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是恩,⽣也是恩。你是⼤学⽣,以后出息⼤着呢,两边的父母都要孝敬。」
⽣母皮笑肉不笑。
「当然要记得舅舅舅妈的好,但要是我没把你⽣下来,你也不会有今天。主要还是要记得我和你爸爸……」
她伸手拉我:「我们才是真正的⼀家⼈。」
我⼀把就甩开了她。
「姑姑,姑父……我记得当初把我送走的时候,你们说以后再也不是我爸爸妈妈了。」
「这么多年,你们从来没问我的学习。」
「没给我出过⼀分钱的学费,没给我买过⼀双袜子⼀件衣服。」
「我初中毕业那年,你还想卖了我换彩礼钱。」
「这十几年都是舅舅舅妈在养我教育我。」我说着说着都哽咽了,「我高中三年,舅妈⼀身新衣都没买过!」
「现在我考上⼤学有出息了,你们跑来认我了?」
「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声调拔高:「你们想着现在对我好点,等我毕业赚钱了,就趴在我身上吸血,让我替你们养儿子是不是?」
「做梦,想得美!」
「我⼀分钱都不会给你们。」
⽣父气死了,抬手就要来打我:「你个小杂种,老子是你亲爹,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舅舅舅妈和二哥上前,⼀把拦住他。
沉默寡言的⼤哥则⼀把将我拽到身后。
⽣母忍着不快赔着笑:「小伟是你嫡亲弟弟,你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妈妈当年是不得已,现在向你赔罪,好吧?」
说着,她竟屈膝要下跪。
今天她要是跪下去,我的名声就彻底臭了,村里⼈肯定会道德绑架让我认祖归宗。
以后我再也甩不开这恶心的⼀家⼈。
我气得眼珠子通红,恨不得⼀刀把这恶婆娘给剁了。
就在这时,舅妈冲上去,⼀把薅住了妈妈的头发,跟她滚成⼀团。
「宋春华,你少给我来这套。」
「看在流珠的面子上,我刚才⼀直忍。但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你把我跟你哥当么子冤⼤头,千辛万苦替你养⼤了女儿,到了摘果子的时候,你就想搬回家?」
「做你的春秋⼤梦!」
「流珠以后的彩礼钱都要交给我,赚的工资也是我的,老娘养了她十几年,这是我该得的。」
「你要把她带回去也可以,你⼀次性给我十万,这女儿我就还你!」
吃瓜群众们此时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开两⼈。
舅妈坐在地上嚎啕⼤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嫁到宋家来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以前老太太欺负我,现在小姑子算计我……」
她哭嚎着这些年为我的付出。
七岁那年我高烧晕厥,⼤冬天她打赤脚抱着我狂奔五里地去找村医。
十岁那年下暴雨,她去学校接我,回来的时候涨水,她背着我差点被洪水冲走。
腿上被树枝刮的伤,现在还有⼀个疤。
初中那几年,她几乎⼀个⼈料理了十几亩地,就是为了多赚钱点补贴我的学费。
高中那会在工地上,⼤中午十二点太阳火辣辣,她戴着草帽去捡钉子卖废品……
「我挖心挖肝养⼤的妹子,你说带走就带走。」
「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我不如去死!」
13
众⼈⼤惊失色。
我亦是脸色煞白。
⼤家⼀边安抚舅妈,⼀边七嘴八舌指责⽣母:
「你这个婆娘没良心,要逼死你嫂子你才舒服是吧?」
「这十几年你没养过流珠没操过心,凭么子要回去?」
「你要真的在乎她,这么多年有的是机会带流珠回去。」
……
⽣母还是不甘心:「她是我亲⽣的……我还是舍不得……」
「放屁!」是舅舅,他气红了脸,「是舍不得她的⼈,还是舍不得她以后赚的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要是再这样算计,以后这里也就不是你娘家了。」
⽣母脸色⼀僵,不敢置信看向舅舅。
舅舅脾气好,且⼤了⽣母好几岁,对她⼀直很包容。
⽣母舔了舔嘴唇,将最后⼀丝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三妹,过去都是我错了,我如今认你回去,也是想给你舅舅减轻负担。」
「我跟你爸爸负责你⼤学⽣活费,你⼤哥玩电脑不赚钱,二哥又还要考研究⽣,你舅舅舅妈负担好重。」
我嗤笑:「那学费呢?」
⽣母讪讪:「学费不是能贷款?」
你看,她把⼀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个月几百块的⽣活费,就能换⼀个⼤学⽣女儿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多值!
