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但她知道——毕业快乐。
程亦芝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让张四七高兴的是,再没在她身上看到细小的伤痕。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临,程亦芝走进了张四七的家。
少年的家很简陋,在角落里塞着一些塑料瓶子和破纸板,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矮柜上一台上了年头的电视机。
程亦芝想起来老头。
第一次见老头,他笑着夸她是好姑娘,那是程亦芝第一次获得老人的夸奖,她昂着头冲人家甜甜地叫爷爷。
这是一个和她奶奶完全不一样的老人,有的老人挺直脊梁,一生清贫,也会对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对程亦芝,抑或是对张四七,一视同仁。
张四七和程亦芝第一次一起吃饭,张四七问她选了哪所初中,小姑娘的笑容收起来。
她小升初考得很好,家里却没人在乎,图方便选了离家最近的一所普通初中。
程亦芝在十二年的打磨里,终于放弃从父母那里得到爱意。
张四七也不再拾荒,他去了一家黑网吧打工,干活麻利,端茶倒水,跟着学修电脑,日子过得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差。
张四七下午有班,带着程亦芝出门时递给她家里唯一一把伞,程亦芝边接伞边和他说:「我隔壁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张四七看着她,程亦芝说过那个人是好人,他以为她在因为离别难过,想要安慰却说不出恰当的词句,又因为被催得紧,话没出来就跑进雨里。
十二岁的程亦芝站在破败房子的门口,看到十四岁的张四七被细小雨水微微打湿。邻居家的叔叔在暑假刚来就搬走了,程亦芝和他们渐行渐远。
两个人终于被逼着成长,在离别与死亡里,童年的看似快乐被隔开,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渠。
一整个假期,老太太变本加厉地折磨程亦芝,十二岁的程亦芝已经被她满心编排着如何嫁人,拿到不低的彩礼。
她妈天天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和丈夫三天吵一次架,稀奇古怪的偏方尝试一次又一次,依旧对生儿子这件事勇于尝试,满怀热忱。
没有一个人在乎程亦芝怎么过活,除了每个月月初打钱时被骂赔钱货,连多余的话都不和她说。
整个家都从内里坏掉了,却从来没人尝试去看看生活为何是现如今一地鸡毛的样子。
初中开学前一天,是张四七的生日。
程亦芝拿着蛋糕站在张四七家门口喊:「生日快乐,张四七!」
声音穿过门板,和着屋子里热水壶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张四七的生日是按被捡到那天算的,老头在的时候,这一天他可以吃到鸡肉喝到排骨汤。
他没被老头亏待过,只是今年的生日换了人陪他过。
年纪小的程亦芝记不住旁人生日,在讨好爸妈奶奶的路上乖巧懂事,按时回家,认真学习。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小升初的夏天可劲撒野,而张四七迎来了这一生中第一个蛋糕。
窗外薄暮余晖,树叶飘下来在外面打个旋。
程亦芝从小到大没人给她过过生日,张四七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次蛋糕。
两个少年挤在闷热的屋子里,插上蜡烛,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嘶」的气声,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以极尽正式的方式吃掉了这一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张四七在蜡烛点燃的瞬间被程亦芝要求许愿,她一本正经看着他,一副比他还要期待愿望兑现的样子。
小姑娘轻轻笑着,她不知道,张四七其实许过很多次愿,哪怕没有蛋糕,哪怕不是节日,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日夜期待,希望有回家的一天。
许过愿的张四七看着她眉眼,跟着她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看着她笑,认真听她说话,拿最真挚的姿态面对她。
永远是一副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样子。
张四七和程亦芝的关系被很多东西相互构建,牵扯得越发深厚。
程亦芝的成绩依旧很好,她开始期待走出去,奢望一个更为明亮的人生,不用在老太太的游说下早早地定亲,到了年纪就嫁人。
老师经常站在讲台说知识改变命运,说得多了,程亦芝便坚定不移地相信。
张四七长久地陪着她,中考的门外站着许多家长,在其中混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程亦芝听到很多母亲说给孩子的话语,温柔的语调滑过耳朵,而她站在张四七面前,看他拍拍她的头,说出一句:「加油。」
