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第三次下来之后,家政走出来,手里提着些老太太送的东西,说是回去带给她小孙子。

家政出了电梯门,程亦芝站在一旁,跟着她身后,叫了一声阿姨。

家政回过头,看到头发略微凌乱的程亦芝。

「咋了,姑娘?」家政认出她来。

程亦芝却怔在原地,她慌张跑过来,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问。

电梯上升下落,程亦芝说出话来:「阿姨,就是您刚和我奶奶说的村子叫什么?我…… 我之前在网上遇到一孩子找家人,就想问问您。」

家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话题很突兀,但是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地方,村子名字被讲出来,家政又答应回去问问本家的人,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程亦芝道了谢,送着家政离开。

夜晚的月光洒下来,程亦芝看着露出来的半轮月,清清冷冷,照得心口都是凉的。

熬过又一年春夏秋冬,在冬的尾处,迎来了新年。

程亦芝除夕的夜晚没在家过,她一身反骨地走出家门,和张四七打了电话,之后张四七骑着刚买的摩托车,在小区外小路的拐角处等她。

除夕晚上的天色很好,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又一颗的星,路两旁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延伸出去。

两个人戴上头盔,程亦芝坐上了张四七的后座。

十七岁的程亦芝,十九岁的张四七。在行人稀少的马路行驶,途径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春晚开始了两个多小时,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里,数着时间是又一年的新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程亦芝拽着张四七的衣服,往来的风拍在头盔上,张四七看着前方笑。

他第一次载着他的姑娘,在除夕的夜里,奔赴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段路,成为张四七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片空地,人烟稀少,是放烟火的好地方。

张四七买了一些烟火,搬下来放在空地上。彼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程亦芝席地而坐,眼睛被月光照很亮,就这样看着天。

热水被送到她面前,张四七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看亮闪闪的天。

风一下下吹着,张四七从没买过好的袄子,他的袄子御寒效果很差,脖子露在风里,却依旧仰着头。

十二点的倒计时,城市的第一朵烟花绽放,张四七看到那朵红光,眼睛眯起来。

「新年快乐,张四七!」

程亦芝看着天空向他喊,张四七起身点燃他买来的烟火,大的四方礼炮里,飞上天一簇又一簇,张开一朵又一朵的彩色烟花。

……

「新年快乐,张四七!」

「生日快乐,张四七!」

每一次都是这样,冬季的新年和秋季的生日,每一次都是她喊得最大声,每一次都是她把祝福最先说出来。

每一次都好像是她要证明最真挚的情感。

张四七看着消逝的一朵又一朵烟花,站在郊外寒风凛冽的空地上,听到女孩喊声落下来的细微回声。

「新年快乐,程亦芝。」

「年年快乐。」

烟花只是一瞬间就消失,整座城市的热闹也只有短暂的半小时,最后剩下零散的几多烟花绽开又消逝,张四七拿出了那张塞在口袋里的银行卡。

「给,程亦芝。」卡被塞在她手里,张四七缓慢地说,「你想去哪去哪,想去干啥干啥,要是不够,再添。」

她说她不想要去上学,张四七如何劝都劝不动,她的成绩越来越差,落到年级倒数几名。

张四七不知道她藏着什么事,她失去学习的欲望来得毫无征兆。

可他还是期待她有好的生活,至少不能待在这里,被重男轻女的一家子欺负,被老太太编排着嫁人,被安排好一生的轨迹。

她去哪里都好,不愿意和他一起也好,怎样都好。不在这里就好。

张四七一个人打两份工,一天睡四个小时,在工地搬砖和水泥,落下一个又一个的伤,接了黑网吧的一些私活。

生活被他劈成两半,可无论是哪份工作,都是在为程亦芝而活。

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懂的道理,例如人类向来不懂爱为何可以主宰人的生命。

爱为何可以主宰张四七的生命。

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个生日愿望和新年愿望是回家,而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是程亦芝所愿皆可达成,长此至今。