⼤哥皱着眉:「谁说我不赚钱,你们等下。」
说着,他从卧室拿出⼀个书包,从里面掏出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钞,就这样随手扔在铺着红色⼀次性塑料桌布的团桌上。
酷酷地说:
「流光,你放心去考研究⽣。」
「流珠,你⼤学学费、⽣活费,归我负责!」
五万块,可不是小钱!
满场寂静。
⽣母看着⼀桌的红票子,狠狠吞了下口水。
舅妈拿起钱摸了摸真假,怔怔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哥耸耸肩:「我早跟你们说过,我写小说赚钱的呀。」
⼤哥还给舅妈交过⽣活费。
可舅妈以为是他打肿脸充胖子,交的是以前在厂里工作存的钱。
舅妈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好好好,弟弟妹妹读书不关你的事,这钱我给你存着,以后买房娶媳妇。」
她把钱都收起来,⽣母眼珠子就⼀直跟着钱跑。
舅妈往里屋走,⽣母也跟上去,赔着笑脸:「嫂子,嫂子,我准备给小伟盖个房子……」
舅妈停下脚步,冷冷看她:「谁是你嫂子,我可没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妹妹。」
「这钱是流材的老婆本,任何⼈也别想从我手里抠走⼀分!」
估摸着舅妈已经将钱锁好,我推门进去。
她正⼀边梳头⼀边抹眼泪。
我站在门口,绞着手:「对不起,舅妈……」
她虽然平时⼤嗓门暴脾气,但实际是个要面子的⼈。
她从来不跟⼈诉苦,更不会撒泼打滚。
刚才那样的行为,是降了身段的。
舅妈背过身,用皮筋绑头发,再回头脸上已经没了泪痕。
她凶巴巴地训我:「对付你姑姑那样的⼈,就要以毒攻毒。你跟她讲道理没屁用!」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要是耳根子软去帮她养儿子,我就⼀巴掌呼死你,晓得不?」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知道了。」
「哭么子,⼤喜的日子。」她用袖子给我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不用哭,我们宋家以后都是好日子。」
「他们个个都要羡慕。」
她摸摸我的头发:「高考也考完了,这头发以后留起来。细妹子还是长头发漂亮些。」
舅妈把房门上了两道锁,带着我重新回到席面。
⼤哥已经被婆娘们包围了。
「玩电脑怎么赚钱咯?」
「到底⼀个月赚好多?」
「我儿子初中毕业,也能赚这个钱不?」
「流材,我们娘家有个侄女,今年 22 岁,⼤专毕业,好漂亮的,我介绍给你!」
「我也有个外甥女,今年 20 岁,是个幼师,条件很好的。」
……
他⼀米七五、⼀百三十斤的⼈,混在⼀堆婆娘里,显得弱小又无助。
婆娘们还在争先恐后推销自家八竿子远的女娃娃。
这时,⼤哥推了推眼镜,低声说:「其实我已经有对象了。」
14
「什么?」
舅妈平地⼀声吼。
⼤哥的对象是他在作者群里认识的。
是个业余作者,马上读⼤四了。
舅妈很狐疑:「你不会被⼈骗了吧,她要你买茶叶了吗?」
我们村之前有个男孩,找网恋对象买了⼀百多斤茶叶,花了五六万。
最后分手了。
所以,村子里的⼈都知道,卖茶叶的女友不能要。
「没有,我们视过频见过面的,我还有她照片。」
他从钱包里拿出⼀张证件照。
女孩很干净,笑起来两个酒窝,眼睛亮亮的。
婆娘们遗憾不已。
仿佛错过了⼀个亿。
可明明不久前,她们还很是瞧不上⼤哥,觉得他烂在家里不赚钱。
也是很久以后,我发现有个词很适合⼤哥:社恐。
他看上去酷酷的,话很少。
其实,是因为他不擅长也不喜欢跟⼈打交道。
更多时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二次元世界里。
⼤学期间,偶然间我得知了⼤哥的马甲。
他是⼀个乡村文作者,粉丝数还不少。
写的是乡村神医,乡村神算之类的。
还挺受欢迎的,难怪这么赚钱。
宴席结束,⽣母离开时还假惺惺的:「三妹,你别误会妈妈,妈妈还是在意你的。」
⽣父咬牙切齿:「没良心的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淹死在粪缸里。」
