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臣》(已完结)
HE/伞式甜文/女骄横,男骄矜,一个「傲慢」和「偏见」互相打败的故事。
闻光竹大概还不知道我正在看着他。
确切地说,是在看他的手。
他的手可真漂亮,快十年了,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手。
他的手指那么长,骨节虽分明但粗细得当,不会让人觉得恶心。他的指甲修剪得短平,饱满而有健康的润泽。
手背,最好看的地方是手背。
青色的血管隐在皮下,而攥拳时,则现出明显的骨头和筋络。
我一直觉得很性感,我是说他的手。
目光聚焦在他漂亮的手上,我的思绪却兀自发散——尽管不愿承认,我忽然在想,他的掌心是什么样子。
贴着我皮肤抚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干燥还是汗湿?是粗糙还是细腻?
是粗暴,还是温柔?
我摇了摇头,将理智从幻想中扯回,「他也是来应聘的?」
身后助理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很快答道:「是的,那一排都是。」
闻光竹坐在一排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左边的男士穿了整套的商务西装,连袖扣和领带夹都装配齐全,而他右边的女士则裹在一条身段玲珑的一步裙里,妆容精致,发型干练。
看得出这些人都紧张得不行,要么口中念念有词,要么小幅度地活动四肢,仿佛血液都不能流通了——也难怪,毕竟我的江湖风评不怎么好。
可闻光竹,他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一件蓝白条纹的海军衫,圆领的,什么剪裁设计都没有,一条卡其色的棉长裤,配了双飞跃球鞋。
好无聊的穿搭,跟他这个人一样。寡淡乏味,整洁清爽。
或许是我皱眉的表情看着不太愉快,助理会意地问我:「要让他离开吗?」
我向来喜欢华丽浮夸的东西,助理跟我久了,也难怪会这样揣测我。
「什么?」我茫然地回过头,才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不用,让他们上来吧。」
助理点头离开,我依旧站在缓台,凭栏盯着闻光竹。
十五分钟前,我偶然在助理桌子上看见了他的简历——他是来应聘我的私人助理的。
其实我们是高中同学,算起来,已经快有十年没见了。
那时我总是年级第一名,他来之后,就只能屈居第二。
被男人压制的滋味,对我来说实在难挨,自然也不觉得这样的竞争有什么暧昧或浪漫。不过我是个好斗的人,讲究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还算给我找了三年的乐子。
说来可惜,直到毕业高考,我也没能反败为胜。
那又如何,他如今还不是站在我的公司里,应聘我的私人助理,要我赏他一口饭吃?
我不禁抱起手臂,晃着脑袋笑了笑——这笑容很快就敛去了,倒不是我不能接受自己小人得志的嘴脸,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幼稚。
今天已经是第三轮面试了,这三个人经历了层层选拔,自然都是优秀的。
先走进来的是短裙女士,她规规矩矩地在椅子上坐下,助理让她做一下自我介绍,她点了点头,刚要开口。
「等一下。」我轻声打断,随手翻了翻她的简历,「刘小姐,是吧?平时有些什么爱好吗?」
面试走到这一步,这样的问题实在有些低能,她也显然愣了一下。
「呃,平时喜欢看一些经济学方面的书,或者听一些名师的讲座。」
「喜欢聊天吗?」我微笑着问。
其余两名考官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女生的脸上更是困惑。
「我再问具体一些吧,平时喜欢在洗手间里聊天,讲电话吗?」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有些浮粉的鼻尖冒了汗,「夏总,我……」
我抬手打断她,眼睛扫过她的简历,「我看你有在日本留学的经历,不如你把那句话用日语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今天稍早,在洗手间,我听见她在讲电话,说今天的面试凶多吉少,因为据说,我是个很难搞的……
「虐人狂。」我轻声开口,再度抬起眼睛看她,「你是这么说的吧?」
气氛无比尴尬,女生脸上红白交替,我身边的助理甚至掏出手绢擦汗,只有我自在如常。
「夏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虚伪,愚蠢,白痴行为。」我捧着脸,用日语对她说,「没有叫人把你赶出去,就是为了看你如今这副表情。没有发火,是因为不想跟你这种白痴一般见识。不起诉你名誉毁损,是因为你说的对,我就是虐人狂。」