老头说的是报恩,没让他为旁人豁了命,可他心甘情愿为这个姑娘不死不休。

短短一年,加上他此前积蓄,在卡里存进八万块钱。

这张卡塞在程亦芝的手里,而他十九年最大的奢侈,是一部老年机,一辆二手摩托车,一场烟花。

冬天的风永不停歇,张四七永远是一件褪色的廉价袄子。

他住在简陋的小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旧电视,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

卡被塞回去,程亦芝只是看着他,她一贯这样,遇到不想妥协的事情就抬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烟火的声音彻底寂静,新的一年终究到来。

「你别给我了,张四七,我用不着钱,也哪都不去。」程亦芝紧了紧衣服。

张四七愣了一下,要开口说的话卡在嘴里,瞳孔一瞬间放大。

「你哪也不去,也不读书,你要干吗?啊?」他嘲她吼出来。

「那就随便怎样,能活就活。」头发扬起来,在冬天划出一道弧,程亦芝拢一下,语气却没起伏。

「你这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张四七手捏在一起,微微发着抖。

「那就不活了啊!那就去死啊!」她站在他面前,比他声音还大得吼出来,用了力气推他一下,眼眶红红地瞪着他。

整个劲儿发出来,又低下头不说话。

张四七愣在原地,他和程亦芝从没吵过这么大的架。

两相沉默,程亦芝又抬起头看他,语调平下来,「真的,活不下去就不活了。」

大年初一的夜,万籁俱寂,程亦芝站在风里和张四七说,活不下去就算了。

别为她操心,别把钱给她,别傻乎乎地只盼着她过得好。

她不值得。

她不值得?不值得什么?

张四七骑着车带她回家,路上的家户都关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程亦芝坐在后座,昏黄路灯下,两个人一言不发。

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张四七握把的手被冻得通红,程亦芝把头盔递给他,哑着嗓子说:「我回去了。」

张四七看她一眼,拧了把手。

他不和她说一句话,程亦芝站在后面看着,看着他骑车的背影。

程亦芝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的风都向她袭来,层层圈圈,没有一条出路。

而张四七赌气地冒出一种再也不管她的念头,念头只是刚出现在脑海里,夜晚的第一滴泪就落下来。

人生海海,张四七想,她说不值得,又有谁值得。

初春刚至,天气依旧很冷,雪还没化,世界洁白。

张四七住了院,疲劳过度。

一个十九岁正当身强体壮的少年,因为疲劳过度进了医院。

带着饭走进医院的程亦芝,听到自己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发出闷响,医院大厅的电视上在播放一则关于罪犯的专访纪录片,程亦芝从大厅穿过,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清电视声音,穿过大批的人,站在了病房门口。

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四七正坐在床上看窗户外的天,阴沉沉的,透不出一粒光,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另两个床位空着,病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视打开,在播和大厅里一模一样的节目。

程亦芝站在门外看着,他回过头,这下看得清楚,唇上没有血色,眼尾降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

「吃饭吧。」保温桶被放在桌子上,程亦芝还带了他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

张四七看着她,低了低头,不发一语地接过饭碗。

「不用去打两份工了,也不用拼死拼活,你不用觉得我无路可走,生活怎样都是一个活法。」程亦芝坐在椅子上,看他吃饭,「之前搬走的隔壁邻居,有对双胞胎姑娘,都很漂亮,我上一年见过一次。」

张四七,有些人的活法就是这样,在泥地里,花尽力气,也挣不脱;有些人生来美满,从小到大,都不用体味世界的恶。

「我见过隔壁邻居的姑娘。

「她们谈好的恋爱,有好的人生,上好的高中,学好的爱好。

「隔壁的叔叔四十多岁了,和妻子看着恩恩爱爱,和女儿说话眼角都带笑,一家子在餐厅吃饭,其乐融融。

「我的人生怎么算都算不出有什么好的,摸索也摸索不出来一条路,没有人爱,也不干净。

「可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他们家凭什么阖家美满!

「他踩在别人的头上,剥夺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凭什么他们不用抵罪!

「凭什么所有的苦都压在我身上,只有我活不下去!

