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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颖如宋引默,不假思索便明了了其中原因。烛火盈盈,为他的黑衣镀上一层鎏金颜色。柔软的墨发垂在他鬓边,他略微低垂下眉眼,捉回我的手置于掌心轻轻揣摩,而后抬眸看我,道:「桃儿,不若你随我走吧。我自把你护得好好的,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烛光落在他眼里,男子眼神粼粼,一双星眸明亮万端,语气温柔而坚定:「我家中长辈只有父亲,他虽待人严厉,不易亲近,但脾气绝不古怪。我母亲去得早,你随我入府后便是当家主母,谁也不敢欺你。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纵是母亲过世多年,他也不曾再娶。我与父亲一般,唯愿一生只娶你一人。桃儿,余生我都不辜负你,你可愿随我走?」

他一样不落地向我交代,教我心尖尖上都簇上了一层暖意,脸上不由浮出一点笑意,却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若此时和你一走了之,小姐岂非要讨厌我一辈子?再者,我尚有未查清楚的事情,在明了之前,我不能贸然离开。」

言至此处,我轻轻戳了戳宋引默的手心,抬眼看他,眉眼哄人似的笑得弯起,柔声道:「小宋大人,你便再等等我嘛。」几近是在撒娇了。

他耳根处飞快地浮现出一点绯色,却强装镇定,低低地「嗯」一声,轻声问道:「有药吗?」

我点点头,指了指榻边小柜上置着的小盒。

宋引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拿过柜上小盒,手指修长漂亮,蘸取一点香泽,而后温柔地涂在我手上。涂抹香泽时,他神情专注,手指分外轻柔,似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侧颜精致好看,墨发似有若无地遮挡,露出精致的下颌来。下颌往上,悬鼻如玉,再往上,眉目舒朗,视之恍如山岭之上浮沉的云岚。

我心下莫名一软,轻声问道:「今日为何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手上动作微顿,略显生硬地转过头来,微微抿唇,道:「非得有事才能来吗?我想见我心尖上的姑娘了,不成吗?」语罢,耳根处又重新染上了红。

我眉眼弯起,盈盈笑道:「明明昨日才见过。」

他略略思索,眉梢轻挑,道:「桃儿安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但我仍觉十分受用,含笑着看他为我涂香泽,心情愉快不少。

待他将我的两只手都一一涂罢后,才轻轻松开了我的手,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我得走了。」

府上夜间的巡查向来严格,他若再逗留得更晚,便难得离开秦府了。我心下虽不舍,也只得点点头,不忘肃声叮嘱他,道:「你上去后可别忘了盖好屋顶的瓦。」

我永远记得被扛梯子补瓦支配的恐惧!

他轻轻一笑,微微扬眉,并不马上离开,而是起身立于我身前。夜色将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渲染得暧昧,男子身材颀长,站姿如松如竹,背对了烛火,在我身上覆下浓重的影来。

我略有不解,抬眸看他,却听他低低地轻笑一声,轻启薄唇,道:「闭眼。」

我约莫知晓接下来他要作甚,脸颊迅速攀上薄红,如他所说乖顺地闭上眼睛。

甫一闭上眼,那雪松气味便离我越发近。他靠近我,一缕墨发轻轻垂落在我的胸口,扫得颈脖处丝丝缕缕的痒。心跳如雷间,有温润轻轻落在我的脸上。他竭力克制着,只在我脸上片刻流连,沾之即离。

只浅浅的一下,倒教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睁开眼,瞧见身前男子玉似的脸上微透着红,竟较我还要羞涩两分。我不由轻笑着挑眉看他,他自知面上窘迫,只叮嘱我一句「早些休息」,便轻灵地跃上了房梁,逃之夭夭是也。

我笑容凝固,手攥成拳,恨恨地捶了床榻一拳又一拳。

宋引默这个铁憨憨!

能不能好好地盖个瓦再走啊?!

(九)喜与悲

我欲哭无泪,将打开门预备扛梯子回来上房补瓦,便瞧见门外一袭黑衣的赵景明。少年抱剑端然杵着,俊俏的脸上乌云密布,阴鸷满满,吓了我一大跳。

他抬着手,似是正欲叩门的模样,见我忽而开了门,受惊地后退一步,还不忘先发制人地指责我,道:「你开门吓小爷!小爷的小心脏受惊了!你得赔小爷汤药费!」

碰瓷?从没怕过!

我眉梢轻挑,抱臂冲他森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汤药费赵小爷怎么瞧得上眼?不如我赔你一副棺材钱?」

赵景明闻言打了个寒噤,将将开口欲与我争辩,我却隐约听到了细微的破风声。随着这道声音,赵景明闷哼一声,旋即跳脚呼痛,连声哀号道:「好了好了!我这便说!我这便说!」

我茫然地看着赵景明痛得原地跳起大神来,正觉着一头雾水,便听赵景明忍着痛与我,说道:「秦二……秦二那厮喝多了酒就断片,他听小爷说你去过一水居,便差小爷问你昨夜找他可是有事。他醉了一场,都忘干净了。」

我一想起昨夜种种便觉得分外别扭,公子能将之忘了再好不过,我也当全然没发生过,免得日后碰面二人两看相尬。

听赵景明如是说,我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通身松泛不少,轻笑道:「你回去禀报公子,就说,就说我没事,只是路痴,走错了。」

赵景明意味不明的「啧」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来,伸手递予我,道:「公子听说姑娘回了南苑做活,教我把这个捎带给你擦手用,用完了再管我要。」

