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上头,我不受控制,鞋尖虚虚地踩在他跪地的膝头。
这个姿势一定会令他觉得屈辱,我心脏猛跳,几乎是在心底祈求着他能给我些反应。
他的手略微一顿。
然后抓住了我的脚踝,将我的脚掌按在他膝盖上,更仔细地去擦拭这只皮鞋。
自始至终,他没去碰我的脚。
可他抓着我的脚腕,五指都在用力,指节屈起,移开时会留下暂时的白印。
我一直在舔舐干涩的嘴唇,不这样做,我总觉得整个人都要干涸了。
「开心了?」他垂着头,忽然轻声问我。
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哑了,「什么?」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矜妍,支配我的感觉有那么好吗?」
听了这句话,我忽然失声哭了出来。
我双手捂着脸,昂着头放声大哭,哭声难听得好像杀猪。
可能是人喝多了酒,水分也很充足,我就这样崩溃地哭了近五分钟。
尽管旁人看来,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无厘头,但闻光竹自始至终只在一旁安静地看,既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给我递纸。
甚至连一点惊讶或是困惑的表情都没有流露。
哭过了瘾,我抹净了脸,冲着他伸手:「水。」
他给我倒了杯水。
「纸。」
他又给我递了张纸。
「手机。」
他把手机交到我手上,我打开前置,整理了一番仪容。
「敢说出去就宰了你。」
看得出他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默默点了点头。
我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四肢倒在那里,闭着眼轻声说:「懂事以后,没人看我哭过。」
「我好像见过。」他说。
「这次不算。」
「不是这次。」他的话罕见地变多,「我刚转学过去的时候,第一次月考之后,你是不是躲在顶楼哭了?」
我坐起身体,抿紧了嘴盯着他。
「你一边哭一边喊,你讨厌输,你不想输。一直重复这两句话。」
我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却只能说出:「哦,你看到了。」
他点了点头。
我又问:「你怎么想?」
「疯子。」
我因这个答案猝然发笑,「你一直是第一名,你当然会这么想。」
「所以你现在大仇得报,统治我就变得很爽。」他站了起来,拍拍自己膝头的灰尘,「你什么时候能玩够呢?」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我看着他,「你讨厌我。」
「不讨厌,但是,我的事情太多了。」他摊开手,一根一根擦净指头,「我没有时间跟你玩女王忠犬的角色扮演游戏。」
是我太下流了,还是这句话真的被他说得有点艳情?
「其实我读博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混得不错,但是小圆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这几年的积蓄基本花光了。」
其实我是有条规矩的——不打听我的私事,也不要主动给我讲他的私事。
但此刻,我也没出声打断他。
于是他接着说:「我父母给我留了套房子,我已经决定卖了。其实今天那位女士跟我说她要给我十万的时候,我差点动心了。」
我问:「钱不够吗?」
「今天医院来电话,说小圆的病情有点特殊,这手术国内目前只有一个专家能做,要我们转院。」
「那你也不该来这里,那经理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人,你能弄到什么钱。」
他沉默地看着我,略略挑了眉,意思是,那你怎么会来。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脱口而出:「我是来花钱的。」
「我也不是来挣钱的。」他不再老实遵守我的规矩,忽然反问,「你是来花钱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有些妙,其中隐着些不满,值得细究。
于是我索性放弃了解释,故意说:「跟你有关系吗?」
他又不说话了,摇了摇头。
我又问他:「你还差多少?」
「不用了,我再想想办法。」想了想,他对我解释,「这里的经理,他之前是小圆的男朋友。」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都差点去找富婆了,还跟我逞强?」说着说着,我又想逗他,「怎么样?两个富婆为你竞争,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我没这种梦想。」他简短地说,说完又问,「你最后跟她说什么?」
难怪他好奇,毕竟那位贵妇离开时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笑了笑,冲着他神秘地勾勾手,让他靠近我。
揪着他的领子,我恶作剧般轻声说:「我告诉她,你在床上喜欢动手。」
他终于有点慌了,猛地推开我,「鬼话!」
我靠在那里,因他这副样子捂着嘴吃吃地笑,直笑得有些口干。
「再给我倒一杯水。」
他把水端来,俯身递给我,眼睛不可避免地扫过我的领口。
我直接轻飘飘打了他的脸,这下他没躲过。
他的脸有些红,我猜我也是,因为我脸上很烫。
我与他的面孔前所未有的近,我正在直面我对他的欲望。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迷离,让他读出了我的心怀不轨,他欲离开,被我伸手抓住。
他压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回原处,第一次咬紧了牙,「差不多得了。」
