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边去。」话落,我被他扯得轻轻退了两步,他依旧垂着头,「用凉水冲。」
我们是一同愣住的。
闻光竹居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带着这样的表情,实在令我惊讶。
我命令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这样令人……
沸腾!
我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惜他很快就恢复了神智,也找回了自己的角色,「我来弄吧,夏总。你看要不要用凉水冲一下手。」
索然无味,我咂咂嘴,居然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我站在龙头下冲洗右手,偶然瞥见地上的影子,才发现他一直站在我身后。
他的球鞋走路真是太安静了,像鬼一样。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他挽着袖子,双手有残留的饮料渍。
于是我错开一块位置,让他能把手洗干净——他细心搓洗,打泡沫,然后冲净,尽管知道了我的秘密,也一切如常。
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是在盯着他的手看,真是无药可救。
我懊恼地咬紧了牙,转身回到座位上。
他洗净了手,收拾好残局,默默地回到墙边,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好。
该说这人木讷还是疯狂?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在顺从我的命令,还是故意挑起我的愤怒。
「你觉得你应该在那站到什么时候?」我问。
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午休。」
他这个人说话,总是能借力打力,用他的四两,去拨我的千斤。
我终于无奈地败下阵来,「回去工作。」
他依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个恪守本分的员工。
我向来讨厌话多的人,恰好他话少得出奇。
接下来,他无话地度过了上岗的第一天,下午六点,按理,该下班了。
其实我是从不需要助理送我回家的——毕竟我住在公司。
但闻光竹,我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
此刻,他站了起来,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去哪?」我问。
「六点了。」他再度看表确认,「夏总还有事吗?」
「你不觉得你穿成这样出去很显眼吗?大家都在加班。」
「嗯,正好提醒大家都该下班了。」他的表情太过正经,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玩笑,「夏总你要去哪吗?」
「去商场,今天弄脏了的那条裙子,我挺喜欢的。」其实那裙子午休时就被我扔了,连干洗都懒得送,「你跟我去再买一条,买到为止。」
他犹豫了片刻,居然问我:「不是什么急事的话,夏总,能不能改明天?」
我看小郑根本就什么都没教他!
「怎么?你要去哪?」
「我去一趟医院,看护我朋友。」
我压了一整天的无名邪火轰的一声烧了起来,「就是你那个老乡会认识的大学同学?」
「是的,她现在每天都需要看护,离不开人。」
他怎么能这么脸不红,眼不眨地骗我?这个疯子!
「古有董永卖身葬父,人家好歹是骨肉血亲,闻光竹,你比他还高尚,非亲非故赊了二十万。」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大爱无疆,堪比佛祖割肉喂鹰。」
他略略蹙了眉头,但无视了我的刻薄,「走吧,夏总,你要去哪个商场?」
这是什么话?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闻光竹,你是我的助理。」我用指甲敲了敲桌面,「你是没有下班时间的,你搞清楚。」
他借着舔嘴唇的当口,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嗯,走吧。」
坐在车里,我系好安全带,等他发动车子。
他从目镜里看着我,「夏总,你看咱们先去哪个商场?」
我闭着眼,没什么好语气,「去你朋友医院。」
他没有动,哪怕闭着眼,我都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于是我斜睨着他,「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重复,一句话让我重复三遍,你就可以滚蛋了。」
「那只是我的大学同学,老乡会认识的普通同学,夏总。」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谎!