我摆摆手,并不去接,只轻声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便好,东西委实不必再要。」

赵景明却不由分说地将药瓶塞在我手中,暴躁道:「你若不拿,小爷还要跑二趟!快收好了!」

言罢转身欲走,我忽而灵光一闪,拉住赵景明,唇角弯起,笑得神秘莫测,道:「赵小爷,若我没记错,你似乎轻功十分卓绝?」

赵景明挑眉,得意道:「那是自然,嘘,低调!」

我憋住笑,作出敬仰的神态来,伸手指了指房间里漏下的皎皎月光,诚恳道:「屋顶破了个洞,劳烦赵小爷帮一下我这个弱女子的忙,用轻功上房补补瓦。」

赵景明嘴角抽了抽:「小爷从来上房揭瓦,你、你竟然让小爷补瓦?!」

我方欲说些什么,又听得一道破风声。这次我听得真切,正欲循着方向,侧首寻那声音源头,瞧得不远处的一根廊柱边,隐约露出一袭月白色袍角,上绣了精致的海水江牙,将欲看个仔细时,视线又被赵景明的哀号拉了回来。

只见得一身黑衣的阴郁少年俯身紧捂着腿,面上哀怨之色尽显,咬牙切齿道:「我补!我这就补!我爱补瓦!补瓦使我快乐!」

我:「……」

再回首时,廊柱处只见得月光裹挟着沉沉夜色,先前瞧见的那方月白袍角,约莫是晃神间看走眼的幻觉。

是夜,我又做了一场梦。

我藏在屏风后,看那少年悠闲自若地斟酒。他的手生得十分好看,轻握着青瓷壶把,倒酒时矜贵得赏心悦目。

我却无暇欣赏,眼瞅着包间外敲门声愈发急切,少年却端坐在位上无动于衷,急得面红耳赤,几欲跺脚。

少年似是极乐于见我吃瘪的模样,见状轻笑一声,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行至门口处,懒懒地打开了门。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门边动静,听得来人与少年说话。来人似是识得少年的模样,隐约听见他说什么原来是谁谁家的公子,恕在下唐突云云。

少年轻笑道:「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答道:「我家小姐顽劣,今晨支开仆婢,又溜出了府去。大人遣了一支亲卫队,分成小组散在京都各处暗地里寻小姐,我等便是其中一组。方才听小贩说瞧见一个形貌类似的少女进了天香楼,故来查探一番。」

少年闻言,装作不经意地回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藏身之处一眼,道:「诸位有令在身,我也不愿为难,可要进去看看?」

他扬手一请,磊落至极的模样,那人见状,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等再去别处查看便是。」

我将松一口气,却听少年笑道:「我奉劝你等进去一看,尤其仔细瞧瞧那扇屏风,说不定后面便藏着哪家出走的小猫。」

我当即便炸了毛,又听得少年话音刚落,另一人惊道:「头儿!里头有两副碗筷!」

那人挥手,肃声道:「进去找!」余下人便整齐应了一声「是」。

自己走出来总好过被人揪出来。我从屏风后走出,怒视那少年一眼,咬牙切齿道:「震惊!某男子汉大丈夫,竟公然卖队友!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泯灭人性、沦丧道德的少年眼光向我处一掠,虽看不清面貌,我却知晓他正弯了唇角浅笑。

那队人见了我,霎时退出包间,分列在门两边,齐齐伸手相请,朗声道:「小姐请!」

我恨恨道:「我若不请,你们是不是又要如上次一样把我硬扛回去?」

众人皆俯首称是。

少年失笑,道:「他们奉命行事,你何必与他们为难?」

我轻哼一声,迈步出了包间,从少年身边经过时,侧首横他一眼,道:「我记下你了,别叫我再遇着你。」

少年不以为忤,微微扬眉,颔首时下颌线条矜贵好看,轻笑道:「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天香楼门口已停了一顶华贵的软轿,恭候着一干仆婢。有婢女谦身为我掀了轿帘,我将上轿时,抬眸再看了楼上一眼。

少年萧萧肃肃地立于包间窗边,风掠起他墨色的发,明朗的日光在他额角烙上一点。他亦在看我,眼波潋滟,胜却江山好颜色。

他说,可要记牢了我,万别忘了我。

如何会忘呢?

这样轻佻的少年,这样风骨的少年,这样……欠打的少年。

醒时天际仍一片黛青颜色,其间泛出一线鱼肚白,霞光万顷便要从中绽开。我从榻上起身,快速将自己收拾好,换上一身简洁布裙后,便出门去南苑寻夏果,不忘为小姑娘带上一盒香泽。

做完一日的活后,我揉着酸痛的手臂回房,正欲开门,却见房门前放着一盒上好的香泽。我不知是谁放在此处的,拾起来一看,盒盖上有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绯色。这绯色瞧着像是女子指上蔻丹的颜色,似是无意中划上去的。府中管教严,婢女从不染蔻丹,唯有小姐总爱用凤仙花汁染甲,衬得十指纤细好看。我心下一暖,将香泽好好地收入了怀中。

忙碌了一日,甫一沾上枕头便入了睡。这次梦见的是一处隐匿在群山深处的屋舍,屋舍四野掩映着青葱翠竹,山间缭绕着薄薄的云雾,衬得这一方屋舍恍如人间仙境。

我端坐于书案前,一手执笔,一手挽袖,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臂,正抄写一卷书。一张写罢,我回首一看,身后垂下一卷竹帘,竹帘后是一方席地而舍的小榻,榻上有人正在休憩,以一只手臂做枕,另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他虽背对了我,却仿佛知晓我停了笔,懒散开口,道:「昨儿罚你抄的书,拖到今日还没写完,不许再偷懒。」