夏季的微风吹过来,人间的事物都跟着晃动,有的家长离开去上班,有的家长为儿女留下来,张四七在其中长久地站着,等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数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
别人有的陪伴,程亦芝终究会拥有。
从考场出来,程亦芝走向张四七,他额头有落下来的汗,一滴滴滑过鼻子。门外的少年少女高声吵闹,程亦芝的目光越过张四七,看着正在过马路的男孩。
男孩走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一家超市。程亦芝看着男孩的背影和被风吹动的衣角,说话的语速渐渐缓慢。
张四七跟着她的视线看。
视线收回的那一秒,程亦芝说出嘴里的话:「你怎么每一场考试都等我,热不热呀。」
张四七接过她的书包,拿过她递来的纸巾,「没事儿,等你高考,我也来陪你。」
是过半的夏日,是十五岁的程亦芝和十七岁的张四七。
是我期待着你高考的日子,从而走向飞黄腾达的美好生活。
可是最终,谁也没能等来三年后的高考,谁也没能走向更为明亮的人生。
录取通知书到来的下午,落下那年夏天第一声雷。
程亦芝数十年的隐忍,在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爆发。
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妄图阻止程亦芝继续上学,她对程亦芝将来结婚的彩礼念念不忘,怕她读了书有了主见,万一上了大学就不会再老老实实,听其打发。
老太太在和她爸妈嚷嚷着让她别上学,订个婚去当童养媳的时候,程亦芝去厨房拿了把刀比在脖子上,眼睛红红地看着这个人。这个在法定亲缘关系里是她奶奶的人,这个只惦记着她能讨来多少好处换来多少利益的人。
她爸开口要说出来的「都听您的」就这样卡在嘴里。
她恶狠狠地说着自己要上学,不然就报警,自杀,上网曝光一样来一遍。常年隐在背光处的恨与失望终于爆发出来,程亦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挺直脊背,试图与她所有的家人来一场恶战。
她爸最后选择妥协。他的小公司好容易走向更高的地界,面子上要看起来干干净净,不能在紧要关头染上污点,程亦芝但凡不妥协,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闹法。
上高中的事情最终还是被敲定,老太太骂了她很久,在她做饭的时候,拿热水烫了她的手。
在七月初,在炎炎夏日,在太阳升起的朝阳面,程亦芝仿佛看到每一个十二月寒冷的冬。
十二月,寒冷的冬真正来临,程亦芝逐渐失去走向更好人生的欲望。
高二的冬天,程亦芝学会了吸烟,跟张四七学的。
张四七阻止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仰着脸看他不作声。
张四七在网吧烟雾缭绕的环境里学会吸烟,网吧的老板每次都说着什么,生活太难,不如抽烟。
张四七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什么样,至少他的人生怎么都算不上好过。
烟是最廉价的烟,不好闻的烟草味道滑过喉咙与肺管,呛得人咳嗽一声,程亦芝就这样跟着张四七吸烟。
吸完烟之后,生活会不会好过不知道,但眼泪会从眼眶里冒出来,至少心里会好过。
程亦芝站在窗口吸烟,外面成片的雪花落下来,张四七看到她包里的成绩单。
打他认识程亦芝起,她就没考过这样的成绩,个位数的物化生,不过百的语数英,成绩排名在七百名开外,程亦芝摆着一副如何都救不起的表情。
张四七记得,她高一每次都是年级正数的前五十,现如今是年级倒数的后一百。
张四七想不明白,就抬头看她,她依旧站在窗口吸烟,一根接一根。
他带点恼,拉着她到破旧的椅子上坐下,直直看着她,成绩单扔在面前。
他比谁都知道她期待什么,想要摆脱什么,也比谁都知道她心里装着的少年多明媚,她花了大力气想和人家比肩。
「程亦芝,这啥?」张四七看着她,她依旧咬着一根烟,低着头不说话。
窗户的缝挡不严实,外面的风顺着吹进来,成绩单被吹起一角。
「周博奕也考这样?」藏在心里的名字还是被说出来,划出来一条血痕。
她对张四七说过很多次周博奕,从初三说到高二。
「你别说这个,我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藏了三个月的念头终于宣之于口,她看到张四七睁大了眼。
张四七看着她,外面的雪更大了,隔着窗也看到大片大片的白。
她说:她要上大学,要离开,要过好的日子,要不用遭受老太太的骂与欺负,要不用再把刀比在脖子上。
她说:周博奕成绩很好,会弹钢琴,好羡慕。
她说:要努力上高中,要好好学习,不要让她爸妈看笑话。
现如今,她拿着很差的成绩,说:张四七,我不想上学了。
其实在中考的时候张四七看到了周博奕,他跟着她回头,看到人过马路。
他陪了她十年,她以为他不知道的,他都懂,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说不上学这样的话。
事实上,没有人再比他盼望程亦芝有一个不用忍辱负重的人生。
因为这世间谁都抱有期望,期待少年时代遇到好的人,希望被人爱,渴望同生共死,积攒所有回忆,磨平所有疼。
程亦芝是这样。
张四七,也是这样。
「为什么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蹲下来,和她持平。
廉价香烟被程亦芝咬在嘴里,她依旧看着地面。
