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咳嗽声渐息,楚镜西正要开口,却不妨遭来了钟涔的一通骂:“放肆!不知礼数的野人,这儿哪是你能撒泼的地儿?”
楚镜西自觉欺负一个嘴坏的病秧子没什么意思,因而来公主府那么久除了经常怼谢央,还未曾在钟涔面前发作过。
他装作听不到般,将刀随处一搁,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指着谢央说:“你们俩这夫妻做得也没什么意思,我今儿个来就是想告诉……”
话未说完,楚镜西被谢央踹了一脚,这一下踹得不重,但也让楚镜西觉得没脸,正要起身呛回去,不妨听得谢央一阵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懂不懂规矩?”
谢央这一下没震慑到楚镜西,扯到自己后背的伤,脸却蓦地白了。
“没事吧?”楚镜西忘了回嘴,起身一把扶住了她,却被谢央瞪了一眼。
昨天还在一起腻腻歪歪,如胶似漆,今儿个便翻了脸,楚镜西觉得女人真他妈一天一个样儿。
他满脸不情愿朝着钟涔行了一礼,站在那儿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动了。
钟涔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看得眼睛疼,按捺着怒火看向谢央,没什么表情的道:“为了留住这么个男人,杖刑可还好受?”
“那驸马这酒好喝么?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命还想不想要了?”谢央也不畏他,反问了过去。
钟涔如今肺疼嗓子也疼,每日不是在咳嗽就是在骂人,此刻懒得再说话,连一个白眼都吝啬,就这么无视着两人自顾自地看着奏章。
谢央却在这时同他道:“今日我不是来同驸马呛嘴的,驸马曾为武将,如今更是帮皇上掌管朝中大小事务,我就是想来替镜西讨个官职。”
几乎两道视线同时搁在谢央身上,而谢央只是笑,继而拢了拢鬓发:“我既挨了这顿板子,驸马也当知道,皇上已经允了这事儿,驸马向来慧眼如炬,我亦不会往朝中塞无用之人,驸马大可试探他的底细,多大的能耐便给他多大的官职。”
“若他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呢?”钟涔听得谢央这般说,手中的笔蓦地搁下,而他抬眼直视着谢央,隐隐带了威压。
谢央神色从容而笃定,她一字一顿道:“我看中的人不会有假,只盼着驸马别让我这颗明珠蒙尘。”
谢央本身就别有目的,她同楚镜西相遇相知再将他囿于这公主府中,并非是出于私心让楚镜西成为铸金笼中的囚鹰困兽,她只是想让楚镜西回到属于他的那方天地。
谢央一直坚信,楚镜西是这世间的明珠,哪怕滚进泥里,她也要将他擦拭干净再捧起来。
楚镜西已然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侧头看着谢央,恍然间觉得,谢央身上所背负的并不比自己少。
于是他在这一刻全然收起了方才的轻佻浪荡,退后一步,蓦地同钟涔和谢央行了一个大礼。
士为知己,他知钟涔是顾大局之人,亦知如今钟涔能决定他将来要走的路,大是大非面前所有的私情都该让步,他说:“楚某定然不负公主的期望,亦不会辜负驸马的引荐与栽培,还请驸马成全。”
那日楚镜西被钟涔扣了下来,而谢央临走同钟涔说:“镜西这人皮糙肉厚,不怕折腾,他若有能力,如今这局势驸马该给他重用。”
她顿了顿,忽而转了话锋:“皇上让我带几句话给你,他啊让你少饮酒,莫要劳累。”
钟涔的那万年如一日的面容到底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继而讳莫如深地低眸,轻声斥了一句:“多管闲事。”
