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过头去,他轻轻冲我摇了下头:「别怕。」
依旧是一贯从容冷静的声音。
我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我没想到,楚国派来的所谓使臣,竟然是元嘉公主。
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公主华服走进来,高高的发髻上戴着极其繁复的白玉发冠,那双与我八分相似的眼睛从我面上扫过,眼中有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
显然,宫里的人都不是瞎子。
他们一眼就看出了元嘉与我之间的相似,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一瞬间,我浑身冰凉,看都不敢看身边陆斐的眼神。
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将被他紧握的那只手抽了回来。
元嘉在大殿中跪下,泪盈于睫,开始一条条细数我的罪名。
「她本名赵盈枝,不过是个长相与我有几分相似的青楼女子。在我和亲的路上,她与同伙一起打晕了我,尔后偷龙转凤,甚至不惜在自己心口纹上与我相同的莲花,就是为了顶替我的身份,嫁入晋国皇庭。」
「我被她的同伙扔在边陲小镇,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联系到当地官员,得以回宫。又因为他们离开前给我下了毒药,太医诊治数月才得以痊愈,所以直到今天才来到晋国,揭发她的真实身份——」
她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你既然生在青楼,便是天生的贱籍,这是你的命,又为何要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妄想来?」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缀在她眼尾,看上去有种楚楚可怜,又兀自倔强的美。
我看着她,想到之前她是如何轻蔑不屑地用匕首划过我的脸。
如何趾高气扬地让人在我胸口纹上莲花。
如何万般厌恶地对我说:「你这样的贱人,也配和本宫用一样的脸。」
可现在。
我成了狼子野心、冒名顶替的恶人。
她是顽强貌美、百折不摧的公主。
坐在对面的陆玟鄙夷地看向我,淡淡道:「难怪之前那般不害臊,说的做的,都是些不知廉耻的事情,原来是个贪慕富贵的青楼女子。」
身上的雪白狐裘、绣着漂亮山茶花的紫色袄裙、满头珠翠、甚至挂在颈间的翡翠璎珞,一时间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锁在那个罪名里,挣脱不得。
「呵。」
我缓缓抬起头,朝陆玟嘲讽一笑:「怎么了,二皇子,为何有些话你说得,十皇子说得,只有我说不得?做与你们同样的事情,我就成了不知廉耻,那你们是什么?堂堂皇家血脉,也同我一样不知廉耻吗?」
陆玟神情难看。
坐在高位上的老皇帝终于缓缓开口:「禁卫军,将她拖下去,压入天牢,听候发落。」
「谁敢?」
熟悉的、陆斐的声音响起,我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他握着酒杯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扫过面前的几个禁卫军。
老皇帝面无表情地说:「老九,朕的旨意你也要违抗,是想造反吗?」
我冲陆斐摇摇头:「不要管我了。」
「九殿下,你是心善之人,一直以来,是我欺瞒于你,得到了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但既然不属于我,迟早也是要还回去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至少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陆玟嘲弄的嗓音还是响在我身旁:「听闻九弟命不久矣,想不到最后的一点寿命,还用在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低贱之人身上,真是可惜了。」
15
晋国天牢的居住环境,比我想象中要好一点。
沿着昏暗狭长的走廊一路走到尽头,禁卫军打开牢房大门,一把给我推了进去。
我一个踉跄,跌坐在稻草之上,仰头看着生铁制成的厚重大门在我面前合拢。
天牢湿寒,好在我身上还披着那件厚厚的狐裘,整个人缩在里面,倒也不算太冷。
此刻静下来,我才有空努力思考。
一开始,听闻楚国使臣觐见,我还以为是冷月与寒星的死被发现了。
没想到竟然是元嘉公主。
元嘉,为何会跟随所谓的楚国使臣,忽然来到这里?
如果她一开始就很愿意来和亲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被从青楼里赎出来才对。
而且看陆玟和陆闵这一系列动作,应该与元嘉公主早有串通。
只是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演了这么一出,也就把我关进了天牢,对陆斐几乎毫无影响,到底图的是什么?
