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亭一怔,哑然失笑。
7.
宋季同的这些同窗好友都是有趣的,尤其是在饭菜上桌时,一口一个「宋姐姐」叫得很是乖巧。
在宋季同第二十五次被抢食后,他彻底脸黑了。
可这些人像是要报复先前宋季同的所作所为,直接忽视了他的黑脸,抢得不亦乐乎。
我笑眯眯地看着,倒是让我发现了苏若亭口中的某些人是谁——
谁能想到是娃娃脸的孟州呢?
她对着旁人都是一副笑颜,唯独看到孟州时脸上的笑意却收敛了许多。
这倒是引得孟州有些坐不住了。
——可见,是个好法子。
等到酒足饭饱后,一群人近乎是被宋季同赶着离开的。
而苏若亭理都没理会宋季同,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苗儿,后日我带着你去看看铺子。」
先前她听我有意想在省城寻一处铺子开食肆,倒是感兴趣了起来。
「好。」
我点了点头。
还没等宋季同说什么,苏若亭就松开了我的手,跟着人一块离开。
「你离她远些。」
等到这些人都走了,宋季同拧着眉,语气带着一丝严肃。
「为何?」我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我觉着若亭性子好,我俩也很投缘。」
「她不是什么好人!」
宋季同脱口而出。
「她不是什么好人?」
我念着他说的这几个字,直起身子对上宋季同的眼睛,笑吟吟的:「我以为空楚你会说我和苏姑娘不是一路人,谈不到一块去。」
「毕竟苏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小意;而我举止粗鲁,眼里只有钱财。」
我刻意地说着很久之前宋季同形容我的词,笑眯眯地看着他窘迫的模样。
我的确小心眼了一些。
若是宋季同真的无意于我,那我便当他是弟弟看。
可若是他有了半点的异样,那我便带着先前受的那些委屈,先一起讨要了回来。
「我不是……」
宋季同果然有了瞬间的慌张。
他抿了抿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其实你也不是那么——」
「空楚。」
我慢悠悠地打断了宋季同的话,指了指院子里的井:「晚上我想洗澡,你等会帮我打些水来。」
我假装没有看到宋季同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依旧是一副平和的模样,态度没有半点变化。
他愣了愣,最后半是委屈半是屈服地「哦」了一句。
「晚些时候我给你做宵夜,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絮叨着开口,没有回头看宋季同一眼,全然一副尽心尽责的模样:「秋闱将近,你心思需都得在功课上,娘让我过来也是好好照顾你,让你能更专心学业。旁的一些事你也莫要管了,都有我在。」
宋季同下意识地跟在我身边,点着头。
好半晌后,他憋红了脸:「苗儿,你要去找铺子吗?」
「嗯。」
「那我陪着你去看看!先生交代的课业我提前完成了,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的。」
宋季同的声音在我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逐渐小了下去。
他的呼吸慌乱了一瞬,有些仓促地别过脸,躲开了我的视线。
「空楚,」我笑了笑,慢条斯理,「你近来有些不对劲。」
「有、有吗?」宋季同的嗓音都紧张了起来。
我忍着笑意,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许是读书读傻了。」
「我没有!」
宋季同噎了噎,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为了挽回一些面子,他不服输地拿出了先前那张字条:「便是读傻了,那也比……要好些。」
「你如今已经堕落到要同我比了吗?」我摇了摇头。
「不是堕落。」
宋季同听了我这话,拧着眉,认真纠正着我:
「你很好,我除了只会念书外,旁的都不及你。」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宋季同这般夸我,面色有些诧异,忍不住弯了弯唇,调笑一般:「原来我们空楚也是会夸人的啊。」
宋季同轻咳嗽一声,目光又落在字条上。
「苗儿,改日我教你写字吧?」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
这是宋季同今日第二次问我,便是先前我那般说了,他还不肯死心。
我挑了挑眉,话到嘴边还是变了:「那便改日再说。」
「好!」宋季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人生得好看,一双眼睛更是漂亮极了。
他弯着眸子,眼底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美感不断蔓延开。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点了点宋季同微微上扬的眼尾。
——一点烫意顺着接触的地方,愈演愈烈。
「苗儿,我——」
宋季同愣愣地看着我,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指尖从眼尾处点到了宋季同拧着的眉心。
我笑了笑:「我们空楚是有大出息的人,阿姊还等着空楚考取功名后,替我寻个好人家。」
只这一句话,宋季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8.