今年的冬天很冷,天气预报上的温度一直都在零度以下,外面的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程亦芝,你拿刀比在脖子上,为了上高中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高考前一年不要去上学了吗!」张四七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红了眼眶。
风打窗户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呜咽。
他哽咽着问她:「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中考那年夏日炎炎,他擦着汗对她说,等到高考,我来陪你。
他明知道或许那是生活里送她的最后一程,他依旧盼着她走,走去更高的地方,离这个地方远一点。
老头说你要惦记着恩情,他时刻谨记,她的渴望他全记在心里。
可程亦芝低着头,一言不发,不告诉他未来的方向,也不和他讲遭受的苦楚。
来年春,程亦芝家请了家政来照顾老太太,她和张四七闹过一场之后住了校,家里人依旧无所谓的态度,只有老太太不间断地骂。
高二下学期,程亦芝很少能见到张四七,她两周放半天,一月放一天,像是提早进入了高三生活。
张四七变得忙碌起来,每次和她见面都是匆匆赶来。
他不说他在忙什么,只是程亦芝看着,看着他手上露出来的伤。
程亦芝知道他对她失望,可是她却从不解释,只是低着头看他手腕,看他胳膊露出来的地方,又回忆起她自己年少时留在胳膊上的瘀痕。
请的家政请了假,换了人来替几天,人是从小地方来的,很难在地图上精准找到,姓很少见,叫寺桂芳。
这个家政很讨老太太喜欢,伺候人尽心尽力,说话好听。
一次周末,程亦芝看到家政在工作做完后和老太太在一起说话。
晚上去学校的点,程亦芝拿着收拾好的东西从房间出去,家政在和老太太讲她家乡的槐树,说是很大的树,几个人都围不住,年年都有人去祈福,听说祈求子嗣很灵的,保准能让老太太儿媳妇生儿子。
程亦芝先去看兜兜,家政为了照顾老太太的耳朵说话很大声,程亦芝被迫听到每一句。
喂了兜兜一把狗粮,老太太在问家政有几个儿子,家政回她有三个,她儿媳妇也刚生了一胎,也是儿子。
老太太缓慢地一声声和人家说儿子好,儿子好。
兜兜栽着头吃狗粮,时不时冲她叫一声。
程亦芝对它笑。
家政聊着聊着,突然换了话题,说到家乡十几年前丢过好几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她本家的一个弟弟就丢了孩子。
老太太对男孩从来就向往,听到这儿一声声喊着造孽,程亦芝听她一句句骂着人贩子,收回了喂兜兜的手。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家政一句句在说她本家怎么样怎么样,说那人贩子还有人看到样貌,就是不知道抓到没有。
程亦芝拧了门把手,开了门,兜兜冲她喊了一声,老太太的哀叹声停下来,叫了一声小白,让家政再去给狗倒些狗粮。
门被关上,程亦芝走在春天的夜晚里,凉风吹起头发,拂过脖子。
家里的博美叫小白,是公的,老太太很喜欢,她爸妈都听老太太的,只有程亦芝和张四七叫她兜兜。老太太从不听取她的意见,她只说姑娘家向来做不了顶梁柱,说的话更是不能听。
之前兜兜是程亦芝对爸妈的爱的情感寄托,后来伴着时间一寸一寸地长,她早已被这一寸寸磨平,兜兜在她眼里,更像是她和张四七对彼此的情感寄托。
在那个午后,在那个捡瓶子的少年和她一起起名字的午后,程亦芝把他归进她的群体,赋予他紧紧相依的意义。
春天的风吹过路旁公园的湖,湖水跟着晃起来,一圈一圈的波纹里,绕进了许多故事。
程亦芝逃了课,在小公园看晃起来的湖水,她已经逃了好多次课,捡了块石头扔进湖里,水散开层层波纹,老太太和家政的声音在耳朵里冲撞,程亦芝突然直了眼。
在张四七的零星记忆里,家乡有一棵树,他年幼的用词里,说那棵树很大很大。
家政说她的家乡有棵好几个人都围不住的槐树。
张四七讲他名字的来历时,说名字发「四」和「七」的音。
家政说她姓寺,本家的弟弟家丢过孩子。
春天的夜晚越发凉了,对面刚建的大楼上有个时钟,时钟亮着灯,指向七点四十出头。
程亦芝起身,转头往家的方向跑,家政八点下班,没有事情就会走得早一小会儿。
跑步起来需要六七分钟的路程,由于路程太近,不好打到车。
程亦芝听到风声呼啸而过,她从遇见张四七开始,就知道他心心念念着回到家乡,心心念念着和他爸妈一起。
风声越来越大,程亦芝越跑越快,张四七对她很好,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到楼下的时候,大楼的时钟指向七点五十,程亦芝站在电梯口等,上楼怕错过,她数着电梯一次次落下。
第三次下来之后,家政走出来,手里提着些老太太送的东西,说是回去带给她小孙子。
家政出了电梯门,程亦芝站在一旁,跟着她身后,叫了一声阿姨。
家政回过头,看到头发略微凌乱的程亦芝。
「咋了,姑娘?」家政认出她来。
程亦芝却怔在原地,她慌张跑过来,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问。
电梯上升下落,程亦芝说出话来:「阿姨,就是您刚和我奶奶说的村子叫什么?我…… 我之前在网上遇到一孩子找家人,就想问问您。」
家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话题很突兀,但是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地方,村子名字被讲出来,家政又答应回去问问本家的人,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程亦芝道了谢,送着家政离开。
夜晚的月光洒下来,程亦芝看着露出来的半轮月,清清冷冷,照得心口都是凉的。
熬过又一年春夏秋冬,在冬的尾处,迎来了新年。