有些情意注定一辈子被埋藏,不可说,亦说不得。
若非死别,此生也许再无法有说出口的那日。
7
楚镜西被钟涔带去了校场。
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
直到谢循下旨封楚镜西为骑都尉后,楚镜西尚来不及同谢央知会,便带兵前去扫荡了长安外的驻扎许久的叛军残部。
那些叛军本身便是刺儿头,于长安城外驻扎,时而出现作乱,滥杀百姓,甚至不止一次地袭击驻守长安城门的士兵。
朝廷曾派了不少将领去都未曾能将他们赶尽杀绝,本一直都是个不小的隐患,楚镜西花了半个月便将这些叛军尽数扫荡干净了。
谢央曾跟楚镜西说过,现在局面已定,当今圣上啊,也知道再如何也改变不了什么,用人自然也随心所欲起来,而楚镜西偏生同谢循都长了一双笑眼,指不定谢循见着了他觉得亲切便给他要职。
果然楚镜西回朝便受了封赏,被谢循安插进了军中,恰好让他借机树立威信。
那日楚镜西是跟钟涔一起回公主府的。
这两人始终都不对盘,楚镜西嘴欠得很,整日明嘲暗讽,无非是翻来倒去地暗示谢央是他的,什么明媒正娶三书六礼都不值一提,谢央的心在他这,这劳什子婚姻屁都不算。
钟涔兀自喝着他的酒,也懒得再同他废话,只可劲儿地在军中命人折腾他,致使楚镜西回来的时候还瘦了一圈。
再见谢央时,楚镜西却恍然觉得已然过去了很久。
她正倚在塌上看着一本诗集。
似乎才沐过浴,她头发还湿着,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身影纤细,面容姣好若玉刻,红唇轻启似乎在念着什么。
钟涔同楚镜西在不远处站定,楚镜西却硬是不让钟涔再前进半步。
钟涔也不欲再打扰这对奸夫淫妇互诉衷肠,因而便也停下了脚步,对着楚镜西道:“公主将你交给我,我如今将你平安带回来了,也算给了她一个交代。”
说完他也不再驻足,转身就走,而楚镜西却又叫住了他,钟涔偏头勉强赏给了他半个侧脸,楚镜西这会却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
他们的动静早就被谢央发现,而谢央放下诗集,歪头朝着楚镜西招了招手。楚镜西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抱住谢央,头埋在她颈侧便不肯再
动一下。
谢央还当他受了什么委屈,正想出言安慰他两句,他却是闷声
道:“你喜不喜欢钟涔?”
哪怕楚镜西知道钟涔这颗心并不在谢央身上,也难保谢央同钟
涔夫妻这几年没有对钟涔起旁的心思。
倒没旁的缘由,无非是钟涔这人本身于女子而言就是极大的诱
惑。
他除了酗酒脾气坏,一身病骨支离,倒也没旁的缺点了,生着
一副好容貌,如松柏初雪,自有一股凌寒傲气,待这个国家更
是悲悯而赤诚。
楚镜西不确定那么多年夫妻情分,谢央没有一刻的动心。
谢央听到这却是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蓦地道:“以你这眼睛里容
不得沙子的性格,不是也从来都没说过钟涔一句不好么?”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没有钟涔力挽狂澜,这国啊,五年前就
该亡了。”
“我敬他,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所有人都该敬他,若是他还能拿得动刀剑,还能于战场拼杀,
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
而楚镜西自知岁月翻复一切都存在着变数,可他却在听到谢央说这些话的时候心蓦地空了一块。
谢央忽然问他:“楚镜西,这条路是我替你选的,可我却还是想问问你,那么多年,你甘心么?”
甘心什么?
甘心一辈子当一个匪徒,亦或是一辈子都只能成为被她庇护的裙下臣,而后亲眼看着家国覆灭?
