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意难平的虐文?

权后

出自专栏《破红尘:女主她单枪匹马闯天下》

当上皇后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初见他左手捧书,右手执笔,似是在授课。

他见是我,温柔地唤:「宓儿,你来了。」

梦醒,睁眼是赤色的床幔。

我心想这颜色就如当初溅洒他白衣时的血一般红。

1

冬至那天竟然起了雾,重雾遮盖的正阳城门灰扑扑地耸立在眼前,城墙上黄底黑虎的一排皇旗被雾打湿,低低地垂着。

冬至已至,君王需至天坛祭祀,福佑来年的庄稼收成。

我身为一国之后,自然是陪着君王一起。

龙辇缓缓行驶过后便是凤辇,走到盛家这边的时候我吩咐人将凤辇停了停,然后伸手撩开重重的帷幕,我从撩起半边的凤辇里望出去,朝跪在地上的盛脂笑了笑,喊她:「脂儿,上来陪陪本宫。」

我最疼爱的就是这位小侄女,大约是冻狠了,她站起来的时候仪态很不好,喜形于色,她爹在旁边警示地瞪了她一眼,她像只小鹌鹑一样,立马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小碎步地走过跪伏的人群,上了凤辇。

一上车,她就朝我撒娇,向我生出双手说:「姑姑,可冷死脂儿了。」

其实还好,她穿得厚,伸出来的一双手白白嫩嫩的,连红都没红分毫。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小火炉递过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她腻歪过来,没一会儿就靠在我旁边睡了过去。

这孩子年少贪觉,御驾到了天坛都没醒,我也不欲叫她,将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搀扶至我的行宫让她继续睡,因为怕吵到她,所以将屋子内的宫娥都遣下去。

听到她的尖叫是在下午申时,黑沉沉的天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大概是要下雪。

我带人过去的时候,盛脂没什么大碍,只是脸色苍白得要命。

院落有一棵很大的红梅,开得早,现在枝头簇簇,像人拿朱笔一滴一滴地滴上去似的,枝干上挂着满枝头祈福的荷包,流苏在寒风中晃动着。

她就站在树下,穿着单袄夹襦裙,比她平时冬天裹成一个球要少穿了很多,估计是睡醒微热,没穿大氅,浑身像是冷的——抑或是怕的,微微发着抖。

贺稷也在,一身龙袍未换,离盛脂几尺远,长身玉立地站在红梅树下,仰头负手似乎正在专注地望着树上挂着的祈福荷包。

听见我这边的动静,贺稷转过身来,眼睛含着笑,望着我问:「你去哪儿了?」

我垂首行礼,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门槛边瑟瑟发抖的盛脂身上移到面前面色无虞的天子身上,回道:「臣妾在西厢房。」

贺稷嗯了一声,然后抬头望向缩成一团,看上去有些可怜的盛脂一眼,神色不动,只漫不经心地说:

「朕去了天坛就直接来你这儿了,也没着人提前知会一声,倒把你这院落中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顿了顿,又说:「这丫头什么时候来你身边的?朕怎么没见过?」

我垂眉低眼,也微微笑起来,恭敬守礼,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仪,我开口解释说:「这是臣妾的侄女,没见过世面,惊扰陛下了。」

天子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带着点愉悦,微微有些怀恋,叹息一声说:「怪不得,她很像你。」

我不动声色,抬眸看向盛脂,她又惊又怕又可怜地望着我,我抬手朝她招了招,唤她:「别怕,到姑姑这来。」

她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立马奔来,躲到我的身后,这样子楚楚可怜,又天真烂漫,贺稷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唇角噙着一层浅笑,大概也觉得可爱。

不过好在他公务繁忙,没多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盛脂长出一大口气,拉着我说:「吓死我了姑姑。」

她忙不迭和我抱怨发生了什么,她醒过来看到屋里没人,所以穿着单袄夹襦裙出来找我,恰逢贺稷过来,这是我的行宫,盛脂又是我的侄女,他大概将盛脂当成了我,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问:「怎么站在这里,穿这么单薄,不冷吗?嗯?」