随着他咬牙的动作,我才发现,原来这人唇下有一颗小痣,平时隐藏在嘴唇的阴影里。
「你这里居然还有一颗痣。」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嘴唇,轻声评价,「位置好妙。」
他抓住了我作乱的手,我的脑子轰的一声险些爆炸。
他攥住了我的一根指头,我想靠近些观察他的每根手指,但反应过来的时候……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含住了他的下唇,我正在吻那颗痣。
救命。
他显然也吓了一跳——虽然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但喉咙滚动的声音大得出奇。
一不做二不休,大不了就当是酒后失德。
我在心中这样劝慰自己,在这个没头没尾的吻中,抽空含糊地说话。
「手。」我闭上眼,张开五指等着他。
他的指头沉默地钻入我的指缝,攥得很紧,我有些疼。
一吻方毕,堪堪分离,我跟他四目相对,都在发蒙。
怎么会突然这样?我觉得有点好笑,所以就真笑了出来。
他也是。
此情此景,他神色还算坦然,直接地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的手。」
他点点头,自顾自观赏起他的手,「有很多伤。」
「你的手很好看。」
「你的手也很好看。」他说。
我不禁哈的一声大笑起来,摆摆手,「白痴,你说的好看和我说的好看不是一个意思。」
我说的好看,意义未免有些下流。
没想到他没有笑,甚至,他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盯着我看。
粗野的,直白的,充满了侵略和战胜欲望的表情。
「怎么就不是一个意思呢?」他紧盯着我,沉声陈述,「就是一个意思。」
后来我们回忆起这一晚,一致认为是两个人都在发疯了。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的一排顶灯,光线很暗。
我坐在床边,扬着下巴用鼻尖儿对着他,「脱掉,全部。」
他没扭捏,很快照做,但却多说了一句话:「你在这种时候也这么说话吗?」
「不喜欢?」我一直盯着他解扣子的动作,轻声问,「扫兴吗?」
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他的确保持着健身的好习惯,而且此刻,看着我时,他身体起了变化。
我笑出了声,「搞什么?看来你也挺变态的。」
他没说话,抿着嘴朝我走来,把被子从我身上拽下,目光细致地扫描我的身体——从头到脚。
我说了我的脚不太好看。
反应过来时,我居然用脚踢在他脸上,啪的一声,「不要盯着看!」
他愣了愣,目光一暗,压住我,掐着我的脖子跟我接吻,把我吓了一跳。
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类型。
分神的片刻,我又去看他的手,被他察觉。
他狠狠扳过我的脸,把我的双颊都捏瘪了,「不要盯着看。」
我翻了个白眼,「忍不住。」
他不为所动,从齿间磨出两个字:「忍住。」
闻光竹这个人,应该让医生好好给他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有双重人格!
说起来很奇怪,这种时候,我居然频频想起我们还算青涩的高中时光——我和他各自为政,认真地在解答一道难题。
如何对付面前这具充满魅力,肉欲丰沛的身体?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不会落败。
我们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我一睁眼就后悔了——尽管闻光竹已经离开了卧室,我还是听见他在浴室洗澡的声音。
我捂着脸,想嗷嗷大喊,发泄内心的羞耻和愤怒。
倒不是我对床笫之间的事有多么重视,实在是……
实在是,昨天的我,也未免太不克制。
我甚至调戏他说,你表现很好,我很开心。
白痴台词!
我疯狂地用头撞向软枕,想把自己撞死泄愤。
不对,我为什么要死?我可是富婆!
富婆不能憋屈!富婆永不低头!
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昨日事昨日毕,今日事今日起,明日事明日再议。
拔那什么无情而已,谁说这种戏码只有男人能演?
于是我下了地,拽开浴室的门,「敢说出去就宰了你!」
里头的人看了我一眼,「嗯。」
他怎么能那么淡定,光着身子冲着我「嗯」?
疯子,这人绝对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洗完澡出来时,他正在讲电话,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睛示意他不用管我。
「成智教授,嗯,你知道怎么能联系到他吗?」他的眉头轻轻蹙起,「帮我打听一下吧,谢谢了。」
我心中一动,又多嘴去问他的事:「xx 医院成智教授?你之前说唯一能给小圆做手术的是他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中忽然有些希冀,「你认识他?」
我点点头。
「能帮我说说吗?他一年只做两台手术,今年好像已经满了。」
「对,他前几年忙得很了,手伤得很厉害,现在一年只能做两台手术。」我说。
「小圆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是我前男友。」
他怔住了,嘴张了张,半天才说:「不好意思,难为你了。」
「我去说说吧。」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又不是深仇大恨,说说也没什么,「你写封手写信给他,诚恳点,他吃这套。」
其实成智压根不吃这套,我只不过是想看闻光竹写字。
好久没有看过他写字了——该死的无纸化办公!