「我看看我的二十万花在哪了,不行吗?」我几乎从齿间磨出几个字,「给我开车。」
一路无话,他车技很好,起停皆稳,不抖腿、不乱按喇叭、不哼歌,也不自作主张听广播。
单用一个助理的标准要求他,其实没什么不合格的。
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闻光竹买了束花。
不是玫瑰或是其他浪漫的花卉,而是几支富贵竹。
「真是别出心裁。」我抱着手臂,轻声说。
他没回头,结了账,道了谢,抱着竹子越过我,叶子糊了我一脸。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边在医院甬道中步行,他一边说。
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他又在拐着弯说我俗气了。
我冷哼一声,用巴掌扇风,口中说着风凉话:「真不是因为你名字里有个竹字,在借物抒情吗?」
「夏总,那是我的普通同学,一个大学同学而已,你何必一直这样呢?」
我别过头不说话了,他也没理会,转头进了一间病房。
病房里居然挤了七八名患者,气味不算太妙,我下意识掩住鼻子,皱着眉打量四周。
闻光竹径直走到最里侧,女孩仰面躺着,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将买来的富贵竹插进空花瓶里,拍拍手臂叫醒了女孩:「小圆,我过来了。」
女孩转醒,看见他就开心地笑起来,「光竹,你来了,这位是?」
「是我上司,夏总。」
「哦,夏总!快,快请坐!」女孩半靠在病床上,似乎想起身,「真的不知道怎么谢您,您救了我的命。」
尽管来之前对她有些成见,但眼见这样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在我面前,饱受病痛的折磨,同为女人,我还是有些难受。
「不用。」我语气有些生硬,不自然地说,「我来看看。」
「可惜我这里连个像样的水果都没有。」她用扎着滞留针的手拉开抽屉,掏出一包廉价的饼干塞给我,「吃零食。」
我还没说话,闻光竹劈手夺过,「你又吃这些东西!」
他突如其来的发怒让我发愣,更何况……
他刚刚,碰到我的手了。
不该在病人面前想些无用的事,我深深呼吸,没有说话。
女孩对他的发怒并不害怕,反而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光竹,我想去个洗手间,你扶我一下。」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扶你去。」下意识地,我抢先说。
「不用了,夏总你坐。」她扶着闻光竹的手坐了起来,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向门口。
我一直盯着他搀扶着她的那只手,紧紧攥住她的指头,饱满的指肚泛着红。
「站住!」我一忍再忍,还是不吐不快,「男女有别,这么简单的道理,闻光竹你不懂吗?」
什么样的同学,什么样的老乡,能够这样坦诚相待,我真不明白!
我绕到女孩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不来看护?闻光竹是你什么人?」
女孩怔愣了片刻,冲我笑了笑,「我父母都是警察,夏总,我是烈士遗孤。」
我愣在原地。
如果我没有看错,刚才,闻光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
他今天第二次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出病房,「你跟我出来。」
「撒手,闻光竹,你想被开除吗?」我拼力甩开他的手,「你疯了吗?」
他很快反问我:「你疯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烈士遗孤,你少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重重地推开他,「况且这和你扶她去卫生间有什么关系吗?她就连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吗?她是一个成年女性,闻光竹,你清醒点。」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真不明白,跟你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第一次见他有些急了,「我跟她是什么关系,跟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花钱了!我花了二十万!」我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么硬气,闻光竹,你就不应该向我借那二十万!」
「是的,我真不该跟你借,我还给你。」他很快平复下来,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明天,我把钱打给你。」
我冷嘲热讽:「你去哪里弄二十万?靠解数学题吗?」
他面部的肌肉一颤,看着我,声音又低又哑,「我去做鸭,好过每天对着你。」
「哈!」我放肆冷笑了一声,「那你就要小心了,出得起这个价的富婆,多半是变态。」
