可能是你的错觉,总之呢叶先生,不用在意的。
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过了许久,视力慢慢恢复。
再度睁开眼时,我发现照片上的雯雯,身边有五个人影。
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人影始终在她身边漂浮着。
那五个人影,身上都衍生出了两条白线,连接了另外两人,形成了一个标准的五角星形。而五角星的正中央,是雯雯,被人影包围着。背对天空,长裙摇晃。
猫往我身上靠了靠。
我说:看得见么?这些人。
猫伸出爪子,按住了一个其中人影。
那是我和雯雯的共同好友,我的同事胖子,曾来我家做过客,抱过它。
这五个人影,要么是我认识的人,要么和雯雯相识。
我仔细回忆过,不是鬼魂,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
我也反复确认了,我和我的猫一起看了其他诸多照片,它只对那张照片有反应,我也只能在雯雯的身边看见五个人影。
如此说来,应该不是幻视。
或者,就当这是幻视吧。只在特定场景里出现的幻视,我想我所看见的这些人影,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甚至,是雯雯坠楼的真相。
我揉了揉猫的脑袋,问它:你觉得,雯雯当时在害怕什么呢?
猫只是直直的看着那五个人影。
雯雯是在害怕他们么?
05
我认识雯雯,是在七年前的冬天。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一场雪。我走出了公司,电话里还在和客户絮絮叨叨的谈业务,我走到附近的公园,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
终于挂断电话,哈出一口气暖手,拿出准备当晚饭的饭团。
这时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一个女生,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亭子外纷纷乱乱的落雪。
我说:吃饭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打招呼,如果文艺一点,大概我会说能饮一杯无,莽撞一点,起码也会问问她冷不冷。问一句吃了吗,我能分给她的也只有手上的半个冷饭团了。
她出神的望着落雪,愣愣的说:你愿意娶我吗?
她这么问,我当然当场就傻了,我呆了半天,说: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一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走出了亭子,背影消失在了雪中。
那是我和雯雯的第一次见面。
五个人影,三男二女。
我的同事;她的男上司;她的健身教练;她的闺蜜;我们楼下的卖菜大妈。
我努力的回忆着,首先是胖子,热爱减肥,从未成功过。雯雯出事那天,我提前下的班,他还在工位上吃泡面。
另外四人,我拜托刑警队的陆子宁帮我查了一下。事发当日,他们都在岗位上,事发时均不在现场。距离最近的,是卖菜大妈,但那天也只是在小区门口摆摊而已,根本没有踏入过小区。
换句话说,这五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我仔细对照相片上的那几根线条,把他们所形成的五角星画在了纸上。
我没法解释为何会看见这五个人影,包括这一现象的成因。我只能暂且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我能用左眼看见雯雯的死因。
这五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雯雯的死因。
我知道,其实自己这样子,有点无理取闹。
但那个让我学会成熟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这样查下去,起码我还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06
周日的上午,我去见了那五个人。
我见了她闺蜜,上司,健身教练,卖菜大妈。
他们都在雯雯出事那天,对雯雯说过一些话。
当我把那些话拼在一起后,我发现我做下的假设,几乎是正确的。
但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同事胖子,我面色阴沉的敲开他的门,他面露惊慌,想要把门合上,我伸出胳膊卡住门缝。他发了几次力,见我始终透过门缝盯着他,讪讪的把门打开了。
他说:你爱人的事,我很遗憾。
我在他家的客厅里找了个水杯,发现他刚烧开一壶水,于是倒了一杯。
他在我背后,躲躲闪闪的说:你还好吗?
我说:胖子,有心事?