我气鼓鼓地罢了笔,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怒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还是个孩子啊!」

他仍无动于衷地摇着扇子,淡淡道:「一日三餐,哪顿少了你了?你倒说说,为师如何苦了你?」

我痛心疾首地控诉道:「早晨清粥小菜,中午小菜清粥,晚上青菜小粥,师父啊师父,我就是吃再多菜,我头上也长不出青青草原来。」

师父微微一哂,心虚道:「你爹只托为师照料你,又没说要如何照料你。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月他才能来接你,你吃的又多,师父委实养不起啊。」

我:「……」扎心了老铁。

我揉了揉手腕,心下暗骂了他好几句吝啬鬼,虽不服气,也只得拾起笔搁上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抄写起来,却听师父懒懒道:「徒儿,你是不是又在心头骂为师?」

我笔微微一顿,晕开好大一团墨来,悄无声息地抽出这张纸,揉成纸团后另拿一张纸重新抄写,一面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师父轻叹一口气,嘱咐道:「明日要来一位虚长你三岁的小友,他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来者是客,你需得好好照料。」

我好奇问道:「能叫师父称一声小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师父笑道:「那小友姿容甚美,通身风仪词气,你明日一见便知。」

他再说了什么我也不曾认真听,垂下眼睫安静地抄写文章,心下无端想起了那个月白衣衫的少年郎。我不曾忘了他,那他呢?他还记不记得那个从树梢落进他怀里的碧裙小姑娘?

梦里的一日不过心念一动间,天光大好里,已是次日光景。我挽着袖子撰写一阕词,适才研墨时,手上不甚沾了一团乌黑的墨渍。正是诗兴勃发,我也无暇去洗,起承转合间落笔酣畅淋漓。

诗成,我舒一口气,抬手拂去额间薄汗,抬眼却见一人倚在竹门边,月白的衣衫,如山涧清雪,似夜下明月。光影浮动间,他的身形较之庭院翠竹还要清隽挺拔,不消看脸,也知其人必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那少年勾唇低低一笑,语中万分春意流连,道:「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便是此时,梦境一瞬间塌陷。我凝望着梦中少年,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脸。四野归于黑暗,没有庭院,没有书案,一片混沌中,我与那少年遥遥相望,明灭的光影模糊了他的眉眼。

可那又如何?只消看他一眼,我便觉万分心安。

他占据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当他转身迈着清雅的步履离我而去时,我的心痛得像被人生生剖去了一块。我提着裙子逐他而去,像在追逐遗失许久的心上空缺。他只漠然向前,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醒时面颊一片冰凉,我伸手轻轻一触,指尖沾上湿润,竟是未干的泪痕。我垂下眼睑,茫然地看着指尖湿痕。梦里悲戚犹在,心底疼痛犹在,一时竟分不清,那究竟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我遗失记忆中缺漏的一环。

白日在南苑洗碗,入夜回前院休憩,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许是因为那夜的梦太过刻骨铭心,这两日我睡得极好,再没做过什么梦。

第三日正午,厨房里已烧好了菜,正有条不紊地准备装盘,众人皆忙得热火朝天,我也坐在碗池边认真地洗碗。洗罢一个碗,我侧首一看,却不见夏果,心下略有疑惑,正思量着小姑娘跑到哪儿去了时,听得厨房一声清脆的「砰」。

我登时便觉着不好,连忙起身去看发生了何事。厨房里已围了一圈人,隐隐从中透出些熟悉的哭声来。我拨开人群一看,见得夏果跌坐在地上,身侧打翻了一地的菜,还有些尖锐的碗碟碎片。小姑娘红了一双眼睛,正哭得伤心。

我忙上前拉起她,担忧道:「果儿,可有伤到?」

夏果见了我才勉强止住哭泣,摇摇头,抽噎道:「桃姐姐,是她推我我才打翻碗的。」

我眉头蹙起,顺着夏果手指的方向望去,认出那人正是我初回南苑时刁难我的婢女。

她见夏果指认,脸色略略一白,旋即讥笑着否认,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是夏果不甚打翻的碗,如何怪得到我头上来?」

有一人附和道:「红杏姐说得对,明明是夏果打翻的碗。里头的菜可是稍后要呈到前院去的,出了差池,我们都要被牵连!」

我轻轻一笑,抬眸看那婢女,问道:「你叫红杏?」

她点点头,我弯了弯唇角,又道:「出墙的那个红杏?」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红杏神色一滞,恨恨剜我一眼,冷笑道:「让你逞口舌之快又如何?夏果打翻了菜,等我上报给崔嬷嬷,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厨房的动静已传到崔嬷嬷耳中,她来得有些急,一手撑着门,一手扶腰喘气,横了众人一眼,怒道:「终日里没个安生?!又闹了些什么幺蛾子?」

涉及自身,众人皆道事不关己,红杏谄媚一笑,指了指洒落一地的菜,道:「夏果打翻了要呈上去的菜,还推诿到我身上来,偏映妆姑娘还一个劲儿护着她。嬷嬷明见,这二人都要罚。」