「有多变态?喜欢体罚?喜欢手?」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从鼻间轻哼一声,「有病。」
这短短一句话,无异于在我愤怒的火上浇下一桶热油,理智熊熊燃烧,很快殆尽无踪。
「喜欢手是轻的,你当心不得好死!」我恶狠狠骂了一句。
其实不论是我还是他,此时大概都气疯了,我们说出的话,做下的事,其实都与平日里的行为习惯极其不符。
比如他,他本来应该是一个心如平湖、不形于色的人,此刻却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再比如我,我向来是不肯落人下风的,一旦落败,我偶尔会动手打人。
但此刻,看着闻光竹的背影,尽管气得半死,我还是强忍了飞踢上去的冲动。
闻光竹就这么把我丢在了医院,我气死了,正要打电话,却听见他的朋友在背后叫我。
她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扶着医院墙上的扶手,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我踟蹰片刻,还是迎了上去。
坐在长椅上,她先主动开口说话:「夏总,光竹的脾气有点怪。」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老乡会认识的。」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您肯定调查过我了吧?毕竟二十万也不是小数目。」
既然如此,我也开门见山,「xx 大学没有你李小圆这个人。」
她在手机上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合照来,「夏总,这是我。」
我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愣住了,将信将疑地问:「这是你?」
照片上她指着的人,是个男人,是个跟闻光竹勾肩搭背的男人。
我仔细辨认有些模糊的五官,确实有点像她。
「我的生理性别,目前还是男性。」他将身份证递给我,「不好意思啊,夏总,有点奇怪吧?」
李晓渊。
我恍惚在资料上见过这个名字。
她柔顺的头发低垂下来,全身只露出纤细的手脚,声音温柔圆润,听起来也像是极富磁性的女声。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什么光彩事,我现在跟以前的朋友,几乎不怎么联系了。」她还在笑,但眼神有些闪躲,「除了光竹,没几个人知道。」
甚至,我还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光竹估计肯定不会跟您说,他,他是个孤儿。」
「我知道,他读博士时,父母去世了。」
但李小圆摇摇头,「更早,他父母在他读高中时就去世了,车祸,因此他还办了转学。」
顿了顿,她又说:「我父母是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不过我那时不知道,直到上了大学,我们才认识,当然了,那时侯我还不是这种打扮。」
所以,他说他读博士时父母去世,其实是指李小圆的父母吗?
果然,李小圆说:「我父母离世对我的打击很大,得了病,暴饮暴食,精神状态也不好,现在还得了癌症,光竹为了照顾我,连学也没有念完,挺对不起他的。」
从医院出来前,我给李小圆安排了特护病房,请了两个有经验的看护,还找了我在医院的熟人,希望能安排教授级的医生,尽快给她手术。
其实我之前也想这样做,只是那时,是为了在闻光竹面前高他一等,而现在……
而现在,是因为我真觉得有些愧疚——或许我真是一个挺恶俗的人吧。
可我天生不会服软,何况我目前还是闻光竹的上司,更没有主动低头的道理。
他居然说做鸭好过跟着我,还说我有病。
想起他那时的表情,我就气得心脏狂跳。
果然,第二天,他照常来上班了。
我冷哼一声,嗤笑说:「闻先生骨头真硬。」
他看了我一眼,「医院那边说,你帮小圆安排了专家手术,还转了病房,谢谢。」
「轮不到你来谢我。」我赌着气,但面上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还我钱,二十万。」
他抿紧嘴唇,半天才说:「能不能过两天给你?」
「不行。」
「我手上没有那么多。」
「你不是要去做鸭吗?」我脱口而出,有点痛快,「怎么,你也怕自己被玩出个终身残疾?」
实际我也知道,但凡有别的门路,哪怕是去工地扛沙包,哪有人愿意去做鸡做鸭的。
可我就是想这么说——在他身上,我常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制胜欲。
这种欲望到了尽头,几乎有点凌虐的意味。
可这句话也并没撼动他喜怒的神经,片刻,他点点头,「那我午休给你吧。」
「你要趁着午休去卖身?会不会太辛苦了?」我不依不饶。
「我父母的抚恤金一直没有动。」见我愣住,他倒很平静,「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小圆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他真的很懂得怎么把人衬托成一个恶棍,一个混蛋。
我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但在他的衬托下,我活脱脱成了个反社会人格。
