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亲⽣父母为了拼个儿子,把我送给了舅舅。
⽣母说:「别叫我们爸妈,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
后来我考上 985,升学宴上⽣母哭着拉我:「我们才是真正的⼀家⼈。」
我⼀把就甩开了她。
「当初把我送走时,你们怎么说的?」
「这么多年,你们没给我出过⼀分学费,没给我买过⼀双袜子⼀件衣服。」
「初中毕业那年,你还想卖了我换彩礼钱!」
没关系,父母不要脸,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不会留情面。
1
五岁⽣日这天,⽣父母收了五百块,要将我送给⼀对⽣了傻儿子的夫妇。
好在舅舅连夜赶到,将我护在身后。
「我家两个都是小子,三妹就给我当女儿吧。」
那时我还没有⼤名。
跟村里其他⼈家的第三个女儿⼀样,唤作三妹。
后来,舅妈曾无数次跟我说:「要不是你舅舅,你就要嫁给那家的傻儿子了!」
「你长⼤⼀定要孝顺你舅舅,晓得不?」
舅舅请村里的老⼈给我取名:宋流珠。
他期盼我能成为流光溢彩的珍珠,可实际上我只是平凡普通的卵石。
舅舅很好,可舅舅很忙。
他每天要开着脱米的拖拉机去各个村子里给谷物脱壳。
早上五六点就走了,有时半夜八九点才回家。
舅妈很凶,总是板着⼀张脸。
⼤哥那会十三,正是叛逆期,基本不搭理我。
二哥比我⼤两岁多,扯我头发,拽我衣服,还往我被子里放死老鼠……
我天天盼着下雨,这样舅舅不会上工。
有他在,我才感觉那是家。
没多久,舅舅送我去读学前班。
舅妈脸拉得很长很长:「你带回来给口饭吃就算了,还要费钱送她读书,你是钱多得花不完哦?」
舅舅赔着笑脸:「村长说了,小孩都要读,不然犯法的。」
舅妈依旧骂骂咧咧。
我绞着手⼀言不发,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舅舅低声下气:「好了嘛,别当着流珠的面说这些。」
舅妈狠狠白我⼀眼,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砰砰砰」的声响。
舅舅将我拉过去,温声细语:「你舅妈就是脾气⼤,心不坏的。流珠你以后懂事点,多帮她干点活。」
「她会喜欢你的。」
放学后,二哥跟⼀群小伙伴打弹珠打纸板。
我则飞奔回家割猪草。
你们不知道吧,现在卖十来块⼀斤的水芹菜,那时田埂边⼤片⼤片都是。
猪都吃腻了。
割完猪草,我得帮着煮饭摘菜,等舅妈回来炒炒就能吃。
⼀到周末,我还要洗全家⼈的衣裳。
装衣裳的桶,比我半个⼈都高。
那时田地里有干不完的活。
种红薯、翻红薯藤、种花⽣、收花⽣、插秧、拔草、打药、双抢……
舅舅成天在外面,这些活⼤部分就落在舅妈的身上。
她干活回来累得半死,⼤哥叛逆顶嘴,二哥上房揭瓦。
如今想想,她的坏脾气也理所应当。
小孩瞌睡⼤,很多时候舅舅回来,我都睡着了。
早上⼀醒,我会摸摸枕头下。
棒棒糖,华华丹,酸梅粉……
这是舅舅独独给我的宠爱。
这天我⼀摸,是空的。
正是失落,舅妈推门进来,她脸色沉沉举起手里的棒棒糖,问:「你哪来钱买的棒棒糖,你是不是偷东西?」
2
我抿着唇⼀言不发,她气坏了。
「小时偷针,⼤来偷金。」
「我非要狠狠打你⼀回,让你长长记性。」
她拿起墙角的竹叶扫把往我身上抽。
这时⼤哥吃好早饭要去上学了,他站在门口,变声期的嗓子满满不耐烦:「你是哑巴吗,那是爸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
那天晚上,我听到舅妈低声哭泣。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也不见你给我买点糖啊果啊的……你现在对她倒好。」
舅舅温柔解释:「我赚的钱不都在你手上,你要买我也从不说你……」
「那能⼀样吗!」
「好了,小声⼀点,别让孩子们听笑话。」
隔壁声音渐悄,舅舅轻轻推开我的门。
我哽咽道:「舅舅,你以后不要给我买零食了。」
他帮我把蚊帐拢了下:「⼤⼈吵架,跟你没关系,你睡吧。」
后来,舅舅带的零食就是双份的。
我⼀份,舅妈⼀份。
二哥嗷嗷叫:「我也要。」
舅舅⼀巴掌拍上去:「你⼀个男娃吃么子零嘴。」
舅妈阴阳怪气:「我还是托外甥女的福,要不然没这待遇。」
但她叼着棒棒糖在婆娘们中就换了面孔。
喜笑颜开道:「我家新城还把我当细妹子,天天给我买糖吃,你们说他是不是浪费钱。」
⼀年多后,⽣母总算如愿以偿,⽣了个男孩。
舅舅舅妈带我去吃满月酒。
⽣母家的东西几乎被计⽣办的⼈搬空了,椅子都是找邻居家借的。
但她满脸喜气:「总算⽣了个儿子,看谁还敢在背后嚼我舌根。」
表弟已经取了名,叫张伟。
他又黄又黑,脸上还有很多绒毛,活像是⼀只猴崽子。
我不懂,为什么还被夸可爱。
我几乎本能地叫了⼀声妈妈。
⽣母的笑容马上凝在脸上:「别乱叫,现在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晓得不?」
舅妈皮笑肉不笑:「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别喊我妈。」
所以,到底谁才是我爸妈?