崔嬷嬷略微沉吟,看我一眼,问道:「可是如红杏所说?」

夏果抽泣道:「嬷嬷,此事和桃姐姐无关,您别怪她。碗是我打碎的,我认罚,可是红杏在后头推了我一把,您也该罚她。」

我将夏果护在身后,沉声道:「有争辩的工夫,不如先想想如何补救,重做一道菜可还来得及?」

红杏嘲弄一笑,道:「姑娘这话说得轻巧,你可知做这道菜事先要准备多久?重做?这般仓促谁愿意帮你重做?」

我冷冷一笑,而后侧首看向崔嬷嬷,道:「崔嬷嬷,每餐做菜的份数都有定量,平白少一道菜众人都难免责罚。我愿意一试,若我做得不好,我一力揽责,若我做得好,您便免了夏果的罚,可好?」

夏果闻言,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崔嬷嬷略有迟疑,倒是众人皆称好。她见我向她颔首,终于点头同意。得了她的许可,我松一口气,回身便扎进了厨房里。余下的人有的收拾地上的狼藉,有的重拾手上的活计,也有的探头探脑,在厨房外看热闹。

灶底犹有火星,很容易便重新生了火。夏果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道:「桃姐姐,时辰不多了,我们来得及吗?」

我沉下心来思索,目光落至灶台上一碗弃置不用的鸡翅翅根时,灵光一闪,忽而便有了主意。

赶着上最后一道菜前,我将鸡翅盛在碟中,递予呈菜的婢女。众人围拢过来,惊疑地看着盘中香气扑鼻的金黄,有一人问道:「敢问姑娘,这菜叫什么名字?」

夏果也望着我,好奇道:「我还从未见过鸡翅能这般做呢。桃姐姐,这是个什么菜?」

我用香胰子洗罢手,闻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气定神闲道:「吮指原味鸡。」

我面上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下却也没甚把握,和夏果一道在她的房间里抱团自闭,愁得连午饭都不曾吃。忽而听到叩门的声音,打开一看,是满面喜色的崔嬷嬷。

瞧她神色我便放心了大半,听崔嬷嬷笑道:「恭喜姑娘了,姑娘做的那个什么笋子原味鸡很得夫人喜欢。」

今天也很严格的我纠正道:「是吮指,不是笋子。」

崔嬷嬷不解:「什么孙子?」

我:「……」算了你开心就好。

夏果扬起一张小脸笑得烂漫,道:「嬷嬷,那还罚我吗?」

崔嬷嬷侧首看她,想来也是欢喜这个活泼的小姑娘,笑道:「不罚你了,那你下次可还这般莽撞?」

夏果摇摇头,连忙否认道:「再不敢了。」

崔嬷嬷点点头,复又看向我,道:「姑娘明日不必再来南苑了,夫人令姑娘去她身边伺候,日后还望姑娘在夫人身边多多美言。」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这是自然。我不在南苑,夏果就托嬷嬷照看了。」

崔嬷嬷连忙点头,笑道:「我定会看顾好果儿,绝不负姑娘嘱托。」

和崔嬷嬷寒暄两句后,她便告辞离去。我回首一看,夏果正捧着脸坐在榻上一脸纠结,见我看向她,跑过来不舍地拉住了我的手,道:「桃姐姐,我舍不得你,你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温言软语地抚慰了好一通,小姑娘才重新笑起来。

次日,我早早地起了身梳洗,头发扎了个讨喜的双丫鬓,描妆时只斟酌着扑了一层薄粉,柳眉淡扫,半点胭脂也不曾用。梳罢妆,换上一套颜色稍暗,不引人注目的简洁衣裙,揽镜来回照了一通,确认并无不妥后才出了门。

夫人所住的葳蕤居是府上最清幽的院落,恰如葳蕤居的名字一般,院落里随处可见参差雅致的花木,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屋舍里的装潢古朴雅致,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最是惹眼。

我来时夫人将将起身,对镜而坐,微阖了眼,有嬷嬷在给她梳头,因保养得宜,并不见白发。我上前向她规矩地行礼,道:「映妆见过夫人。」

她睁开了眼,看铜镜中我的倒影,微微抬手示意我起身,笑道:「不必多拘束,过来我看看。」

我依言站至她身边,她执了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一笑,道:「你莫怨晚妍,她喜欢了小宋大人那么多年,一朝欢喜落空,难免拉不下脸。」

我摇头,低垂下眉眼,轻声道:「夫人说笑了,我凭什么怨小姐呢?明明是我夺人所爱在先,小姐还对我这样好。」

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望我的目光教人莫名像是悲悯,道:「你非夺人所爱,而今种种,不过是回归原位罢了。」

我不解地望向她,夫人也不曾解释,只松开我的手淡淡一笑,道:「我处没什么要做的活计,你只消陪着我解闷,偶尔下厨做些新奇的菜便好,昨日的那道菜很合我胃口。」

这已然算是格外偏心的优待了。我略略思索,笑道:「夫人可用过早饭?」见她摇头,我盈盈一笑,道:「夫人稍后用饭可要留些胃口,我为夫人做一份点心。」而后拂一礼屈身退下,问着路到了葳蕤居中的小厨房。

我心中已有了衡量,从菜架上寻到鸡蛋、面粉,再央人要来一碗牛奶后,便挽起袖子开始打蛋。

埋头一捣鼓便过了近半个时辰,将盘中物呈与夫人时,她正巴巴地坐在榻上等我,一股子望眼欲穿的意味。

我忍不住笑,道:「夫人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夫人用小勺挖了一块入口,略略品味后抬眼看我,笑问:「这又是什么糕点?入口即化,好生香甜!」