「凭什么!」

下雪了。

「张四七……」

「张四七,我被糟蹋过……」

「七岁的时候……」

初春的雪,比冬天还要冷。

隔壁叔叔名字叫房松,程亦芝七岁那年,他三十五岁。

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穿好看的裙子,出门被大人拉着手,放学的时候有人接,上学的时候有人送。

程亦芝站在旁边亲眼看着,跟在她们身后一次又一次,最小的妹妹叫姐姐声音很甜,姐姐会摸摸她的脑袋,爸爸会夸她很棒,妈妈会笑着抱一抱她们。

程亦芝每次都在后面看着,身后落下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条路上,前面是一家人,后面是她。

形单影只地一遍一遍走,走了五年。

隔壁的叔叔对她很好,看到她会亲昵叫她芝芝,在下雨的时候接姑娘回家会带上她,帮她打着伞,和她说着话。

程亦芝仰着头看她,在心里幻想她的爸爸何时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是幻想没有结果,伤痛分毫不迟滞,七岁的程亦芝睁着眼睛,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在邻居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在永无休止的浮沉里,落下一滴泪。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升初中的暑假,在第一场雨落下来的那天,站在张四七的门外和他说:「隔壁的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隔壁的叔叔搬走了,我的苦难能不能宣告结束,我爸妈说他是好人,可是我听话懂事有礼貌,怎么谁也没对我好。

十七岁的程亦芝,在市中心一家餐厅的窗子外顿住脚步,窗子里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姑娘们穿着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校服,和爸爸在说话,妈妈头发挽起来,和丈夫说话时眼睛带笑,一副恩爱样子。

姑娘们的画板立在桌子旁,露出上面一截,程亦芝掰着指头看着,看着现今四十多岁的男人唇边带笑,戴着金丝边眼睛,西装板正,是成功人士的做派。

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敲,她构建了十年的虚假城堡,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无数次期待摆脱过去,奢望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她渴望好的人,热爱一尘不染会钢琴的干净少年,熬夜读书,奋力去考好的成绩,以此远离轨迹早已被注定的一切。

小时候羡慕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可以学钢琴,却一句都不敢和家里提,期待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

可是人生杂糅进很多东西,从七岁开始,她早已放弃相信世界洁白。

递给张四七的所有吃食,赠予张四七的所有钱财,都是邻居给的封口费,一点点的甜头给到她,程亦芝欢喜拿下,背后哭泣,却和父母一言不发,明知有些发声注定会被堵住嘴巴。

她知道那些东西是脏的,在施舍张四七的时候,却是一副天真样子。

她的善意来自不了任何地方,因为本身她就没有善意。

程亦芝想,也许她从七岁开始就坏掉了,又或者,坏在出生那一年,和她的家人一起。

所有的秘密烂在心里,她当他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程亦芝看着张四七,张开口,只对他说:「我被侵犯过。」

整整五年。

张四七抬头看着她,直勾勾地看着。

春天的风刮在窗户上,刮到人心里,张四七在心里计算五年的长度。

时间算不出答案,算不出距离,也算不出疼痛。

原来有的疼痛一生都磨不平。

所以五年无法计算的时光里,程亦芝又如何孤独地走,又如何艰难地张开口,又如何沉闷地发出声。

每一年的初春都很冷,每一年的春末都回暖,这一年的春天落下雪,张四七知道,阳光明媚的夏天永远到不来。

眼泪落下来,就落进碗里,带来的吃食都常着苦的味道。

张四七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杜鹃泣血,把程亦芝抱在怀里,眼泪落在肩膀上。

他每次见她身上都有伤,他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的伤,在心里计较谁的更重,可是五年里他的伤痕越变越少,她的伤痕却永恒存在。

十九岁那年,所有答案被揭晓,他终于体会到原来人世间属实存在永久的伤疤和消灭不了的孤独。

眼泪一滴滴砸到她肩膀上,他抱着她一遍遍地说:「我永远在这,我陪着你。」

俗世的阵痛终究将人打趴下,下一个新年终究再也到不来。

她们俩看的那一场烟花,是在这世上最后一场狂欢。

夏季末,暴雨天。

老太太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程亦芝站在阳台看摔烂盆子的金麒麟,兜兜一直在叫。

她向阳台对面的便利店看着,拨出了电话。

是张四七杀人的第二天,被全市通缉的那个晚上。

其实他们原定的杀人计划是今天,程亦芝也是其中一分子,两个人摸了好久的规律,蹲了好久的点,一边在巷子口吸着烟,一边盘算着如何手起刀落,不留活口。

计划漏洞百出,原本就谁也没打算活。

可是变故是在前天晚上,张四七把所有蹲的点都作废,把所有的商量都撕碎,一个人骑摩托车去定好的目标家里,真真正正地手起刀落,血溅到头发上和脸上,他伸手抹一下,在凌晨的燥热夏天里往另一处奔赴。