自那夜我说了那句话之后,宋季同就同我置着气,书院回来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进了屋子温习功课。
我忙着铺子的事情,一时间倒也没顾上他。
苏若亭倒真是找到一处好铺子。
用她的话来说,那处铺子她盯着好久了,原本是给自己准备的。
——谁能想到松翰书院山长千金,最大的梦想是开一家食肆呢?
「我这铺子也不是白让给你的,」苏若亭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带着少见的严肃,「我有人脉,而你有本事。」
「苏姑娘这是要和我合作?」彼时我正在揉着面团,闻言微微挑眉。
「我以为你从一开始也有这打算。」
苏若亭耸了耸肩,挑了一块我刚做好的绿豆糕尝了一下,眼睛一亮:「这个你多做些,我等会买点回去给我爹娘尝尝。」
我应了一声好,却道:「苏姑娘高看我了,我原本只打算开个小小食肆,赚到供空楚去京都的钱便足够了。」
「是吗?」苏若亭歪了下头,笑嘻嘻:「可是我的好苗儿,你的眼睛却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停下了揉面团的动作,朝着她微微一笑。
于是和苏若亭合作开食肆的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刚开始的几天我忙着整顿铺子,一时间也顾不上家里。
好在宋季同也就晚上回来,倒也让我轻松了许多。
只是据苏若亭所说,便是那几日宋季同瞧着她的眼神都带着明显的杀意。
等到第四日的时候,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原以为宋季同又会和先前那次劝我离苏若亭远些,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宋季同却是在认真同我讲着食肆的发展。
「你且等等——」
我抬手打断了宋季同的话,「你怎的对我这铺子如此关心了?」
「自家铺子,总归是要上心的。」宋季同微微拧眉,似乎是对我这话感到了一丝不赞成。
「阿娘也说了让我多帮着你些。总不能我什么都不做,让你都去麻烦一个外人!」
宋季同说着理直气壮,甚至还刻意咬重了「自家」和「外人」这两个词。
我忍着笑意,故意道:「若亭怎么能算外人呢?你不是前不久才把自己的贴身玉佩给了她吗?」
「谁给了她!」
宋季同瞬间站了起来,一张纸轻飘飘地从他身上落了下来。
可宋季同很明显还没有察觉到,很认真地和我解释着:「那日是她抢走了我的玉佩,我向她讨要,她却不肯还我!