见她喜欢,我唇角弯起,笑道:「这糕点名为蛋糕,夫人偶尔尝尝鲜便好,若多吃难免发胖。」

她满心欢喜地点头称好,笑着吩咐众人,道:「张嬷嬷,你给晚妍送去一份,刘嬷嬷再给辰儿送去一份。」

刘嬷嬷连忙摇头,愁眉苦脸道:「夫人可放过我吧,上次小厨房做了药粥,我给公子送去,公子只喝了一口便令人将我叉了出去,我这把老骨头可再经不住了。」

夫人笑道:「药粥味苦,辰儿才不喜欢,今日这蛋糕是甜的。」

堂堂七尺男儿,却跟小孩儿似的怕苦?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抿唇一笑。

想来被当众叉出去给刘嬷嬷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即便夫人如是说,她仍摇着头不愿去送。夫人无奈,目光投向我,道:「既然如此,映妆去送吧。」

我不忍直视刘嬷嬷眼巴巴的目光,端起分好的蛋糕,应了一声「是」。

葳蕤居离一水居不远,我端着小蛋糕站在院门前,虽略有迟疑,犹豫片刻做好了心理建设后,才伸手敲了敲紧闭的院门。

不多时门便开了,赵景明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道:「谁啊?大早上的扰人清梦。」

此时早已日上三竿,我将盘子递予他,轻笑道:「喏,新鲜出炉的蛋糕,劳赵小爷给公子送去。」

赵景明清醒过来,方欲伸手接过,看清来人是我后,眼珠微微一转,摆手称不,道:「既是来送糕点,便得自个儿送到秦二手上,小爷才不帮你。」说罢,他便侧身让开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我只得依他,移步去至公子卧房,抬手敲门却无人应答,又轻轻敲了敲门,才听得一声轻飘飘的「进」。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去一个脑袋,轻声道:「夫人令我给公子送点心。」

他懒懒地从榻上坐起身,似是才睡醒的模样,墨发从颈边泄下,略显散乱,几缕碎发落于额间,更衬他如玉好容颜。素日里总爱微微勾起的薄唇轻抿成冷淡的弧线,只眼波一横,便晕染开风月无边。素白的寝衣稍稍松开,颈脖修长,喉结瞩目,视线往下,是精致漂亮的锁骨。

我忙移开视线,认真奉着盘子,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他抬眸见我,眼底冷淡如冬日里的薄冰,在春日暖阳里迅速融解开,唇角翘起好看的一点,道:「映妆?」

我应了一声「是」,却听他低低一笑,轻声道:「原不是做梦。」语罢,他拾起一件月白衣衫随意地披在身上,起身行至盛放着茶壶杯盏的珊瑚圆桌旁,倒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侧首看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进去。

我这才进屋,将蛋糕放在桌上,拍了拍手抬头看他,轻笑道:「既已送到,公子若无旁的吩咐,我便回夫人处复命了。」说完便脚底抹油想要开溜。

他却眼含笑意叫住我,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道:「自然有吩咐,打热水来,我要洗漱。」

我深觉自己多嘴,脸上笑容一滞,只得依公子吩咐去打水,将跨出门槛时,回头一看,他正含笑看着我,目光灼灼,似在哪里见过。

我摁下这股莫名的熟悉感,打回了水。这次我学乖了,不与他客气,正想悄无声息地退下时,却见公子下巴微扬,眉眼弯起,笑道:「劳烦映妆帮我洗脸。」

我按捺住劈头盖脸泼他一盆水的冲动,略略思索,犹豫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唇边掠过笑意,回我一个言简意赅的「讲」字。

我正在拧巾帕的水,听他如是说,诚恳问道:「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公子:「……」

洗漱作罢,他饶有兴致地拿起小勺,轻轻戳了戳松软的蛋糕,而后挖起一块送入口中,眉眼弯起,轻轻一笑,道:「日后不许再做了。」

我不解道:「为何?公子不喜欢吗?」

他摇摇头,又以小勺挖了一块蛋糕,抬眼看我,道:「做起来太过费劲,不做也罢。」

他所言不假,没有打蛋器的古代,我用筷子足足打了一刻钟才将蛋清打发好,现在胳膊酸得手都抬不起。公子显然才醒,又不曾看我做过蛋糕,如何知晓其中劳累?

见我目露探询之色,他垂下眼睑,目光温柔,轻笑道:「从前见人做过一次,做完后稍稍一动手便疼,足足养了三日才养回来,那三日里,连饭都是我喂她吃。」

会做蛋糕,难道也是一枚穿越客?!

我睁大了我的 24 钛合金狗眼,话语间难掩疑似找到老乡的激动,问道:「那她人呢?现在何处?」

他勾唇低低一笑,眼睫修长,遮掩住目中寂寥,薄唇翕动,轻声开口。

「她不要我了。」

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的心口却狠狠地疼了一下,抬眼看他,他却是无谓的模样,收敛了眼中流露的情绪,美目流光,向我望来。

我垂下眼睑,拿不准自己是何心绪,轻声问道:「她就是那个淳儿?」

那夜月华流转,他清立宵中,执着酒壶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回眸看到我时,叫的便是这个名字。那时他神色略有恍惚,目光温柔极致,虽是在看我,却似透过我追忆一段触不到的少年往昔。

他说,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许久,花落满了我一肩。我没等到你,只等到你与他定亲的消息。

廊下有少年,肩上满落花。我忍不住想,公子少年时,该是什么样子?