最后是舅舅拍拍我的背:「找你姐姐们玩去吧。」
客⼈们都被招待甜酒鸡蛋。
他们碗里都卧着两个鸡蛋。
我的碗里,只有稀拉拉的糖水。
如从小到⼤的无数次⼀样,⽣母道:「家里鸡蛋不够,再说小孩子吃太多鸡蛋不好。」
「厨房灶上火快灭了,你快去帮着烧⼀把。」
3
我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小小的我,还不知如何去反抗父母这样的权威。
后来是舅妈到厨房将被火烤得满头⼤汗的我拎起来。
她揪着我耳朵:「特意给你买的新衣服,你跑到这里玩火!」
「来做客都不老实!」
她嗓门很⼤,⽣母很快被吸引过来。
她面色尴尬:「是我让三妹烧火的。」
舅妈松开我,面色淡淡的:「哦,那好嘛,她是你女儿,以后还是留下给你烧火。」
⽣母脸色微变,赶紧道:「我就是让她搭把手,都已经送给你们的姑娘,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两⼈你来我往,将我像物品⼀样推脱。
最后⽣父来了。
他拉长脸:「嫂子要是不收,我还是把她送到张麻子家去。」
「还能收五百块钱,正好给小伟买奶粉喝。」
回去路上,舅妈⼀直在说我:
「到底还是亲⽣的,不给蛋吃也愿意给他们干活。」
「你再乖有么子用,他们还不是像丢垃圾⼀样把你丢了。」
「三个女儿,独独不要你,啧啧……」
……
我坐在自行车前杠,夏日的热风兜头往我眼里钻。
弄得我眼睛又酸又涩。
从那天后,我有舅舅舅妈,有姑姑姑父。
却独独,没有了爸爸妈妈。
舅妈平时倒也还好,只是每到开学时,她脾气就格外暴躁。
那会义务教育已经普及,可读书还是要交钱的。
三个孩子⼀起读,对于农村的父母来说,压力巨⼤。
舅舅总要花点时间,说服她继续让我读下去。
每到暑假,⽣父母会邀请我去住⼀段时间。
我想拒绝,舅舅会说:「他们毕竟是你爸妈,也是想你才喊你回去。」
⽣父母家只有⼀个三叶吊扇,夏天天热。
⼀⼤家子便把凉席铺在水泥地面睡。
我睡在最外边的角落,几乎感受不到风,只能闻到满屋子的汗臭味。
他们也并非想我。
是暑假双抢家里活多,抓我回去帮忙。
对外却还要做面子:「三妹是客,不能让她下地干活的。」
的确是不用去田里收稻子。
我得在家洗衣服,做饭,喂猪,晒谷子。
双抢结束,他们又忙不迭把我送回去:「不能住太久,不然你爸妈要寒心。」
每次回去,舅妈都要阴阳我至少半个月。
日子倏忽而过,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哥中专毕业,去厂里上班了。
地里的稻子已经金黄色,垂下了重重的头颅。
⽣母⼀⼤早骑着自行车来了。
「三妹放暑假了,我接她去我那边玩几天。」
4
舅妈拉着脸不说话,舅舅笑了笑:「那流珠你去收拾几件衣服吧。」
⽣母笑呵呵的:「不收拾也没事,她两个姐姐都有衣服。」
趁着舅舅舅妈不在,⽣母拉着我的手低声道:「你留在舅舅这,不得让你下地?跟我回去,不用晒太阳多好。」
舅妈端着凉茶从厨房出来,看到了这⼀幕。
我甩开了⽣母的手,⼤声道:「我不想去。⼤哥上班去了,家里⼈手不够,我今年要留下来帮忙。」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母说着伸手紧紧抓住我,「我还能害了你!」
舅妈快步上前,⼀把扯过我:「流珠不想去就别勉强,放寒假时再去你那玩吧。」
这年暑假,我陪着舅妈收稻子。
村里⼈都打趣:「哟,头⼀回看到流珠下田!」
舅妈⼤嗓门:「养她几年,帮我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嘛!」
从那以后,我暑假没有再回过⽣父母的家。
舅妈纵使对我没什么笑意,可每到过年,都会为我添⼀身新衣。
不像⽣父母,那五年,我从来都是穿两个姐姐剩下的。
小裤破了好几个洞,都不给我换新的。
谁好谁坏,我还是分得出来。
我小学毕业那年,二哥考上了⼀中。
⼤哥打了两千块回来,说是给二哥当学费。
他在厂里工作辛苦,工资也不高,两千块不是小钱了。
那年他满了二十,舅妈开始着急给他娶媳妇。
⼤哥总说不急。
夜深⼈静,舅妈跟舅舅哭诉:「家里要啥没啥,还有两个读书的,哪有姑娘看得上,他该不会打⼀辈子光棍吧。」
舅舅宽慰她:「还小嘛,我不是也二十三才跟你结婚。」
「小什么小,他同学现在孩子都两个了。」
二哥高中是寄宿。
他长⼤后,性子稳重了些。
那会非主流正流行。
每到放学,校门口总是有那么⼀群染着黄头发,耳朵上全是耳钉,眼圈黑漆漆的男男女女。
我⼀般都绕着走。
但十⼀前最后⼀天,我打扫卫⽣走得晚,领头的女孩拦住我。
她嚼着口香糖,拽着我头发,问:「有没有钱?」
我使劲摇头。
「那把你这辫子剪了吧,也能换点钱。」
她拖着我往旁边的理发店走,就在这时,⼀道洪亮的嗓门响起:「你们干嘛呢!」
5
二哥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个脚刹,在我面前停下。
泥巴地扬起⼀层灰。
他很凶:「还不松开我妹?」
回去的路上他⼀直训我:「你反抗呀,你喊啊踢啊打啊,别任由她们欺负……」
训到⼀半,他又叹口气:「算了,还是别反抗,辫子还能再长,⼈比较重要。」
第二天他带我去找他初中同学。
⼀个胖胖的,满是纹身的黄毛。
也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活动。
从那天开始,哪怕我从她们面前过,也没⼈拦我。
到了初三,婆娘们开始议论我了:
「流珠初中快毕业了吧。」
「你舅舅舅妈这几年养⼤你不容易,到时候要孝顺他们晓得不?」
她们也会跟舅妈说:
「流珠长得漂亮,性子又乖巧。明年就能出去赚钱,到时候你老⼤彩礼钱不就有了?」
舅妈⼤声道:「这些年我没亏待过她,孝顺我们也是应该的!」
小学时,舅舅上门打米的⽣意很好。
可现在好多村里都有电动打米机,村民们会自己用三轮车拖着稻子去打米。
随到随打,便宜又方便。
舅舅的打米车也有年头了,三天两头就坏,⽣意⼀年不如⼀年。
二哥念高三了,成绩不错,有望考个好⼤学。
舅舅⼀方面很高兴,另⼀方面也为他的学费⽣活费发愁。
我想。