「后来我听说你要在县城找铺子,正凑上书院放了便赶紧回家去,想着帮你——」
宋季同一个着急,说漏了嘴,等反应过来后又很快顿住,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所以你是赶回来陪我找铺子的?」
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动作迅速地捡起了落在宋季同身边的那张纸。
「我才不是陪你找——江苗儿!」
宋季同话说到一半,却看到我手上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瞬间紧张了起来。
他想来抢这张纸,可到底是脸皮薄,被我堵回去几次后,站在那又气又羞。
「你还给我!」
「不给!」
我头也不抬,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只原先几分开玩笑的心思淡了下去,逐渐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
我扬了扬手中的纸,语气有些诧异:「你这几日忙着……就是为了学这些?」
这张纸上,满满当当写着的都是食肆之后的发展规划,细致到食肆内的帮手分配。
「我就、我就闲来无事随便写写。」
宋季同轻咳嗽一声,别过脸:「你要是觉着有用,拿去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人分明紧张到嗓音都发着颤。
我也不戳穿,目光落在这些隽秀的字上,笑了笑:「对我来说很有用,谢谢空楚。」
宋季同明显松了一口气,可嘴上却依旧说不出什么软话来:「有用就行,也无需再去麻烦外人了。」
他对这段时间以来我和苏若亭接触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
「可我有些好奇,」我托腮看着他,笑眯眯的,「空楚何时对这些如此了解了。」
「这些又不难学。」
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宋季同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骄傲:「你若是想学,我教你便是。」
「空楚。」
「嗯?」
「你耳根又红了。」
也不等宋季同有何反应,我笑眯眯地威胁:「是你自己主动坦白,还是我寻了娘来逼问一番?」
「这事告诉阿娘作甚!」
一听到要告知给宋大娘,宋季同立马就有些怂了。
他偷瞥了我一眼,小声嘀咕:「同窗里有个家里经营酒楼的,我便寻着问了一些……左右都是同窗间的交流,又有什么好告诉阿娘的!」
我一怔,竟是没想到宋季同还为了我这事做到这地步。
「在学堂讨论和文章无关的事情,你就不怕被夫子知晓好好教育你一顿?」
我匆匆敛了心绪复杂,笑着打趣。
「是被夫子说了一顿,」宋季同老实地点了点头,「他起先还以为是我不想读书了。」
我被逗笑,惹得宋季同恼羞地瞪了我一眼。
「其实这些……」
大概是今天气氛很好,宋季同顿了顿,难得坦诚了一些:「我都是可以帮你的,你无需一人担着。」
他抿了抿唇,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苗儿,等日后我们也在京城开一家食肆,可好?」
宋季同很少谈到未来,更很少说到他的未来里有我的参与。
「你不做你的状元郎了?」我打趣。
宋季同闻言,微微拧眉,带着少见的茫然:
「我为何不能同时做状元郎和开食肆?」
他问得实在坦荡,我忍不住噎了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季同,」我长吐出一口气,抬眸看向那双澄澈黑眸,收了嬉笑的神色,「你心悦我吗?」
——你心悦我吗?
大抵是今夜月色正好,晚风吹散了几分暑夏的燥热,竟让我恍然多了几分期待。
9.
我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不至于迟钝到什么都瞧不出来。
我早上刚拿村东小秀才当挡箭牌,下午便出了那档子事,而宋季同又恰好是从村东方向赶来的。
宋大娘向来疼我,但送我去省城时却只字未提住宿的事情,就像是她知道有人已经安排好了。
宋季同身上的银子都给了宋大娘,若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他也拿不出银子提前付了租金。
一件接着一件,皆是有迹可循的。
宋季同也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一抹红意悄无声息地蔓上耳根,不断沿着往上,最后那人赤裸在外的皮肤都几乎是红个透顶。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害羞的时候,是可以全身通红的。
可即便是这样,宋季同依旧嘴上不饶着人:「哪有女子这般问男子的?我、我先前就同你说过了,我心悦之人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先前重复过无数次的借口。
大概是夜风吹得宋季同头脑清醒了一瞬,他第一次面对我时口齿伶俐了起来:
「江苗儿,该不会是你心悦我吧?」
我噎了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许是见我被说得哑口无言了,先前的羞涩意一扫而空,宋季同乐了起来,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得意:「我便知道!不过你莫要想了,我只当你是阿姊!」
话是这么说,可这人眉目间的喜色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听着这话,我只能叹着气,懒得去拆穿他。
我早知宋季同是个不开窍的,却没想到这人不开窍至此。费了我的心思不说,还徒让人生着闷气!