他不甘心此生寂寂无名,也不甘心家国就此离散,他总该去做些什么的。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乱世之中没有一人能幸免。
楚镜西于是起身与她对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说:“我知这个江山是有人要拼死守护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去争些什么,是你重新把我拉了回来,让我知道我除了固守在清源山似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我总该为你们去做些什么。”
谢央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轻笑出声:“楚镜西,你想错了。”
“嗯?”楚镜西愕然。
谢央伸手复又揽过他,环住了他的腰身,良久才温声道:“这个王朝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你没办法去救,我们也没有让你去救它。”
“如今天下割裂,长安更是腹背受敌,你杀不尽所有的叛军逆臣,我求来的这么个机会,并不是让你去守着长安,长安于你而言只会是个拖累,以你的能力,将来拿到兵权后,完全可以叛逃自立。”
“我是要你在这个乱世挣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8
天下十六洲,一百三十座城池,大泽已然损失将近大半。
这的确不是靠人力便可挽回的。
先辈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反倒要后人来收拾。
先帝尚在时,这天下就已然乱了,钟涔花数年时间也才收回了西北三洲,后来受了伤,自谢循登基不久后,便也只领了个文职。
钟涔就算有再大能耐也阻止不了亡国的结局,后来颓也颓得理所当然。
而楚镜西便是继钟涔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良将了,他借淳安公主的宠爱于朝中讨得官职,虽难免落了人口舌,但他在军事上的造诣却并不输曾经的钟涔。
楚镜西这人最初被谢央迷得三五六道的,不过是他一直都在谢央面前装蠢,他熟知军法,也惯会利用人心,两军相交他也决然不会让敌军讨得任何的好处。
而正如谢央所说,楚镜西再如何会领兵也是守不住这江山的。
楚镜西带兵向北同叛军交战,而于兖州早早自立的成王赵珂却带着大军从另一方向长驱直入。
赵珂暗中派了七名顶级杀手,欲潜入长安杀了谢循,让天下彻底乱套。
楚镜西这时候手上已然有了兵权,亦打了几次胜仗,占了雍州一带,本该如谢央传信中所说,将故国彻底弃了,自己去做一方霸主。
可楚镜西还是放心不下,在拦截下赵珂派杀手弑帝的消息后,连夜赶回长安复命。
楚镜西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那些杀手潜入了宫中,扮成了内侍模样,欲寻机会杀了当今天子。
楚镜西没能阻止这场刺杀,那七名杀手却也尽数被宫卫伏诛,谢循并未受伤,是当时正在谢循身侧的钟涔替谢循挡下的致命一剑。
那夜公主府的灯彻夜未熄,楚镜西回来时,钟涔腰腹间的伤口已然被包扎好,房中亦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谢央守在钟涔的床边,钟涔这会发了高烧,还未度过危险期,楚镜西恰好听见他意识迷蒙间唤了谢央的名字。楚镜西看着谢央紧紧握着钟涔的手,轻声应他:“我在。”
声音难得的温柔。
楚镜西没有阻止这一切,就这般悄无声息地在门边驻足。
钟涔是个可怜之人。
所有人都说,如今天下群雄逐鹿,虽为乱世,但有才之人却都
有一展抱负的机会,良禽择木而栖,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守着
这么个注定要亡的国。
远在钟涔还是钟将军之时,他就不该留在这里,不该为了一个
风雨飘摇的王朝耗尽心血,不该为了一个本就无能的君主一生
鞠躬尽瘁。
他该平步青云,该有一段似锦的前程,走着独属于他的光明大
道。
钟涔哪怕再聪明,脑子该轴的时候,旁人倾尽全力,都拉不回
他半分。
所有人都替钟涔不值,替他惋惜。
多年以后,青史之上,钟涔也只能留下个愚忠的混名。
楚镜西听着钟涔一遍遍地唤着阿央,而谢央便也颇耐心地回
应,钟涔在这一声声的回应中似乎清明了些许,他缓缓抬起眼
来,就这么静默地看着谢央,良久却是低低笑出了声。
楚镜西不知道钟涔的伤究竟有多重,他只瞧见钟涔笑着笑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瞬间撕裂,纱布上便又见了红,他此时面色惨白得吓人,唇边依旧带笑,他对着谢央说:“你是许岁桉,不是我的谢央。”
下人已经尽数屏退,楚镜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地回身正撞上了谢循。
今晚于所有人来说都太过难挨,楚镜西见到谢循后连君臣之礼都忘了,就只是讷讷看着谢循,整个人近乎无措的杵在那。
谢循今夜是私自出宫的,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就这么同楚镜西并肩站着。
“你怎么回来了?”谢循轻声问。
谢循平日在宫中大多时候都是压低着嗓音说话,这会声音放开了,声线倒显出独属于女子的柔婉来。
她此刻没有丝毫的避讳,显然并不介意让楚镜西知道这桩秘辛,楚镜西默然片刻后,却是低声说:“我放不下。”
谢循神色有些许飘忽,她忽然伸手攒住了楚镜西的衣袖,好半晌才问:“你说,朕这个君王当真如他人所言那般无道吗?”