他说:没,没什么。
我说:说出来,你会好受点。
他犹豫着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我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他,他突然像杀猪一样叫了一声,甩开了水杯。
那是陶瓷杯,装了开水后,表面温度可以到八十度。
我猛地把他的手抓住,啪的一声,按在了桌上。
我抄起那个开水壶,壶嘴微微倾斜,对准了他的手背。
我说:相信我,说出来,你会好受点。
他终于控制不住,眼泪从肥胖的面颊上流下,他断断续续的说:那天,那天你爱人打电话给我,说你电话打不通,问你去哪了。
我看你刚和她闺蜜出去,手里还拿着车钥匙,我说你俩开车走了。雯雯问我你们是去哪。我爱开玩笑嘛,就多了句嘴,说嫂子你最好查查他们的开房记录。
结果她啪一下把电话挂了,我,我本来觉得第二天和你解释下就完了,谁知道第二天就听说她自杀了。
我想起雯雯出事之前,我确实是和她闺蜜一起离开的公司。
雯雯的闺蜜来找我借车,我带她去停车场,之后,我独自步行回家,路上,见到一家店在卖拍立得,于是驻足了一会。雯雯说打不通我的电话,大概是因为我在电梯与停车场里,那两个地方没有信号。
胖子满脸的鼻涕和泪,一个劲的和我说对不起。
其实胖子没必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在雯雯坠楼那日,那四个人都说出了刺激雯雯的话。
那天早晨,雯雯去上班,上司加重了业绩考核量,达不到,就准备下岗。
下班后,她去了健身房。教练指责她拿乱动他人东西,嘴上说她乱拿,其实潜台词是骂她偷。事后,教练才发现是误会一场。
她回到小区,卖菜大妈热情的和她交谈,大妈曾经在雯雯的孤儿院工作过。大妈说起这一阵,小区里常有失窃,让雯雯注意安全。
她联系了胖子,被胖子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
她打电话闺蜜,闺蜜正在开车。她问你们在哪,闺蜜随口说了句:开车路上。后来反应过来,补充了一句:叶小白不在我这。后来闺蜜自己也迷惑,嘴怎么变得这么拙,好像反而把事情越抹越黑。
所以,我的假设是对的,我所看见的这些人影,真的是雯雯的死因。
然而这意味着,警方告诉我的也是真的。雯雯是听了他们的无心之语,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刺激,选择了自杀。
我慢慢把水壶放下。
我说:这不可能。
我猛地举起水壶,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把壶嘴对准他的嘴。
我说:我不信。是不是有人逼你说那些话?是谁?!
他挥舞着手臂,支支吾吾的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门外响起陆子宁的声音:叶小白,把水壶放下。
我几次想把开水灌下。
终究还是放下了水壶。
陆子宁一身便服,穿着连帽衫和牛仔裤,头上戴了个蓝色的发卡,倒是比她穿警服时有生气了一点。
她板着个脸,敲了敲已经打开的门,亮了一下警员证,说:不介意的话,我就进来了。
胖子惊魂未定,往沙发上的陆子宁身上靠了靠。
陆子宁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撕开茶几上一包茶叶,泡了壶茶,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我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陆子宁说:你今天一天都在盘查别人,我看你像是要抢我饭碗的样子,就跟上来看看。
我说:说笑了,我刚才差一点就是故意伤害罪。
陆子宁说:我看你现在倒很清醒嘛。
胖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说:你们俩认识?那没我什么事,我能先走一步么?
陆子宁说:坐着,找你有事。
胖子又老老实实坐着了。
陆子宁喝了口热茶,自顾说: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和我预想得差不多,不合时宜的玩笑,或是一些言语刺激。导致死者绝望,最后选择自杀。
胖子嘤嘤哭了起来,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雯雯会那么脆弱……
陆子宁打断他,说:是谁让你开那个玩笑的?
胖子说:是我嘴贱,怪我嘴贱……
陆子宁说:我换个说法吧,有谁引导过你吗?