盛脂以为遇见了登徒子,所以才会仓皇惊叫,还一脚狠狠踩在天子鞋上,不过幸好,天子没有怪罪。

盛脂确实像我,像十六岁的我,而那已经是十年前了。

2

天子对盛脂的兴趣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天坛祭祀回宫后不久,他就过来找我。

我们年少夫妻,如今他想纳我的侄女进宫为妃,至少会先问过我的意见,这是他给我的体面和恩宠。

天子之意,我自然不会拂逆,我甚至微微笑起来,恭敬顺从且贤良淑德,我颔首:「这是您给盛家的恩宠。」

我如此识趣,他大约也没想到如此顺遂,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愉悦地笑起来。

贺稷回去后应当是召见了我的哥哥,跟他说了这件事。

因为没过几天,我的哥哥——盛毅就进宫求见我。

他进宫的那天大雪弥漫,寒风卷着雪花肆虐,他从宫外走到永和宫的时候身上落了一层薄雪,脸冻得青紫。

我早知道他会来,永和宫的太监亲自取下他的披肩为他掸雪,说:「盛大人,娘娘恭候多时。」

永和宫的地暖烧得太旺,进殿暖风拂面,他一直僵着的脸也终于缓和。

我坐在长椅上,殿内的琉璃羊角宫灯烛光大炙,映衬着窗外的大雪簌簌落落,扯棉裹絮一样。

我侧对着盛毅,轻声的呢喃,我说:「哥哥你看,今年的雪真大。」

他沉凝了半晌,并没有接话,只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为了盛脂来的。」

他的语气很不安,问我:「陛下前几日召见我,说要让盛脂进宫,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在我的沉默中得到肯定的答案,语气惊诧中带着压抑的怒气,质问我:「她是你看着长大的!」

顿了顿,他继续说:「而且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盛脂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还那样小,怎么能送进宫里来熬过余生那样长的岁月?」

这话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轻轻笑出来,一字一句地跟他说:「盛家百年世家,从元宗始,过辉宗,文宗,秀文宗一直到如今,从七品县官到如今的大阁士,但凡盛家的子嗣,都要肩负盛家的荣辱,每个人都一样。」

我的声音轻得像是私语,「盛家的子嗣,不能只享受这个姓氏带来的荫护,要学会牺牲……」

我抬头看向盛毅,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讥诮地望着他,「你忘记了吗?哥哥?」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张开嘴又闭上,语气晦涩,「可是盛家现在有你。」

我笑笑,大概是笑岔了气,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然后将捂住嘴角的帕子放开。

琉璃灯光芒流转,我将帕子掩进袖子中,淡淡地开口:「哥哥以为,陛下冬至的时候为什么会将盛脂错认?」

我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皇恩如此浩荡,哥哥切莫辜负。」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我,他大约觉得冷,因为他打了个寒噤,然后问我:「你故意的?你恨我,你还记得,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已经忘记他了——」

陈年旧事早已如过眼云烟,更何况我如今的身份,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说下去,他顿住,然后转换语气,称得上哀求了,「可你知道脂儿已经许配人家了,她喜欢宋家的那个公子,你是知道的——」

我笑起来,哦一声,然后说:

「她和宋辉,只是你和宋大人的谈笑,一无下聘,二无媒书,所知寥寥,不能作数,你想告诉陛下?」

他愣了愣,这话自然是不能和陛下说的,这个时候说出来,陛下只会以为这是盛家不想送女儿进宫找的托词,这样的猜疑,盛家,宋家,能经受猜疑吗?

盛毅没回答,蜡泪顺着琉璃脚架淌下,我闭上眼,直到他离开,都没有睁开。

后来听说盛脂在家里闹了很久,可是我哥哥自从从永和宫回去之后,牙关咬紧认了命,甚至从宫中请来了礼教嬷嬷,为盛脂在初夏进宫做好准备。

盛脂闹翻了天,哭得眼睛红肿,她大概不相信一向宠爱她的我会变得如此冷情,她大约觉得是盛毅在欺骗她,所以当晚,她就请旨入宫,我拒绝了。

3

盛脂的年纪太小了,她是被盛家捧在掌心中长大的,她大约不懂,贺稷是我的夫君,虽然是天子,但那也是她名义上的姑父。

她一直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我喜欢贺稷的话,我怎么能愿意和她共享,同意让她进宫?