江山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安宁之日,谢循坐于帝位之上不过五载,世人却依旧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君王无道。
“君王并非无道,这本来就是个烂摊子,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换任何人坐上这帝位,都不一定有皇上做得更好了。”楚镜西这
番言语出自真心,他同当今天子相对而立,两个人的确都生了一双笑眼,然而此刻却也都无笑意,眼中映着那辽阔夜色反倒遇显沉寂。
楚镜西有那么一刻很想跨过如今君臣之间的束缚伸手抚平谢循眉心的皱褶,却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朕希望这次你是最后一次回来,所有的人都已然尽力了,你一人救不了注定要亡的国,用朕给你的士兵自立也好,归隐山林也罢,朕不强求你。”谢循上位者当久了,整个人都显得太过假,好似已经将这么一张面具彻底融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楚镜西私下里碰见,心平气和地说上那么几句话,往日她坐于龙椅之上,隔着冕冠上的珠帘,亦隔着君臣之间的既定的身份,楚镜西总还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如今谢循同她说了这些,楚镜西却忽然意识到,她此刻已然什么都放下了,她在皇位上坚持了整整五年,哪怕谢央还满心满意地盼着楚镜西在国亡后将山河重新收复,但谢循却只是让他随心而活。
兼顾大局无用,半生筹谋也成了空谈,最绝望的并非挽救不了的危势,而是倾其气力,耗尽一生的心血与自由,都无法撼动这样的结局半分。
楚镜西知道如今他同谢循做什么承诺都无甚作用,他只能在谢循说完后侧身让谢循进去。
他们君臣之间的缘分太短了,楚镜西不知自己该后悔还是该遗憾,他只是看着谢循走至钟涔床边,同谢央说了什么,而谢央退了出来,视线同楚镜西的撞上,数月未见,再相逢都各自又历经了人世一番打磨,到头来不过两相无言。
而谢循在钟涔塌边站定,将束发的簪子抽开,一头泼墨长发尽数散开,灯影摇曳下,腰身窈窕纤细,她随手给自己挽了个髻,而后褪去外面常服,露出里面的女裙。
谁又能想到呢?支撑着这么个残破河山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她坐在塌边抓着钟涔的手轻声道:“钟涔,我在这。”
最初谢央把楚镜西带回公主府时,所有人都不信,不信谢央会爱上除钟涔以外的人。
钟涔同谢央的那些过往至今都有人在说道。
钟涔年少无畏,驾马横冲直撞惊扰淳安公主的轿子,不知谢央身份,混不吝地唤了声小娘子,亦趁着混乱夺走了谢央发上的一支珠钗。
他骗他的小娘子出宫,几次三番凭着美色引得他的小娘子趴在墙头不顾公主的身份瞧他舞剑,为他的小娘子在上元节放了近百盏的孔明灯,每盏灯上都写着阿央吾爱。
他随父四处征战,夺回五座城池作聘礼亲自向先帝求娶谢央。
然而,安阳侯魏凌叛逃时携走了淳安公主谢央为质,于隐州自立,谢央这一去便去了整整六年。
谢央是钟涔拼死夺回的,而钟涔更是为了谢央攻下了魏凌所占的西北三州,亲手杀了安阳侯魏凌。
钟涔便是在最后一场仗中遭到暗算,中了毒箭,身体渐弱再也无法上战场。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为了自己的爱人做到这地步呢?
然而他们婚后的的确确便是如此,分居两院,互不干涉,疏离得犹如陌生人。
也许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去解释。
如今的谢央不是谢央,而真正的谢央高坐于明堂之上,她扮成了男子,以谢循的身份去登基,成为了这大泽的君主。
钟涔过去爱着淳安公主,如今爱着的是当今圣上,为了她为了这个国家耗尽心力,到头来连自己都可以轻易舍去。
谢央既要走不归路,钟涔便同她一道画地为牢。
楚镜西轻轻将门给带上,拉着身边姑娘的手,就这么在回廊边坐下,他赶得太急了,一身甲胄尚来不及褪下,身上亦带着战场独有的血腥味。
“刚才钟涔唤了你的名字,往后我能不能也这么叫你?”楚镜西放纵惯了,不畏天,不畏地,此刻却终究带了那么一丝小心翼翼。
他见对方不答,他便只低头,伸手一下又一下捏着她的面颊,他唤她:“许岁桉,你想不想我?”