胖子有些茫然,陆子宁见我情绪又有些激动,示意我冷静。
陆子宁对我说:你今天问了她闺蜜,问了她上司,还有另外两人。我跟在你后边也问了一遍,发现了一个反常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她说:他们都见过一名姓汪的心理医生。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当时说出那些话,和汪医生的心理咨询有关。
胖子愕然的说:汪医生?我见过啊,他说他有心理减肥疗法,我就去找他看了看,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
陆子宁循循善诱:具体一点。
胖子皱起眉头,仔细回忆着,说:他跟我说了一通《梦的解析》,说是做梦时会燃烧脂肪,但我听了一下午,发现最后什么都能解释成性……
他猛然一拍大腿,说:性关系。难怪那天看见你和她闺蜜出门,我会马上产生那种联想。
陆子宁说:看来我们得去见一见他了。
胖子大声说:对,雯雯是被《梦的解析》害的,作者要对这事负责。
陆子宁捂了捂脸,说:胖子,你还是留下吧……
07
我和陆子宁一同在电梯里。
她低头刷了会朋友圈,相比之前,我冷静了不少,这时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没话找话的说:陆警官,今天不放假么?
她瞥了我一眼,说:还不是你?难得我今天不轮值,结果就看见你一脸杀气的出门。
我说:这么巧,一出门就被你撞见?
她说:有事才过来找你的。
她告诉我,她这一阵一直在调查跳楼案。和我今日发现的线索一样,死者生前多多少少都经受了语言刺激。
她有些好奇,问我:你是怎么确定就是这五个人的?
我说:我看见了。
她说:骗人。他们和雯雯交流的时候,你明明都不在现场。
我说:没骗你。
她说:不说算了。
她接着说,按照现在的线索,汪医生的心理咨询疑似是死者们自杀的根源。她会带我去见汪医生,本来她打算自己去的,但看我见一个杀一个的气势,觉得还是带上我比较好。
我说了声谢谢。
她提醒我:叶小白,你得分清楚。我带你去,不是去问责。是去调查。现在是有疑点,但没有证据之前,别老想着定罪。
她想了想,又说:其实上头都不认为这是疑点,只是觉得我疑神疑鬼的。
我说:死的不是你们爱人,你们当然无所谓。
她说:死者都是女人。你别忘了,我也是女人。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不觉得二十几岁的女性,会因为几句话就自杀。女人,没有这么脆弱的。
08
我和陆子宁站在孤儿院前,我忍不住苦笑。
我说:其实这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吧。
陆子宁带我来的,是雯雯的孤儿院。
昔日的汪院长,如今的汪姓心理医生,在院子里和孩子们做游戏。春日的阳光下,他穿着整齐的西服,看面相只有三十岁,实际据说已经四十多了。
他拍了拍手,让阿姨把孩子们带回教室里,独自走了过来。
他同我握手,说:雯雯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在天国一定很幸福。
温和的呼吸,悲痛的语气,像是做过了许多练习一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气,好像是多年吸烟,把烟味藏在了毛发与胡须里。
我同他握手,面无表情,没有说话。我注意着另外一件事情——他的手。
雯雯曾和我提起过他的手。
那时是我问她,孤儿院院长是谁,有空要不要一起去拜访一下?
雯雯在我身边逗猫。
她想了想,说:手很大,胳膊也很强壮。
我说:他对你们怎么样?
雯雯沉默了一会,又笑笑,说:以前的事,忘记了。
孤儿院里,我握着院长的手,发现他的手其实和我差不多大小,胳膊甚至算得上纤细。
随后,我明白过来,十多年前雯雯还只是个小孩,对一个小孩而言,成年人的手当然是孔武有力的。
陆子宁从我身后偷偷踢了我一脚。
我回过神,说了声:承蒙挂念。
我和陆子宁跟着汪医生,逛着这家孤儿院。陆子宁询问他心理咨询的细节,他复述了那几个案例,讲起自己对症下药,根据咨询人的情况推倒出的引导疗法。
陆子宁听着附和了几声,似乎是认同了他所谓的对症下药。
她拿着记事本,在上面写着什么。
两人谈话间,她冷不丁又抬头问:汪医生,16.7 兆的六次根是多少?