女生张着嘴,木然地听我堪称贬低的数落。
我自顾自说完了一长串话,又去翻看她的简历,「我们 S 市的子公司刚刚成立,现在比较缺人手,你想去吗?」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助理在一旁直咳嗽。
女生眼睛瞪得更大,更说不出话了。
「也从总裁助理开始做起吧,试用期三个月,待遇和这边是一样的。」我无视她的惊讶,继续说,「你可以考虑一下,愿意的话,到一楼找人事走一下流程。」
她终于说话了:「夏总,为什么?」
「为了把你打发到 S 市去,从我眼前消失。」看她表情,居然信以为真,我无奈地晃了晃手中其余两份简历,「因为不想让你输给男人,白痴。」
一码归一码,我觉得她能胜任我派出的工作,但在厕所讲上司坏话这个行为,就是白痴。
她离开前,我嘱咐她,出去的时候记得告诉外面等候的那两个人,尤其是告诉闻光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虐人狂。
第二个进来的是西装男,准备倒是很充分,上来就用四国语言做了自我介绍。
其实我对他的简历挺满意的,倒胃口的是他这个人。
在我低头看资料的间隙,男人仿佛闭不上他的嘴巴。
「夏总,我一直特别佩服您,一个女人把公司做得这么大。
「夏总,您这么漂亮,不开公司,当明星都可以了。
「夏总,我觉得女人就得像您一样,既……」
「闭嘴。」我顺手将他的简历抛进了垃圾桶,「给你选,你要做我的助理还是我的情人?」
一瞬间,两位考官噤若寒蝉——其实我以为这么多年,他们该早就习惯了我频频的语出惊人。
西装男脸上的笑尴尬极了,「夏总您真会开玩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实话,你根本做不了我的助理,现在你还剩下情人这个选项,你要不要选?」
他的眼珠飞快地颤,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算了,出去吧。」我说。
「我能,我能跟您单独谈谈吗?」他有些急,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笑了笑,勾手让其余两个考官离开了,而后靠在椅子上,松弛地打量他。
「选吧,你愿意吗?我可以给你期望工资的十倍。」
沉默里,他鼓着双腮点了点头。
我笑了起来,「喊我姐姐。」
「姐姐!」
「夸夸我。」
「姐姐的腰真细,皮肤真白,腿真长!」
「不行。」我挑起眉峰,表情嘲弄又倨傲,「跪下夸。」
伴随着扑通一声,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懂这笑的含义,也跟着赔笑脸。
「刚才出去的女孩没告诉你们吗?我是个虐人狂。」我玩味地看着他,「还是说这样你也愿意?」
他说出的话差点又把我逗笑,「我,我在国外,见过很多。」
我忍着笑,点点头,冲着他勾勾手,「乖,爬过来。」
他还真照做,顺从地来到我脚边,仰望着我。
我带着冷笑俯视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
他别扭的笑容僵在脸上,「夏总?」
我用贴了延长甲的食指戳着他的脑门,重重地戳出印子,「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对女人指手画脚,说这说那?」
得知自己被耍,他轰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夏总,你别太过分!」
「嗯,这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不适合你,你还是适合跪着摇尾巴。」我的目光淡淡地从他脸上移开,「我不是在戏弄你,我是在侮辱你。」
他说他要曝光我,起诉我,我只留给他一句「悉听尊便」。
我又不是第一次发疯了,公司的公关部门也不是摆设。
最后,终于轮到了闻光竹——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吞了口唾沫,有点兴奋。
他的飞跃球鞋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坐在我面前,我不开口问他,他也静静地不讲话。
我仔细检查他的简历,咬着唇用手指逐条阅读。
「退学?」我的眉头又一次拧了起来。
我甚至没让他做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地对他抛出「退学」的疑问,但他并没惊慌或是不快,自然地接下了这个问题。
「对,我没有完成博士深造。」
「什么原因?」像是故意找碴一般,我不受控制地问出一句,「论文太难了?」
他这样优秀,当然不可能是这个原因,我这样问,其实只是为了一种幼稚的,报仇一样的快感——这个曾经处处压我半头的男人,我要打败他!