程亦芝除夕的夜晚没在家过,她一身反骨地走出家门,和张四七打了电话,之后张四七骑着刚买的摩托车,在小区外小路的拐角处等她。
除夕晚上的天色很好,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又一颗的星,路两旁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延伸出去。
两个人戴上头盔,程亦芝坐上了张四七的后座。
十七岁的程亦芝,十九岁的张四七。在行人稀少的马路行驶,途径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春晚开始了两个多小时,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里,数着时间是又一年的新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程亦芝拽着张四七的衣服,往来的风拍在头盔上,张四七看着前方笑。
他第一次载着他的姑娘,在除夕的夜里,奔赴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段路,成为张四七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片空地,人烟稀少,是放烟火的好地方。
张四七买了一些烟火,搬下来放在空地上。彼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程亦芝席地而坐,眼睛被月光照很亮,就这样看着天。
热水被送到她面前,张四七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看亮闪闪的天。
风一下下吹着,张四七从没买过好的袄子,他的袄子御寒效果很差,脖子露在风里,却依旧仰着头。
十二点的倒计时,城市的第一朵烟花绽放,张四七看到那朵红光,眼睛眯起来。
「新年快乐,张四七!」
程亦芝看着天空向他喊,张四七起身点燃他买来的烟火,大的四方礼炮里,飞上天一簇又一簇,张开一朵又一朵的彩色烟花。
……
「新年快乐,张四七!」
「生日快乐,张四七!」
每一次都是这样,冬季的新年和秋季的生日,每一次都是她喊得最大声,每一次都是她把祝福最先说出来。
每一次都好像是她要证明最真挚的情感。
张四七看着消逝的一朵又一朵烟花,站在郊外寒风凛冽的空地上,听到女孩喊声落下来的细微回声。
「新年快乐,程亦芝。」
「年年快乐。」
烟花只是一瞬间就消失,整座城市的热闹也只有短暂的半小时,最后剩下零散的几多烟花绽开又消逝,张四七拿出了那张塞在口袋里的银行卡。
「给,程亦芝。」卡被塞在她手里,张四七缓慢地说,「你想去哪去哪,想去干啥干啥,要是不够,再添。」
她说她不想要去上学,张四七如何劝都劝不动,她的成绩越来越差,落到年级倒数几名。
张四七不知道她藏着什么事,她失去学习的欲望来得毫无征兆。
可他还是期待她有好的生活,至少不能待在这里,被重男轻女的一家子欺负,被老太太编排着嫁人,被安排好一生的轨迹。
她去哪里都好,不愿意和他一起也好,怎样都好。不在这里就好。
张四七一个人打两份工,一天睡四个小时,在工地搬砖和水泥,落下一个又一个的伤,接了黑网吧的一些私活。
生活被他劈成两半,可无论是哪份工作,都是在为程亦芝而活。
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懂的道理,例如人类向来不懂爱为何可以主宰人的生命。
爱为何可以主宰张四七的生命。
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个生日愿望和新年愿望是回家,而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是程亦芝所愿皆可达成,长此至今。
老头说的是报恩,没让他为旁人豁了命,可他心甘情愿为这个姑娘不死不休。
短短一年,加上他此前积蓄,在卡里存进八万块钱。
这张卡塞在程亦芝的手里,而他十九年最大的奢侈,是一部老年机,一辆二手摩托车,一场烟花。
冬天的风永不停歇,张四七永远是一件褪色的廉价袄子。
他住在简陋的小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旧电视,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
卡被塞回去,程亦芝只是看着他,她一贯这样,遇到不想妥协的事情就抬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烟火的声音彻底寂静,新的一年终究到来。
「你别给我了,张四七,我用不着钱,也哪都不去。」程亦芝紧了紧衣服。
张四七愣了一下,要开口说的话卡在嘴里,瞳孔一瞬间放大。
「你哪也不去,也不读书,你要干吗?啊?」他嘲她吼出来。
「那就随便怎样,能活就活。」头发扬起来,在冬天划出一道弧,程亦芝拢一下,语气却没起伏。
「你这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张四七手捏在一起,微微发着抖。
「那就不活了啊!那就去死啊!」她站在他面前,比他声音还大得吼出来,用了力气推他一下,眼眶红红地瞪着他。
整个劲儿发出来,又低下头不说话。
张四七愣在原地,他和程亦芝从没吵过这么大的架。
两相沉默,程亦芝又抬起头看他,语调平下来,「真的,活不下去就不活了。」
大年初一的夜,万籁俱寂,程亦芝站在风里和张四七说,活不下去就算了。
别为她操心,别把钱给她,别傻乎乎地只盼着她过得好。
她不值得。
她不值得?不值得什么?