「倒也不用,算了,我不着急,你就慢慢工作还我吧。」我半天才说。
「不了吧,还是先还你,要不我心里总记挂着。」顿了顿,他目视着我,「而且我也决定不在这里工作了,说实话,我觉得跟你共事挺烦的。」
对,因为我是俗人,是疯子,而且是个虐人狂。
还变态地迷恋他的手。
我正用眼神跟他角力,他视若无睹,直接回了位置,「对了夏总,我昨天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四月份有个批次的账好像有点问题,你看一下。」
话题转换生硬,却又无比自然。
有问题的账目被他用亮眼的荧光笔标出,一目了然,哪怕我之前没有盯着这一批次,也能够一眼看出。
「写个邮件给对接的商务。」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昨天才开始整理。」他说完后,很快意识到我指的并不是账目,「哦,你是问小圆的事。」
「你早告诉我他是男人,我不会说那些话的。」
「她是女人,她自己认为自己是女人,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他没看我,眼睛盯着屏幕敲字,「而且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她的隐私。我不能辜负朋友的信任,暴露她的隐私。」
闻光竹真是个奇人,能把我这个奇人都衬得如此流俗。
说完后,他又一次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还要吃肉松小贝吗?」
我晃了晃有些发蒙的脑袋,站了起来,「拿着车钥匙,跟我出来。」
我到底还是让他跟我到商场来,当然,买不到一模一样的裙子。
不过我给他挑了件衬衫,搭配了西装和皮鞋。
「领带就不要了,太商务了也不好看,有点死板。」我把挑好的衣服塞给他,「去试一下。」
「不用了。」
「去试。」
「我什么场合穿呢?」他站在原地不动,对我说,「我已经决定辞职了,夏总。」
我本来想,给他买身职业装,就当给他个台阶下,可他明明知道这是个台阶,却偏偏不肯下来。
我有些抓狂地扶额,尽量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我觉得你工作能力其实还行。」
「是的,去哪里都饿不死。」
「所以你就是铁了心不能为我工作?」
「你能给我涨多少钱?」
「啊?」我措手不及,错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经过昨天,我发觉这个工作难度太大了,我要加钱。」
一般来讲,他不是应该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一句「对不起」吗?
他不应该义正词严地质问我,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加钱的理由呢?」
「协助你,弥补你的不足。」
苍天啊,又来了。
我这是踢到钢板了,甚至,这是一块有弹性,有个性的钢板。
不等我点头,他说出自己的理想数字:「可以的话,我就去试穿了。」
我稀里糊涂,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笑,像个变态。
「去吧。」直到他拿着衣服离开了,我都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叨咕,「怎么会有这种人。」
人靠衣装,这话不假。
我见过不少小白脸,闻光竹的长相,只能算还行。
但他的身材实在是……
我强行将目光从他身上扯回来:「过几天有个场合,你就先穿这个吧。」
闻光竹意外的是个听话的人,自那天之后,他一直都穿着职业装过来。
其实我有一点后悔了——他这样的装扮明明与职业更相符,却比之前更耽误我的工作。
自从他穿了这身西装,观赏他转动手腕,松动领子,或是扶着脖子按摩颈椎的样子,额外花费了我许多时间。
有时我安排的事情需要他里外走动,那时就更要命,皮鞋不比帆布球鞋,直硬的鞋底和鞋跟走起路来有不容忽视的声音。
不是像女士高跟鞋那样轻快的「哒」的一声,而是更切实的「突」的一声。
有时他办完事情朝我走过来,脚步发出均匀连续的踩地声,那时,我的心跳会不自觉地加快,仿佛他解题时点下的那个点儿,每一声都踩在我心坎上。
他朝我来的时候,我一般不抬头,会装作无事,但他转身走开的时候,我会明目张胆盯着他的双足和脚踝。
先是手,现在居然连脚也……
我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懊恼,把文件夹「啪」地合上,声音惊动了他。
他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后,又无声地低下头去。
他可真听话,小郑一定告诉过他,少说话,更不要主动提问。
还有一条,就是不要在工作时间接私人电话。
但此时,他的手机响了,尽管只开了振动,但还是振响了桌子,被我听到。
我看了他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食指落在挂断键上,顿了片刻但没有滑动,然后他蹙起眉,低着头似乎在确认号码。
片刻,他抬头看我,正迎上我的目光。
奇怪,我又没在进行什么下流的臆想,怎么会像发痴被抓包般心虚?