第一个人死在凌晨一点,第二个人死在凌晨四点半。

张四七摸过地形无数次,来来回回踩过许多次点,程亦芝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他口里加过工。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沾手,从始至终都没想要拉她一起死。

二十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心心念念希望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人死的消息,程亦芝第二天才知道,先是上了热搜,后来才有了新闻报道。

张四七的杀人手法过度残忍,又四处逃窜,热搜压不下去,主播只能在报道里一次次强调注意安全。

兜兜看着电视狂吠出声,程亦芝抬眼看着,脊背渐渐冒出冷汗。

张四七骗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骗她,就做了一个以命相抵的局。

他死掉的第一个人是房松,第二个是害张四七无家可归的人贩子。

他在医院的电视纪录片里看到这个人出了狱,拐卖很多儿童,残害许多孩子,毁了无数家庭,只蹲了九年牢。

即使眼睛被打上马赛克,张四七看着唇角的那颗痣,看着手指上带的那枚戒指,血液倒流,流到脑子里,挤出了四岁那年的记忆。

被毒打的,被饿着的,被砍掉小趾的。

四岁的张四七,刚刚开始接纳人世,对世界开始有记忆的年龄,带给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无边的流离和数年的噩梦。

所以在他要帮程亦芝杀人的时候,那个人就被计算在内,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么杀一个与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分。

人贩子住在邻市,他开着二手摩托车,在只有路灯的夜里,骑了将近三个小时。

一晚上彻夜未眠,该疲累的时间里,他只是睁着眼睛,一直一直在想,如果他死了,程亦芝要怎么办。

暴雨天的夜晚,程亦芝下了楼,伞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兜兜,在卫衣帽子里塞了一包烟,她偷她爸的,烟很贵,是张四七从未奢望过的烟。

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程亦芝挺直肩颈与脊梁,像是要去赴一场永不回的约。

兜兜趴在她怀里,手机塞在袋子里,十分钟之前刚打过的电话,是相伴这十来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张四七站在前面小路拐角处的屋檐下,戴着帽子,看不清表情,烟尾咬在嘴里,红光一闪一闪。

兜兜先跑到张四七面前,冲他叫一声。

眼神缓慢聚焦,慢慢反应过来,张四七蹲下身子,看着博美的白色毛发粘上湿气,眼睛又圆又亮。

帽子里的烟被拿出来,大几百一盒的烟递到他面前。

「抽这个。」

张四七看一眼她,看一眼手里的烟,笑一声,接过来,拿一根给她。

她抽烟是他教的,一开始他们只能抽最廉价的烟,现今换了烟,却依旧是同样的姿势靠在一起。

点火的时候,那点光明明灭灭,烟气散发出来,程亦芝抬眼看着他,他靠墙站着,看对面人家二楼的窗。

窗开着缝,在里面的光就这么透出来,洒下来。

人间那点光全落在他身上,再没有以后了。

一根烟抽完,张四七要走了,兜兜拽着他的裤脚,他最后一次拍拍它的头。

「你看,叫兜兜行不行?」

「行呀。」

「是不是太草率了?」

「就这个,没关系。」

那时候多大?程亦芝看着落下来的雨想,她八岁,他十岁,他爬进窄窄的肮脏角落里为了一个瓶子,摸着身上的脏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时间分不清楚,这些日子好像很快又很慢,摸爬滚打最后还是到了这么大,可是旁人一生的长度要划好几个二十年,他的一生要停在一场暴雨里。