张四七骑着车带她回家,路上的家户都关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程亦芝坐在后座,昏黄路灯下,两个人一言不发。
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张四七握把的手被冻得通红,程亦芝把头盔递给他,哑着嗓子说:「我回去了。」
张四七看她一眼,拧了把手。
他不和她说一句话,程亦芝站在后面看着,看着他骑车的背影。
程亦芝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的风都向她袭来,层层圈圈,没有一条出路。
而张四七赌气地冒出一种再也不管她的念头,念头只是刚出现在脑海里,夜晚的第一滴泪就落下来。
人生海海,张四七想,她说不值得,又有谁值得。
初春刚至,天气依旧很冷,雪还没化,世界洁白。
张四七住了院,疲劳过度。
一个十九岁正当身强体壮的少年,因为疲劳过度进了医院。
带着饭走进医院的程亦芝,听到自己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发出闷响,医院大厅的电视上在播放一则关于罪犯的专访纪录片,程亦芝从大厅穿过,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清电视声音,穿过大批的人,站在了病房门口。
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四七正坐在床上看窗户外的天,阴沉沉的,透不出一粒光,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另两个床位空着,病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视打开,在播和大厅里一模一样的节目。
程亦芝站在门外看着,他回过头,这下看得清楚,唇上没有血色,眼尾降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
「吃饭吧。」保温桶被放在桌子上,程亦芝还带了他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
张四七看着她,低了低头,不发一语地接过饭碗。
「不用去打两份工了,也不用拼死拼活,你不用觉得我无路可走,生活怎样都是一个活法。」程亦芝坐在椅子上,看他吃饭,「之前搬走的隔壁邻居,有对双胞胎姑娘,都很漂亮,我上一年见过一次。」
张四七,有些人的活法就是这样,在泥地里,花尽力气,也挣不脱;有些人生来美满,从小到大,都不用体味世界的恶。
「我见过隔壁邻居的姑娘。
「她们谈好的恋爱,有好的人生,上好的高中,学好的爱好。
「隔壁的叔叔四十多岁了,和妻子看着恩恩爱爱,和女儿说话眼角都带笑,一家子在餐厅吃饭,其乐融融。
「我的人生怎么算都算不出有什么好的,摸索也摸索不出来一条路,没有人爱,也不干净。
「可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他们家凭什么阖家美满!
「他踩在别人的头上,剥夺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凭什么他们不用抵罪!
「凭什么所有的苦都压在我身上,只有我活不下去!
「凭什么!」
下雪了。
「张四七……」
「张四七,我被糟蹋过……」
「七岁的时候……」
初春的雪,比冬天还要冷。
隔壁叔叔名字叫房松,程亦芝七岁那年,他三十五岁。
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穿好看的裙子,出门被大人拉着手,放学的时候有人接,上学的时候有人送。
程亦芝站在旁边亲眼看着,跟在她们身后一次又一次,最小的妹妹叫姐姐声音很甜,姐姐会摸摸她的脑袋,爸爸会夸她很棒,妈妈会笑着抱一抱她们。
程亦芝每次都在后面看着,身后落下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条路上,前面是一家人,后面是她。
形单影只地一遍一遍走,走了五年。
隔壁的叔叔对她很好,看到她会亲昵叫她芝芝,在下雨的时候接姑娘回家会带上她,帮她打着伞,和她说着话。
程亦芝仰着头看她,在心里幻想她的爸爸何时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是幻想没有结果,伤痛分毫不迟滞,七岁的程亦芝睁着眼睛,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在邻居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在永无休止的浮沉里,落下一滴泪。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升初中的暑假,在第一场雨落下来的那天,站在张四七的门外和他说:「隔壁的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隔壁的叔叔搬走了,我的苦难能不能宣告结束,我爸妈说他是好人,可是我听话懂事有礼貌,怎么谁也没对我好。
十七岁的程亦芝,在市中心一家餐厅的窗子外顿住脚步,窗子里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姑娘们穿着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校服,和爸爸在说话,妈妈头发挽起来,和丈夫说话时眼睛带笑,一副恩爱样子。