我应该会跟⽣母家的两个姐姐⼀样,初中毕业后就进厂吧。
然后过个⼀两年,相⼀个彩礼出得高的男⼈,嫁⼈⽣子。
因为存了这念头,期中考试我成绩都下滑了。
舅舅拿到成绩单,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书就是这么读的,退步了二十多名!」
「你这样连考⼀中的资格都拿不到!」
那时乡下初中考⼀中,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
根据学校往年的录取⼈数,会分配⼀定的名额。
我们学校⼀般是三十个左右。
「反正初中毕业就要去打工……」
舅舅瞪⼤眼睛:「你听那些婆娘们乱说,只要你考得上⼀中,我砸锅卖铁也送你去读!」
我瞟了舅妈⼀眼。
6
她阴阳怪气:「看我做什么,我们家你舅舅当家。」
这就是默许了。
我眼睛⼀下就红了,哽咽道:「我会好好读的。」
那天之后,我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
成绩也迅速回升。
家里的活,舅妈也不怎么让我干了。
她没个好气:「被你舅舅知道我使唤你干活,又要骂我,我这不是养外甥女,我是养了个公主!」
二哥高考结束,分数不错,考了个省内的 985。
舅妈那叫⼀个扬眉吐气,脸都快笑烂了。
我也顺利拿到了考试资格。
考⼀中要去县城,老师带队住宾馆。
吃饭住宿都是钱。
我们定的宾馆⼤约许久没住⼈了,被子都是霉味。
夜里天花板有老鼠在爬,⼀晚上窸窸窣窣,我几乎都没怎么睡。
考试结束回到村,我脸色煞白。
舅妈啧啧:「看这样子是没戏了。」
好几个同学邀我⼀起去广东打工,有热心的婶婶还给我介绍对象。
舅舅说再等等,成绩出来再说。
很快到了我十六岁⽣日,这天⽣母上门了。
她还在镇上买了个小蛋糕。
我还以为她是心里有愧,在补偿我。
没想到酒足饭饱,她道出来意:「三妹初中毕业,也满十六了,我给她看了⼀门好对象。」
那个男的二十五,之前出了车祸走路有点⼀瘸⼀拐,但彩礼钱能出到十五万。
2007 年。
小乡村里的十五万,是⼀笔不小的钱了。
⽣母满面春风:「这钱到时候我们⼀⼈⼀半。流光的⼤学学费⽣活费不就都有了?」
「反正三妹也考不上高中,去打工也不知道要几年才能赚到这个钱!」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如多年前⼀样,把我当⼀件奇货可居的物品。
我气得脸色涨红。
⽣母还在眉飞色舞:「三妹,虽然那男⼈有点瘸,但是条件很好的,那场车祸,他拿了几十万赔偿款……你嫁过去就是好日子,我⽣了你,还是要为你打算不!」
我咬着牙:「我会考上的。」
⽣母嗤笑:「算了咯,你小时候不知道多蠢,⼀到二十都数不清,考得上⼀中才怪。」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几斤几两重我还不知道?」
我的确蠢。
我竟然以为,对于送走我,她会良心不安。
眼泪滚落,我⼤声吼:「考不上⼀中我就去打工,我才不嫁⼈。你五岁就不要我了,我赚钱给舅妈也不给你!」
正是情绪爆发,家里的座机响了。
是班主任打来的:「宋流珠,中考成绩出来了。」
7
他停了⼀下。
我的心高高悬起。
然后听得他说:「你考上了,我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是第二名。」
额头热汗汩汩而出,我伸手⼀擦,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舅舅抢过电话,又问了⼀遍。
得知成绩后,他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师栽培,感谢感谢!」
舅妈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贴在话筒背面听完后,盯我⼀眼。
「你回来脸色煞白,我还以为没戏了。」
⽣母表情怔怔的。
喃喃道:「从⼀到二十都数不明白,还考上了⼀中?」
她眼珠子⼀转:「⼀个高中⽣⼀个⼤学⽣,你们怎么供得起,要我看还是让她嫁个好⼈家算了!」
二哥⼀直在隔壁睡觉,他⼀向不喜欢⽣母。
此时猛地拉开门:「她现在是我妹妹,是嫁⼈还是读书,跟姑姑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学费可以贷款,⽣活费可以自己赚,不用她牺牲。」
「你知道考⼀中有多难不,流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考上的,你说不读就不读?」
……
舅舅装模作样训斥:「流光,怎么能这么跟你姑姑说话,没礼貌!」
那会亲戚间就是如此。
龃龉不断,可明面上极少撕破脸。
⽣母脸色红红又白白。
我深吸⼀口气,缓缓道:「姑姑,就算我要嫁⼈收彩礼,钱也是给舅舅舅妈,你已经把我送出去了,不能再卖我⼀次吧?」
⽣母被气走了。
⼀路骂我白眼狼。
还说舅舅舅妈花钱送女娃读书,肯定是脑壳烧坏了。
舅妈晚上杀了⼀只下蛋老母鸡,给我夹了个⼤鸡腿。
「吃吧,记得以后彩礼钱都要给我!」
村里的婆娘们也劝舅舅舅妈:
「儿子读⼤学要那么多钱,还费心费力养别⼈家的姑娘,别到时候竹篮打水⼀场空。」
「亲⽣妹子都不⼀定送去读书,⼀个外甥女这么上心。」
……
录取通知书上附有费用清单,⼀开学就要交学费、住宿费、杂费共计 1800。
舅妈的脸黑得像是锅底:「我去哪里给你搞这些钱?」
「你以后工作,工资要全部上交晓得不?」
二哥的学费可以贷款,⽣活费还是要准备的。
穷的时候,⼀分钱都难死英雄好汉。
舅舅四处筹钱,有⼈说:「找你家老⼤要点撒。」
舅舅干笑几声:「送子女读书是父母的责任,又不是他当哥哥的责任。」
「我们没钱支援他娶媳妇建房子,已经是对不起他了。」
二哥去县里给⼈做家教,顺便在网吧打工。
晚上就睡在网吧的沙发上,可以省房租钱。
我也想出点力。
正好这天,村里来了收头发的。
我头发又浓又密,留了五年,快到后腰那么长了。
讨价还价后,八十块卖了。
我拿着钱满头⼤汗跑回家,舅妈正好从地里回来。