「我走了,程亦芝。」站起身之后,他和她说话,凑到她的耳朵边,低着声和她说最后一句。

我走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兜兜要向他跑过去,程亦芝拽着狗绳,地上剩两个烟头,一个还没熄灭,是再也亮不起的微弱火星。

程亦芝,我走了。

再也没有以后了。

夏天的暴雨落下来,坏掉的金麒麟在垃圾桶,老太太在家里看着电视,又暗恨她这么晚把狗带出去,电视新闻里一遍遍地报道,微博热度怎么也消不散,张四七消失在拐角。

他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爱你。」

这是他爱的人,一生也只有这三个字的情话。

自杀的消息上了热搜,程亦芝躲在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

窗帘露出一个角,太阳光照进来,地板上有道长长光线,程亦芝看着看着,眼睛里充满七彩的光晕。

热搜的词条被人点进去看,被人一句句骂,程亦芝看着那一句句说他心里有病的话,点开了「写微博」的按键,页面的灰色字体是「分享新鲜事……」

程亦芝看着看着,终于哭出声来。

张四七死在凌晨三点,一片漆黑的夜,雨下到末尾,「哗哗」声变成「嘀嗒」声。

死之前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吸烟,烟灰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片。

窗外的天黑压压一片,黎明的光滑不过云层,这是最后一次看一看天。

他在小学的路口,等过许多次程亦芝,她缺席的时候,他会在心里小声抱怨,直到触及真相,又在心里思考当年缺席多少次,抱怨多少回,她又在那些永远不会停止的下午沉睡多少年。

张四七的人生没有大的遗憾,在他的认知里,想了爸妈很多年,可是再也没回到过家乡,能回家的被拐儿童有多少,被拐卖的儿童又有多少。

他是后者,前者就逐渐不奢求。

张四七知道程亦芝的幸与不幸,一生空空洞洞,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她,愿她生死有人依。

他不再期待自己叫什么,有没有人爱自己,有没有人能让他叫一句爸妈。

流浪十来年,遇见的第一个对他释放无尽善意,与他生死相依的人,就是他的归宿。

只是,只是,这十九年的人生里还是会有一场遗憾。

雨的末尾终于结束,雨滴滑落屋檐下。

程亦芝喜欢过别的人。

张四七听着落下来的雨滴声,最后一根烟烧到尾根。

我陪了她十一年,她喜欢过别的人。

哪怕仅仅是「喜欢过」,都成为他命里再也驳不回的遗憾。

农药瓶子放在桌上,是百草枯。

他去买药的时候,老板说是剧毒,杀虫灭害很厉害,他点着头付钱,隔壁的门店放着歌,路上人来人往,同龄的少年少女都带着笑,像是抱着人生所有的希望。

而人间的死法有许多种,但一瓶农药喝下去,便谁也无法救得起。

地上积着一小摊烟灰,他晚上去老头的墓前跟他说对不起,保重。日后再也来不了了,若是长出荒草,无人祭拜,也请他不要责怪。

因为这世间或许也无人祭拜他了。

农药瓶子放在桌子上,空空荡荡,时针滑过三的数字,十九岁的少年还有两个月要生日,可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醒不来。

程亦芝站在楼顶的时候,看见了这一整个夏天最美的晚霞。这一年的夏日都很阴沉,只有今天晴得不像话。

她知道张四七想让她活下去,可是有些痛,不是有些人消失了就会被抹平。

上小学的时候,她班里有个漂亮姑娘,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被爸妈抱着夸真棒。那时候她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也大放异彩,她的爸妈奶奶是不是就会爱她,可是没人愿意掏钱送她上兴趣班,也没人愿意纵容她。

学钢琴的梦想就这样种在心里,变成执念,念念不忘。

张四七知道她的所有愿望,可是倾尽全力,也送不起她一台钢琴,攒了许久的钱,也只能给她一把口琴。

放在精美盒子里的口琴,被塞在柜子里,她唯一一次在家吹,被她奶奶骂着是在吹丧。

程亦芝想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爱她,为什么谁都亏欠她,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只有张四七愿意送她一把口琴,愿意在炎夏的街角跟她说「毕业快乐」,愿意在新年放一场烟花,愿意拼死拼活攒八万块钱,愿意在她生日那天请假,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她和张四七只一起进过一次电影院,张四七买了两张票,买了单人份的可乐和爆米花,是在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们看的电影是重映版的《寻梦环游记》,昏暗的影厅里,可乐和爆米花都是她的,张四七没有主动拿过。