他写字时,我一直坐在他旁边看——现在我可以厚着脸皮,明目张胆地看了。
但人总是得寸进尺的,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
先是摸了摸他的指甲,他正在仰头喝水,没注意到,于是我更猖狂,用手指去捏他的指头。
这下他注意到了,放下水杯,但没阻止我。
「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吗?」
没想到这句话是由他问我,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我缩回手,「不是。」
为什么要说不是呢?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有些草率,不够拧巴,不够坎坷,所以不过瘾,不爽。
他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没纠缠,也没追问,只点点头,「好的,夏总。」
那天在车上,闻光竹破天荒主动问我问题。
「夏总,您确定跟成教授见面不会让您为难吗?」他从目镜里看着我,「其实不用勉强。」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呢。
于是我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他没讲话,等我自己回答。
「最后一次吵架,我们动了手。」
他险些错踩了刹车,音调陡然拔高,「他打你?」
「互殴。」顿了顿,我补充道,「当街互殴。」
他点点头,平静下来,似乎觉得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才是我会做的事。
其实我当初跟成智的感情还不错,各方面也都算和谐,问题就在于我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优秀的部分和恶劣的部分都太像了——没有一个人肯低头,没有一个人肯服软,生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往对方伤口上捅刀。
说是情深不寿,倒也不至于,但确实,我俩没什么原则上的矛盾,实在是吵烦了,打烦了,自然地分开了。
我都忘记因为什么了,当时我们先是破口大骂,发毒誓,然后我先动手。
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地扇巴掌。
他从来是个很傲气的人,当即跟我扭打在一起,谁也没忍让。
后来就双双进了派出所。
那时我的公司刚刚成立,竞争对手虎视眈眈,想从他手里买我的猛料轶闻,但都被他拒绝。
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了一下,谁都没有发火,也没有哭——就分手吧,体面一点,不要再这样折磨彼此了。
而事隔四年,我又来见他,居然是为了我的「新男宠」。
他太太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乖乖的。
她在我面前放下饮料,冲着我微笑,然后回头也对成智笑,「你们聊。」
成智很会做人,捏着她的手,「她来是有事。」
女人声音甜甜的,「我知道呀,你们慢慢讲。」
没有多余客套,我开门见山:「成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场手术?」
「今年满了。」他对我解释,「不是要驳你的面子,我的手伤,你知道的。」
「我得癌症了,成智。」我把透光片推给他看,「医生说这种病例很罕见,国内只有你能做。」
他的眼珠不停地哆嗦,一边拿起片子看一边骂我,「少说疯话!」
「真的,胃癌。」我微笑着把戏演下去,「为了公司一直瞒着,不然早见报了,我性格你也知道。」
「这周吧,尽快给你安排。」他连吞了几口唾沫,看起来像要吐了,「能治好,小夏,能治好。」
「嗯,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我笑了笑,又说,「这周,反正你答应我了。」
他喘了一口大气,劈头盖脸把透光片冲着我扔过来,直接砸在我脸上。
「夏矜妍,你他妈疯了!」他红着眼睛,咬着后槽牙,「这种事能他妈开玩笑吗?」
「教授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向来是百无禁忌,揶揄他说,「反应这么大干什么?你该不会对我余情未了吧?」
「滚,我都结婚了!」他转了转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事情办完就滚!」
女人从厨房探出头来,听见他在喊,埋怨道:「老公,你怎么又跟朋友发火呀?」
「她有病!」成智瞪了我一眼,「你一点都不会改的,夏矜妍,你孤独终老都活该,你改不了!」
「嗯,你改了蛮多的。」我对他说,「看你对你太太,蛮温柔的。」
大概是因为她不像我,会把人逼疯。
说起来,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当时咱们为什么打架?最凶的那次?」
「我怀疑你出轨了。」
「哦。」我想起来了,的确是值得生气,「我没有。」
「我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你没有出轨,你性格就那样。」
「我走了,手术麻烦你了。」
他太太留我吃饭,我当然没那么不识趣,于是她又催促他送送我。
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成智手机响了,是他太太打来的,要他带一瓶酱油上去。
他的手机铃声居然还是古巨基的《爱与诚》。
别再做情人,
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
做只宠物至少可爱迷人,
和你不瞅不睬最终只会成为敌人。
沦为旧朋友是否又称心?