许岁桉借着谢央的身份一借便借了许多年,如今听到楚镜西唤自己的真名,恍然还似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象。
楚镜西离她离得很近,许岁桉只要微微一偏头便能碰上他的唇,她呼吸有一瞬的紊乱,而后露出一丝笑来,她颤着声道:“想了很多年了,所以总还忍不住,把你从清源山给拐回来了。”
楚镜西便是当年那个亲自给许岁桉的腕上系上铃铛,扬言会护着她,却在一同被俘后将她给抛下的人。
9
许岁桉生于隐州,她的父亲是安阳侯府上的一名谋士,因谋划失误,致使魏凌损失了三千铁骑,被魏凌下令处死。
许岁桉这姑娘文不成武不就,偏生歪心思甚多,她当时便逃了,在逃命的过程中还不忘给钟涔传递消息,告诉了他谢央被关押的地方。
魏凌杀了她的父亲,她便让魏凌失去手上的筹码。
在谢央被救出后,钟涔也派了人来接应她。
楚镜西那时候虽在钟涔麾下,却也名不见经传,只混了个百夫长的名头。
楚镜西那时候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追着魏凌手下一名战场逃脱的副将就这么追到了隐州境内,直至将对方斩落于刀下,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入了敌窟。
钟涔其实派的并不是楚镜西接应她,只不过恰好楚镜西入了隐州境内,又恰好在许岁桉同钟涔约好的地方出现,许岁桉便拦下了楚镜西的马。
楚镜西那时候才杀了人,血性正重,由着马风风火火地往回赶,不妨中途冒出一个拦路的姑娘来。
马差点没刹得住,楚镜西也因此坠了马,在许岁桉上前搀他的时候扶着腰逮着人便一阵吼:“你眼瞎啊!”
许岁桉同样也不是好相与的,在他第一句话吼出声来后,骂了声聒噪,不给楚镜西丝毫喘息的机会,一巴掌便豁在他脑门上,把楚镜西整个人给打蒙了,这才抬头狠狠瞪向许岁桉,不妨乍见面前美人如牡丹般艳丽的面容,原本升腾的火气到底消了,只伸出手去毫不客气地抓住了许岁桉的一截衣袖:“把小爷扶起来。”
许岁桉三两句说了来龙去脉,哪怕这事儿本同楚镜西毫无关系,混球玩意儿也不解释上一句,半哄着许岁桉上了马,把许岁桉给拐了回去。
楚镜西借口闪了腰,毫不客气地让许岁桉骑马,自个坐在马后靠着许岁桉的背睡觉。
许岁桉长那么大,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不要面皮的混账,最初还能咬牙忍忍,时间长了直接上手掐他。
楚镜西兀自往马后一坐,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还不忘使剑抵挡身后射来的暗箭,顺带把那些追来的兵卫骂得狗血淋头,末了还不忘一脸得意地朝着许岁桉吹了声口哨。
后来的许岁桉总是想,那时的自己四顾惶惶,身前身后皆无路可行,她怎么就遇到了楚镜西呢?
楚镜西爱调侃她,一张嘴总还开不出一朵花来,每日最喜欢的就是变着法儿的招惹她生气,可楚镜西又总还让她讨厌不起来,他天生一张笑面,年少轻狂犹不自知,做事也全凭本心。
那段日子楚镜西从不曾苛待过她半分,他们露宿郊外时,他每晚都替她守夜,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他让她驾马也并非是为了欺负她,而是能更好地察觉到周遭一切变故,遇到危险时更能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他的照顾不动声色却又细致入微,从不曾让她一个姑娘家受过半分苦楚。
说实在的,两人萍水相逢,这件事本不该楚镜西来担。
乱世动荡浮沉,自己的安危尚顾及不到,又何来分上一半的心去护着别人?