我微微笑着:「可惜我活下来了,还活得好好的,以后还会越来越好,而且这份好跟你们没关系。」
⽣父差点气死。
⼤姐很不赞同:「爸爸妈妈也有难处,你也要理解理解他们。」
我问她:「现在政策允许⽣三胎吗?」
她微微叹气:「总要⽣个儿子,不然你姐夫和他爸妈那边没法交代。」
两个侄女穿着破旧的衣衫,怯⽣⽣地看我。
⼤女儿跟当初的我差不多⼤。
我问⼤姐:「四岁那年,你带我进山捡蝉蜕,后来走散了我没回去,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姐嘴巴微张:「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你看。
她们予你刻骨铭心的痛,予你毕⽣难忘的惶恐,却轻飘飘地说⼀句:我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轻声说,「我如果留在张家,可能会死在四岁的⼤山里,死在七岁的高烧里,死在十岁的暴雨中……」
「但我⼀定,不可能以⼤学⽣的身份站在这里。」
「⼤姐,不要自欺欺⼈,他们到底爱不爱我们这些女儿,你心里真的不知道吗?」
15
又或许,⼤姐作为长女,是得到过爱的。
但我作为第三个女儿。
真的没有被爱过呀。
⼤姐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虽然⼤哥说可以帮我出学费,可我还是贷款了。
他于是给我买了个智能机作为奖励。
学校就在省会,坐⼤巴不过两个小时。
舅舅舅妈却坚持要送我去。
二哥翻白眼:「我当初去报到,你们⼀个都没送,我就是自己去的。」
舅舅⼀巴掌拍在他背上:「你⼀个男娃,要送什么。」
「你妹妹是女孩子,跟你能⼀样吗?」
其实后来有个词也很适合舅舅。
女儿奴。
他对两个哥哥缺乏耐心,但跟我说话从来温声细语。
出发前两天,舅妈买了染发膏回来。
「流珠,你帮我把头发染染,你看我的白头发比黑头发都多了。」
膏体味道刺鼻。
搅拌时我轻声说:「不用染,舅妈你这样也很好看。」
舅妈揽镜自顾:「那是自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朵花。」
「但过几天要送你去学校,染⼀下,免得⼀头白发被别⼈家长比下去,给你丢脸。」
怎么会呢。
舅妈。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家长。
你是天下最合格的妈妈。
染完还剩下⼀些,舅舅正好回来了。
他摸摸头:「别浪费了,给我也染⼀下。」
二哥靠在门边,翻着白眼酸里酸气:「两夫妻还打扮上了……」
宿舍是六⼈寝。
舅妈给我选了个靠里的位置。
「靠窗户冬天冷,靠门对堂风,半夜说不定还要起来给别⼈开门,这个床铺好。」
舅舅给我去买日用品,舅妈给我铺床。
隔壁铺位的阿姨说:「你女儿长得像爸爸哦,跟你倒是不怎么像。」
舅妈铺床的动作⼀顿:「她是我外甥女,我是她舅妈,肯定不像。」
16
阿姨神色⼀怔。
似乎好奇为什么是舅舅舅妈送过来,但却没开口。
我走过去帮舅妈牵住被子角,语调清晰开口:「我是舅舅舅妈养⼤的,舅舅舅妈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那⼀瞬,舅妈握住被子角的手狠狠抖了下。
好几秒后,她重重点头:「没错,流珠虽然不是我⽣的,但是我嫡亲的女儿。」
二哥本来就想考研究⽣,但是考虑到家里情况犹豫不决。
眼下⼤哥给他吃了定心丸,他开始全力以赴准备。
他脑子⼀向聪明,那时考研还没那么卷,相对来说,录取率比高考要高。
他顺利考上了浙⼤的研究⽣。
不需要学费。
他导师选得不错,每个月跟着做项目,还有补贴。
养活自己之外,还有闲钱给我买⽣日礼物。
我念⼤学期间,五十多的舅舅居然跟着⼈学电工,还把技术学会了,跟着装修公司干。
不是点工,是包干。
做⼀家算⼀家的钱。
舅舅⼈勤快,干活细致,⼀个月下来能赚万把块。
舅妈跟着舅舅四处,有时在超市当理货员,有时去饭店打工,总之也没闲着。
⼀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舅舅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掉重新盖。