那个淳儿辜负了他,想来是个薄情女子。

他并不诧异我为何知道这个名字,轻轻一笑,道了一声是,而后放下手中银勺,淡淡道:「少年时总以为岁月漫长,说不出口的话总想留至明日,谁知明日复明日,而今回想,我连一句喜欢都未曾对她说过。」

他垂眸,唇边笑意淡薄,仿佛风一吹便散,轻声道:「若我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我甘愿成全。」

这句「成全」引得我一阵共情似的难过,我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心知无论我说些什么,予他而言都太过苍白无力。略略沉吟,我道:「虽不知那位淳儿姑娘为何离开公子,但我想,她定然不愿见到公子因她难过的模样。」

他眉梢轻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与我嘴硬道:「谁因她难过了?京都少女的梦中情人,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秦二公子,会因她难过?」

玩家对玩家,比比谁更渣?

这话引得我眉眼一弯,抬眸看他,却见他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用银勺拨弄盘中糕点,叮嘱道:「母亲若与你说些你听不懂的话,你不必深想,权当没听到便好。」

我心觉有异,却不表露,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应一声是。见状,公子仿佛放下心来一般,唇角微弯,轻声道:「蛋糕我已吃了,去向母亲复命吧。」

虽是奉了夫人的命,可停留久了也难免惹人闲话。听公子如是说,我向他拂一礼后,径直出了房间,不忘回身将门掩上。这一回身我的目光无意与公子的视线相撞,他正静静看着我,眉目缱绻温柔,未曾料想过我会回头,目光微微一滞,旋即躲开我的视线,略显匆忙地垂下了头。

只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有突兀的对话在我脑海中乍响。

「喂,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本姑娘?」

「不是。」

「我都看见啦,撒谎是小狗!」

「我看得光明正大,谈何偷看?」

「你看我做什么?你,喜欢我啊?」

「……」

不曾听到回应,这段没头没脑的对白一闪即逝,我依稀辨出是灵动的少女声音与清润的少年声音。少女的声音是我,而那少年的声音与梦中所听得的白衣少年一模一样。

无暇深想,我合上门,镇定自若地转身离开,未走出几步便撞上了探头探脑的赵景明。

见我,他唇角噙一抹探究的笑,迎上来跟在我身后,问道:「秦二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明所以,道:「不曾说什么,只寻常吩咐罢了。」

闻言赵景明叹一口气,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回头看他一眼,眉梢轻挑,道:「那你说,公子应与我说些什么?」

赵景明摆摆手,泄气道:「罢了罢了,由他做个锯嘴葫芦,小爷才懒得操他的心。」

赵景明将我送出了一水居的院门,回葳蕤居后,瞧见夫人半倚在榻上,正在看一幅展开的画像。她见我回来,笑着招手叫我过去与她同看。

我在她身边探头一看,画上所绘的男子眉目风流,绝艳出尘,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姿卓绝,白衣翩然,赫然便是公子。

待我看罢,夫人将画像放在身侧小几上,端起凉好的茶,轻轻用茶盖撇去茶水浮沫,一面笑着问我,道:「画得可像辰儿?」

我点点头,轻笑道:「夫人要我将这画像裱挂起来吗?」

夫人抿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你将它放在梳妆台最底的一层柜子里便好。」

我依言将铺展开的画像卷好,去至梳妆台处蹲身将夫人所说的那层柜子拉开,瞧见里头如这般的画像已有四五幅,似是有些年头了的模样,皆系以小绳,收放得规整。我依着新旧次序,将手中画像放在了最边上。

夫人笑道:「这是从塞北送回来的画像,一年一幅。我在京中瞧不着辰儿,能看看画像也好。」

我原本站在她身侧,她却伸手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我顺从地坐在她身边,问道:「夫人既舍不得公子,何不告诉公子,让公子留在京都?」

夫人垂目,放下茶杯,唇边挂笑,语气平淡似在讲述无关紧要的事,道:「从前他是不能留,他若留在京都,有心人便会拿一桩旧事做文章,而现今他是不愿留。」

我略有些不解,道:「为何不愿留?公子觉得塞北比京都好吗?」

夫人看我一眼,轻轻一笑,道:「自是京都好,塞北风霜雨雪,哪里抵得过京都分毫?辰儿有个心上人,可他偏得克制着自己离她远些。与其在她身边备受折磨,争如不见。」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可他说,即便白欢喜一场,求不到结果,他也不曾后悔。

不后悔相见,不后悔相恋,不后悔相知,不后悔相思。

哎,难得一见的痴情男子负心女配置。

我垂下眼睑暗自思量,心想着能渣到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身上,那个传说中的淳儿姑娘真真是个绝世渣女。

那夜我又梦到了那个白衣少年,他倚在门边看着我,声音清越而慵懒:「经日不见,可曾忘了我?」

我手中的毛笔没握稳,「吧嗒」一声掉在桌上,飞溅出来好几个墨点,污了腰际处一片衣衫。而那少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较之我的狼狈,真真是个十足的清贵公子模样。

我磨着牙,缓缓道:「朝思夜想,不敢相忘。」分明是久别情人的昵语,从我嘴里说出时却带着杀气。

说话间,他逆着光向我走来。虽瞧不清面目,身形姿态却是极美的,恍若一株濯濯的青莲。他在我身前停下,高出我一大截的少年垂目端详我片刻,忽而轻笑出声。

我竭力维持的肃杀氛围崩灭在他这一笑中,抬眸不解地看他,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方素雅锦帕,极轻柔地擦拭我的额头,语中戏谑满满,道:「小猫何时变成了小花猫?」