许岁桉找不到别的理由,便只能认为啊,楚镜西这人天生傻缺。
楚镜西在快出隐州的时候甚至把许岁桉藏了起来亲自去引开追兵。
许岁桉那时候躲在一间破庙的佛像后,等了整整一夜,等得浑身僵冷,整个人因后怕而虚脱无力。
她并不是怕自己会被发现,单单怕的只是楚镜西会因她而死。
许岁桉不想欠谁的,不想别人为她搭上一条性命,而她那时也不得不承认,少年楚镜西天生就有一种让她心安的魔力,那时她失去亲人,只影孤身,她能依靠的除了楚镜西断没有旁的人了。
那是许岁桉第一次为楚镜西掉了泪。
楚镜西不是那种看到姑娘家哭就自个乱了阵脚的,相反,在他甩开追兵,淋了一身雨后见着缩在佛像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许岁桉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笑话她。
他上去就捏她鼻子,看着她含泪的一双眼,边笑边说她是个哭包,不妨却被许岁桉一把抱住了,许岁桉还毫不客气地将眼泪尽数蹭到他衣服上。
楚镜西当时心便软得一塌糊涂,他那无处安放的手到底轻轻搁在了许岁桉的背上,然而楚镜西到底是个嘴欠的,明明有千百种言语能够安慰,偏生同许岁桉道:“还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为我哭呢,来,再哭几声给我听听。”
楚镜西小时候就爱哭,他觉得有人疼着的孩子遇到点挫折哭哭也没什么,只不过楚镜西年岁渐长,便也挣脱了那份本属于他的安逸,自然而然便也不哭了。
他这般想只不过觉得许岁桉如今被自己护着,她若害怕若受了委屈,想哭便也都随她去。
然而许岁桉不知道楚镜西是怎么想的,听得他如此说,到底恼了,踹了他一脚,也不愿再理他。
两人都还是少年人,经历一番生死后,有些情意总还在不经意间悄然滋生。
那夜楚镜西将湿透了的衣服脱下,兴许是雨天本就寒冷,两人靠坐在火堆边取暖,他们也忘了如何抱在一起,又是如何亲在一处的。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楚镜西醒来,没什么轻重的用下巴去磕还被自己抱怀里的许岁桉的额头,许岁桉额头一疼,被他搅了清梦,便也猛地咬了他下巴一口。
楚镜西呵笑一声:“怎么跟只猫儿似的?”
许岁桉正想骂他,却又听得他道:“许岁桉,等安全了以后,你也没地方去,到时候你扮成男人同我回军营吧。”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等着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就把你给娶回去,我家啊有钱有势还有权,婚礼定然办得风风光光的。”
那时候楚镜西年纪还小,心比天高,自觉没什么事儿是自己做不到的,哪怕天破了个窟窿他也能给补上,自然而然地将天下太平挂在嘴边,满心满眼地要护上许岁桉一辈子。
许岁桉信了。
他们那时都不明白,这世上啊,总有许多人力无法挽回之事,世事无常,天命难违,空头许下的承诺最是无用,偏也最是易碎。
她跟他回了军营,只因军营之中皆是男子,楚镜西怕她受了欺负,总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也是之后许岁桉才知道,楚镜西并非钟涔所派的人,他在军营中只是个百夫长,连钟涔的面都甚难见到,而他更如老鼠见到猫般,畏头畏尾,整日都想方设法地躲着钟涔。
许岁桉不止一次借着这一点笑话过他,他却偏还犟嘴。
后来的一切便都如许岁桉说的那般,楚镜西在她腕上系了个铃铛。
毕竟依楚镜西所说,他过去也曾是个富贵人家小公子,入了这军营,不过是因为看不过眼,看不过眼饿殍遍野,江山倾覆。
楚镜西过去其实是没杀过人的,如今杀的人太多了,他无法安心,同样也怕许岁桉在军营中出事,只要这铃铛一直响着,便也代表着许岁桉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他们相伴了一年之久,直到楚镜西被俘。
许岁桉为他求药,被魏凌的士兵侮辱,而后又被楚镜西彻底抛下。
魏凌是个暴虐之人,他手下的士兵从来都没有人性可言,他们四处征兵,抓平民入军营,人数不够,便让老弱妇孺去上战场,其中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啊,去送死的同时还要充作军营中那些男人们消遣的玩物。
那时啊,大泽本就岌岌可危,先帝病重,太子谢循身死,朝中再无男子可以即位,谢循的死被钟涔给瞒了下来,为了稳住朝堂,谢央自此成为了谢循,对外则说谢央在皇家别院休养。
直到后来钟涔杀了魏凌,收回了隐州,无意间在魏凌的兵营中救回了许岁桉,他敬佩许岁桉的胆识,继而让她代替真正的谢央成为这大泽的淳安公主。
谢央被掳走整整六年,容貌有所改变本就无从置喙,并没有人发现这皇帝和公主的壳子下所藏的竟是别人。
这一过便又过了许多年,直到大泽真的快亡国之时,许岁桉还是忍不住以谢央的身份去找了楚镜西。
故人相逢偏要装成并不相识,许岁桉真的当自己是淳安公主,楚镜西也只是清源山上的一个土匪,他们不过是见了一眼,便两相心悦,他们都选择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相爱一次,就好似这般可以挽回过去的一切遗憾。
这世上的所有苦难许岁桉挨个经历了一遍,可她同楚镜西过去明明那么的相爱。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到了这般的地步?