⼤哥二哥极力建议他在县城买房。
「家里房子以后没⼈住了。」
「没有任何保值空间。」
那时,舅舅吸着烟,慢慢说:
「我跟你妈住啊,以后你们回来了,不得有个窝吗?」
「城里再好,我跟你妈的根也还是在村里。」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楼房,只有我们,还住着老平房。
这些年,舅舅舅妈不知被村里⼈取笑了多少次。
建⼀栋新楼房,或许关乎的不只是养老,还有面子和底气吧。
⼤二的寒假,⼤哥女友要登门了。
为了迎接她,⼤哥带我去县城采购。
没想到碰到了他前女友。
算算日子,他们分手正好三年。
17
前女友手里抱着个孩子,约莫⼀岁多。
天空下了细雪,两⼈站在服装城门口,就这么闲聊了几句。
「你现在结婚没?」
「快了,我对象过几天会来我家。」
「还在厂里上班吗?」
「没,我现在是自由职业,在家赚钱。」
前女友沉默了下:「那你,出得起彩礼不?」
⼤哥笑了笑:「我对象说她家不兴这个。」
前女友的笑容如此苍白:「那就好,祝你幸福。」
天太冷,她怀里的孩子闹腾起来。
她哄着孩子,⼤哥与她道别。
擦身而过时,她轻声说:「流材,对不起啊。」
进了服装城,空调的热风扑面而来。
⼤哥神色郁郁。
我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不告诉她你现在赚钱了,打她的脸……」
「是我当初不争气,也不能全怪她。说到底,是没有缘分。」
「她跟我谈恋爱那两年,也没给她什么好东西,其实也是受了委屈的。你看她现在的穿着打扮,想必过得也不太好。」
「没必要再打击她了。」
我想。
可能就是因为⼤哥能共情他⼈理解他⼈,所以才能写好小说。
⼤哥的情路还是挺坎坷的。
⼤嫂是独女,又是⼤学⽣。
⼀开始她家里是不同意的。
后来⼤哥在省城首付买了房,又买了车。
⼤嫂的表哥恰好是个网站编辑,知道⼤哥的名头。
家里情况也与前几年有所不同。
舅舅有⼀门手艺,家里没有外债。
二哥是研究⽣,我也是正经⼤学⽣。
未来绝不会成为⼤哥的累赘,而且还能相互扶持。
如此几番折腾,⼤哥终于在三十岁高龄得以修成正果。
在村里。
没有正经读⼤学的,早早都结婚了。
⼤哥好多初中同学,孩子都小学四年级了。
结婚敬婆婆茶那天,舅妈哭成了泪⼈。
握着⼤嫂的手:「流材从小懂事乖巧,不爱说话。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就行。」
「我跟他爸爸,不用你们操心。」
⼤哥叛逆期那会,舅妈说⼀句,⼤哥顶⼀句。
要不就是跟⼤哥说什么,他都当听不见。
舅妈肯定忘了,自己那会恨不得拿刀剁了⼤哥。
二哥研三,签了上海的⼀家国企。
年薪很不错,而且工作满年限后,还能帮忙落户。
舅妈气死了。
「那么天远地远的,以后还能靠到他吗?」
「这个儿子是白养了,他从小就调皮,跟花脚猫⼀样不着家。果然,现在走到天边去了。」
二哥拿起手机:「要不我打电话跟对方说不去了!」
18
舅妈⼀把抢过他手机:「你发什么神经,那么好的单位,多少⼈挤破头都进不去。」
我想早早毕业工作回报家里。
但⼤哥二哥都鼓励我考研。
「现在本科学历也不算高了,你要是毕业后再考研,就没那么容易了。」
「爸爸妈妈有我们,要你⼀个妹子操什么心。」
舅妈哼哼:「你先去考,又不见得⼀定考得上。」
我问:「万⼀考上了呢?」
「考上了就去读,读研究⽣又不收学费,我跟你舅舅身体还好,管自己没问题。」
⽣母哎哟连天:
「还要读研究⽣?再读下去得 26 了吧?到时候都是老姑娘了,还嫁得出去吗?」
「我看还是早点出来工作赚钱是正经。」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
「我读不读书,嫁不嫁⼈,关你屁事!」
专业老师是二哥帮我四处问⼈选定的。
我早早就跟她联系。
最后也如愿以偿,成了她的学⽣。
也因此认识了梁程,我的师兄,后来的男友。
研究⽣毕业后,我们⼀起留在了省城。
其实外地有更好的机会。
可是我不想离舅舅舅妈那么远。
工作两年,结婚提上日程。
那时,舅舅的背已经弯了,舅妈的头发也没剩下几根黑的。
梁程知道我的身世。
我们⼀起攒了二十万。
我把银行卡给舅妈:「当初说好的,彩礼都给你跟舅舅,这里是二十万。」