「不是,因为一些私事。」他没理会我奇怪的语气,如常回答我的问题。
「私事?恋爱吗?」我自行猜测,不算礼貌,微笑地看着他,「没看出来,闻先生是个情种。」
「因为我父母突然去世了。」他神色如常,不怒也不笑。
我倒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虽说我的确是个不怎么样的人,但也不是亵渎生命的冷血变态。
我清了清嗓子,一句「对不起」百转千回,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吗?」调整片刻,我问。
他想了想,「我是个恪守本分的员工。」
怎么会是这样的答案,我差点没藏住惊讶的表情,「还有呢?比如执行力,控制力,野心,抱负。」
「看得出来您具备这些,您大概是个很有野心,果断干练的商人。」他略略看了我一眼,「我相信您会是个很优秀的领导。」
他真的不是在讽刺我吗?
我笑出了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相信我?咱们俩谁在应聘?」
他耸耸肩,「双向选择嘛。」
「哇!疯子!哈哈哈,怎么会有你这种疯子!」他居然说要跟我双向选择,他以为自己在拍电视节目吗,「你是睡醒了才来的吗?」
对于这样明显不友善,而且无厘头的问题,他选择不回答,沉默地看着我。
「好吧,那你对这份工作是怎么理解的?」我只好找回神智,接着问。
「协助你,弥补你的不足。」他说。
我!的!不!足!
这四个字的威力不亚于挠动我的脚掌——我直接笑出了眼泪。
见我这样发笑,他主动说了今天第一句话:「难道你觉得你是完美的吗?」
我正色,一本正经地回答:「人无完人,但我是无限趋近于完美的。」
对此,他摇摇头,简短地点评道:「疯子。」
我看着他,这个压制了我整整三年,把我牢牢按在第二名位置上的男人。
这位让我牙痒的老同学,刚说我是个疯子——确切地说,我们都觉得彼此是疯子。
他看了一眼手表,再抬起头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是不是没戏了?」
我又无语又好笑,「你有急事?」
「没有,但是我不想浪费时间。」说着,他居然站了起来,「也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来面试。」
「站住!」盯着他的背影,我终于咬着牙留下了他,「等等,我有件事。」
这件自从他进来,我就一直在心底较劲的事——他究竟是没认出我,还是在故意装傻。
他转过头来,「好,你说。」
「你,你认识我吧?」不知怎么,真问出口时,我心里反而没底。
「当然,非常成功的青年企业家,夏矜妍。」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忽然有些烦躁,「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眉头轻轻蹙起,淡淡地打量着我。
「就是……你的同学!你一直是第一名,我是,我是第二名!」磕磕绊绊地,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完。
可他茫然地看着我,问:「你说初中,高中,还是大学?」
我差点冷笑着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说,他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是不是?
不仅如此,他根本不记得第二名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侮辱性太强,我罕见地出了汗,甚至站了起来,「是我,XX 中学十九班,你的高中同学。」
他站在那里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冲着我点点头,「哦,好久不见。」
什么叫「哦,好久不见」?!
他举重若轻的技术太过熟练,我都不知道他是沉稳还是迟钝。
我有些得意地咬着嘴唇,「没想到你会来应聘我的助理。」
他笑了笑,「这有什么没想到,人人都要吃饭吧。」
拳头打在棉花上,太难受了!
「那我先走了,矜妍。」
他倒挺能套近乎,明明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了,转眼就亲昵地叫我「矜妍」,看来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可说是套近乎,他居然都没有跟我拉拉关系,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再联系」就要走!
