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老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片刻后,他看向齐玉辰:「玉辰,你妹妹回府后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安排的,你带皇上去瞧瞧吧。」
我突然想笑。
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我睡在西偏院的小厢房里,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和两根簪子,也被齐玉娴扔的扔,剪的剪。
齐玉辰明明知道,却从来默许,还给我洗脑:「小草,你的卖身契都在相府,玉娴她是你的主子。」
而如今,齐玉辰把谢珩和我领到这位主子的闺房,说:「这就是臣妹入宫前住的房间。」
谢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目光落在满满当当的几只妆奁上,转头问我:「桑美人入宫时,怎么不带上这些一起?你如今打扮这样素净,朕倒以为你不爱脂粉。」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
为什么今天早上出门前,他一根发簪步摇都不让我戴。
原来是到丞相府打秋风来了。
我张了张嘴:「……入宫匆忙,没来得及。」
「原来如此。」
谢珩点点头,随意吩咐道:「付宁全,进来,帮桑美人把东西收拾了,等会儿回宫时带上。」
齐玉娴站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凌迟。
丞相夫人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冲出来。
谢珩明明余光瞥见了,却只作不知,指尖在我手心挠了一下。
我偏过头,正对上他唇边翘起的一点弧度,是孩子气的、狡黠的笑意。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谢珩今年也才十九岁。
他被身份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不得已只能步步谨慎。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臣子,也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让他死的人。
我就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我要保护谢珩。
齐玉娴心爱的三只妆奁变得空空如也,在谢珩目光转向衣箱的同一时刻,齐玉辰连忙开口:「皇上,臣能否与桑美人单独聊聊?」
「哦?」谢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朕倒不知,辰卿与桑美人如此兄妹情深。」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道:「桑桑,你愿意吗?」
我很想知道齐玉辰还想作什么妖,于是点头。
在齐玉辰的房间里,他神情冷淡地瞧着我:「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得圣心。」
我说:「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齐玉辰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小草,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我爹娘和弟弟呢?」
齐玉辰愣了愣,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我已经命人将他们放回家了。小草,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爹娘和弟弟做什么……」
「大少爷知道,他们对我并不好。」
「那又如何?」齐玉辰不甚在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爹娘。」
我不说话了。
谢珩说,就算我恨他们,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可齐玉辰却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爹娘。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其实他也偶尔对我好过,比如齐玉娴不在的时候,他送过我一条湖蓝色的裙子,还有一支镀金的银簪。
也曾嘱咐过下人,让我吃饱穿暖。
我不是没有感激过他,然而遇见谢珩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赏赐和礼物,是不一样的。
沉默许久后,我从怀里拿出荷包,递到他手里:「这是桐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7
一瞬间,齐玉辰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
他将荷包从我手中接过去,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又抬起头问我:「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我摇头。
他轻哼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了,皇上还在外面等着,你先出去吧——小草,别忘记我交代你的事情。」
我出去的时候,谢珩在外面的花园里。
齐玉娴正站在他面前,仰头说着些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正好听到她娇媚的嗓音:「臣女读过书,知道自古便有娥皇女英的典故……」
谢珩只是听着,没有作声,目光澹静,神情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在看到我走过来时勾了勾唇角,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着便感到手被一股温热握住,谢珩的声音跟着响起:「齐姑娘想做娥皇,朕却不愿意做帝舜。」
齐玉娴脸上顿时浮现出难堪,勉强行了个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珩握着我的手,含笑问我:「你与你哥哥说完话了?」
我张了张嘴:「……他不是我哥哥。」
「没关系,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谢珩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既然说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终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就这样并肩穿过丞相府的花园和走廊。
从前这些令我局促紧张、不知所措的路,在与谢珩一起走时,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门口时,丞相带着人出来恭送我们。
然而谢珩刚在门口站定,刺斜里忽然飞出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擦着他的脸颊,深深钉入门柱上。
「谢珩!」
恐惧铺天盖地涌上,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转头去看他。
那张微微苍白的脸上,正有一线鲜血缓缓涌出。
我伸出手,惊慌失措地去擦,谢珩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然后他转过头,就那样神情冷淡地看着丞相府的人,看到他们的神色渐渐难看起来。
然后丞相扯着齐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齐玉辰急声道,「来人,立刻将丞相府周围彻底排查一遍,务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护卫领命,就要行动,却被谢珩叫住:「罢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见了。」谢珩挽着我的手,声音很冷,「只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齐玉辰跪在那里,额头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与丞相府绝无关系——臣愿请命去查,五日内务必将刺客缉拿归案!」
谢珩轻笑一声:「你最好是。」
说完他就带我上了马车。
临行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正撞上齐玉辰看过来的眼神。
惊惶不解中,又带着一丝凛然杀意。
马车渐渐驶离了丞相府,我着急去看谢珩脸上的伤口,他却按住我的手,轻轻摇头:「没事的,桑桑,只是一点擦伤。」
「齐玉辰他怎么敢!」我咬着嘴唇,「我已经遵照他的嘱咐,给你下毒了,他为什么还要再安排刺客?就这么等不及吗?」
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门口。
他怎么敢。
谢珩弯了弯唇,伸手摸摸我的头:「桑桑,安心,虽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杀朕,却也并不想朕的死和他们扯上关系。今天这刺客,倒不是他们安排的。」
说罢,他轻轻敲了敲马车壁,唤了一声:「十一。」
然后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从车窗飞了进来。
我被吓到,下意识往谢珩怀里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声,把我揽得更紧了些。
他总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尚存几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谢珩脸上的伤,低下头去:「属下伤了皇上,罪该万死。」