后来,我们房子装修时,舅妈把那张卡拿了出来:「这里面的钱,我⼀分也没动。」
「你们先拿着用,我跟你舅舅现在还能管住自己,等以后赚不到钱了,再找你们几个子女要。」
梁程家条件尚可,婚礼定在省城的酒店。
⽣母可能是老糊涂了吧。
居然跑来跟我说:「我是你亲⽣妈妈,到时候我跟你爸爸上台,让女婿给我们敬改口茶吧!」
我直接送她⼀个「滚」。
仪式那天。
司仪让我跟梁程给舅舅舅妈敬茶。
梁程毕恭毕敬叫了⼀声:「爸,妈。」
我也跟着叫了⼀声:「爸,妈。」
舅舅舅妈……
不,以此为契机,我便改了口。
从此都唤他们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当时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回应。
爸爸握着梁程的手:「我就这么⼀个宝贝妹子,你要答应我⼀辈子都对她好。」
妈妈低下头,从口袋里翻红包。
她的头发是新染的,但发根还是能看出⼀圈的白。
她把厚厚的红包递给梁程。
「流珠小的时候,不知吃了多少苦。你既然娶了她,就再也不能让她吃苦,晓得不?」
我眼含热泪,与梁程⼀起朝两⼈磕头谢过养育之恩。
世有⽣恩,亦有养恩。
于我而言,养恩远远⼤于⽣恩。
小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那片密林之中,被无数的蝉蜕包围着,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后来,噩梦渐渐离我而去。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舅舅第⼀百次给我带零食的时候。
或许,是在舅妈无数次谩骂,却依然为我留热饭热菜时。
是他们的爱,是哥哥们的爱。
让我走出了四岁的密林,拥有了无限广阔的天空。
后记
⼤学期间,还发⽣过⼀些小事。
二姐就比我⼤两岁。
我读书时,她在外面打工。
我升学宴她没回。
但⼤⼀的寒假她回来了。
她送了我⼀条银项链,作为庆祝我考上⼤学的礼物。
她⼀番心意,我便收下了。
然而没几天,⽣母来走亲戚。
她说那条项链是二姐买来给她的,不小心送给我了。
银项链能值多少钱,她居然巴巴地来要回去了。
简直离谱至极。
项链我自然还给了她。
从此对她越发厌恶。
我读研期间,赶上妈妈六十⼤寿。
我省吃俭用做兼职,给她买了⼀条金项链。
这就是女儿和儿子的不同。
两个哥哥都是直接给钱,不会想得这么细。
妈妈骂了我⼀顿:「浪费这么钱干嘛,这项链多贵啊。」
午饭后她就戴上,在村里到处乱窜。
「我家流珠,细妹子做事没得章法,天天辛辛苦苦做兼职,就为了买条这么贵的项链给我,我平时也没得机会戴!」
「你看她是浪费钱不!」
「你们家妹子也给你们买金项链吗?」
得罪了⼀⼤串婶子⼤娘。
⽣母后来也看到这项链,嫉妒得不行。
话里话外,她也缺那么⼀根。
我笑了笑:「那年二姐不是给你买了⼀条银项链?」
她脸上的笑维持不住,讪讪走了。
我们兄妹三个都走出了村里,爸爸妈妈却留在了那里。
除了需要他们搭把手看孩子,他们会在我们家住⼀段时间,其他时候他们更愿意待在乡下。
好在后来,有了微信。
可以天天打视频。
爸爸的微信用不好,妈妈倒是得心应手。
每天都在家族群里发各种冒牌专家的知识。
类似:年夜饭有讲究,这三道菜别上桌。
家长要谨慎,⼀个动作避免酿成悲剧。
天天喝⼀口,孩子不积食。
孩子啼哭不止,可能是这个在作祟。
……
有次二哥和我都出差,在沈阳居然碰到⼀起。
二哥给妈妈发视频。
聊了几句后,他问:「我爸呢!」
镜头⼀转,爸爸在看新闻联播呢,远远跟他招招手。
哪怕身处山村,他也天天关心国家⼤事。
二哥又说:「妈,我这次出差跟流珠碰到⼀起咯,我们正⼀起吃晚饭呢!」
只见镜头里小小的爸爸马上站起来,⼀张⼤脸迅速贴在了镜头上。
「流珠也在呢?」
「你们在哪里出差?」
他絮絮叨叨问个不停。
二哥快酸死了:「爸,你实话告诉我,流珠是你亲⽣的,我才是抱养的那个吧。」
爸爸不耐烦:「你往边上点,你挡着镜头了。」
二哥差点气死。
他吊儿郎当的,婚事⼀直没有着落。
妈妈很着急上火,每次打视频必催婚。
到了三十岁这年,他总算谈了个对象,是个比他⼤五岁的学姐。
超御!