没有心,只似闲人。
若有空,难道有空可接吻?
这预告发自虔诚内心。
我们分手时闹得很大,许多人都在等他的回应,他只分享了这首歌。
四年过去他还在用这首歌做铃声,我注意到了,他也知道我注意到了。
但有些事,一旦说破就又尴尬又无聊,不如体面地遮掩过去。
成智撂下电话,「回头你把病人资料发我一份。这位患者是你的?」
我想了想,「是我爱人的朋友。」
「哦,好。」
「好。」
「再见。」
「再见。」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让闻光竹知道——其实我说不明白我现在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
征服欲还未消解,爱欲更盛。
甚至还有一点惧怕,我发现我是有一点怕他的,就像在当初那个梦中一样。
他正坐在车里,在停车场等我。
我上车的时候发现他在听歌,很巧,也是一首粤语歌,李克勤的《月半小夜曲》。
我很喜欢这首歌,也就没让他关掉。
或许是事情办成让他心情很好,他居然跟着哼唱起来。
而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唱歌不跑调,便难听不到哪去。
「我跟你讲。」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说了一半,只好狠狠心,把这句话说完,「我少女怀春的时候说过一句蠢话,我说谁能把这首歌唱得好,我就嫁给他。」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
「看路。」顿了顿,我续上一句,「现在当然不算数了。」
「没想到你还有过关于嫁人的梦想。」他淡淡地说,「我以为你天生就想当事业女强人。」
「别笑我。」
「没有笑。」
「敢说出去的话……」
闻光竹十分上道,抢答说:「就宰了我。」
那天之后,我和闻光竹的关系并没发生什么质的变化——在恪守身份这一点上,他向来做得非常好。
我则是因为好面子,一直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
就当是玩了场真人游戏好了,反正现在这世道,太认真的人死得早。
成智说话算话,给李小圆做了手术。
他一定知道了李小圆的情况特殊,但也没来借着私交问我。他这个人在私德上从来是一丝不苟的,行为端正,人品贵重。
此刻,他正接过我递来的咖啡,手腕和关节都贴着膏药。
「谢谢。」他喝咖啡时手有些发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住腕子,「公司不忙吗?你亲自过来。」
「员工比我忙。」隔了会儿,我又说,「手术费我已经……」
「朋友之间,不用。」
「成智。」我叫了他一声,轻声说,「你了解我的。」
不跟朋友做情人,不跟情人做朋友。
老情人也不行。
情人就是情人,朋友就是朋友,二者一旦混淆就显得寒酸——显得这人可怜,要么是缺情人,要么是没朋友。
他也没坚持,点点头,「那以后别联系了。」
「嗯。」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忽然拐了弯,「我想过挽回你,但是很快打了退堂鼓,不是因为低不了头。」
不是因为低不了头,只是刚动了这个念头,就似乎已经看见故事的悲惨结局。
我说:「我没想过挽回你。」
说话间,闻光竹来到了我身后,轻声叫我。
「夏总。」
我点头,「这位是成教授。」
闻光竹诚恳地伸出双手,「成教授,真的太感谢您了。」
两人正在握手,成智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尽管我之前告诉他闻光竹是我的爱人。
我有些心虚,怕他多言,支使闻光竹说:「你去看看小圆。」
「去看过了。」可能是听出我在支他离开,他很懂得察言观色,「我在车上等你,夏总。」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会面,我猜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后,成智冷不丁笑了笑——以他对我的了解,他一定已经猜出闻光竹和我的关系并非如我所言,但知道我好面子,并没戳穿。
他这个人真是变了很多。
我不禁说:「我觉得你太太真的很了不起,我就没法为爱洗手做羹汤。」
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不觉得我太太比你差劲。」
我愣了愣,「嗯?」
「我不觉得她不如你优秀,或是因为你是女强人,她是主妇就矮你一截。」他笑了笑,「一直跟你在一起,可能咱们俩现在都在牢里。」
《爱与诚》里是怎么唱的来着?