我这才想起手上沾染的墨迹来,先前抬手擦汗时必然擦了一头的墨,难怪他说我花猫。原本我正盘算着要如何整蛊他,可他这一行径却教我生出些许微薄的愧疚来。

这厢我正愧疚着,他手上的动作却停顿下来,放下手,薄唇微勾,轻咦一声,旋即笑道:「这可如何是好?原本只是花猫,怎生一不小心擦成了黑猫?」

我:「……」我有一句芬芳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无视我幽怨的眼神,略略抿唇,抬手想要重新擦拭。我自不再给他机会,拨开他的手,一手提裙一手挡脸冲回房间。

师父本在院落外温酒,见我如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极眼尖地捕捉到我手指缝隙间透出的黑色,笑道:「烟煤搀煤灰,不让黑李逵。乖徒,你是东山送过炭,还是西山挖过煤?」

我:「……」我恨。

我回房洗掉脸上墨痕后,再另换了一件月蓝色软烟罗裙,出门瞧见师父与那少年在院中对酌。少年背对着我,背影清隽好看。他与师父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言罢忽而起身,身形略一停顿,似在思忖,而后伸手折了一枝约莫臂长的花枝。他的手是极美的,轻握着烂漫花枝。衣衫月白淡雅,花玫樱红明艳,相得益彰的好看。

我琢磨不透他折花作甚,远远地在门边撑头看得认真。他执着花枝,在手上略略掂量后,通身气势蓦地一变,花枝一划,破开风声凌厉。他以花枝为剑,一招一式明明杀意尽显,却因手上花枝变得写意好看。

舞罢「剑」,娇软的花瓣在他身侧纷扬而落。满院落英缤纷,他一袭白衣立于其间。最后一式时,手上花枝所指的恰是我的方向。

他的视线顺着花枝落在我身上,低低一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厢我尚怔忪立着,他已潇洒地收了花枝坐回位上,执着酒杯喝尽一杯酒。

师父笑着唤我过去,侧首与那少年道:「小友可曾见过吾徒?」

少年眉梢轻挑,促狭地看我一眼。我瞪将回去,见他轻笑着点头,应了一声是,旋即问道:「先生曾说此生不收弟子,何故破了例?」

师父揉了一把我的头,笑道:「这孽徒的父亲与我有旧交,将她带至我跟前,教我收她为徒。我原本不愿,谁知这妮子心气比我还高,出一题考我,说我破了这题才够格做她师父。想我有朝一日,竟被一小小女子难住,我便强收了她为徒。哎,早知如此气人肝,何如当初莫收徒。」

少年轻笑一声,问道:「是何题目竟难住了您?」

我眉眼弯起,狡黠道:「我问师父,昔日老子西游,何故乘青牛而过函谷关,师父只知与我论道,却没论出个所以然。」

他垂目思忖,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轻叩桌面,旋即抬眸看我,道:「愿闻其详。」

师父听他发问,当即便长吁短叹起来,只道是往事不堪回首。

我见少年落入套中,眼眸得意地一弯,笑得十分欠揍,道:「老子乐意。」

少年:「……」

师父叹息一声,执着酒壶为少年斟酒,道:「小友见笑了。我这徒儿自幼教她父母宠大,素来没个正形。」

少年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倒罢酒,师父偏头看我一眼,道:「乖徒,你惦念我那方翠竹扇子不是一日两日,你可知那扇面便是这位小友所画?你若开罪了他,向谁另讨一把扇子?」

我当即偃旗息鼓,向师父吐了吐舌头,收敛了俏皮神色,侧首祈求地看那少年。

少年眉梢轻挑,唇边笑意清浅,道:「你既喜欢,可要我另画一把赠你?」

我自不与他相请,闻言唇角弯起,盈盈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却见和风丽日里,少年眸光流转,勾唇一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赠你一把折扇,你予我什么?」

能得一把记挂许久的扇子,我心下自然欢喜,挑眉看他,笑道:「你想要什么?你同我说,只要我有,我便予你。」

他亦不推让,垂眸略略思忱,轻笑一声,道:「那便先欠下,待我想好,我便告诉你。」

梦境至此处戛然而止,醒时已天光大好。我从梦境中挣离出来,梦里白衣少年的身影却仿佛还在眼前,行走坐卧,入目所见处处皆是他。

陪夫人下棋时亦是如此,夫人见我走神,伸手轻点一下我的额头,笑道:「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我回过神来,察觉是该我落子,忙从棋笥中抄起一颗白棋,端详整个棋盘后,不假思索落下一子。这一子落罢,已有四粒白棋连成斜线,两端无黑棋钳制,只待再落一子白棋,便是五子相连。

夫人见状,放下手中黑子,半嗔半叹道:「便属你最实诚,也不知悄悄让让我这个老婆子。」

我眉眼一弯,笑道:「一盘五子棋下了小半个时辰,我若再让着夫人,都没地方落子了。」

夫人闻言,笑着伸出手来作势要打我的头。我忙与她告饶,二人正笑着,刘嬷嬷上前通传,道:「夫人,小宋大人在前厅求见。」

夫人挑眉看我一眼,放下棋子,拍了拍手,淡淡笑道:「你瞧,定然是来见你的。」

我脸颊微微一烫,垂下眼睑,唇角弧度浅淡,扶着夫人从榻上起身去往前厅。

路上,夫人侧首看我,悄声问道:「可否与我说说,为何喜欢小宋大人?」

我轻轻一笑,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答道:「因为他是宋引默啊。」

那时我初知他的名字,他长身玉立,正俯身向夫人行礼。一身平平无奇的朱色官袍,却教他穿出翩翩公子的意味来。他眉眼含笑,看我时眼底流淌万分春意,只三言两语便帮我脱了困。