姑娘们的画板立在桌子旁,露出上面一截,程亦芝掰着指头看着,看着现今四十多岁的男人唇边带笑,戴着金丝边眼睛,西装板正,是成功人士的做派。
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敲,她构建了十年的虚假城堡,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无数次期待摆脱过去,奢望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她渴望好的人,热爱一尘不染会钢琴的干净少年,熬夜读书,奋力去考好的成绩,以此远离轨迹早已被注定的一切。
小时候羡慕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可以学钢琴,却一句都不敢和家里提,期待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
可是人生杂糅进很多东西,从七岁开始,她早已放弃相信世界洁白。
递给张四七的所有吃食,赠予张四七的所有钱财,都是邻居给的封口费,一点点的甜头给到她,程亦芝欢喜拿下,背后哭泣,却和父母一言不发,明知有些发声注定会被堵住嘴巴。
她知道那些东西是脏的,在施舍张四七的时候,却是一副天真样子。
她的善意来自不了任何地方,因为本身她就没有善意。
程亦芝想,也许她从七岁开始就坏掉了,又或者,坏在出生那一年,和她的家人一起。
所有的秘密烂在心里,她当他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程亦芝看着张四七,张开口,只对他说:「我被侵犯过。」
整整五年。
张四七抬头看着她,直勾勾地看着。
春天的风刮在窗户上,刮到人心里,张四七在心里计算五年的长度。
时间算不出答案,算不出距离,也算不出疼痛。
原来有的疼痛一生都磨不平。
所以五年无法计算的时光里,程亦芝又如何孤独地走,又如何艰难地张开口,又如何沉闷地发出声。
每一年的初春都很冷,每一年的春末都回暖,这一年的春天落下雪,张四七知道,阳光明媚的夏天永远到不来。
眼泪落下来,就落进碗里,带来的吃食都常着苦的味道。
张四七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杜鹃泣血,把程亦芝抱在怀里,眼泪落在肩膀上。
他每次见她身上都有伤,他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的伤,在心里计较谁的更重,可是五年里他的伤痕越变越少,她的伤痕却永恒存在。
十九岁那年,所有答案被揭晓,他终于体会到原来人世间属实存在永久的伤疤和消灭不了的孤独。
眼泪一滴滴砸到她肩膀上,他抱着她一遍遍地说:「我永远在这,我陪着你。」
俗世的阵痛终究将人打趴下,下一个新年终究再也到不来。
她们俩看的那一场烟花,是在这世上最后一场狂欢。
夏季末,暴雨天。
老太太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程亦芝站在阳台看摔烂盆子的金麒麟,兜兜一直在叫。
她向阳台对面的便利店看着,拨出了电话。
是张四七杀人的第二天,被全市通缉的那个晚上。
其实他们原定的杀人计划是今天,程亦芝也是其中一分子,两个人摸了好久的规律,蹲了好久的点,一边在巷子口吸着烟,一边盘算着如何手起刀落,不留活口。
计划漏洞百出,原本就谁也没打算活。
可是变故是在前天晚上,张四七把所有蹲的点都作废,把所有的商量都撕碎,一个人骑摩托车去定好的目标家里,真真正正地手起刀落,血溅到头发上和脸上,他伸手抹一下,在凌晨的燥热夏天里往另一处奔赴。
第一个人死在凌晨一点,第二个人死在凌晨四点半。
张四七摸过地形无数次,来来回回踩过许多次点,程亦芝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他口里加过工。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沾手,从始至终都没想要拉她一起死。
二十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心心念念希望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人死的消息,程亦芝第二天才知道,先是上了热搜,后来才有了新闻报道。
张四七的杀人手法过度残忍,又四处逃窜,热搜压不下去,主播只能在报道里一次次强调注意安全。
兜兜看着电视狂吠出声,程亦芝抬眼看着,脊背渐渐冒出冷汗。
张四七骗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骗她,就做了一个以命相抵的局。
他死掉的第一个人是房松,第二个是害张四七无家可归的人贩子。
他在医院的电视纪录片里看到这个人出了狱,拐卖很多儿童,残害许多孩子,毁了无数家庭,只蹲了九年牢。
即使眼睛被打上马赛克,张四七看着唇角的那颗痣,看着手指上带的那枚戒指,血液倒流,流到脑子里,挤出了四岁那年的记忆。
被毒打的,被饿着的,被砍掉小趾的。
四岁的张四七,刚刚开始接纳人世,对世界开始有记忆的年龄,带给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无边的流离和数年的噩梦。
所以在他要帮程亦芝杀人的时候,那个人就被计算在内,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么杀一个与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分。
人贩子住在邻市,他开着二手摩托车,在只有路灯的夜里,骑了将近三个小时。