没法真心爱下去,
只好真心真意地结束。
麻木的我现在也可转台,
来贺你新生。
李小圆手术很成功,虽然不能说是痊愈,但相比之前的情况已好了许多,可以服药静养了。
就在我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时,某天,闻光竹向我转账了三十万。
「房子卖了。」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嗯。」
「你住哪?」
「你给小圆安排的病房很好,很安静。」说完,他补了句,「谢谢。」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你把她当女人看吗?」
「当朋友。」
「那……」话说了一半,我摆摆手,不说了,「我当时说了,你不用急着还。」
「当时是当时。」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毕竟当时我跟他还没有睡到一起去。
读出他的潜台词,我笑了笑,「其实你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当没发生就是真的没发生吗?」他最近有些猖狂,频频对我反问,「那你也可以当你和成教授什么都没发生。」
我确定了,并不是我多想——他的语气有问题。
我觉得有点好笑,准确地说,是窃喜,「你这是什么语气?」
他答得很快,「嫉妒的语气。」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想到他早有后招,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夏总,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
当作没说就是真的没说吗?我当然也不能这么问了。
闻光竹这个人,他不仅是个疯子,他还隐隐地是个狡猾的奸臣——不动声色地,他开始挑战我的权威了。
不仅如此,我发现公司里的员工都挺喜欢他的,明明他也是个性格怪异的人,但人人对他都很亲切。
其实公司等级制度并不分明,不论员工领导,都可以互称名字,所以大家叫他的时候,都不是叫「闻助理」或是「闻秘书」,而是叫他「光竹」。
但他们叫我从来都是夏总,仿佛约定俗成。
不过我并没想着纠正,也不觉得别扭——这种位居人上,众星捧月的感觉,我还挺享受的。
就连此刻,小郑要离职了,坐在离别的饭桌上,她还是叫我「夏总」,叫他「光竹」。
明明她认识闻光竹还不到一个月,跟我已经很多年了。
她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些口齿不清,「夏总,我毕业就跟你了,七年了。」
「嗯。」
她盯着我,重复了好几遍:「我刚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真的很恨你。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你做事太伤人了,我真的很恨你。」
可能是看我没搭理她,她指着我,转头对闻光竹说:「你应该知道了吧?她是哪种人?我做了两天就想走了,我那时每天都哭,我真的很恨她!」
我知道她已经喝多了,也不打算跟醉鬼一般见识。
闻光竹安静听着,不附和,不反驳,表情也不慌张。
小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夏总,我只是做错了一张表单,你和我说,狗在一旁学三天都不会弄错,你为什么会那么说?我只是做错了一张表单!」
我很平静,看着她,「小郑,我赔了一百万,我一分都没跟你要。」
「我知道!我知道!夏总,对不起!」她哇哇大哭,还是觉得很委屈,「但是你为什么那么说呢?你为什么那么说呢?」
我从来不知道小郑是这么较真的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披头散发,号啕大哭,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原来我真是个很坏的人,经常伤害别人。
等她哭得有些累了,声音也嘶哑了,闻光竹给她倒了一杯水,递了张纸,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背。
他轻声对她说:「其实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什么鬼话?!
我忍不住扭过头,狠狠瞪了闻光竹一眼,他越来越能自作主张了。
小郑更是不信,甚至破涕为笑,「她不会错,她夏矜妍怎么会错!除了她我们都是白痴!」
闻光竹没有接话,只接下了我凌厉的眼风。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夏总,你因为一道数学题痛苦了十年。」
我不想提,至少是不想听他提。
他瞥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小郑,「她也会因为你一句话痛苦十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喉头有些发堵,嘴硬说:「她清醒时从没跟我说过。」
「她在吃药了,夏总,培训时我见过她在吃清心丸。」
我知道闻光竹想要什么,我再明白不过了。
我咬紧了牙,看着面前哭泣的醉鬼,「小郑,对不起。」
小郑先是做出一个「啊」的口型,涣散的眼睛慢慢聚焦,很久后,口中发出一声尾音上挑的「啊」,声音很轻,还有些颤。
然后她就这样「啊啊」地又哭起来。
最后,她非要抱我,说她知道我不容易。
「我知道你不容易,夏总!你不容易!光竹,夏总不容易!」
这不就是罗圈话吗?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感动的,但看在她喝醉的份上,也就算了。
然后她哇的一声吐了,多亏闻光竹眼疾手快把我拎开,才没有吐在我身上。
第二天小郑给我发了条信息:「夏总,不好意思,昨晚我失态了。」
我回:「喝多了,不记得。」
实际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小郑的事,是后来我和闻光竹。
把小郑弄走后,我回头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闻总,你现在真厉害了,你可以代表我认错了,你怎么不代表我磕头?」
仔细想想,我叫他「闻总」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他被我踢了一脚也一动不动,甚至压根不搭这一茬,「送你回去吧,夏总。」
「你还知道我是夏总?我以为你伺候的是郑总。」我冷笑一声,又推了他一把,「又是递纸又是倒水,你好殷勤。」
「她需要安慰,你不需要。」
我一下来了火,声音罕然变尖,「什么叫我不需要?!」
「她觉得是安慰。」顿了顿,他抬起眼皮,看我一眼,「你只会觉得是羞辱。」
我心头堵得厉害,但却偏偏哑口无言。
其实他说的很对——我说了,如果他那天给我拍背安慰,我会甩他一巴掌。
「你现在越来越会顶撞我了,闻光竹,你无非就是仗着自己被我睡了。」气到极点,我只好说。
「这是我的工作,夏总,协助你,弥补你的不足。」顿了顿,他细不可见地咬了牙,「并不是仗着把你睡了。」
好,我明白了,现在这人开始跟我较劲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他目不转睛地回视我,「你也是。」
自从还清了经济上的债务,他跟我说话也越来越硬气,仿佛在提醒我,他随时可以恢复自由身。
当晚就不该色令智昏,或许当晚就该把他宰了!