于是我缓和了一下心情,扬起一抹笑容,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前头这话不过是逗逗你,空楚你莫要当真。我也只当你是我亲弟弟看,日后还盼着你给我寻个好夫家。」
「逗、逗逗我?」
宋季同脸上的笑意有了瞬间的凝滞。
他茫然地看着我,像是不信邪一般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我脸色不变,弯了弯唇,「空楚莫不会是当真了吧?你怎的不想想,如今秋闱将近,我怎会用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来分散你的心思?」
「我——」宋季同张了张嘴。
「我只是瞧着你这几日绷着紧张,便想着法子让你放松发泄一下。」
我一本正经地胡诌着,甚至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空楚你的反应会这般大,看来日后这玩笑话不能多说了。」
但凡是开了窍的都知我这借口找得有多蹩脚。
可惜,宋季同是块不开窍的石头。
「你——」
宋季同气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反倒是惹得眼尾红了起来,那双黑眸更像是浸了水润。
——等等,浸了水润?
我讶异:「空楚,你被我气哭了?」
罪孽啊罪孽,我竟然把未来的状元郎给气哭了。
「我没有!」
宋季同梗着脖子咬着牙回道,只声音听上去却有些不对劲。
「那便好,」我笑眯眯地点了下头,「不然都这么大的人了,爱哭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这要是说出去邻里邻居的都该要笑话了。」
「江苗儿!」
听着宋季同拔高了声音,我也知晓不能把人惹得太过,便照着以往的法子想要把人哄好。
可这次宋季同却咬了牙要同我置气。
「江苗儿,你又骗我!」
——又?
我何时骗过他了?
瞧着我茫然不似作假的神色,宋季同看起来更气了。
10.
到最后,我也没从宋季同那问出上一次骗他是什么时候,又骗了他什么。
这人像是同我杠上了一般,非要耗着等我自己想起来。
其间苏若亭也跑来找了我一次,询问我宋季同到底是怎么了。
「宋季同把孟州说哭了。」
苏若亭「啧」了一声,语气颇为咬牙切齿:「我猜他准是在你这受了憋屈没处发。」
「他一人受憋屈就算了,凭什么还把我的孟州说哭!」
听这语气,苏若亭对宋季同积怨已久。
正巧此时食肆没多少人,我索性就陪着苏若亭唠叨了几句。
她打探了一番我俩的情况后,没忍住开口:「你既已知晓了宋季同待你的心意,为何不说开?」
「可他自个还不知晓。」我语气有些无奈。
苏若亭噎了噎,恨道:「真是读成个死心眼的了!」
「那你还要继续刺激他吗?」
我认真思索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不了,秋闱将至,他得专心考试。先前是我气到了,捉弄一番消气了也就罢了。」
苏若亭忍不住撇了撇嘴,伸手戳着我脑门:
「他先前说了那么多难听气人的话,你如此就消气了?」
「那能怎么办呢?」
我开着玩笑,故作愁眉苦脸:「毕竟我只是宋家的童养媳,日后还得靠着空楚才能过上好日子呢!」
「我瞧着你可一点都没童——空楚?」
苏若亭笑着开口。可话说到一半,她愣怔着看着门口的方向,语气惊诧。
空楚?
我循着她的视线瞧去,却发现宋季同站在食肆门口,面色沉寂看不出一点情绪。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方才的话又听进去了多少。
我一慌,朝他走去:「你怎的过来了?」
「今日放得早,我过来帮忙。」
宋季同脸色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在看到苏若亭时,明显带上了一分嫌弃:「你怎的又来了?」
「我当然是来找苗儿玩的!」
苏若亭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因着宋季同来了,她匆匆和我说了几句就先离开了。
我惦记着方才的话,倒也没有挽留。
宋季同说来帮忙的倒也真是来帮忙的,中间我试探着问了几次,他都面无异色。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虽说我自觉这话没什么问题,可若是截个一两句话听,保不齐会让人多想。
之后一段时间,宋季同一有空就来食肆帮忙,直到我发了火,这人才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看得我又好笑又好气。
时间过得快,不久就到了秋闱。
就如我掌握的剧情那般,宋季同中了解元,宋大娘乐得直念「祖宗保佑」。
宋季同倒是没表现得太过激动。
也是,对平日考试都是第一的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中了解元,你高兴吗?」
放榜那日,宋季同看着我,语气有些执拗。
我第一次瞧不大清那双黑眸里隐藏的情绪,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我当然高兴啊,我们空楚是有大出息的人。」
可不知怎的,听了这话的宋季同却是紧抿着唇,眉目间多了几分少有的阴霾。
我隐约觉着有哪里不对,可宋季同之后的表现又与往常一般无二,我只得先按下疑惑。
这一按,便直接等到了春闱。
11.