以我的智力,只能思考到这里,没办法再继续往下想了。
再加上方才宴席间喝了几杯酒,此刻醉意渐渐涌上来,我拥着狐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远远传来的喊杀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抬眼向高窗外望去,却只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和天际已经泛白的天色。
我缩在角落,从头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金簪,握在手里,方才觉得心底踏实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天牢的大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两声闷哼响起后,有脚步声渐渐向我的方向靠过来,越走越近。
我将金簪握得越发紧,目光紧紧盯着牢门的方向。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穿过明暗的光影,站在我面前时,我手中的金簪蓦然掉落在稻草上,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陆斐站在门外,朝我微微勾起唇角。
被他提在手里的那柄剑像在血里泡过一样,泛出一层暗红的冷光。
他衣衫凌乱,脸颊染血,还在微微急促地喘着气,可单单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竟然比光还要耀眼。
「盈枝。」他轻轻地说,「不要害怕,万事有我。」
他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是在三日前。
可我今日才懂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是多么郑重其事的承诺。
陆斐拿出一把染血的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我从地上站起来,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却摸到了满手湿黏。
我心下猛然一沉,艰难地开口:「陆斐……你的身上都是血。」
他将下巴抵在我肩上,随手扔了手里滴血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抱住我:「不要怕,都是陆闵、陆玟还有……他的血。」
「盈枝,我们回家了。」
离开前,我没忘记把掉在稻草中的金簪捡回来。
直到平安回到府中,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是骗我的。
为了尽快将我从天牢里救出来,陆斐将原本谋划周全的布局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其中难免疏漏。
他被临死反扑的陆玟刺了两剑,但仍强撑着来天牢中接了我。
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驻扎在东南的铁甲军大部队,年前就扮作商人,被阿七分批带入了京城。
他们同在宫中的林沉里应外合,很快就占领了晋国皇庭中最关键的几处位置。
「他临死前,骂我乱臣贼子,说我的皇位来路不明,朝臣不会服气……」
陆斐靠在我肩上,偏着头冲我笑,「可他不知道,朝中有半数武将早就归顺于我。而文臣,听闻我要攻下楚国皇城,为晋国开疆拓土,便也不会再反驳。」
「那个位置,该能者居之,他从来都不懂。」
这一瞬,他眼中波光潋滟,分外动人。
我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他伤口上,沉默半晌,才小声道:「陆斐,你还是休了我吧。」
他目光流转,落在我脸上,眼底情绪幽深如潭:「理由?」
「我骗了你。」想到那日在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事,我仍然觉得心头发痛,「陆斐,我不是元嘉公主,只是个出身青楼的贱籍女子,你该娶一个配得上你如今身份的人。」
「……身份。」
他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冷意,「你倒说说,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他话里的危险。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你马上就是皇上了——唔!」
我话还没说完,陆斐忽然贴过来,吻住了我。
这个吻用了点力气,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我下意识往后躲,却被他扣住后颈,更紧密地贴了上来。
我们对彼此已经很熟悉了,陆斐很了解我,专挑软肋下手,亲得我指尖都发软。
直到血腥味飘入鼻息,我才骤然从浮沉的浪潮中清醒过来,慌里慌张地去摸他后背。
「你的伤口……不能用力!」
陆斐却按住我的手,目光凛凛地望着我:「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盈枝,但你已经选了我,除非死,我不可能再放开你。」
我一时怔在原地。
「我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的美貌,或者因为你是公主。何况你也并不算骗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他说着,又一次亲了上来,在我唇间低低地笑,「盈枝,你知道吗?真正的元嘉公主,是从来不碰栗子糕的。」
16
陆斐告诉我,其实他之前就遣人去楚国查探过,知道了一些元嘉公主的小习惯。
「她用了和栗子有关的东西,就会浑身起红疹;至于跳舞这种事,她自恃身份,更是碰都不会碰。」
他说着,忽然望着我笑起来:「那一日从宫中出来,你一个人将一斤栗子糕吃得干干净净,我就知道,你绝不可能是元嘉公主。」
我尖叫一声,气得扑过去捂他的嘴:「啊啊啊你闭嘴!不可能,那不是我的饭量!」
他竟然从那时候就知道我不是元嘉了。
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在他面前拙劣地演着戏?