这孩子很快生了一场大病,她见不到我求情,想了想,趁盛家的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找了宋辉。

她和宋辉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两家的家主在私底下早已经说好,再过两年,就结为儿女亲家。

盛脂早上溜出去找宋辉,盛家遣人还没出去找,到了暮云合璧,她就踏着满地的残雪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盛毅舍不得说重话骂她,由着她回房,等到晚上,她房里的嬷嬷去看,这才发现她发起了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上都是泪。

盛家赶紧请大夫,不知道是不是她出门的时候受了寒,这一发热,一连五六天,都躺在床上意识昏沉。

直到我知道这件事,从宫中带着太医赶过来。

盛脂醒过来的时候,瘦得一张脸只有盈盈大,嗓子干哑,我坐在她床边,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手往后一伸,身后的宫娥立马将药递至我手上,我接过来吹了吹,亲自喂到她的唇边,可盛脂头一扭,避了过去。

我没生气,轻声问:「生姑姑的气?」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顿了顿,才问:「为什么?」她久病不下,嗓子嘶哑,一双眼睛执拗地望向我。

我们长得真的很像,唯有一双眼睛不像。

我的眼角很长,眸光流转间是清清冷冷的漠然,可是盛脂的眼睛是少女的杏眼,大而圆,漾着泪光的时候看着极为的委屈和可怜。

她含着泪看着我,问,「姑姑,你为什么将宋辉调到极北去?」

我恍惚了一下,然后半晌笑起来,烛光荜茇一声,我抬手将盛脂的被子拉至她的下颚,语调轻柔,「就为了这个?所以病了这样久?」

她被我宠坏了,赌气偏过头去,我抬手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贵为一国之后,这么多年,整个盛氏都在靠我的庇佑。

我从年少起陪在天子身边,少年夫妻,天子虽然如今坐拥后宫,但至今仍然没有哪位妃嫔的宠爱可以越过我。

因为贺稷对我不仅有宠爱,还有尊重。

盛脂脸在我的掌心蹭了蹭,泪盈于睫,看上去楚楚可怜,她一向惯会讨巧卖乖,她大概想试试感情牌,所以对我撒娇,跟我说:

「姑姑,你还记得我第一进宫给您请安吗?」

「我记得那是上元节,我爹爹带着我进宫给您请安,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到您,我不明白,你是盛家人,可为什么族人以臣礼相待,对您似乎又畏惧又讨好。」

「而您坐在高而远的主位上,面容冷寂清淡,什么神色都没有,有些过于冷漠了。我那个时候年幼,被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临走的时候,您亲自将一个长命锁挂到我的脖子上。」

「您那个时候离我很近,我被乳母抱在怀里,姑姑你的手冰凉地擦过我的颈间,我瑟缩一下,然后将手里的暖炉递过去,稚声稚气地说姑姑手好冷,给姑姑暖暖。」

「然后你就笑了,笑意在你的唇边稍纵即逝,你摸着我的头夸我好孩子。」

「后来盛家的这些小辈里,您最疼的就是我。」

她哀求地望着我,握住我摸着她脸的手,可怜兮兮的恳请:「姑姑,求求您了,我真的不想进宫。」

她的手小而凉,我定定地望着她,然后将手一点一点地从她掌心下抽出来,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来,我望着她,似怜悯,似嘲讽,眉眼冷淡。

盛脂怔忪地望着我,仿佛在望着一个陌生人,我冷漠地跟她说:

「盛脂,我要保的是我们一族的荣华富贵,权重望崇,杖节把钺,这是我们盛家每一位姑娘的职责,以前,它是我的,现在,是你的了。」

盛脂听完我的话,愣了很久,然后突然激动,干裂着唇说:

「什么荣华富贵,权重望崇,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一国之母的身份,你想让你的亲侄女去维护这个权力,你在意的不是盛家,是你自己而已。」

「你在意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少女以往亲近的眸子里都是憎恨和厌恶,和眼泪一起盈满泪框,似乎一触就能漫出来一样。

我没理会她,站起来离开了。

盛毅候在门外,似乎想进来,可能又听见我们的争执,所以犹豫了一下。

冷不防我推开门,他仓促的抬头看我,然后又低下去。

我们并排站在檐角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顺着长廊刮进檐角下,落在我的裙角上,雪白的一小片,转瞬即逝,风将檐角下的檐铃吹的叮铃作响。