我把钱递给她:「舅妈,我把头发卖了,卖了八十块钱。」
8
舅妈擦擦手,撸了几把我的后脑勺:「哪个杀千刀的,把你头发剪这么短!」
「没关系的,舅妈。它还会再长,而且你不是总说我头发太长掉得家里到处都是。」
「我带你去理发店修⼀下,太丑了。」
「不用了,舅妈你拿剪刀给我随便剪剪,别浪费五块钱了。」
那个傍晚,红霞漫天。
舅妈借来新剪子,给我修头发。
⼀边修⼀边骂。
先骂收头发的不是个东西,又骂我是个蠢货任由别⼈乱剪。
骂着骂着,她声音低了。
「以后你这头发还是留起来,细妹子当然是长头发好看,家里不缺你这八十⼀百。」
二哥回来看到我⼤辫子没了,气得半死。
「你干脆剪个平头算了,这发型从背后都分不清男女。」
⽣母知道后也骂我蠢:「你头发那么长那么多,至少可以卖⼀百五十块钱!」
高中三年,我头发⼀直也没留长。
因为短头发更好打理,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
后来是⼤哥转了⼀千块回来,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进了高中我才知道。
⼈与⼈是不⼀样的。
很多同学暑假就上了补习班,提前学过高中的内容。
她们轻松跟上老师的进度,而我却像是年迈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往前赶。
老师更多的是照顾优等⽣,不会顾及我们这些差⽣是否理解。
⼀个月下来,我的自信心几乎土崩瓦解。
十⼀时,二哥回来了。
我抓住机会问他题,问着问着情绪就低落下来。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二哥放下手里的笔:「流珠,我刚念高中时,也跟你⼀样,觉得自己蠢,有很⼤的落差感。」
「我什么都想学好,想证明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学习也该有所侧重和舍弃。」
他告诉我,到了高二就会文理分班。
学理科的,文科科目基本不会接触,只要统考及格就行。
所以我完全可以从现在就做选择,先⼈⼀步,提前夯实基础。
「理科相对好就业,文科记忆性的东西多,更适合女⽣,你自己选。」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
二哥说起过往,轻描淡写。
可他当初⼀个⼈翻过这些高山时,⼀定千难万难吧。
如今他握有明灯,马上回身来指引我,希望我能少走弯路。
我决定。
原谅他小时候在我被窝里放死老鼠的事了。
我想好就业,我想多挣钱。
所以我选择了理科,放弃了历史、政治和地理。
因为科目少了,我的精力更集中,学起来压力要小了很多,也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进步。
但期中考试排名,我在班级四十多。
因为文科太拉胯,将总分拉低。
⽣母得知我成绩后,啧啧道:「我早说了,她不是读书的料,这个成绩怕是只能考个三本吧。」
9
村里⼈也道:「宋打米家里的钱,肯定是用不完烧得慌。」
「流材到现在还没结婚,他们倒是不急!」
怎么不急。
舅妈都快急死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家里条件太差了。
高⼀那年的寒假后,舅舅也跟着包工头干活了。
工地上日晒雨淋几乎没有休息很辛苦,但⼀个月有三千来块,比打米赚钱多了。
舅妈则在工地上给⼈煮饭。
除了工资之外,她还能捡点废铁丝之类的,算下来也有近两千的收入。
舅妈把我的⽣活费涨到了三百:「你二哥那时候才给二百五,等你工作了,这钱要五倍还给我,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
相处这么多年,我渐渐摸清她的脾性。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高二那年寒假,⼤哥总算带了个女友回来了。
舅妈乐坏了,张罗结婚的事。
可那女孩要求十万彩礼,在县城还得买套房。
这⼤⼤超出了舅舅舅妈的能力。
舅舅坐在屋檐下抽了整整⼀包芙蓉。
漫天飞雪。
明明那么轻盈,落在他肩上却重若万钧,压弯了他的脊梁。
⽣母又有话说了:「你们要是听我的,不送流珠读书,让她嫁⼈,现在也能娶上儿媳妇了。」
她又给⼤哥出主意:「你先把她肚子搞⼤,有了孩子⼀分钱不要,她也会嫁给你的。」
那会村里有不少男⼈,就是这么结婚的。
好脾气的舅舅第⼀次发了火。
「你闭嘴吧,以后我家里的事你少掺和。」
⽣母骂骂咧咧走了:「我都是为你们好,不识好⼈心。」
这门婚事最后没成。
⼤哥很萎靡,直接辞工了。
舅妈很伤心,头发都白了好多:「他都快二十六了,难道要打⼀辈子光棍。」
⼤哥辞工后,牵了网线,买了⼀台二手电脑。
村里的唾沫星子,快把我家埋了。
⼀说舅舅舅妈猪油蒙了心,养我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结果把儿子搭进去了。
二说⼤哥彻底废了,不赚钱,天天窝在家里玩电脑。
10
舅妈四处托⼈给⼤哥相亲。
可十里八乡的⼀听家里的情况,纷纷拒绝。
舅妈担心⼤哥想不开,工地的活也不去干了。
⼤哥白天睡不醒,到了晚上则键盘敲到飞起。
舅妈实在忍不住,劝他:「女娃还会再有的,你要振作,不能整天玩电脑。」
「我不是玩电脑,我是在写小说赚钱。」
⼤哥说在流水线⼀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要做点有钱途的。
舅妈不信。
我想看看⼤哥写什么小说。
⼤哥不肯:「这不是你细妹子看的。」
我也将信将疑。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网络监管没现在严格,⼤哥写的是擦边小说。
爆竹声声辞旧岁,转眼又是⼀年。
我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高二分班后,我进了理科重点班。
丢掉拉胯的科目后,我的排名直线上升。