「夏总,是医院的电话。」他说,表情有些忐忑。
「知道了,你去外面讲。」我应允后,适时避开目光。
「不好意思。」他点点头,捂着手机快步出门了。
再回来时更加有趣,他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浑然不知道我已透过玻璃看见他脚步踟蹰的样子。然后他长舒一口气,走进来时看了我好几眼,几乎是磨蹭到位置上,木着一张脸坐下。
不到五分钟,他站了起来,轻声叫我:「夏总。」
「请多久?」我头也没抬,只问。
他愣了愣,「什么?」
「你不是想请假吗?请多久?」
「下午我能不能就先……」
他这个人,能用两小时解决的事,就绝不会请半天的假。
「看来事情还不小。」我打断了他,转了两圈笔,「去吧,打卡的时候填公出。」
「不用,我按正常请假。」他拒绝道。
他还真是刚正不阿,上赶着让我扣他工资——可他有钱吗?他现在赚的每一分钱,理论上都是我的。
而且,我也讨厌被拒绝。
所以我干脆地摔下笔,「是不是得我跟你一起去才算公出?」
看出我生气了,他从不顶火,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谢谢,夏总,那我先出去了。」
闻光竹不跟我说他遇到的难处,我肯定也不会主动去问,说一千道一万,我跟他也根本没熟到那个份儿上。
这人偏偏不肯求我帮忙,冲我低头,多少有点不识抬举。
我心里有些烦,便找了朋友去唱歌,没想到她不正经,唱到一半叫了一排男公关进来。
「搞什么?」我有些嫌恶地扫过面前千姿百态的小白脸,然后抬眼去瞪朋友,「你有病?」
「唱唱歌,放松放松嘛!」她搂着我的脖子,笑嘻嘻的,「帅哥你不喜欢?」
喜欢,但不喜欢这种搔首弄姿的。
有个皮肤白嫩,黑发乖顺的男孩默默来到我身边,双手递来麦克风,「姐姐唱歌。」
我歪过头看他一眼,「不要跟我讲话。」
他不气馁,脱掉自己的外套盖住我的腿,「空调很冷,姐姐。」
「给你多少钱,才能让你不跟我说话?」我甩开他的衣服,「坐那边去,离我两米远。」
朋友出来打圆场,「妍妍,小帅哥今天第一天出台啦,人家是正经大学生!」
好正经的大学生,我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男孩低眉顺眼地坐到一边,非常顺从,「我是 xx 大学的,姐姐,第一次什么都不懂,对不起。」
演得真像。
我索性跟他搭了一句腔,也演了起来,「急用钱?」
男孩抿着嘴,表情哀伤得有点夸张,「我女朋友,得了白血病。」
真刺激。
我扑哧一声冷笑出来,眯眼抱臂。
男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回过神来,求助般望向朋友,「姐姐?」
朋友也是老油条,虽不信但十分上道,招呼他说:「小可怜,过来吧。」
就这样,她被一众劣质美男簇拥着,我则像一尊不解风情的雕像,跷腿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没有借钱给闻光竹,他是不是真的会去做鸭?
那些人是不是也会把他的隐情当作蹩脚的谎话?
他也会站在这一排人里,供我挑选吗?他也会给我倒酒,对我笑?
他会叫我姐姐……不对,我们同岁。
我真是发疯了,我在想什么?