他说:一百六左右。
我目光盯着他,雯雯出事后,我计算过,一百六十的六次方,答案就是 16.7 兆。
正常人,没有刻意留意,不可能这么快算出答案。何况陆子宁提问时,还是趁他略微失神的时候。
陆子宁说:汪医生对数学也很有研究呢。
他不动声色的说:之前的课题涉及到,不过是社交心理学上的。
陆子宁还想发问,远处传来小孩的哭声。
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哭着朝汪医生跑了过来,汪医生哎呀一声,俯下身,抱起了小女孩。
汪医生揉揉她的脑袋,说:丫头怎么了?
小女孩说:摔坏了。
小女孩手里举着一个芭比娃娃,没有了一只手。
汪医生仔细看了眼,说:不怕,在哪摔的,我们去把她拼好。
他回过头,对我们说:不好意思,要失陪一下了。
说着抱着小女孩,一路哄,顺着小女孩的指引走了。
汪医生走远。
陆子宁合上记事本,喃喃自语:社交心理学。
我说:有什么发现么?
她说:他的西装不错,老男人,这么穿精神。
我说:这也算发现?我开始怀疑你是怎么考上警校的了。
她瞥了我一眼,说:你那边呢?你这一路都左顾右盼的。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秋千。
我记得雯雯说过,院子里,秋千的背后,直行到墙角,能看见一棵老树,老树边的荫蔽下,有一个储物间。
我领着陆子宁,她说:储物间?
我说:雯雯小时候受欺负,经常被人锁在储物间里。
她说:我有一个问题,小时候欺负雯雯的人,现在在哪?
我说:她没说,她甚至不肯告诉我是谁。
我们来到储物间前,我推了下门,发现门被锁上了。是一个推拉门,锁孔安在了门上。
我突然想起那日雯雯在阳台上,落地窗也是锁着的。
反锁的门窗,脚边的图钉。
我回头望向这座孤儿院,春日的阳光下,童稚的建筑里,充斥着孩童的笑声。
雯雯在这座孤儿院里,究竟经历过什么。
身边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我回过神。
陆子宁半蹲着,她取下了发卡,眯着一只眼睛,专注的撬着锁眼。
我说:陆女士,你好歹也是个警察吧。
她嘘了一声,示意我别说话,她把耳朵附在门上,过了一会,清脆的啪嗒,门开了。
她站了起来,拍拍腿,说:技术无罪。
我说:确实,这也算不上溜门撬锁。
她说:算啊,怎么不算?——把手借我一下。
我疑惑的伸出手,她把发卡放在了我手心。
她说:门是你撬的。
09
陆子宁拉开了门,却在门开的瞬间,愣在了原地。
储物间里,有一个灵堂。
供奉着雯雯的彩照。
那是我未见过的,孩提时的雯雯在老树下露出的笑脸。
灵堂有些简陋。
陆子宁迟疑的说:照片上…..是谁?
我说:是雯雯。但这个灵堂,不是我摆的。
陆子宁说:那这是?
我也不明白。
我走了进去,发现灵堂上还有香和香坛。
香坛上,插了接近二十根香,早已燃烧到了底部。
说不上缘由,只是觉得这个灵堂让我很感觉很突兀。
我点了三根香,拜了拜雯雯。
我看着照片上雯雯稚嫩的脸,心里说:雯雯,初次见面,我是你长大后的爱人。
孩提时的雯雯安安静静,在彩照上笑着。
烟雾熏到了左眼,一阵刺痛。
我搓了搓,越搓越疼。
再抬起头,却瞪大了眼睛。
彩照上,雯雯的身后,浮现出了一个人影。是稍微年轻一些的汪医生,从他的身上,衍生出一条白线,连接着雯雯。
又是人影和白线,在我左眼受到伤害后突然的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一个人影,我仔细看着,发现汪医生似乎有动作。但又堪堪停在原地,像一张没有播放的 live 照片。
陆子宁在我身后,怯怯的说:叶小白,怎么了?