文理分科时,我排在年级九十八。
高二第⼀期期末考,我排在七十六。
高二学期末,我排六十二。
高三的第⼀期期末考,我排年级五十五。
越往上走越难。
稳住不后退已经要咬紧牙关,想要再往前⼀步,更是感觉要突破无数皮筋的束缚。
我时常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精进。
年夜饭桌上,二哥宽慰我:「要放平心态,你只要稳住这个分数,考个末流 985 没问题。」
「这已经很优秀了。有时候压垮我们的,不是外面的秤砣,而是你心里那根沉重的稻草。」
那天晚上,天天玩电脑的⼤哥坚持给我五百块压岁钱。
「流珠,拿去买糖吃。」
其实,我早就不爱吃糖了。
我与⼤哥相差八岁,从小相处并不多。
或许,他记忆里的我,始终是那个偷偷躲起来,吃舅舅买的零食的小女孩吧。
舅妈四处跟⼈说,⼤哥用电脑写小说可以赚钱。
可没⼈信。
「没听过玩电脑还能赚钱。」
「是的,好歹是个中专⽣,我儿子初中毕业,现在也能拿两千多⼀个月。」
「流材看来是废了,以后怕是会成没⼈要的老光棍。」
这年初二,⽣母循惯例回娘家。
她将我偷偷拉到⼀边,塞给我⼀百块:「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好好收着,别让你舅舅舅妈知道了。」
「拿去买几件漂亮衣服,买点好吃的。」
我扔回给她:「我不要,再说⼀百块买不了你说的这么多东西。」
⽣母脸色尴尬。
后来,我偷听到⽣父问她:「你把压岁钱给那个赔钱货干嘛?」
⽣母道:「你懂什么,她万⼀考上好⼤学,现在打好关系,以后她赚钱了不帮小伟⼀把。」
听听。
这是⼈话吗?
正月初六我就开学了,学习越发紧张。
现在回想那⼀百多天,似乎是⼀眨眼的事。
可身处其中时,时间好像无比漫长。
那些怎么都做不完的试卷,让我有⼀种错觉:高考永远都不会来。
然而它还是来了。
明明才六月,天气却异常闷热。
考场外的树梢上,蝉鸣声不断。
我想起四岁那年,⼤姐带着我⼀起去捡蝉蜕。
这玩意能入药,可以换钱。
捡着捡着我们就走散了。
夜色侵袭,林间黯淡。
我⼀边哭喊⼀边摸索回家的路。
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总算从密林里走出。
跌跌撞撞进了村,远远地看到了家。
堂屋的灯亮着,⽣父⽣母和两个姐姐正在吃饭。
⼀⼈占据桌子的⼀边,满满当当,如此和谐。
好像我……
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老天爷打盹了,给我安排了错误的位置,错误的家⼈。
好在瞌睡过后,它修正错误。
把我放回舅舅家。
舅舅舅妈和两个哥哥,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家⼈。
为了他们,我⼀定要考出好成绩。
考试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是蓄得满满的⼀池水。
哗哗哗地往外放。
等四场考试结束,所有的水都放完了。
身体空空如也,连灵魂也像是飘在空中。
空虚无比。
我茫茫然从考场走出。
听到⼀声熟悉的呼喊:「流珠……」
我抬头,在几百个等候的家长中,⼀眼看到了舅妈。
日头西斜,落在她斑白的头发上。
她额头上全是汗珠,抬起胳膊朝我招手。
我飘荡的灵魂,⼀下落在了实处。
啊。
原来有⼀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
纵使天涯海角,亦有所牵挂。
舅妈骑摩托车带我回村。
絮絮叨叨的:
「我跟你舅舅为了供你读书,受了多少闲话吃了多少苦。」
「你以后要是不孝顺,要遭天打雷劈晓得不。」
夕阳落幕,光芒万丈。
我搂住舅妈的腰,脸缓缓贴住她后背,轻声回:「知道了。」
舅妈不再说话了。
只有夏天的风,送来她衣服上洗衣粉的气味。
出成绩那天,舅舅请假回村,舅妈起了个⼤早。
从早上五点多到中午十二点,她⼀分钟都没停。
嘴里也絮絮叨叨,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十几遍。
总算到了点,⼤哥打开查分的网站。
输入证件信息后,跳转的那十几秒,屋子里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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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 125,数学 123,英语 139,理综 251。
总分 638。
那⼀年,理科的⼀本线是 567。
跟我平时的成绩差不多,算是稳定发挥。
那⼀刻,舅妈红了眼眶。
「村里⼀群没见识的婆娘,我倒要看看谁的女儿能有我外甥女有出息。」
那个下午,她戴着草帽在村里窜,见个⼈就唉声叹气:「流珠考了 638 分,又要供她读⼤学,好烦躁嘞!」
综合班主任和二哥的建议,我填了二哥隔壁的那所 985。
舅妈坚持给我办升学宴。
她美滋滋的:「这些⼈有点屁事都办酒,我们家这么⼤的喜事,还不办咯?」
「到时候你⼀定要告诉所有⼈,以后你会孝顺我跟你舅舅,气死那群嚼舌根的婆娘。」
宴席开了十二桌。
村子里婶婶⼤娘变了嘴脸,艳羡之声不绝于耳。
「你这个外甥女没养错,你们夫妻养出两个⼤学⽣,真的厉害!」
「流珠⼀看就聪明,我早就说过她考得上。」
「等他们两个毕业了,你们夫妻以后的日子不晓得多好过!」
「你舅舅舅妈就是你再⽣父母,你以后⼀定要孝顺。」
……
气氛正是热烈,喝了几杯啤酒的⽣母⼀把握住我的手。
她眼眶通红,满脸疼惜。
「三妹,你能考上⼤学,妈妈真是太开心了。」
「你这聪明劲跟我⼀模⼀样,妈妈早就知道你考得上。」
她摩挲着我的手:「妈妈当初为了⽣弟弟,不得已把你寄养在舅舅家。」
「其实我⼀直好挂念你。早就想把你带回家,又怕影响你的学习。」
「你是妈妈⽣的,我们⼀家⼈还是要在⼀起。今天你好好谢过舅舅舅妈这么多年的照顾,以后就不麻烦他们了,你跟我回家。」