彼时我虽腹诽着他表里不一,可我甫一听到他的名字,我便觉得他定然会护着我,帮我,不教我受半分委屈。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信任与暖意。

所以若问及何故心生欢喜,便因为他是宋引默啊。

而此时我的宋引默正卓然立于一扇山水屏风前,一身紫色衣衫,袖口玄纹精致,腰间系着小黄鸭荷包,有几缕发丝落于肩前,恰若云影清度。男子眉眼明朗好看,目如寒星,鼻若悬胆,见我时唇角泛起笑意一点。

他与夫人见了礼,旋即轻笑着看我一眼,道:「晚辈不请自来,是为向夫人借一个人。」

夫人亦看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瞧着今日天气好,委实适宜出游,便把我们小姑娘借给你,可得好好地将人给我送回来。」

我唇角弯起,向夫人行了一礼后,与宋引默并肩而去,侧首笑着看他,问道:「大人如何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牵住我的手,眉心微蹙,道:「不许叫我大人。」

我抿唇一笑,挑眉看他,道:「那我该叫什么?」

他眉眼弯起,笑着与我对视,道:「那日碧清泉宫,桃儿是如何叫我的?」

我略略回想,脸颊飞速染上绯色,佯装镇定道:「叫哥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他轻笑一声,攥紧了我的手。

(十)白头吟

今日天气确是好极,季春时节,万里无云,清风朗日。我与他沿着护城河畔的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路边柳树颜色青苍,柔软地垂下枝条。护城河上时不时行过三两艘画舫,遗落下一串轻歌曼舞。

其间有一艘画舫格外华丽,外壳流光溢彩,仿佛金玉雕琢的一般。隔着朦胧的轻纱,依稀可见画舫中怀抱琵琶的美人剪影。

忽有一人从画舫中掀帘而出,两手轻搭在围杆,其中一手执着一把折扇。那人着一袭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衫,美目横波,眉眼美得惊心动魄。他额前几缕发丝零落,神情轻佻,脸上沾一点灼目的胭脂色。似是觉察到什么,他抬目向我与宋引默处望来,见我与宋引默并肩而立,如画的眉目蓦地一沉。

他看着宋引默,目光冰冷,眼神微凝。

宋引默迎向他的目光,只淡淡一笑。

这两人从来气场不合,我察觉二人目光相接时的暗潮汹涌,悄悄拽了拽宋引默的衣角,小声道:「不许搞事情。」

宋引默唇角弯起,牵紧我的手,轻笑道:「好,不搞事情。」

我唇角弯起,拉着宋引默离了护城河去往最人声鼎沸的坊市。坊市的街道旁有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眉眼弯起,挣开宋引默的手,跑上前买回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左手拿一串,右手拿一串,献宝似的往宋引默面前一扬,而后挑眉笑道:「叫姐姐,姐姐请你吃糖葫芦。」

我猜说这话时,我的神情语气定然像极了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混混。

良家妇男宋引默从善如流道:「姐姐。」

我:「……」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

他唇角弯起,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不忘摊出一只手来,笑道:「叫了,我的糖葫芦呢?」

我:「……」

我:「臭弟弟,你抬抬脚。」

他依言做了,垂眸看了看,旋即抬头问道:「抬脚做什么?」

我将两手的糖葫芦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语重心长道:「我怕你踩到你掉下的节操。」

宋引默:「……」

与他一路嬉笑打闹着已临近午时,他牵着我寻觅吃饭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到了天香楼。

我在长街上抬头一望,瞧到与梦中所见别无二致的屋檐。屋檐尖上翘起玲珑飞角,底下是一扇打开的窗。我在梦中抬头望去时,窗边立着一个清逸出尘的白衣少年郎。

宋引默见我望得出神,笑道:「便去天香楼用饭,如何?」

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他便牵着我进了大堂。有侍者迎上来,问我们在何处落座。

楼内布局与梦境中一模一样,我循着稀薄的记忆向楼上望去,果真瞧见角落处那间梦里来过的包间。

我微微一怔,仿佛看到一个碧裙少女从包间推门而出,怒气冲冲地离开的影像。我眨了眨眼睛,这段影像便从眼前消泯得无影无踪。

宋引默轻笑着问我喜欢哪处位置,我只觉喉咙略有些干涩,伸手指了指楼上那处包间。

侍者顺势看去,为难道:「我们东家有吩咐,这处雅间不许对外开放,客人再换一间吧。」

侍者言辞恳切不像有假,我不愿为难他,便与宋引默另择了一处包间。

点罢菜,宋引默垂眸轻轻一笑,伸手帮我拢好额间一缕碎发,道:「何故如此心神不定?」

我双手捧着脸,抬眸专注地看着他,恹恹道:「这里我仿佛在梦里来过。」

宋引默闻言一笑,道:「那桃儿梦里可曾有我?」

我诚实地摇摇头,笑道:「只梦到过一个白衣少年郎,虽看不到脸,我却觉得他必然生得国色天香好颜色。」

宋引默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有那样一瞬,教我觉得他的神色几近歉疚。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见他轻叹一声,酸气十足道:「我家桃儿不梦我便罢了,竟梦见别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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