电影里的美好她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人被遗忘,是不是就会永远消失掉。

这件事情没有答案,人间的轮回谁也弄不清楚,只是没办法,她想让人记得她,记得张四七。

如果不记得她,记得张四七也可以。

因为她欠了他一件事。

张四七的名字她知道,家乡是哪里她也知道。

家政的电话过了很久才打给她,在她和张四七绸缪生死的一个夜里。

家政见到本家的弟弟是在一年后,程亦芝说的那件事她并没放心上,只是在请长假回家看见人的时候才记起。

那是他们要杀人的半个月前。

她其实一直都存着不告诉他的念头,从问家政开始。

如果他走了,这世界就只剩下她了。

人间是空荡的,苦难的重量压着她,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苦难的重量两个人可以勉强接得住,但她一个人,只会被压扁。

每次看到他,她就在嘴里念一遍她想要说的话,可是无数次见面,无数次也没能张开口。

她是坏掉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无论是七岁,还是十八岁,她都在欺骗张四七。

即使她无比清楚,张四七无论怎样都会和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她,她无比清楚他爱她,却依旧把所有都埋在地里。

可是她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

而张四七到死都不知道,他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写在已经被销户的户口本上,端端正正黑色印刷体出来的两个铅字——寺期。

家里人对他满含期待,所以叫寺期。

定时微博发出去两个多小时就被顶上热搜,一个「爆」跟在后面。

评论里骂声与辩白的声音对半,可是无论怎样程亦芝和张四七都只能互相拉扯着彼此过活,生逐渐不再是期盼,死在一起,才叫期盼。

所以他们终究死在一起,以共谋的名义。

评论里有人骂他们杀人违法,无论如何都无法洗白,也有人心疼两人一生坎坷。可无论哪一种,无论日后再如何,他们都再也听不到。

「他们不把我当孩子,我也不拿他们当爸妈。这样,就算打平了。」

「我们两个不叫什么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那叫狼狈为奸。」

「人就是这样死的。作恶太多,遭受报应,这样死的。」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

「他叫寺期。」

程亦芝的微博一句句被人解读,在热搜榜挂了一整天。

但一天后,终于缓缓撤下去,可不同的后续调查又以不同的方式上热搜。

程亦芝的爸妈奶奶被人肉,被骂得狗血淋头,公司股价受到影响,那一阵子,一家子人都不好过。

老太太并没有放弃骂她,兜兜每天爬去门口等,可张四七,程亦芝,谁都没有出现。

人生缓慢流动,暗潮汹涌,死亡并不能带来忏悔,旁人的生活依旧要按部就班地走。

半个月后,事情逐渐被人遗忘,张四七的父母带他回家,立了墓碑,以后年年都会去看他。

张四七的父母去程亦芝家闹过很多次,老太太被气倒,生了大病,在医院里靠呼吸机度日,程亦芝的母亲生了孩子,早产儿,检测的时候即使说是男孩,生出来也是个姑娘。

有人要承担新的苦,只是这一家子终究学会收敛。

程亦芝的墓渐少有人来看,自张四七死去,这世上再无人爱她。

世界的洪流里容纳很多人,而很多人也是这样逐渐被遗忘掉。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希望张四七平安顺遂,阖家美满,别再犯傻,为一个人搭进去一生。

程亦芝从没思考过,她和张四七究竟算什么情感。

是爱情也好,是什么都好。

那不重要。

秋季初,时钟敲过零点就是张四七二十岁的生日,这一次的生日,再没人向他喊生日快乐,也再没人看着她笑。

外面是阴天,月亮被挡住,光绕不过云层。

天不会亮的。

张四七家的墙上,挂钟一点一点地走,划过五也划过六,被挡住的月亮带着云层隐下去,天边冒出一点点的白光,染着些太阳将要冒出头的红,颜色层层分明,半个小时以后,就是黎明。

天将要亮了。

□ 黄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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