我说:live 照片要怎么才能播放?
她说:啊?……好像,好像要是按压屏幕。
灵堂上的照片,只是装在一个普通相框里。这里唯一能称得上屏幕的,大概就只有我的我眼睛了。
我举起手中的香,让烟熏进左眼。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落,疼痛穿刺视网膜,就连左耳也跟着痛了起来。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忍受不住,喊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香。
我看向彩照。
整张彩照模糊了一下,随后,照片被拉远放大。
展露出了雯雯的全身,她穿着小白裙,一道相机的闪光过后,她低下了脑袋。
汪医生胸口挂着相机,也走到了树下,递给了雯雯一颗奶糖。雯雯犹豫了一下,接过,含在嘴里。他对她说了些什么,雯雯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咬紧了那棵糖。
他抓起雯雯的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脑袋往树上撞。
雯雯的小手抱着头,嘴里死死咬着糖,不出声。
雯雯被他拖进储物间,大门被合上,她推了推,纹丝不动,锁死了。她孤零零的站在储物间里,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漠,似乎是早已熟悉了这个处境。
她从储物间里找到一盒图钉,洒在自己的周围,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安全空间。
她慢慢的蹲下。
我看见她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紧闭双眼,嘴里来来回回,念叨两个字。
那是我唯一能读出的唇语。
妈妈。
我看见她稚嫩的脸上有泪流下。
眼球上的干涩褪去,照片恢复了原状。
时隔她的孩提与青年,如今的我站在灵堂前,捏紧了拳头,浑身颤抖。
我说:我知道欺负雯雯的人是谁了。
陆子宁说:诶?
我说:帮我。
我说:帮我把这张雯雯的彩照拍下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拍立得,递给了她。她这才发现,我的肌肉完全绷紧着。
她小心的调整镜头,拍了一张,相片缓缓的滑出。见我沉默不语,拿出记事本,将相片夹在了记事本里。
储物间里还摆放了许多其他杂物,她还打算多拍几张,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汪医生站在门外,大声说:你们在干什么?
我缓缓转过身。
一瞬间,我几乎是窜出去,毫无章法可言的重拳在他脸上炸开。
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我压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脑袋。
他说:叶先生?你怎么了?
人畜无害的表情,礼貌的吐字。
雯雯被他抓着脑袋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温和的说着话,脸上带着平淡的笑容。
我举起拳头,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大吼。
肩上突然一热。
是陆子宁从我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我蛮横的扭动身体,她的全身用力,被我甩得连连踉跄,仍丝毫不肯放手。
她说:叶小白,你冷静一点。
10
汪医生拍打他的西服。
我坐在老树下,喘着粗气,吐出几口唾沫。
陆子宁递给我一瓶水。
她摸摸我的额头,说: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汪医生在那头淡淡的说:瞳孔扩散,无法控制情绪。初步来看,应该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甲状腺素分泌过多导致的。
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陆子宁不解的望着我。我想把我在照片上看见的告诉她,但是,早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她,我能看见,可她没有相信。
她是对的,我应该冷静下来。
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的真相,这样的真相没有人会相信。
重要的是,这些还不足以坐实他杀害雯雯的罪名。
想要让他付出代价,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说:灵堂。
陆子宁对汪医生说:麻烦您解释一下吧,储物间里的灵堂。
汪医生紧了紧领带,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身为一位警察,擅自撬开了居民的锁……
我说:我撬的。
我说:陆子宁在储物间所看见的,都是用来起诉我行窃的,合法证据。
我拿出发卡,挑衅的和他对视。
陆子宁说:汪医生,这里怎么会有雯雯的灵堂?
汪医生说:雯雯是孤儿院的孩子,她走了,我希望能祭奠一下。
陆子宁说:为何要锁在储物间里?