我说过知道我住在公司的人不多,现在多了一个。
别误会,我不是带他来过夜的——我有个秘密房间,有点像个小武馆,心情不好时会在这里打沙包。
「你练什么?」我问。
「合气道。」
合气道讲究借力打力,以柔克刚,是一种偏向防御,不提倡主动进攻的武术。
不得不说,很适合他的性格。
我冷声发笑,「我学泰拳。」
我更喜欢这种杀伤力大,攻击性强的武术。
我还不至于人性泯灭,给他穿了护具,当然,我也穿了。
刚开始,他还能维持他那标志性的冷静和持重——面对我气势汹汹地出拳,他也只是象征性挡一挡。
一副「凭卿高兴,任卿处置」的淡然模样。
这种态度让我很不满,「我让你陪练,不是扮演沙包。」
果然,他说:「我知道你想撒气。」
我不再废话,一脚将他踹倒在拳台角落,后背撞在网上。
他捂着痛处,语调终于改变,「你来真的?」
我勾勾手,「站起来。」
几回合后,我被他一个背摔撂倒,当然了,他也没尝到什么甜头。
事到如今,他又来搞「点到为止」那一套,冲我伸手。
「水。」我盯着他的指尖,没去碰,只是仰面吩咐他。
坐在那里喝了半杯水,剩下半杯给了他。
他喝完了水,脱护具时无意掀起了上衣——我那一脚有点狠,他身上青了一块。
我一点不觉得愧疚,只忙着看他的身体。
「里面可以洗澡。」说这话时,我依然在明目张胆地看他,「出汗了。」
他用手覆住被我踢青的位置,摇了摇头,「你真是疯子。你总是失控。」
我问他:「你失控过吗?」
「当然。」
「什么时候?」
「上礼拜四。」
哦,那天晚上他确实挺失控的,我说了让他当什么都没发生,看来是不太管用。
意识到这样下去可能会重蹈覆辙,我先行开口,截断后路:「我不留你住了。」
「你一直住这?」
先是频频反问,然后顶嘴,现在已经开始打听我的私事了。
没有得到我的答案,他自行站了起来,「我能四处看看吗?」
我的卧室,床的对面挂着一幅字。
四个字,既不是百尺竿头,也不是鹏程万里。
是四个很直白的字,没有什么文采或内涵——还不够好。
看见这幅字,他摇摇头,简明扼要地评价道:「真疯。」
整天对着这四个字,也难怪会做梦吧。
他环视着整间房,背对着我,忽然说:「其实你只少画了一条辅助线。」
听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愣了愣,「是啊,怎么会少画了一条辅助线呢?」
他笑了两声,没说什么。
送走他后我才发现,他又自作主张了——他在我的书法上写了字。
在纸的角落,他用钢笔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还不够好?他现在居然已经开始用这种方式反问我了。
「疯子。」我轻声说。
我把他叫来这里,其实是想揍他一顿。
他替我跟小郑承认错误时,我觉得很慌张,很惶恐,甚至很丢脸。
我就是这么一个死要面子,甚至有点钻牛角尖的人。
但他说得对,我差点成了别人的阴影,把我感受过的痛苦再施加给别人。
执念真是人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会带给人无限的力量,和无尽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我出来时,闻光竹居然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我的桌上摆着一只盒子。
「这是什么?」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