苏若亭骂我是个没脑子的,之前不绑着宋季同,等他被京都的繁华迷了眼,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童养媳。
我当时信誓旦旦地和苏若亭说,不会的。
可先前的自信在瞧见宋季同和那位沈姑娘走在一块时,却悄然碎了些许。
原剧情里作为男主的宋季同感情线虽然不多,可到底也是有佳人作陪。而我这位童养媳,却是在书中寥寥几句,一笔带过。
——说到底,我还是介意着原本的剧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宋季同开始对我敛了心思。他平日里虽还和我吵吵闹闹,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我听说沈丞相家那位小姐又去找了宋季同。」
苏若亭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前段时间她和孟州互通了心意,如今看着我和宋季同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沈丞相深明大义,清正廉明,那位沈姑娘又知书达理,空楚同她多接触也是好的。」
我打着算盘,头也不抬。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苏若亭撇了撇嘴,「我都不乐意说你瞧着那两人在一起时的酸模样了!」
「很酸吗?」
我停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
苏若亭肯定点头:「很酸。」
「左右空楚也瞧不出来,无碍。」
我重又低下头,语气是惯有的无所谓,只拨着珠子的指尖却有些压抑到泛着白。
「你还真当宋季同是前些年那不开窍的石头啊!」
苏若亭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听到了,却没吭声。
我没和苏若亭说,我已经不是宋季同的童养媳了。
会试放榜那日晚上,宋季同跪在宋大娘面前,要了当年我的卖身契,去了官府,消了我童养媳的身份。
宋大娘觉着他还是当年那般执拗不肯娶我,气得打了宋季同一顿。
可这人就是硬憋着一口气,只说不要我当他的童养媳。
「空楚,你当真不愿娶我?」
时隔快半年,我重又问了一次,但心境却全然不同。
宋季同看着我,眼尾一片红意。
他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懂宋季同的意思,可这人也不愿意多解释。
后来宋大娘也没得法,恨恨地说等日后帮我找个更好的婆家。
宋季同依旧一声不吭。
最后我心软了,安慰着宋大娘说当姊弟也是好的。
左右也是娘的女儿,之后也能好好孝顺。
宋季同却瞪了我一眼。
起先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后来冷静下来,我想着宋季同的异样,倒是想起了一个细节——
外人常称赞宋季同君子端方,可我却知晓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小气的。
他喜爱之物,旁的人是分享不得半点的。
虽说把自己比喻成物品不大好,可这段时间宋季同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占有欲却是只增不少。
倒也不是我自恋,食客中有几个旁敲侧击问我有无婚配的男子,后来我在食肆再也没见到。
就是路上偶然见着了,那些人瞧见我也是匆匆离开,不敢说上一句话。
可我却捉摸不透宋季同的心思,总觉得事情少了紧扣的一环,导致我云里雾里的。
不过既然猜不透,那我便顺着他的心意来。
苏若亭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那沈小姐的事,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打量着我的神色。
见我「面露郁色」后,她又收了话题,说起了殿试的事情。
「苗儿,你老实同我讲,你当真对空楚那么有自信,觉得他一定高中状元?」
「那是自然。」
我眼角瞥到一截眼熟的藏青色,浅笑:「他定会六元及第,平步青云。」
视线里,那抹藏青猛地僵硬住。
12.