她拽过⼀旁⼤吃⼤喝的表弟:「小伟,快喊你姐姐⼀起回家。」
张伟瞟了我⼀眼:「又不是考上清华北⼤,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姐拉着两个女儿,挺着⼤肚子也过来了。
「三妹,他们是你亲⽣爸妈,你为⼈子女,可不能记仇,以后咱们已⼀家⼈团团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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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瓜子气得嗡嗡响。
我知道他们下限低,没想到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更搞笑的是,还有⼈附和:
「养是恩,⽣也是恩。你是⼤学⽣,以后出息⼤着呢,两边的父母都要孝敬。」
⽣母皮笑肉不笑。
「当然要记得舅舅舅妈的好,但要是我没把你⽣下来,你也不会有今天。主要还是要记得我和你爸爸……」
她伸手拉我:「我们才是真正的⼀家⼈。」
我⼀把就甩开了她。
「姑姑,姑父……我记得当初把我送走的时候,你们说以后再也不是我爸爸妈妈了。」
「这么多年,你们从来没问我的学习。」
「没给我出过⼀分钱的学费,没给我买过⼀双袜子⼀件衣服。」
「我初中毕业那年,你还想卖了我换彩礼钱。」
「这十几年都是舅舅舅妈在养我教育我。」我说着说着都哽咽了,「我高中三年,舅妈⼀身新衣都没买过!」
「现在我考上⼤学有出息了,你们跑来认我了?」
「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声调拔高:「你们想着现在对我好点,等我毕业赚钱了,就趴在我身上吸血,让我替你们养儿子是不是?」
「做梦,想得美!」
「我⼀分钱都不会给你们。」
⽣父气死了,抬手就要来打我:「你个小杂种,老子是你亲爹,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舅舅舅妈和二哥上前,⼀把拦住他。
沉默寡言的⼤哥则⼀把将我拽到身后。
⽣母忍着不快赔着笑:「小伟是你嫡亲弟弟,你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妈妈当年是不得已,现在向你赔罪,好吧?」
说着,她竟屈膝要下跪。
今天她要是跪下去,我的名声就彻底臭了,村里⼈肯定会道德绑架让我认祖归宗。
以后我再也甩不开这恶心的⼀家⼈。
我气得眼珠子通红,恨不得⼀刀把这恶婆娘给剁了。
就在这时,舅妈冲上去,⼀把薅住了妈妈的头发,跟她滚成⼀团。
「宋春华,你少给我来这套。」
「看在流珠的面子上,我刚才⼀直忍。但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你把我跟你哥当么子冤⼤头,千辛万苦替你养⼤了女儿,到了摘果子的时候,你就想搬回家?」
「做你的春秋⼤梦!」
「流珠以后的彩礼钱都要交给我,赚的工资也是我的,老娘养了她十几年,这是我该得的。」
「你要把她带回去也可以,你⼀次性给我十万,这女儿我就还你!」
吃瓜群众们此时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开两⼈。
舅妈坐在地上嚎啕⼤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嫁到宋家来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以前老太太欺负我,现在小姑子算计我……」
她哭嚎着这些年为我的付出。
七岁那年我高烧晕厥,⼤冬天她打赤脚抱着我狂奔五里地去找村医。
十岁那年下暴雨,她去学校接我,回来的时候涨水,她背着我差点被洪水冲走。
腿上被树枝刮的伤,现在还有⼀个疤。
初中那几年,她几乎⼀个⼈料理了十几亩地,就是为了多赚钱点补贴我的学费。
高中那会在工地上,⼤中午十二点太阳火辣辣,她戴着草帽去捡钉子卖废品……
「我挖心挖肝养⼤的妹子,你说带走就带走。」
「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我不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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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惊失色。
我亦是脸色煞白。
⼤家⼀边安抚舅妈,⼀边七嘴八舌指责⽣母:
「你这个婆娘没良心,要逼死你嫂子你才舒服是吧?」
「这十几年你没养过流珠没操过心,凭么子要回去?」
「你要真的在乎她,这么多年有的是机会带流珠回去。」
……
⽣母还是不甘心:「她是我亲⽣的……我还是舍不得……」
「放屁!」是舅舅,他气红了脸,「是舍不得她的⼈,还是舍不得她以后赚的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要是再这样算计,以后这里也就不是你娘家了。」
⽣母脸色⼀僵,不敢置信看向舅舅。
舅舅脾气好,且⼤了⽣母好几岁,对她⼀直很包容。
⽣母舔了舔嘴唇,将最后⼀丝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三妹,过去都是我错了,我如今认你回去,也是想给你舅舅减轻负担。」
「我跟你爸爸负责你⼤学⽣活费,你⼤哥玩电脑不赚钱,二哥又还要考研究⽣,你舅舅舅妈负担好重。」
我嗤笑:「那学费呢?」
⽣母讪讪:「学费不是能贷款?」
你看,她把⼀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个月几百块的⽣活费,就能换⼀个⼤学⽣女儿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多值!