他说:孩子们看见了遗照会害怕。
陆子宁说:那是一张彩照。
他说:孩子们不一定这么想。
陆子宁说:汪医生,您开始矛盾了。既然上了锁,孩子要怎么看见遗照,又怎么去害怕?或者,我换个说法吧,储物间里的遗照,对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说:够了,我不是犯人,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陆子宁笑了笑。
她说:作为警察,我有权利要求说出实情。刚才你的眼球转动了多次,那表明您有很大的可能是在撒谎。
汪医生沉默了一会,他的喉结颤动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终于,他低下了眼睑。
他说:雯雯,是我的妻子……
11
老树下,我沉默着,他口中的话我听得懂,但此刻,我的咽喉被震惊哽着。
陆子宁的手摸向了腰间,抓住了警员步话器的一角。
她说: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他说:别冲动,陆女士。我不是什么恋童癖,雯雯是在十九岁和我正式交往,二十一岁和我结的婚。叶先生,很抱歉,为了证明清白,我不得不说出来……那方面的事,我和雯雯是在她婚后才发生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见他走进了储物间,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了两本证书,一本结婚证,一本离婚证。
陆子宁联系同事,确认了这两本证书的真实性。
陆子宁犹豫的看向我。
我一言不发。
良久,我说:这样的婚姻,合法么?
陆子宁说:当时已经不构成养父养女的关系,所以,是合法的……
汪医生补充说:另外我和雯雯都是出于自愿。
我问:为什么会离婚?
他说:是她的决定,我尊重她的选择。至于外因,我想是你了,叶先生。五年前,她说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大雪覆盖了这个城市。
她拒绝了我的交往请求,没有说理由。
又在第二天,紧张的绕着手指,问我:叶小白,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当然愿意。
我激动不已,抱了一下她。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压抑哭泣,喃喃自语:
谢谢你,我自由了。
当时只觉得那样的反应有些怪异,现在我突然明白,那是终于逃离了绝望才有的反应。
殴打,囚禁。身边人被有目的的心理引导,跳楼前洒满了自卫的图钉。
他们的婚姻,雯雯绝不是自愿的。
我捏紧了拳头,对陆子宁说:继续问。
陆子宁翻开记事本,说: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社交心理学课题,能否具体给我们讲一讲?
汪医生说:通过六个人,你可以结交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我这么解释吧,假定世界上每个人都认识一百六十个人,那么一百六十的六次方,则是 16.7 兆,涵盖了世界上全部人口。当然这其实很不严谨,只是一种假说而已。又叫六度分割假说。
陆子宁说:具体的研究方式呢?
他说:还在收集数据,没有展开。
陆子宁说:预计会用什么方式?
他说:比如,尝试去结识美国总统之类的?
陆子宁点点头,在纸上做记录。
我隐约看见她写下了数字五与数字六。
通过六个人,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而我看见的人影,则是五个。
即便把汪医生算作第六个,他也没有出现在人影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隐隐觉得我接近了真相,却又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陆子宁合上了记事本,说: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那我们……
我说:等一下。
我盯着汪医生的眼睛,说:你是从哪里得知雯雯出事的?
到了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为何看见灵堂,会让我感觉到如此的突兀。我和陆子宁今日带着雯雯的死讯而来,他却早在我们之前就架起了灵堂——那个灵堂上插上的香有二十多根,这意味着灵堂的摆放时间,至少在昨天。
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你确定雯雯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说:在得知雯雯跳楼的那一刻,我也很痛心。是陆女士……
陆子宁朝我走了过来,她拍了拍我的额头,说:安啦,是我上周告诉汪医生的。
我发现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又朝我眨了眨眼睛。
12
我和陆子宁坐在回程的车上。
陆子宁看着车窗外,说:他很可疑。
我心情复杂,只是嗯了一声。
她说:那个问题,你问得很好。
我疑惑。
车窗里,她的倒影双目出神,指尖卷动着发丝。
她说:我告诉他的,是雯雯意外身故,但我没有说跳楼。你们的那五个朋友,事后也没有和他再联系。再加上,雯雯不是明星,不存在新闻报道。
她说:他不该知道得这么细。
那天在车里,我们把各自的发现都讲了出来,拼出了多个疑点:他提前就知道了死者的死法;不合理的灵堂;雯雯与他的婚姻疑似强迫;所谓的六度分割和五个人之间的关联;死者们的死前提问,他知道答案。
我的声音在喉结徘徊许久,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我在彩照上看见的画面。
陆子宁敏锐的注意到了。
她说:其实你也让我费解。
我说:怎么?