盛毅开口向我道歉:「盛脂不懂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飞舞的雪花。

隔了十年,盛毅望着他这脸色苍白、死寂似乎毫无生机的亲妹妹,睽违了十年的时光,他终于对我说出这句话,他说:

「宓儿,是我对不起你。」

十年,十年了,我才终于听见这句迟来的道歉。

4

十年前,承德二十三年。

大旱的第三年。

先皇缠绵病榻,朝中权臣当道,朝外民不聊生。

贺稷那个时候是当朝太子,坐镇东宫,一个人对付权臣焦头烂额,京都之外又是官官相护。

所以等到因为大旱活不下去的暴民纠结来到阳城城门外,眼见拦不住的时候,下面的人才把这件事告诉了贺稷。

贺稷当时忙着拉拢朝臣,分不出心来整治暴民,所以派遣心腹——我的哥哥盛毅,让他去阳城城门外和暴民头子谈判,安抚暴民。

这是我遇见黎粟的开端。

我哥哥当年在去之前挺犹豫的,他手底下的谋士劝他:「若暴民无主,群起而乱,公何脱身?公可先遣人出城打探,若无碍,公再前行。」

我哥哥也觉得这个方法好,因为忧心这些暴民没有受过教育,根本没办法沟通,他觉得自己出城,就是一只兔子进了狼窝,有去无回。

刚巧我听见谋士的这番话,我那时才十六岁,心高气傲又天不怕地不怕,当即嗤笑出声:

「数十万暴民,从北地一路往南,连破数十城,这样训练有素的暴民,没有头带领?」我哥哥觉得我是在嘲笑他的胆量,因为我补充了一句,说,「哥哥怕昏了头吗?」

他被我气得吹眉瞪眼,但又无话可话,所以只好端起哥哥的架子,威严地说:「你姑娘家不懂。」

于是我就溜进他派去打探城外情况的探子里,一起悄摸摸地出了城。

只是可惜,我们刚出了城,就被发现了。

因为那些暴民都是拖家带口的,家家户户间熟得很,我们刚走上街,陌生的脸就被发现端倪了。

然后我们三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押到那个暴民头子那里。

在见到黎粟之前,我一直想象那个暴民头子的模样。

少年心性重,我那个时候很不稳重,好奇心又强,我想这个暴民头子一定孔武有力,八尺有余,长得凶神恶煞,见面的时候或许还会威胁我要一拳打破我的头,手里的武器或许还会是一把榔头?

但事实和我想得天差地别,十几个民兵推搡着我们走到一块空地上。

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规规整整地坐着二十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穿得破破烂烂的娃娃,磕磕巴巴的在念「人之初,性本善……」。

一位身形单薄,眉眼清俊的年轻男子站在最前面,灰色的长袍临风而立,左手卷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支狼毫,似乎是正在授课。

有个小女娃娃念着念着就哭出来,这位男子走上去单手将那个女娃娃抱进怀里,问:「怎么哭了?」

女娃娃哽咽着说饿,他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馒头,这下子好了,二十多个孩子也不念书了,一窝蜂地涌过去,攀着他的腿闹。

长身玉立的男子也不慌,用手里的狼毫就往这些孩子脸上划过去,一人脸上一道墨痕,他们呼啦啦地就都散开了。

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推搡过来的我们,他放下手里抱着的女娃娃,漆黑温和的眸子望过来,活像手无寸铁的斯文秀才。

我不能相信这就是带领这些暴民一路南下的暴民头子,微微有些错愕,谁知他却笑起来,挑着眉问:「城里按捺不住了?」

我就愣在这一眼中。

黎粟并未为难我们,将我们松绑的时候,我难免有些忐忑,因为没想到他会一眼看穿我们的身份,而且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我,会不会将我当筹码和我哥哥提一些很过分的要求。

他也不看其他人,像是一眼看穿我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人一样,温和地对我说:

「我们要得不多,也不会伤人性命,烦请小姐回去告诉你们家大人,诚邀一叙。」

我当时一副小乞儿打扮,被他一言道破女儿家身份,又见他举止大方得体,温文尔雅,所以渐渐放下心来,也不羞,我睁着一双眼睛,光辉流转间,我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温和俊秀,但听见我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有厉光一闪而过,而后他望向我身后的万顷晴天,目光逐渐变为怜悯,「活着。」