⼤哥皱着眉:「谁说我不赚钱,你们等下。」
说着,他从卧室拿出⼀个书包,从里面掏出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钞,就这样随手扔在铺着红色⼀次性塑料桌布的团桌上。
酷酷地说:
「流光,你放心去考研究⽣。」
「流珠,你⼤学学费、⽣活费,归我负责!」
五万块,可不是小钱!
满场寂静。
⽣母看着⼀桌的红票子,狠狠吞了下口水。
舅妈拿起钱摸了摸真假,怔怔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哥耸耸肩:「我早跟你们说过,我写小说赚钱的呀。」
⼤哥还给舅妈交过⽣活费。
可舅妈以为是他打肿脸充胖子,交的是以前在厂里工作存的钱。
舅妈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好好好,弟弟妹妹读书不关你的事,这钱我给你存着,以后买房娶媳妇。」
她把钱都收起来,⽣母眼珠子就⼀直跟着钱跑。
舅妈往里屋走,⽣母也跟上去,赔着笑脸:「嫂子,嫂子,我准备给小伟盖个房子……」
舅妈停下脚步,冷冷看她:「谁是你嫂子,我可没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妹妹。」
「这钱是流材的老婆本,任何⼈也别想从我手里抠走⼀分!」
估摸着舅妈已经将钱锁好,我推门进去。
她正⼀边梳头⼀边抹眼泪。
我站在门口,绞着手:「对不起,舅妈……」
她虽然平时⼤嗓门暴脾气,但实际是个要面子的⼈。
她从来不跟⼈诉苦,更不会撒泼打滚。
刚才那样的行为,是降了身段的。
舅妈背过身,用皮筋绑头发,再回头脸上已经没了泪痕。
她凶巴巴地训我:「对付你姑姑那样的⼈,就要以毒攻毒。你跟她讲道理没屁用!」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要是耳根子软去帮她养儿子,我就⼀巴掌呼死你,晓得不?」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知道了。」
「哭么子,⼤喜的日子。」她用袖子给我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不用哭,我们宋家以后都是好日子。」
「他们个个都要羡慕。」
她摸摸我的头发:「高考也考完了,这头发以后留起来。细妹子还是长头发漂亮些。」
舅妈把房门上了两道锁,带着我重新回到席面。
⼤哥已经被婆娘们包围了。
「玩电脑怎么赚钱咯?」
「到底⼀个月赚好多?」
「我儿子初中毕业,也能赚这个钱不?」
「流材,我们娘家有个侄女,今年 22 岁,⼤专毕业,好漂亮的,我介绍给你!」
「我也有个外甥女,今年 20 岁,是个幼师,条件很好的。」
……
他⼀米七五、⼀百三十斤的⼈,混在⼀堆婆娘里,显得弱小又无助。
婆娘们还在争先恐后推销自家八竿子远的女娃娃。
这时,⼤哥推了推眼镜,低声说:「其实我已经有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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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舅妈平地⼀声吼。
⼤哥的对象是他在作者群里认识的。
是个业余作者,马上读⼤四了。
舅妈很狐疑:「你不会被⼈骗了吧,她要你买茶叶了吗?」
我们村之前有个男孩,找网恋对象买了⼀百多斤茶叶,花了五六万。
最后分手了。
所以,村子里的⼈都知道,卖茶叶的女友不能要。
「没有,我们视过频见过面的,我还有她照片。」
他从钱包里拿出⼀张证件照。
女孩很干净,笑起来两个酒窝,眼睛亮亮的。
婆娘们遗憾不已。
仿佛错过了⼀个亿。
可明明不久前,她们还很是瞧不上⼤哥,觉得他烂在家里不赚钱。
也是很久以后,我发现有个词很适合⼤哥:社恐。
他看上去酷酷的,话很少。
其实,是因为他不擅长也不喜欢跟⼈打交道。
更多时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二次元世界里。
⼤学期间,偶然间我得知了⼤哥的马甲。
他是⼀个乡村文作者,粉丝数还不少。
写的是乡村神医,乡村神算之类的。
还挺受欢迎的,难怪这么赚钱。
宴席结束,⽣母离开时还假惺惺的:「三妹,你别误会妈妈,妈妈还是在意你的。」
⽣父咬牙切齿:「没良心的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淹死在粪缸里。」
我微微笑着:「可惜我活下来了,还活得好好的,以后还会越来越好,而且这份好跟你们没关系。」
⽣父差点气死。
⼤姐很不赞同:「爸爸妈妈也有难处,你也要理解理解他们。」
我问她:「现在政策允许⽣三胎吗?」
她微微叹气:「总要⽣个儿子,不然你姐夫和他爸妈那边没法交代。」
两个侄女穿着破旧的衣衫,怯⽣⽣地看我。
⼤女儿跟当初的我差不多⼤。
我问⼤姐:「四岁那年,你带我进山捡蝉蜕,后来走散了我没回去,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姐嘴巴微张:「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你看。
她们予你刻骨铭心的痛,予你毕⽣难忘的惶恐,却轻飘飘地说⼀句:我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轻声说,「我如果留在张家,可能会死在四岁的⼤山里,死在七岁的高烧里,死在十岁的暴雨中……」
「但我⼀定,不可能以⼤学⽣的身份站在这里。」
「⼤姐,不要自欺欺⼈,他们到底爱不爱我们这些女儿,你心里真的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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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许,⼤姐作为长女,是得到过爱的。