她说:电梯里,你说谎的时候,眼珠没有转。
我说:因为那是实话。
她说:要么,你是一个道行高深的骗子;要么,你暗中还做了别的调查,掌握了其他我不知道的线索,但你不肯告诉我。
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我笑了一下。
我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她说:没有结论,保持怀疑。不过你放心,不会对你做有罪推定,我习惯性的警惕而已。我感觉得出来,你不是什么坏人。
我说:那么这是好人推定吧。
她回过头,白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她翻开记事本,从里面拿出了一叠照片,递给了我。
我说:这是?
她说:储物间里发现的,都是雯雯的照片,我想你应该想要。
我点点头,说:谢谢。
她捂住嘴,刻意的咳嗽了一声。
我赶紧说:啊,是我偷的。
她转过头,
车窗上,她的影子满意的笑了起来,搅动发丝,闭着眼睛,哼起了简单的旋律。
13
左眼。
我站在公寓的洗手间里,安静的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左眼。
棕褐色的瞳孔,亚洲人的正常瞳色。这样看,其实没有异样。
但当我点燃香烟,让烟熏进眼球里的时候,左眼发生了形态上的变化。
像墨水在水中绽开,左眼瞳孔开始慢慢的扩散
与其说是应激反应,倒不如说,左眼的另一面被我激活了。
当眼球的刺痛到了极限,我掐灭香烟,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我的一整个左眼变成了黑色。
黑色的瞳孔覆盖了我整个左眼。
就是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左眼,我能看见雯雯背后人影的行动。使用规则也很简单,让左眼受到强烈刺激就行。割伤成本太大,用香烟熏性价比最高。
至于如何解释这颗左眼。
在看过陆子宁给我的那一叠照片后,我想通了。
四十来张照片,涵盖了雯雯的童年与青年。
每一张,雯雯的笑脸背后,都浮现出了汪医生的人影。
每一张,都是虐待与囚禁……还有其他许多折磨,我,不太愿意去复述了。
那是折磨,对从前的雯雯,对现在的我,都是。
我看见的那些画面,往往是跳跃的。前一秒,雯雯还在树下,后一秒,雯雯就被抓着脑袋,按在冰冷的水池里。
唯独一丝温暖,是画面结束时,她能在储物间里抱住自己。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那些画面之所以跳跃,是因为它们是倒放的。
那些画面发生那些照片被拍下之前,就像我在拍立得上看见的五个人影一样,发生在雯雯跳楼之前。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用我的左眼,看见的左手,对雯雯而言,是她的右手。
那么用我的左眼,看见的某一刻之后,对雯雯而言,就是她的某一刻之前。
所以,不存在所谓的温暖。所以,真正的时间线,是雯雯躲藏在储物间里,她洒下图钉,试图自卫,而后汪医生出现,打开门,拖着她离开储物间,施虐……最后,逼迫她露出笑脸,拍成照片。
成为他的私人珍藏品。
我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我用左眼看见的。
都是雯雯隐藏在笑容下的绝望。
【阅读全文,请戳下方专栏《治愈你、杀了你:心理医生催眠杀人事件》】备案号:YXA1B5kxJrXSwK3Z5oMCEGEO编辑于 2020-04-26 17:45赞同 2 万235 条评论分享收藏喜欢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