乱世之下,平民的命是蝼蚁,是草芥,人如飘萍,到底还是应了那句命运无常。
以至于后来再相遇,只要他们待在一处,楚镜西始终未舍得让许岁桉离开自己的视线半分。
楚镜西跟着许岁桉回了屋,也许是今夜当真太过漫长难挨,楚镜西却是连亲吻都忘了,那么大个男人了,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死死抱着许岁桉,在许岁桉不耐烦想将他推开时,他却是哭着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他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越说越委屈,越说越难过,直到最后却是泣不成声。
明明说好要护着她的,可楚镜西却还是将她给丢下了,让她在那人间炼狱中待了那么久。
许岁桉早就不会哭了,她这会其实挺想像当年楚镜西笑话她那般还笑话回去,可她却笑不出来。
话到唇边哽了又哽,终究还是轻声道:“哭什么呢?你别哭,再哭我也要难过了。”
于是楚镜西止住了抽噎之声,继而抬头看向许岁桉,眼睛还是红着的,他轻声同许岁桉说:“岁桉,这一次,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他要重新夺回这江山,还世间清平,再为她揽下这九天的清风和星辰。
10
楚镜西在第二日天还未明之时离开,孤身一人赶回雍州,用朝廷给他的仅剩的兵权,试图在这乱世中立足。
钟涔受了伤后,虽被救了回来,可他本就病重的身体却是彻底地垮了,终日缠绵于病榻之上,大夫说兴许活不过这个冬日。
钟涔对这一切很平静,平静地接受自己将死的消息,继而也终于从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抽了身,整日同当今圣上,他真正的爱人谢央腻在一起。
谢央以谢循的身份在帝位上一坐便坐了那么多年,向来自持,他们之间爱得克制,亦再未有过任何逾矩。
可如今他们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楚镜西以叛逃之名,带走了长安最后一支军队,如今的长安再无任何庇护。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家快要亡了。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尽力,却也没有人再强求。
谢央也就此罢了朝,在最后彻彻底底当了一次沉溺于美色的昏君。
钟涔后来的日子愈发嗜睡,有时候谢央等钟涔睡下后便会来寻许岁桉。
她们俩都为女子,那么多年以姐弟相称,却到底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相惜之意。
那时赵珂的大军不出三日便会攻入长安,谢央最后一次来寻了许岁桉。
依旧一副男子装扮,她只是看着那山水绘就的屏风,沉默半晌,这才同许岁桉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国亡了以后,皇上不若恢复女儿身份,同我离开。”许岁桉其实早已了然谢央的选择,可她却还试图说服谢央,让她抛下这一切担子好好活着。
谢央这时反倒笑了,她生着一双笑眼,同楚镜西的很像,笑起来时如春风拂面,总还引得许岁桉愣愣出神。
其实谢央一直都挺爱笑,当了皇帝后依旧如此,只不过笑得愈发假了,亦愈发忘了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此刻的笑却是出于真心,她伸手执起了许岁桉的手,温声道:“国家亡在我的手上,我一直在试图维护一个贵族本身的尊严,不管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责任,我如何都该殉国的。”
“更何况阿涔时日不多了,他当年中了毒箭,本就没有几年好活,如今却还又为我受了伤,我连活着的理由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