口干舌燥,我又痛饮了一杯酒。
撂下杯子,忽然听见朋友叫了一句:「哟,我们阿宇手蛮漂亮嘛。」
我顺势望去,无声地撇嘴——差得远了。
可朋友指指我,笑嘻嘻地对阿宇说:「宝贝儿,你机会来了,她喜欢手。」
阿宇的人设看来是坏男孩,他冲着我来了个招牌笑容,「是嘛,原来夏总喜欢手。」
白痴。
我从提包里找出一支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一道题目,勾了勾手,「过来。」
阿宇志得意满地走过来,在我面前半蹲半跪,手顺势放在我膝头,「来了,姐姐。」
我把那张纸巾丢在他身上,「解出来。」
他傻了眼,看天书一般对着那题目看了半天,最终只能冲着我撒娇,「做不出,姐姐教教我。」
「蹲到那边去解,解开给你两千块。」我说。
朋友忍不住哀号:「你也太变态了!」
阿宇蒙了,估计他从没见过我这种奇人。
不过他也算越挫越勇,将那纸巾潇洒丢开,食指在我膝头画圈,「姐姐,我的手除了解题什么都会,用处可大了。」
烦死个人。
我踩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滚开,恶心。」
朋友也瞧出有些不对,依依不舍离开了美男沼泽,跑过来扶我的手臂,「生气啦?」
「以后别搞这些。」我瞪她一眼,拿起了包,「没心情玩了。」
「好吧好吧。」她在我身后快步跟上,无视了还留在屋子里跟她再见的一众小白脸,「心烦?」
「嗯。」
「怎么了?」
「男人。」
「白痴!」朋友脱口而出,口中啧啧有声,「什么男人?钱搞不定?」
「钱已经花了,还没搞定。」
「花了多少?」
「不到半个月,花了二十万。」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有病?手都没碰凭什么给他二十万?」
「他同学得癌症了。」
「他是佛祖?割肉喂鹰?」她扳过我的脑袋量体温,「你疯了吧,这你都信?」
我瞥她一眼,「太俗气了,你这个人。」
朋友见鬼般看着我,可我没功夫搭理她了。
我看见了一个人,就在会所的前台——他穿着一身我买的衣服,一只手搭在柜台上,正在和经理说话。
粉橘色的软光暧昧地照在他脸上,还有手上,显得有点色情。
闻光竹,他还不知道我正在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找人?办事?
还是……被挑选?
我又一次落入方才的幻想中,想着他半跪在我面前的样子,心间喉头都有些冒火。
朋友拽拽我的胳膊,「怎么了?」
「你先走吧。」
她知道我的脾气,也不多问,叫了代驾,又去过夜生活了。
闻光竹依然没有看到我,他好像正在跟人争论。
这时,从大门处走来一名保养不错的贵妇——所谓保养不错,就是打扮年轻,但有些年纪。
贵妇腰肢轻摆,脚步虚浮,一点不掩盖自己的轻佻。
走到吧台,她先是看了闻光竹一眼,然后问经理:「这新来的?」
闻光竹刚要开口解释,贵妇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于是他闭了嘴,不动声色地躲开。
贵妇也没生气,「看你长得蛮漂亮的,你多大啦?」
经理只好解释:「张总,这是我的熟人,不是我们这里的。」
贵妇压根没理会,强行拽过他的手,接着问:「衣服蛮好看,可惜手表不太搭。」
闻光竹没有红脸,只是用力抽回手,恳切地对那经理说:「就拜托你了,没有十万,五万也行。」
这下贵妇更开心了,「十万块而已,我给你嘛,你要让我开心。」
我其实应该觉得好笑,但我心中在冒火,我又生气了。
我快步走上前,戳着闻光竹的肩膀把他重重推开,冷眼命令:「车呢?让我等?」
他怔愣了片刻,眼仁一动,自然地演起戏来,「你出来了,夏总。」
没想到他扯谎的时候,还真是眼不眨,脸不红的。
我转身看着贵妇,嘴巴在笑,但眼睛很冷漠,「这是我的人,他身上的衣服,我买的。」
路过的狗都听得出我的敌意,贵妇脸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牙。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看了我半天,最后居然凑过来问我:「你在哪里找的?多少钱?」
我猜闻光竹的脸都要绿了,我一忍再忍,才没有笑出来。
一瞬间,我起了恶劣的心思。
我一本正经地问贵妇:「你能出多少,我考虑看看。」
在我身后,闻光竹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像尊石佛——这人太神奇了。
贵妇想了想,说出个还算阔绰的价格。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听见了吗?你值这么多。」
闻光竹还是没说话。
我来了劲,偏想看他慌张失措,哪怕是发怒也行。
我凑过去跟那贵妇说了句悄悄话,贵妇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闻光竹,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光竹没问我说了什么,甚至都没有跟我说话——我可是刚刚帮他解围。
他又一次对吧台处伸头看戏的经理开了口:「你看看能出多少,多少都行。」
他当我是透明人吗?