他轻轻地对我说:「我想让这些百姓,活着就好——」

我没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片刻没反应过来。

那时我是衣食无忧的盛府小姐,盛家虽无现在的极盛,但也权力在握。

京都奢华无度,挥金如土,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连活下去都是个奢望。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

我安安全全、全须全尾地回去了,将所见所闻和黎粟的诉求转达给我哥哥。

然后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打探清楚黎粟的身份。

令人意外的是,他不是乡村野夫,承德二十年的恩科,黎粟在榜位列第四,那年的状元、榜眼及探花都是内定好的,当年他虽然排名第四,但是内阁是想要他的。

可他得罪了人,所以去了北方的朝龙镇当了一位七品芝麻官,毫无油水可捞。

再后来就是大旱持续,先皇重病,朝中混乱,赈灾的粮食不知所踪。

北方的人活不下去,这位朝廷命官沿路带着数十万饥民一路南下,竟然来到了阳城城外。

这个时候就只剩不到五万人了。

黎粟的要求很简单,给这些人一席之地,让他们活下去。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一是灾民数量太大,二是城中权贵无法容忍与这些贱民共存,三是朝政混乱,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人。

所以有谋士出主意,在阳城护城河里下毒。

上游在城内,下游在城外,暴民依靠护城河水为生,下毒,当然是良计。

这个办法在请示贺稷之后得到了默许,他关注的是他已经唾手可得的皇位,他忙着制衡各大世家权力,没精力安置他的国民。

我坐在檐角上,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趁着忙乱,我于深夜沿着月光洒满的小路,溜到了城外。

我并不悲天悯人,也无意阻碍我哥哥的仕途,我只是在遥望月光的时候,想到黎粟的目光,温和中带着深深的悲哀。

长风将他单薄的衣服吹得拂起,显得越发的消瘦,他说活着就好。

那是五万多条人命,还有那样多的孩子,他们在草地上一字一句地念人之初,性本善。

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我从城外回来的第二天,城外的暴民就暴动了。

5

这种暴动是黎粟都压制不住的,因为那些难民明白朝廷并不想赈灾救难了,护城河的河水被下毒,当权者只想让他们死而已。

这场暴乱直到一个月后才逐渐平息下来,代价是数万人的生命,争取了一个谈判的机会。

这次暴动终于引起了贺稷的注意。他在焦头烂额的权势的中心,终于抽出身来到阳城。

国家百废待兴,他从黎粟将难民牵引跋涉引至南方的行径中赏识他的才气和胆略,他想将黎粟收归己用,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位朝廷栋梁。

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贺稷喜欢我。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如同盛脂一样天真烂漫,崇敬得似乎就是这种悲天悯人的孤身英雄。

夏光炙热,艳阳当空,一串串的蔷薇攀爬在我身后的红墙上,我笑得双眼眯起来,夏意却又从我的眼角眉梢泄露出。

我拉着贺稷的袖摆,以一种炫耀的口气向他喋喋不休。

「太子,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乡村野夫的,你还记得承德三十年的恩科舞弊吗?要不是……他就是当年的状元……」

「他真的太斯文了,我看他教城外的那些孩子念书,他们只能记得书的前几句,把他气得扶额……」

「还有还有,有些孩子家人都不在了,就拉着他把他当爹,一大群孩子追在他身后喊,狼狈得要命哈哈哈……」

末了我还拉着贺稷的袖摆,闪着眼睛真挚地说:「他是好人……」

我说了那样多黎粟的事,不过是想让贺稷对他心生好感,我没想到我会弄巧成拙。

我哥哥是贺稷的伴读,当年我也在东宫也待过几年,和贺稷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直到我长大开始遵守男女大防。

他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将他当哥哥,我没想过他会喜欢我。

我当时太过粗心大意,所以没注意贺稷脸上的笑意在我的喋喋不休中一点点消去,他的手指掩在广袖中,是捏烂的一株蔷薇,淡红的花汁顺着指尖慢慢流下来,他面上无虞,淡淡嗯了一声。