三月初一,太和殿考策问。
宋季同日暮时分出来,脸上依旧是一副平和稳重的模样。
殿试阅卷后三日放榜,皇帝设琼林苑宣布登科进士的名次。
意料之中,宋季同是新科状元。
宋季同还未回来,便有礼部敲锣打鼓上门贺喜。
宋大娘喜极而泣,说不出话来,只好由我出面接待了这些人。
等街坊邻居恭贺的人走了后,我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瞧着当年的糯米团子如今成长为俊俏状元郎,怎么说心里都是一股满足感。
「都是有苗儿在。」
宋大娘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着说着又恨恨地骂着宋季同没良心,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
我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宋季同,忍不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脸色倒是没有半分的变化。
毕竟是亲儿子,又是这般大喜日子,宋大娘说了几句后又是喜笑颜开,说要张罗着好好庆祝一番。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等到宋大娘走开后,宋季同叫住了我,一双眸子黑沉沉的。
这般模样让我想起了秋闱放榜那日宋季同找我时的场景。
不知怎的,我心下一慌,可面上却不表露半分:「那自当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空楚你可有想吃的,阿姊都给你做!」
「阿姊?」
宋季同低低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咬着牙:「江苗儿,你当真是好样的!」
「你这话说的,」见宋季同恢复了原样,我放下心来,又嘴上不饶着人:「先前不是你一直吵嚷着只拿我当阿姊的吗?」
宋季同又被我说得噎住,最后只能恨恨地留下一句「你且等着」。
我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好,倒是真想知道宋季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我等着等着,没等到宋季同将话说开,反倒是等到京都流言四起,说丞相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新科状元郎。
这下,我有些等不了了。
当年宋家是用来五两银子买回的我,后来宋季同直接要了卖身契消了,也未曾要我的银子。
我想了想,算好了赎身加恩情的银子,夜半时刻带着包裹准备偷偷离开宋季同的官舍。
可还没走到大门,四面火光大亮,人就被宋季同堵在了墙角。
他咬牙切齿:「江苗儿,你敢逃跑试试?」
还没等我回答,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便先红了眼,如幼时一般委屈:
「阿姊,你别不要我……」
前后反差之大,让我甚至都怀疑这宋季同读书读的得了失心疯。
我提了提包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之后是要娶那位丞相千金的。我若是继续留在这,恐怕会让那位姑娘心生芥蒂。」
「你总是听旁人的流言蜚语,何时听听我的话!」
「我何时总听旁人的流言蜚语了?」
我努力争辩道:「不是你总是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肯说吗?」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宋季同猛地顿住,脸上的怒意很快被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我瞧着宋季同有些委屈巴巴,到底还是心软了。
「空楚,」我叹了口气,做出让步,「你要是不愿意——」
「江苗儿。」
宋季同打断了我,极力维持冷静的嗓音却在发着颤:
「你总是在骗我。」
这不是宋季同第一次说我骗他。
我愕然地抬起头,却看到宋季同解下那个藏青色的香囊,从里取出一张字条。
——果然,连宋季同都把这香囊当成了布囊用。
看着宋季同的动作,我竟分神地想着。
13.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好是冬天。
第三日,宋家就来要买我回去做童养媳。
我第一次见到宋季同时,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躲在宋大娘的背后,含糊不清地叫着「阿姊阿姊」,朝着我笑得很开心。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应当是穿书了。
宋家一家待我都是极好的,可原文里宋家之后几年却过得很是不好。
于是我趁着自己还有些记忆,便用几粒糖哄着村东小秀才借了我笔和纸,偷偷记下了一些重要事情,想着若是灾祸能避免就尽量别避免。
纸和笔都是稀罕物,我骗了那小秀才许久才得了两张,于是记录的时候都异常小心翼翼。
宋家买我用了五两银子这件事我也是记上了的。
可后来这张纸却是丢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看着宋季同手里捏着的那张写满了熟悉字迹的纸,久远的记忆重又被我翻了出来。
我面色复杂:「空楚,偷盗非君子所为。」
「那撒谎呢?」
宋季同强装镇定,可紧捏着那张纸的手却暴露了他心底的情绪。
「你说你愿意当宋家的童养媳,可你却记着每一笔钱。你在字条上说,等还清了宋家的恩情,便要离开。」
我噎了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起先我顾着剧情,知晓宋季同是有官配的,再加上一开始童养媳这身份的确让我有些接受不来,所以便在纸条上写了一些话。
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记得当初写了什么。
可我现在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我知道宋季同日后会娶别人,我这是在给自己提早找出路吧?