「等一下!」我又一次叫住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子一蒙,嘴先反应,「你为什么这样穿?」
其实我真挺好奇的,好歹是场大公司的面试,他怎么会穿得像是要去社区打羽毛球。
没想到他上下看了自己一番,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不好看吗?」
我想象了很多答案,比如说「不拘小节」「出其不意」,甚至是「这样舒服」「我就喜欢」。
可我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看着我,理直气壮地问,不好看吗?
我的脑子一时短路,思维也被他带跑,呆头鹅一样点了点头,「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平心而论,这样无聊的打扮居然被他穿得挺顺眼的。
可我原本是要奚落他随便的态度,怎么真恳切地评价起他的衣品来了?!
闻光竹真是个疯子!
我决定让他来上班!
当晚电话响起时,我正在看闻光竹的资料——我调查了一下他这几年的经历。
接起电话,那边助理的声音有些怵,「夏总,他,他拒绝了。」
「什么?」我扶着额头站了起来,在桌子后方团团转,「他拒绝了?为什么?」
「他说……」助理吞吞吐吐,半天才说,「他说,他后来想起来了,您上学的时候……」
闻光竹说,他后来想起来了,我上学的时候,挺讨人厌的。
你见过猫科动物捕猎吗?
绝不捕那些死气沉沉的猎物——猎物越是跳跃,越是飞腾,越是拼力要逃,反而越是令捕食者兴奋不已。
我夏矜妍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两疯相争,更疯者胜!
我还就不信了,闻光竹这个人,我要定了!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幸运,连老天爷都帮我,过了个把月,闻光竹忽然来公司找我。
我让人放他上楼,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没有客套,开口就是一句:「矜妍,我能问你借点钱吗?」
他哪来的脸叫我矜妍,还管我借钱?!
可我没这么说,而是问他:「借多少?」
还有什么比用钱羞辱人更快捷有效,还爽到爆炸的活动吗?
他思考了片刻,「二十万吧。」
「干什么用?我的钱我有权利知道去向吧?」
「我的一个朋友得了胃癌,林林总总,还差二十万。」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我想了想,也只认识你一个有钱人。」
他居然管偶遇叫「认识」,他明明早把我忘了!
女人的感觉有时真是敏锐,我问他:「女的?」
他点点头,「对的。」
「女朋友?前女友?」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白月光还是朱砂痣?」
「都不是,是我的大学同学,老乡会认识的。」
他拿我当傻子吗?
「你觉得我会信吗?」
他又蹙起了眉,不再跟我掰扯孰真孰假,「我再想想办法吧,打扰你了。」
「站住!」我又一次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我可以借你,但你要坦白你们的关系。」
「大学同学,老乡会认识的。」他看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居然似乎还有点鄙视,「太俗气了,你这个人。」
俗气也好,小气也罢,男女之间的纯友谊,反正我是没见过。
那么难道,是他在单恋吗?
闻光竹忽然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不用猜,没有单恋,你忘了这件事吧,当我没来过,也不要去查。」
他居然猜到我打算调查这个患病的女孩,他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
「我不能借你。」顿了顿,我继续说,「但是我可以预支二十万的工资给你。」
他的眼珠动了动,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现在去一楼找人事办手续,你看可以吗?」
终于见着他低头,我志得意满地点点头,心中有些暗爽。
他不知是迟钝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不想搭理,冲着我点了点头,「好的,那我先出去了,夏总。」
这人进入角色未免有些太快了。
就是不知道他能否吃得消,毕竟江湖传闻我是虐人狂,也不全是无中生有。
我花了二十万,只买来了闻光竹的一条短信。
汇款后不久,手机一亮,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汇款已收到,谢谢,代朋友感谢。
我瞥了一眼,没有回复。
究竟是多么亲密的异性朋友,能让闻光竹为她开口借钱,甚至是一笔对普通人来说不小的数目。
甚至,让他改变主意,决定在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手下工作?