太丢人了。
但我的心,却在他与从前相差无几的眼神和亲吻中,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些日子,等伤养好后,陆斐带着我重返天牢。
在关了我一夜的那间牢房里,如今关着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指认你,是因为陆玟向她许诺,只要降低我的威望,从我这里拿到铁甲卫的兵符,先皇就会立他为太子,到时候,他会立元嘉为太子妃。」
我有些讶然:「元嘉一向高傲,怎么会看得上陆玟许诺的太子妃之位?」
陆斐轻描淡写:「楚皇已死,如今登基的新皇与她并非一母所生,且因为之前受过她欺辱,欲置她于死地。元嘉狼狈逃出楚国皇城,一路北上,在边境小镇撞见了陆玟的人,这才投靠了他。」
我目瞪口呆。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了一下:「晋国边境,也有我的人。」
我们刚来到牢房门口,元嘉就一脸怨毒地扑了过来,抓住铁栏。
「你也配?」她尖声道,「你这种人尽可夫的贱人,凭什么顶替本宫的位置?你的莲花是纹上去的,本宫才是真正的天降祥瑞!」
她满身狼狈,显然在牢里过得不太好。
陆斐将我护在身后,淡淡道:「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想来是在牢里日子过得还不错。」
元嘉又恨恨地看向他:「你这个贱种……」
她话没说完,就在阿七骤然亮出的雪亮刀光中闭了嘴。
陆斐轻笑一声:「天降祥瑞?这种鬼话说一千次,连你自己都信了?」
元嘉一下僵死在原地。
「当初你母妃为了争宠,你刚出生半个时辰就给你种下莲心蛊,令你心口生出莲花图纹,作为代价,这蛊虫日日吸食你的精血,直至渐渐衰败,你也会早亡——现在你却说,这东西是祥瑞之兆?」
元嘉神情灰败,无力地反驳:「你一派胡言。」
「我今日带盈枝来见你最后一面,并非为了听你满口恶言。而是你自己也很清楚,她与你虽非一母同胞,却仍是嫡亲的姐妹。你一口一个贱人,难道不是因为自认高贵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元嘉一眼,揽着我肩膀,转身就走,只是淡淡吩咐阿七:「杀了她,尸身也不必再留。」
身后元嘉愤怒又绝望的唾骂声,渐渐远得听不到了。
我靠在他怀里,真心实意地夸奖:「陆斐,你真的好会嘴炮啊。」
「……」
「不过你刚才说的那话……」我迟疑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
「盈枝,你想过吗,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和她若无血缘关系,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我脑中有惊雷轰然一声炸响。
所以……当初那个骗了我娘的所谓贵人,就是已经病逝的楚皇?
一瞬间,那些蛰伏在我生命深处晦暗的脉络,忽然渐渐清晰起来。
元嘉说的不对,鸨母说的不对。
我并非天生贱命一条。
但也终究往事不可追。
走出天牢,初春尚且料峭的寒意侵袭而来,却被陆斐温热的怀抱挡在外面。
在他那里,似乎我不管身份如何,永远可贵。
阳光轻轻浅浅地落下来,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偏过头去。
「可是……即便你不在意,那天除夕宫宴上,还有其他人也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倘若这件事流传到外面去,晋国的百姓知道了,岂不是对你声誉有损,她——」
我话没说完,就被陆斐截住了。
他笑起来,眼中光华流转,尔后凑过来,轻轻在我鼻尖儿亲了一下。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这世上,本来就只有你一个元嘉公主。」
17
来年冰消雪融。
我的封后大典选在春日的一个黄昏。
是陆斐特意找太史令算过的良辰吉日。
我一大早就被檀云从被窝里拖起来,原本还想赖一会儿床,结果她可怜巴巴地瞧着我:「这是奴婢最后一次服侍娘娘了,娘娘还是快些起来吧。」
我险些忘了,阿七已经被陆斐封为将军,今日大典结束后,她就要作为准将军夫人搬到府外去住了。
檀云替我一层层穿好繁复的皇后礼服,在发髻上戴上凤冠,我望着铜镜里那个面容瑰丽美艳的女子,一时间微微恍惚。
从青楼花魁,到冒名顶替公主,到九皇子妃,再到一国之后。
我这前二十年的人生,简直过得像做梦一样。
我挽着陆斐的手,在礼仪官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微微侧头,低声道:「盈枝,不要紧张。」
「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
「……好。」
我深吸一口气,反手将陆斐握得更紧。
终于,跨过最后一步台阶,我与陆斐并肩站在了高台之上。
凤冠上长而繁复的流苏垂下来,轻柔地擦着耳边,像是昨天夜里,陆斐落在我耳畔温柔的亲吻。
而如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我心归处。 备案号:YXA1B5kx01NuwK3Z5oMCEG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