但我作为第三个女儿。
真的没有被爱过呀。
⼤姐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虽然⼤哥说可以帮我出学费,可我还是贷款了。
他于是给我买了个智能机作为奖励。
学校就在省会,坐⼤巴不过两个小时。
舅舅舅妈却坚持要送我去。
二哥翻白眼:「我当初去报到,你们⼀个都没送,我就是自己去的。」
舅舅⼀巴掌拍在他背上:「你⼀个男娃,要送什么。」
「你妹妹是女孩子,跟你能⼀样吗?」
其实后来有个词也很适合舅舅。
女儿奴。
他对两个哥哥缺乏耐心,但跟我说话从来温声细语。
出发前两天,舅妈买了染发膏回来。
「流珠,你帮我把头发染染,你看我的白头发比黑头发都多了。」
膏体味道刺鼻。
搅拌时我轻声说:「不用染,舅妈你这样也很好看。」
舅妈揽镜自顾:「那是自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朵花。」
「但过几天要送你去学校,染⼀下,免得⼀头白发被别⼈家长比下去,给你丢脸。」
怎么会呢。
舅妈。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家长。
你是天下最合格的妈妈。
染完还剩下⼀些,舅舅正好回来了。
他摸摸头:「别浪费了,给我也染⼀下。」
二哥靠在门边,翻着白眼酸里酸气:「两夫妻还打扮上了……」
宿舍是六⼈寝。
舅妈给我选了个靠里的位置。
「靠窗户冬天冷,靠门对堂风,半夜说不定还要起来给别⼈开门,这个床铺好。」
舅舅给我去买日用品,舅妈给我铺床。
隔壁铺位的阿姨说:「你女儿长得像爸爸哦,跟你倒是不怎么像。」
舅妈铺床的动作⼀顿:「她是我外甥女,我是她舅妈,肯定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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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神色⼀怔。
似乎好奇为什么是舅舅舅妈送过来,但却没开口。
我走过去帮舅妈牵住被子角,语调清晰开口:「我是舅舅舅妈养⼤的,舅舅舅妈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那⼀瞬,舅妈握住被子角的手狠狠抖了下。
好几秒后,她重重点头:「没错,流珠虽然不是我⽣的,但是我嫡亲的女儿。」
二哥本来就想考研究⽣,但是考虑到家里情况犹豫不决。
眼下⼤哥给他吃了定心丸,他开始全力以赴准备。
他脑子⼀向聪明,那时考研还没那么卷,相对来说,录取率比高考要高。
他顺利考上了浙⼤的研究⽣。
不需要学费。
他导师选得不错,每个月跟着做项目,还有补贴。
养活自己之外,还有闲钱给我买⽣日礼物。
我念⼤学期间,五十多的舅舅居然跟着⼈学电工,还把技术学会了,跟着装修公司干。
不是点工,是包干。
做⼀家算⼀家的钱。
舅舅⼈勤快,干活细致,⼀个月下来能赚万把块。
舅妈跟着舅舅四处,有时在超市当理货员,有时去饭店打工,总之也没闲着。
⼀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舅舅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掉重新盖。
⼤哥二哥极力建议他在县城买房。
「家里房子以后没⼈住了。」
「没有任何保值空间。」
那时,舅舅吸着烟,慢慢说:
「我跟你妈住啊,以后你们回来了,不得有个窝吗?」
「城里再好,我跟你妈的根也还是在村里。」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楼房,只有我们,还住着老平房。
这些年,舅舅舅妈不知被村里⼈取笑了多少次。
建⼀栋新楼房,或许关乎的不只是养老,还有面子和底气吧。
⼤二的寒假,⼤哥女友要登门了。
为了迎接她,⼤哥带我去县城采购。
没想到碰到了他前女友。
算算日子,他们分手正好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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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女友手里抱着个孩子,约莫⼀岁多。
天空下了细雪,两⼈站在服装城门口,就这么闲聊了几句。
「你现在结婚没?」
「快了,我对象过几天会来我家。」
「还在厂里上班吗?」
「没,我现在是自由职业,在家赚钱。」
前女友沉默了下:「那你,出得起彩礼不?」
⼤哥笑了笑:「我对象说她家不兴这个。」
前女友的笑容如此苍白:「那就好,祝你幸福。」
天太冷,她怀里的孩子闹腾起来。
她哄着孩子,⼤哥与她道别。
擦身而过时,她轻声说:「流材,对不起啊。」
进了服装城,空调的热风扑面而来。
⼤哥神色郁郁。
我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不告诉她你现在赚钱了,打她的脸……」
「是我当初不争气,也不能全怪她。说到底,是没有缘分。」
「她跟我谈恋爱那两年,也没给她什么好东西,其实也是受了委屈的。你看她现在的穿着打扮,想必过得也不太好。」
「没必要再打击她了。」
我想。
可能就是因为⼤哥能共情他⼈理解他⼈,所以才能写好小说。
⼤哥的情路还是挺坎坷的。
⼤嫂是独女,又是⼤学⽣。
⼀开始她家里是不同意的。
后来⼤哥在省城首付买了房,又买了车。
⼤嫂的表哥恰好是个网站编辑,知道⼤哥的名头。
家里情况也与前几年有所不同。
舅舅有⼀门手艺,家里没有外债。
二哥是研究⽣,我也是正经⼤学⽣。
未来绝不会成为⼤哥的累赘,而且还能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