他说我是疯子,如此看来,他也不遑多让。
我让助理帮我调查了这名患病女孩的情况——虽然闻光竹让我不要去查这件事,不过我可没有答应他。
人如果不满足自己的好奇,会生病的。
此刻,看着邮件里图文并茂的资料,我蹙着眉,无声滑动鼠标的滚轮。
这患病的姑娘,平心而论,很漂亮。
身材高挑,双腿细长,面容说不上多么惊艳,但很清秀,仔细看的话,能从眼睛里看出一丝软媚,偏偏脸型很英气,恰好中和了五官,长相不至于太甜腻。
闻光竹这个人,看来还是个见色起意的俗人。
女孩患病是真,如今正在某医院进行保守治疗——医疗费不到位,一直拖延着没有手术。
直面这样一条年轻的,如花似玉的生命,我不免觉得自己之前无端的猜测有些流俗,也难怪闻光竹说我是个俗气的人。
但闻光竹自己也不够坦诚——我看过了他大学的资料,女孩根本就不是他的大学同学。
xx 大学根本就没有女孩这个人。
我的指甲不自觉叩响了桌面,频繁而快速。
闻光竹居然敢骗我。
他是对我的能力一无所知,才敢如此大胆,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才会这么猖狂?
我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了,尽管没有大声发火。
或许是因为愤怒没有得到纾解,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个梦,不是噩梦,但梦的内容不算太愉快。
说是梦也不准确,因为它是确实发生过的。
我梦见我回到了高中,站在黑板前解题,闻光竹就站在我旁边。
我们俩各执一支粉笔,各据黑板的一方,在解同一道问题,可我不会。
我反复写出开头两个步骤,然后胡乱地擦除,起先还知道要用黑板擦,后来便慌乱地用手掌去抹。
粉笔灰把汗湿的手掌烧得发烫。
再后来便只能停在那里,一个字都写不出,只有被捏紧的粉笔狠狠杵在黑板上。
而在我的身旁,闻光竹有条不紊地解题,每写出一个步骤,就会习惯性地在末尾点一个点儿,发出「突」的一声,短促有力,带着节奏。
他目不斜视,奋笔疾书的声音如同胜者的鼓点,宣告我的失败。
我一定是出汗了,我看见我的指尖在发抖。
脑中一片空白,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他。
「自己解自己的,不要看别人。」老师说。
她不知道,其实我是在看闻光竹的手——看他长而白净,匀称有力,正将我打败的右手。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折断了,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声音有些刺耳。
与此同时,闻光竹写下一串证明公式,在末尾点上最后一个点儿。
他的目光掠过我,将剩余的粉笔放在黑板槽,然后对老师点了点头,回到了座位上。
数学老师看了我一眼,笑着捏我的肩,「新同学来了以后,我看咱们学校的第一把交椅要换人了。」
同学们跟着她一起笑,但闻光竹,他低着头,用一张湿巾仔细地将手擦净。
像是战胜归来的忍者,在擦拭自己的长刀。
我站在讲台上,抿着嘴唇看他解出的密密麻麻的答案——原来我只少画了一条辅助线。
从那以后,我经常盯着他的手。
每一次看见他伏案写字,我都迫切地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尽管十年后,他压根不记得我是谁。
梦醒,天也亮了,我照常洗漱,化妆,换衣,然后通过卧室的暗门,穿过长廊,直通我的办公室。
我是个工作狂,一直住在公司里,不过没几个人知道。
坐在位置上不久,内线电话就响了,助理说闻光竹来报道了。
在这之前,我让助理给他安排了一周的培训,交接工作只是其次,主要是让他熟记我的一些习惯和规矩。
助理将闻光竹带了进来,对我说:「那就照之前商量好的,夏总,我这个月末就离职了。」
「你辛苦了。」我点点头,又说,「等月底,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旧任助理已经离开,新任助理还站在那里。
我在办公桌后打量着他,「你今天穿的是什么东西?」
一件除了颜色,什么都没变的墨绿条纹衫,一条米白色的棉长裤,一双换了款式的飞跃球鞋。