工作能力非常强,收入是二哥的三倍。
妈妈不满意:「这么⼤,孩子都不好⽣了嘛。」
「而且你二哥在她面前跟哈巴狗似的,我都不敢这么使唤我儿子。」
二哥横她⼀眼:「我的事情你别管,我追了好多年才追到的,你们要是给我搅没了,这辈子我就不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二哥嘴快咧到后脑勺了。
「太好了,我牙口不好,这辈子软饭是吃定了。」
⼤嫂性子绵软,二嫂雷厉风行。
妈妈年纪渐⼤后,家族里有什么事,都是二嫂拿主意。
妈妈慢慢接受了这个儿媳。
甚至在村里炫上了:
「我那个二儿媳花钱就是⼤手⼤脚,给我买个什么洗脚盆,几千块!」
「买个按摩椅,要上万。我们田地里做事的,哪里用得着这个!」
「带我去买金项链,选⼀条链子比狗链子还粗,这要挂在脖子上,脖子都要拗断!」
「会赚钱,也不能这么浪费是不!」
……
我总是提醒她:这样下去,可能没⼈愿意跟你聊天了。
她不以为意:「她们都这样啊,你张婶子儿媳妇给她买个金镯子,她跟我炫耀了八百遍。」
这就是普通的父母吧。
他们其实,也不缺这点东西。
但是子女惦记着他们,对他们好,他们就开心幸福。
这也是他们挺直腰杆的资本和底气。
跟⼤姐不同,二姐最后没有听从⽣母的安排。
她跟着自己男友跑了。
两年没有音讯。
后来过年抱着孩子回来了。
⽣母气得哭天抢地的,骂她不孝,骂她白眼狼,骂她狼心狗肺。
那又能怎么样呢。
孩子都⽣了。
也不可能再卖个好价钱,只能不了了之。
⽣母也试图从二姐身上搜刮,二姐不惯着她。
母女两个关系冷冷淡淡的。
倒是二姐后来也在省城安家,跟我的走动变得多了。
我三十岁⽣日时,二姐送了我⼀根金项链:「补给你的。」
原来银项链的事,她⼀直是知道的。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她面色坨红,双目氤氲地说:「跟你说⼀件好笑的事。」
「自从你考上⼤学后,妈和爸不知说过多少次。说我不听话,不聪明。早知道当初就把我送走,把你留下。」
二姐说得轻描淡写,可我能想到她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会有多难受。
我握住她的手:「如果我留在张家,考上了⼀中也不会让我去读,更别提读⼤学读研究⽣了。」
「二姐你现在过得也很好,你其实比我更厉害呢。」
在⽣父⽣母那样的洗脑下,她没有像⼤姐那般被同化,始终坚持了自己。
摆脱了⽣父母,凭着初中学历,有了自己的⼀番天地。
其实,她的⼈⽣才值得⼤书特书吧。
⽣母对张伟寄予厚望。
在她看来,我既然能考上⼤学,那张伟必然不在话下。
毕竟张伟是太子,那必然是集天地之精华于⼀身。
然而张伟连⼀中都没考上。
⽣母想凑赞助费,可张伟的成绩差得太多,交钱⼀中也不收。
后来去念了⼀个中专。
也是天天吃喝玩乐。
毕业进厂后,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眼高手低。
⼀年的时间有⼤半年闲着。
⽣母⽣父着急上火。
但有什么办法。
这可是张家的皇太子,还是得供着呀。
我⽣下娇娇时,张伟还没结婚。
⽣母给他相了好多个对象,最后都没成。
或许他会打⼀辈子光棍吧。
谁知道呢。
反正跟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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