一晚上彻夜未眠,该疲累的时间里,他只是睁着眼睛,一直一直在想,如果他死了,程亦芝要怎么办。
暴雨天的夜晚,程亦芝下了楼,伞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兜兜,在卫衣帽子里塞了一包烟,她偷她爸的,烟很贵,是张四七从未奢望过的烟。
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程亦芝挺直肩颈与脊梁,像是要去赴一场永不回的约。
兜兜趴在她怀里,手机塞在袋子里,十分钟之前刚打过的电话,是相伴这十来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张四七站在前面小路拐角处的屋檐下,戴着帽子,看不清表情,烟尾咬在嘴里,红光一闪一闪。
兜兜先跑到张四七面前,冲他叫一声。
眼神缓慢聚焦,慢慢反应过来,张四七蹲下身子,看着博美的白色毛发粘上湿气,眼睛又圆又亮。
帽子里的烟被拿出来,大几百一盒的烟递到他面前。
「抽这个。」
张四七看一眼她,看一眼手里的烟,笑一声,接过来,拿一根给她。
她抽烟是他教的,一开始他们只能抽最廉价的烟,现今换了烟,却依旧是同样的姿势靠在一起。
点火的时候,那点光明明灭灭,烟气散发出来,程亦芝抬眼看着他,他靠墙站着,看对面人家二楼的窗。
窗开着缝,在里面的光就这么透出来,洒下来。
人间那点光全落在他身上,再没有以后了。
一根烟抽完,张四七要走了,兜兜拽着他的裤脚,他最后一次拍拍它的头。
「你看,叫兜兜行不行?」
「行呀。」
「是不是太草率了?」
「就这个,没关系。」
那时候多大?程亦芝看着落下来的雨想,她八岁,他十岁,他爬进窄窄的肮脏角落里为了一个瓶子,摸着身上的脏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时间分不清楚,这些日子好像很快又很慢,摸爬滚打最后还是到了这么大,可是旁人一生的长度要划好几个二十年,他的一生要停在一场暴雨里。
「我走了,程亦芝。」站起身之后,他和她说话,凑到她的耳朵边,低着声和她说最后一句。
我走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兜兜要向他跑过去,程亦芝拽着狗绳,地上剩两个烟头,一个还没熄灭,是再也亮不起的微弱火星。
程亦芝,我走了。
再也没有以后了。
夏天的暴雨落下来,坏掉的金麒麟在垃圾桶,老太太在家里看着电视,又暗恨她这么晚把狗带出去,电视新闻里一遍遍地报道,微博热度怎么也消不散,张四七消失在拐角。
他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爱你。」
这是他爱的人,一生也只有这三个字的情话。
自杀的消息上了热搜,程亦芝躲在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
窗帘露出一个角,太阳光照进来,地板上有道长长光线,程亦芝看着看着,眼睛里充满七彩的光晕。
热搜的词条被人点进去看,被人一句句骂,程亦芝看着那一句句说他心里有病的话,点开了「写微博」的按键,页面的灰色字体是「分享新鲜事……」
程亦芝看着看着,终于哭出声来。
张四七死在凌晨三点,一片漆黑的夜,雨下到末尾,「哗哗」声变成「嘀嗒」声。
死之前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吸烟,烟灰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片。
窗外的天黑压压一片,黎明的光滑不过云层,这是最后一次看一看天。
他在小学的路口,等过许多次程亦芝,她缺席的时候,他会在心里小声抱怨,直到触及真相,又在心里思考当年缺席多少次,抱怨多少回,她又在那些永远不会停止的下午沉睡多少年。
张四七的人生没有大的遗憾,在他的认知里,想了爸妈很多年,可是再也没回到过家乡,能回家的被拐儿童有多少,被拐卖的儿童又有多少。
他是后者,前者就逐渐不奢求。
张四七知道程亦芝的幸与不幸,一生空空洞洞,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她,愿她生死有人依。
他不再期待自己叫什么,有没有人爱自己,有没有人能让他叫一句爸妈。
流浪十来年,遇见的第一个对他释放无尽善意,与他生死相依的人,就是他的归宿。
只是,只是,这十九年的人生里还是会有一场遗憾。
雨的末尾终于结束,雨滴滑落屋檐下。
程亦芝喜欢过别的人。
张四七听着落下来的雨滴声,最后一根烟烧到尾根。
我陪了她十一年,她喜欢过别的人。
哪怕仅仅是「喜欢过」,都成为他命里再也驳不回的遗憾。
农药瓶子放在桌上,是百草枯。
他去买药的时候,老板说是剧毒,杀虫灭害很厉害,他点着头付钱,隔壁的门店放着歌,路上人来人往,同龄的少年少女都带着笑,像是抱着人生所有的希望。
而人间的死法有许多种,但一瓶农药喝下去,便谁也无法救得起。
地上积着一小摊烟灰,他晚上去老头的墓前跟他说对不起,保重。日后再也来不了了,若是长出荒草,无人祭拜,也请他不要责怪。
因为这世间或许也无人祭拜他了。
农药瓶子放在桌子上,空空荡荡,时针滑过三的数字,十九岁的少年还有两个月要生日,可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醒不来。
程亦芝站在楼顶的时候,看见了这一整个夏天最美的晚霞。这一年的夏日都很阴沉,只有今天晴得不像话。
她知道张四七想让她活下去,可是有些痛,不是有些人消失了就会被抹平。