「不好看吗?」
这下我早有准备,很快堵住了他,「不合适,小郑没有教你该怎么穿吗?」
他回答得简短:「没有。」
我长吁一口气,「那她都教了你什么?」
「不要乱看,不要乱动,不要乱说话。」他说完,还非要自顾自补充一句,「有点像伺候皇帝。」
「对,我不比皇帝好伺候,你最好注意一点,你还欠我二十万。」我刚知道自己被他骗了,再加上今早的那个梦,态度自然不算好。
可他好像听不出我的怒意,「对,这个事情,还没有当面感谢你。」
我有些无语,甚至有点想笑,抬起手掌,「免了。」
他点点头,侧头看了看之前助理空出的位置,「那我先?」
我没讲话,用眼神允许他坐下,他没急着开电脑,先用湿巾把桌子的边边角角擦了个遍,然后才投入工作。
接下来一个小时都没人说话,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仿佛彼此都是透明人。
终于,他看了一眼手表,无声地站起来出门了,回来时手里拎着一盒西点。
「肉松小贝,配热朱古力。」他将东西放在待客的茶几上,一边拆开包装一边说,「我去的时候还没出炉,晚了五分钟,不好意思。」
我甚至能想象到小郑是如何绘声绘色跟他描述我的饮食习惯——她每天十点钟都要准时吃到公司楼下的那家肉松小贝,必须要新出炉的。记住,十点钟,早了晚了都不行!
其实凭良心讲,我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但远没有这么苛刻——或早或迟都是客观因素,我就算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此刻,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故意蹙起眉头刁难,「怎么晚了?」
他没有慌乱,心平气和重复了一遍,「我去的时候还没出炉,所以晚了。」
这本来是一句苛责,被他这么一重复,变成了再正常不过的疑问。
这人怕是有点克我,我晃晃脑袋,洗手之后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闻光竹一声不吭回到位置上继续工作,连看都没有看我。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错处,之前小郑也是这样的——我说过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跟我说话。
但很不巧,我忽然听见闻光竹的肚子叫了。
我差点笑出声,一份肉松小贝有三个,此刻还剩一个,几乎是不怀好意地,我伸手叫了他。
「还剩一个,你要吃吗?」我恐怕真不是个正常人,说出「剩」字的时候,我身心都觉得痛快过瘾。
他迟钝了几秒才明白我在跟他说话,「不用了,谢谢。」
「不用客气,你饿了。」我猜想,我此时的笑容应该堪称奸佞。
「不是。」他看了我一眼,「我在健身,这些东西热量太高,会发胖。」
我的嘴巴还塞得鼓鼓囊囊,听了这话,一时忘记了咀嚼。
反应过来,我发出一声冷笑,「你说话真会挑时间。」
他不明所以,「我是那种一吃就胖的体质。你还需要减肥吗?我觉得不需要吧。」
说话时,他的眼睛扫描仪一般上上下下扫视着我——换作别人,仅凭这一个眼神就够被我开除,但放在他这个疯子身上,就正常无比了。
更何况,这也算是他第一次夸奖我——尽管不是直白地夸我身材很好,但大致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我也不再跟他讨论我的胖瘦,转而问:「你在健身?」
「我看你们的招聘要求上,有一条就是要保持健身习惯,会武术最好。」
我居然不知道,想当我的助理还有这样的要求。
闻光竹继续说:「因为他们说你经常寻衅滋事。」
「噗!咳咳!」我忙乱地抽了张纸,擦拭被我喷出的食物残渣。
闻光竹全然不觉得我尴尬,接着说:「外面都说你脑子有点问题,是个虐人狂。」
「咳咳!咳咳咳!」听他越说越离谱,我索性放弃了进食,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是疯子吧?」
他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喝点水。」
哇,奇人!闻光竹真是个奇人!