见我沉默了下来,宋季同眼眶更是红得彻底。
「我晓得童养媳身份不好,便想和阿娘说早日消了这身份。你说会陪着我,可你却早早攒着钱,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宋季同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变得异常艰涩了起来。
这话听得我心里也酸涩了起来,可更多的却是委屈。
「难道不是你一直不愿承认我的身份?你分明也说了不喜欢我,日后也不会娶我的!」
我小声嘀咕,却被宋季同听了进去。
「若不是你先想着离开,我又怎会如此、如此说……」
我瞧着宋季同那模样,比我委屈更多了。
「所以你就同我置了这么长的气?」
我顿时又好笑又好气。
这人的心眼真是比针尖还要小!
「还有呢?」我瞥了一眼扔被宋季同紧握在手的字条,耐心地问着,「你还知晓了什么?」
那上面记录着我最大的秘密。
宋季同既然都能看懂我后面写着想离开的字,那定当也是看懂了上面的内容。
以他的聪慧程度,能猜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内容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但我更好奇宋季同能够匪夷所思到何种程度。
「阿娘说,她买你回来前你曾发过高烧,那一次人差点没了。」
宋季同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斟酌着语句:「你写这些的时候,有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但你却提前知晓了……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是那次事情让你得了什么运道。」
他顿了顿,舔了下发涩的唇。
「你总说我有大出息,说我日后必定六元及第,金榜题名。阿娘都未曾这般信过我,可你每次说的时候,都让我觉得你在说着一些已定的未来。」
宋季同的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我,像是在害怕下一秒我会原地消失一般。
「我原是想着若是身份能禁锢着你,那我、那我便禁锢着了,日后我定待你很好来补偿你。
「夫子常说我有君子之姿,可我唯独在这件事上犯了浑。」
他闭上眼睛,同那张纸条一起给我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
圣旨上,写着我和宋季同的名字。
我愣愣地辨着上面的字,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我是没想到,我居然还炸出一道圣旨来了。
「沈丞相对我极为赏识,我便求着讨来了这份恩典。」
宋季同这句话轻描淡写,可我却难以想象他到底付出了什么。
皇帝赐婚历来大事,宋季同如今不过只是个状元郎,能够求来这般恩典,其中定是有沈丞相的相助。
可宋季同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丞相都答应——
「你总是这般模样,好似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及时脱身离开。」
宋季同握着我的手腕,指尖冰凉得骇人。
他的声音逐渐哽咽:「那现在呢?」
——那现在呢?
一瞬间,我觉着手上的那道圣旨竟是有万斤重。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宋季同能想到的最后办法,便是讨来这道赐婚圣旨,彻底断了我离开的后路。
「你真是……」
我原本是想同往常那般开口嘲讽宋季同一两句。可刚说了三个字,我的视线便模糊了起来。
两个傻子对着哭的场景肯定很好笑。
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可仍止不住着想哭。
我原以为是自己在包容着宋季同的任性。但事实上,却是宋季同在包容着我的私心。
——我的确想过离开,不止一次。
——我对宋家很好、对宋季同很好,也是为了我之后的生活做好准备。
见着我哭了起来,宋季同慌了。
他以为我是在埋怨他讨了圣旨,断了我离开的后路,一时间更是难受得快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