然后在我的夸赞中,将原来的心思淡下去。

他要亲自召见黎粟。

往事就只能到这里,其实从承德二十三年到如今,整整十年的时光岁月,如今京都知道十年前那场因为干旱引起暴动的人已经很少了。

因为那场暴动中,那些暴民,没有一位活下来的。

檐角的雪渐渐变大,吹拂到裙角上,簌簌地积累了一层浅薄的白。

朱红的裙裾从这白中透出稀薄的红意,我想到十年前就站不稳,踉跄地后退一步,背抵着门,要不是这门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倒下了。

盛毅站在我边上,他眼眶忍不住红起来,说:「我不该逼你,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黎粟,可是……可是他已经死了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我苍白的眼角透着红意,神色终于悲恸起来,我抬起十指,捂住自己的眼睛,说:「因为我欠他几万条命,我不敢忘——」

我哥哥一直以为我喜欢黎粟,少时的情意来源于初见的好感及尊敬,可真正让这些情意在岁月的消耗中永不褪色磨灭的,是深刻在骨髓之中的愧疚。

我对黎粟,除了深情难却,便是愧疚难安。

当年的阳城暴乱,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或者是难民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暴动,或者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叛乱,前者是活罪,后者是叛国的死罪。

当年的贺稷,就是以叛乱的标准来对待这些暴民的。

我那时不知情,我的哥哥盛毅对我说:「宓儿,你去城外,找到黎粟,说我们谈谈,我代表殿下,愿意给这些暴民一条生路。」

6

我欢天喜地地去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护城河事件,黎粟对我带着包容的善意和感激的信任。

那晚无风无月,我穿着斗篷出城找到黎粟,飞扬的笑意,和他说:「我哥哥他们妥协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黎粟的表情,他闻言并没有表露明显的喜意,眉头微蹙,只是唇角微微上扬。

我仰头望着他,说:「你相信我,这次是真的,你的这些民,可以活下来的。」

黎粟在沉思后笑起来,说:「好,我信你。」

我那个时候觉得最险恶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垂下头,耳边微风和煦,我的语气很低,微不可闻,问他:「安置好这些百姓,你打算去哪?」

黎粟没回答我,只是抬头摸着我的发,「太晚了,快回去吧。」

说来也讽刺,久旱的天空无月,但是星光炽盛,光辉耀人,这些星光倒映在我的眸子中,亮得惊人,我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扭着手指问:

「你之前……之前有没有意中人?」

黎粟愣了一下,然后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朗声笑起来,眉飞入鬓,畅快肆意的模样。

他又抬手狠狠地揉了一下我的发顶,好半天忍住笑,说:「等安置好这些百姓,我再和你说。」

后来我回去,兴高采烈地,走了老远还忍不住回头看。

他整个人立在潇潇星夜中,像芦苇荡的一株临风而立的劲苇,身后是万顷星光,只温和地笑:「快回去吧。」

我记得很清楚,那晚上无月无风,但星光很美。

隔天阳城开门,奉太子之令,每户难民的精壮男丁都入城搭建临时住宅区。

七天后,被遗留在城外的孤儿寡母想等着黎粟带着他们的男人出来,不问饥寒,刚好能过下去就行,他们等来的是一场厮杀。

过程无甚可讲,黎粟入城接受贺稷的召见的时候,盛毅带着从京都调来的禁卫军先围住搭建临时住宅的男丁,这些男丁猝不及防,毫无还手之力。

之后盛毅顺护城河出城,城外的孤儿寡母,一个未漏。

我忘不了,也不敢忘,我最后一次看见黎粟。

召见的宴席上本来歌舞升平,黎粟提出的几点要求贺稷全部一丝犹豫也无地应下,直到全身戎装一身是血的盛毅推门进来,走到贺稷的耳边俯身低语。

然后贺稷就笑出来,望向下方的黎粟,凉悠悠地说:

「孤又想了想,黎粟,你提的这些要求,我恐怕都满足不了了。」

黎粟抬眸望他,说:「殿下,我们可以谈。」

「不用谈了,」我还记得贺稷的神色,他懒懒地将手里的酒杯抛掷到桌面上,脸色发光,胜券在握的模样,「你的这些难民都没有了,如何谈?谈什么?为谁谈?」

明白过来不过是转眼间,我在宴席上抬起头失声尖叫:「太子——」

盛毅过来捂住我的嘴,将我往宴席下面拖,我被人拉下去的时候,最后的印象就是黎粟静静地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面无人色,神色悲怆,静静地,轻轻地:

「那不是我的民,殿下,那是天子的民,是万民之民,是您的子孙——」

我在侍卫的手里朝贺稷那个方向挣扎,含泪嘶吼着:「不——」

贺稷的眸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最后的泪眼蒙眬间,黎粟定定朝我这里望过来。

所以时至今日,我都不能忘,他的面容已经斑驳模糊,可我记得他的眼睛,漆黑如墨,那是永不会亮起来的黑夜,他扯唇笑了笑,毫无生意。

罪孽深重,三天后大雨倾城,将阳城久经不散的血气洗刷得干干净净。

7

我从盛府回到宫里就病倒了,贺稷来看过我,委地无声的帷幔,落足无声,他偏头问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一下病得这样厉害?」

宫里的人不敢瞒他,一五一十地说:「恐怕是在盛府过的病气。」

贺稷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从宫娥那里接过药亲自喂我。

我从低垂的长睫下看他,贺稷的鬓边已有白发,将近十年的陪伴,我想起刚嫁给这个人的时候。

盛家在那场暴民镇压中立了大功,贺稷来府上赏功的时候,顺便说了迎娶我为太子妃的意思。

我那段时间病得很重,在昏沉中泪流满面地拒绝。

我哥哥看不得我这样一副欲死欲生的样子,将我拉扯至盛家的祖祠间,让我跪在盛家列祖列宗的灵牌前,将那些牌位一个一个地指过去,厉声和我说:

「盛家百年世家,从元宗始,过辉宗,文宗,秀文宗一直到如今,从七品县官到如今的大阁士,但凡盛家的子嗣,都要肩负盛家的荣辱,每个人都一样。」

他只恨不能一掌扇醒我,「盛家的子嗣,不能只享受这个姓氏带来的荫护,要学会牺牲……」

我浑身无力,至今仍记得地上冰凉,冷意从四肢侵入百骸,泪水一滴一滴地从我的脸上滑下,我记得泪水打在地上,一滴一滴在耳边炸起惊雷,我哥哥恶狠狠地逼视我:

「你要当盛家的不肖子孙?那你点头,你点个头,我今天就先在列祖列宗前打死你,你死了之后我再自裁,也好过看盛家渐败。」

我只能哽咽着,哽咽着仰起脸,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我凄厉哀嚎,瘦得不成人形,跟盛毅说,「你是要我踏着他的血嫁啊。」

我哥哥高高扬起的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到我的脸上,无力地垂下,他也哭了,「伴君如虎,太子即将登基,盛氏倾覆,在你一念间。」

我跪伏在地上,隔年四月初六,红妆喜轿,嫁的是九五之尊。

原来到如今,已经快十年了。

病来如山倒,我这是沉疾,来势汹汹,比盛脂病得还要严重。

盛毅进宫来看我,鎏金的长明灯昼夜不灭,他坐在我的大殿里,沉默良久才说:「我准备请罪。」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四十岁的盛毅泪流满面:「我很后悔,盛宓,我很后悔。」

我眨眨眼,开口说:「我没多少时间了,盛家也没有多少时间了。陛下也知道我死了,贤妃独大,王家就越过了盛家,所以陛下会在我死前,另宠爱盛家的人。」

「盛脂一进宫,就是宠爱一身,你心心念念的盛家,你想的长盛不衰,如今怎么悔了?」

盛毅捂住眼睛,「你不知道盛脂多像你,多像十年前的你,哥哥错了,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我偏过眼,慢慢笑出声来,嗓音嘶哑,我说:「你走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盛脂那年夏天还是没有入宫,或许是因为已逝的盛宓,圣上也未怪罪。

又三年,盛府嫁女,和故人相似的眉眼笑意妍妍地遮盖在喜盖下,盛毅望着渐行渐远的花轿,长泪纵横,恍惚中以为是多年前,故窗旧梦,故人未逝。

仿若所有缺憾和愧疚,在此刻得到弥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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