既然浪得如此虚名,我也打算做点虐人狂该做的事,我盯着他,恶劣地指着我前方的一面墙,「站过去。」
他没问我为什么,放下水杯后就站在了我说的位置。
「面朝墙。」
他依言转了个身,我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我心中忽然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贴墙,贴紧!脚,额头,抵住!」
他无声地被我体罚,一声也不吭。
二十万的威力真大呀——我不合时宜地这样想。
我忽然想到,他此刻的言听计从,只是为了那个高挑漂亮的姑娘。
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如果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肯定不会在这里听我指挥,而是会立刻甩手走人,说不定还会鄙视我一番。
不对,没有这一层关系,没有那个姑娘,他是压根不会来的。
他根本不稀罕我优厚的待遇,他已经忘记我了。
毕竟他是疯子。
而我却还经常梦到他的手。
我看我也是疯子。
我盯着他宽而挺的后背,装在这样一件乏善可陈的条纹衫里,真是暴殄天物。
他的手此时正放在身前,大概是胸口或是腹部,所以我看不到。
他的手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是因为愤怒紧紧地攥拳?因为羞耻绞在一起?
还是在轻蔑地比一个不友善的手势?
我不想再猜了,我想看他的手,「手背后。」
他依然照做,我也终于看见了他的双手——这双手什么都没有做,自然、放松地低垂着。
我盯着这双手看了很久,直到突然听见他笑了。
我很不满,但没出声。
不需我问,他主动承认:「不好意思,就是忽然感觉有点好笑。」
我直接出言讽刺:「讨厌的人成了自己的债主,还不得不受之摆布,确实挺可笑的。」
即便如此,我也没听出他有什么不快,「其实我以为你会问我那个问题。」
哪个?
还是不需我的提问,他自顾自说:「我以为你会问我,高中的时候为什么讨厌你。」
我嗤笑一声,淡淡地看着他的背,「我为什么要问?你的感觉重要吗?你是谁啊?」
尽管时常跟我不在一个频道,这也丝毫不影响闻光竹的表达欲,「其实就是因为……」
「我不想知道。」
说真的,我上高中的时候人缘挺好的,当然算不上什么万人迷,但朋友总有一些。
他讨厌我,纯属他个人的取向,我不是很感兴趣。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
当我说完我不想知道后,闻光竹便真的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站着,腰背腿都绷得很直,脚尖抵住踢脚线,额头贴着玉色的墙布。
他的比例居然还不错,宽背窄腰,长臂长腿。
我掀开滚烫的朱古力吹了吹,在热气里眯起眼睛。
他一声不吭的样子,就像是这里的一座摆件,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正想动手赏玩他。
于是我低低地命令:「说。」
说什么?当然是那个未完问题的答案。
他也很快理解,开口道:「其实我那个时候觉得你有点……」
措辞再三,他没有选出最妥帖的词汇,改了口。
「我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一直……」停顿处,他背在身后低垂的指尖动了动,「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手。」
你知道隐秘的、羞耻的秘密被人撞破时的慌乱和窘迫吗?
我此刻就是如此,太过慌乱,甚至直接打翻了手中的热朱古力。
我站了起来,口中发出一声轻呼,空了大半的纸杯从我的裙子上滚落。
闻光竹听见响动,转了过来,快步来到我面前,扯过我的手腕。
「我来弄。」
「谁让你过来的?」我咬着牙,觉得太阳穴都在发胀,「站回去,站好!」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难堪的样子,更何况是因为这样羞耻的理由。
这个男人不只是我三年来的阴影,甚至,原来他一直知道,我像个变态般痴迷他的手!
某个瞬间,我甚至在思考,是自己离开这座城市,还是把闻光竹装进麻袋里远渡重洋。
「放开我,贴墙站好。」我再度警告道。
他依然紧抓着我的手腕,眉头轻蹙,语气很轻,但不容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