上小学的时候,她班里有个漂亮姑娘,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被爸妈抱着夸真棒。那时候她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也大放异彩,她的爸妈奶奶是不是就会爱她,可是没人愿意掏钱送她上兴趣班,也没人愿意纵容她。
学钢琴的梦想就这样种在心里,变成执念,念念不忘。
张四七知道她的所有愿望,可是倾尽全力,也送不起她一台钢琴,攒了许久的钱,也只能给她一把口琴。
放在精美盒子里的口琴,被塞在柜子里,她唯一一次在家吹,被她奶奶骂着是在吹丧。
程亦芝想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爱她,为什么谁都亏欠她,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只有张四七愿意送她一把口琴,愿意在炎夏的街角跟她说「毕业快乐」,愿意在新年放一场烟花,愿意拼死拼活攒八万块钱,愿意在她生日那天请假,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她和张四七只一起进过一次电影院,张四七买了两张票,买了单人份的可乐和爆米花,是在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们看的电影是重映版的《寻梦环游记》,昏暗的影厅里,可乐和爆米花都是她的,张四七没有主动拿过。
电影里的美好她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人被遗忘,是不是就会永远消失掉。
这件事情没有答案,人间的轮回谁也弄不清楚,只是没办法,她想让人记得她,记得张四七。
如果不记得她,记得张四七也可以。
因为她欠了他一件事。
张四七的名字她知道,家乡是哪里她也知道。
家政的电话过了很久才打给她,在她和张四七绸缪生死的一个夜里。
家政见到本家的弟弟是在一年后,程亦芝说的那件事她并没放心上,只是在请长假回家看见人的时候才记起。
那是他们要杀人的半个月前。
她其实一直都存着不告诉他的念头,从问家政开始。
如果他走了,这世界就只剩下她了。
人间是空荡的,苦难的重量压着她,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苦难的重量两个人可以勉强接得住,但她一个人,只会被压扁。
每次看到他,她就在嘴里念一遍她想要说的话,可是无数次见面,无数次也没能张开口。
她是坏掉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无论是七岁,还是十八岁,她都在欺骗张四七。
即使她无比清楚,张四七无论怎样都会和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她,她无比清楚他爱她,却依旧把所有都埋在地里。
可是她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
而张四七到死都不知道,他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写在已经被销户的户口本上,端端正正黑色印刷体出来的两个铅字——寺期。
家里人对他满含期待,所以叫寺期。
定时微博发出去两个多小时就被顶上热搜,一个「爆」跟在后面。
评论里骂声与辩白的声音对半,可是无论怎样程亦芝和张四七都只能互相拉扯着彼此过活,生逐渐不再是期盼,死在一起,才叫期盼。
所以他们终究死在一起,以共谋的名义。
评论里有人骂他们杀人违法,无论如何都无法洗白,也有人心疼两人一生坎坷。可无论哪一种,无论日后再如何,他们都再也听不到。
「他们不把我当孩子,我也不拿他们当爸妈。这样,就算打平了。」
「我们两个不叫什么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那叫狼狈为奸。」
「人就是这样死的。作恶太多,遭受报应,这样死的。」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
「他叫寺期。」
程亦芝的微博一句句被人解读,在热搜榜挂了一整天。
但一天后,终于缓缓撤下去,可不同的后续调查又以不同的方式上热搜。
程亦芝的爸妈奶奶被人肉,被骂得狗血淋头,公司股价受到影响,那一阵子,一家子人都不好过。
老太太并没有放弃骂她,兜兜每天爬去门口等,可张四七,程亦芝,谁都没有出现。
人生缓慢流动,暗潮汹涌,死亡并不能带来忏悔,旁人的生活依旧要按部就班地走。
半个月后,事情逐渐被人遗忘,张四七的父母带他回家,立了墓碑,以后年年都会去看他。
张四七的父母去程亦芝家闹过很多次,老太太被气倒,生了大病,在医院里靠呼吸机度日,程亦芝的母亲生了孩子,早产儿,检测的时候即使说是男孩,生出来也是个姑娘。
有人要承担新的苦,只是这一家子终究学会收敛。
程亦芝的墓渐少有人来看,自张四七死去,这世上再无人爱她。
世界的洪流里容纳很多人,而很多人也是这样逐渐被遗忘掉。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希望张四七平安顺遂,阖家美满,别再犯傻,为一个人搭进去一生。
程亦芝从没思考过,她和张四七究竟算什么情感。
是爱情也好,是什么都好。
那不重要。
秋季初,时钟敲过零点就是张四七二十岁的生日,这一次的生日,再没人向他喊生日快乐,也再没人看着她笑。
外面是阴天,月亮被挡住,光绕不过云层。
天不会亮的。
张四七家的墙上,挂钟一点一点地走,划过五也划过六,被挡住的月亮带着云层隐下去,天边冒出一点点的白光,染着些太阳将要冒出头的红,颜色层层分明,半个小时以后,就是黎明。
天将要亮了。
□ 黄时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