我忍不住拽着他的领子,让他看向我,「你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皮,低低看着我,「你究竟什么时候能玩够呢?夏总?」
他抓着我的手腕,扯下我的手,「这种戏弄、嘲讽、恶作剧,你什么时候能失去兴趣?」
我舔了舔嘴唇,心情有些焦躁。
可他还是那样淡淡的,不论是语气还是眼神,「我已经不是第一名很久了,夏总,你再跟我较劲,其实辛苦的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一落地,我忽然觉得像被谁敲了后脑勺。
「其实我本来不想这么说的,我知道你是个挺好面子的人,你接受不了自己是第二名。」他往后退了两步,在我面前坦然地张开手,「但是你看看我,你看我现在,你早就不知道把我甩到哪去了。」
我口干舌燥,矢口否认:「我没有跟你较劲。」
「对,你是在和十年前的第一名较劲。」他忽然换了称呼,对我说,「矜妍,可我不是第一名了,我现在连这件西装的一条袖子都买不起。」
自从跟他偶遇,我就一直在盼着他低头。
我要他承认,他不如我。
此刻应该算成真了吧,但我心里,说实话,并不舒服。
我不想再听了,将车钥匙丢在他身上,「我喝酒了,你去开车。」
他站在原地不动,「我今天请假了。」
我觉得我要被他搞疯了。
我拍响了柜台,问那经理:「他问你借多少钱?」
经理有点犯怵,「十万,夏总。」
我点点头,指着闻光竹的脸,「我给你十万,跟我上来,快点。」
直到我快走上楼了,身后,他的皮鞋声才跟上来。
二楼包间里,我坐在沙发上,先给他转了账,「十万。」
「我想管别人借的,上次我问你借的还没有还。」他没有道谢,我猜他不打算收这笔钱,「有事你说吧,夏总。」
我觉得胸口很堵,窒息般靠在沙发背上大喘气。
「倒酒。」
他自作主张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差点被我扔过去的纸巾盒砸到了头。
「你凭什么做我的主!」
他还是那样,一点过激的反应都没有,重新将矿泉水拧紧,使力时手背骨骼分明。
然后他起开一瓶酒,砰的一声,酒沫儿涌出了些,洇过他的指缝。
我要疯了。
我喝得又快又急,半途果然呛到,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他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我用来砸他的纸巾盒,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半蹲半跪着递给我。
他的姿势让我皱眉,「站起来。」
他怎么能做那些男公关才做的姿势!
「不了。」他还保持着姿势仰看我,「你领子有些低,我站着不方便。」
他就这么单膝跪在我面前,穿着我给他买的衣服和皮鞋,不透露一点情绪的眼睛,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真是要疯了!
刚才的酒有一些洒在了我的鞋上,我低下身想要去擦,却注意到他别开目光。
于是我用手遮住领口,不动了。
「脱下来我给你擦一下。」他边说边去捧我的脚。
我下意识用鞋尖儿踢开他的手——经常穿高跟鞋,我的脚不怎么好看,不想给他看。
他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擦了把手,「你穿着也可以。」
他半跪在那里,低着头擦得很仔细,丝毫不知道这幅景象令我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