我睁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谢珩说完,面前的十一应了声是,一晃眼就不见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发顶,低声道:「十一是朕的暗卫,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丞相府自乱阵脚。」
我听得似懂非懂。
谢珩绕着我鬓边一缕发丝,继续耐心地给我解释。
「如今,齐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将,无人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朕要让他们的野心暴露于世人眼前,日后处置时,才不会为众臣所裹挟。」
我靠在他怀里,专心想了半天,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他们让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齐玉婉入宫,给你下毒,却又不杀我爹娘弟弟。日后倘若你真的毒发身亡,他们也可以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这样?」
谢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聪明。
「若你自幼读书识字,如今才学,定然半分不输朝中男子。」
我被他夸得有些脸红,将脸往谢珩怀里埋了埋,片刻后忽然抬起。
却不料谢珩也正好低头。
一瞬间,他柔软温热的嘴唇擦过我额头,留下一点残余的触感。
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却还是强装镇定:「谢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的手一下在我耳边顿住:「嗯,为什么?」
「我想回去……确认一件事。」
8
谢珩对我可真好,听我这么说完,他二话没说,就吩咐驾车的侍卫调转方向,往我家驶去。
进宫前,我和爹娘弟弟挤在小巷的一间小屋里,小巷太过狭窄,马车进不去。
我让谢珩在马车上等着,自己进去。
他目光沉静地看了我片刻,轻声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让付宁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宁全就是付公公。
我应了一声,安抚地拍拍谢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付公公陪着我下了马车,踩着积水的青石板穿过小巷,来到褪色的门前。
大门没关上,我一推开,就看到娘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拧,如以往一般开骂:「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爷,怎么跑回家来了?」
她疾步走过来,就要伸手拧我的耳朵,付公公却往前跨一步,拦在了我面前,板着脸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谢珩身边,颇有气势,我娘很显然被唬住,迟疑着放下手,问:「你是谁?」
付公公一脸正气:「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
他学到了谢珩演戏的精髓,我娘一点都没有怀疑,只是满脸讨好地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又问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若是小草犯了错,你们只管打、只管教训,大户人家规矩多,这我是知道的。前些天大少爷还接我们去别院住了两日呢,他对我们小草这么好,我们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声地听着,半晌,他淡淡道:「这一次我陪着小草姑娘回来,是她有话要问。」
娘目光一转,瞪着我。
我问她:「如果当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们还会再生下我吗?」
她板着脸:「你这是什么话?」
「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恼怒,却顾及着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动手。
只是眼神躲闪地说:「自然……自然是还会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后,还要有人来看顾你弟弟啊。」
我终于笑了:「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齐玉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我呢?
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有人干活,只是为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卖了我,只是为了他们走后,有人看顾弟弟。
他们生了我,却从没喜欢过我。
所以金贵的鸡蛋我不能吃,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伤我,我却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两卖给齐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们?
我转过身,轻声对付公公说:「我们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刚走了一步,她却又过来扯我的裙摆,压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爷宠爱——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学堂,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步履一顿,转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发间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饰也可以。」
我把那根齐玉辰送给我的,银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塞进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时候,马车还停在小巷口。
谢珩一见到我就笑:「桑桑问完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扑进他怀里,吸吸鼻子:「谢珩,我明白了,其实从出生到现在,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丞相府,我都没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紧:「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皇宫里就是我的家。」
谢珩沉默片刻,尔后他抱紧我,温柔的、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那现在,朕带你回家。」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声道:「其实,我娘一开始把我卖进丞相府,是想让我做齐玉辰的通房。」
谢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丝兴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不会就是为了铺垫这一句吧?」
我义正词严:「怎么可能。」
其实已经开始心虚。
谢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锐。
但我只是害怕他介意。
因为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舍不得他。
9
但谢珩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差点做了齐玉辰的通房这件事。
他只是笑眯眯地亲亲我的额头,然后吩咐侍卫继续驾车。
回宫后,谢珩回书房处理政事,离开前,他说晚上要来悬铃宫吃饭。
我先派橘夏去衍庆宫找桐妃,告诉她,我已经顺利把东西转交给齐玉辰。
橘夏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食盒,里面满满当当放着七八样点心。
她说:「桐妃娘娘说,若是美人还想吃其他的,也可以去她宫里玩。」
我拿了一枚椰蓉酥丢进嘴里,然后点头:「好。」
正好,我也有其他事想问她。
我坐在那里,还在思考晚上谢珩来要吃什么菜,就见橘夏带着两个小太监进门,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
橘夏一样样给我介绍。
「美人,这是您今日从娘家带回来的首饰。
「皇上说,您在宫中打扮得有些太过素净,所以命尚典司的人取了几匣子宝石和东珠,让美人自己选些花样。
「另有今秋新供的衣料,美人也可以挑一些,该做冬衣了。」
我傻了。
最后我晕晕乎乎地挑了些东西,然后把齐玉娴那几盒首饰打开看了看,吩咐橘夏收好。
晚上谢珩来吃饭的时候,我问了他这件事。
他吃了口煎带鱼,支着下巴,望着我笑:「桑桑,朕打算封你为妃了。」
「……为什么?」
谢珩轻轻挑了下眉:「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刻意用了我平时说话的口吻,尾音上扬。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扒了两口饭,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那盖着盖的青瓷小盏推到谢珩面前:「趁热喝。」
「这是什么?蒸蛋羹?」
「是燕窝!橘夏说这个比蒸蛋羹更补身体。」
我严肃地看着他,宣布道:「从今天起,你要每天喝一盏,另外太医开的药也必须按时吃,我会好好盯着你的。谢珩,如果你不听话,我就——」
由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威胁,我语塞了片刻。
结果谢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就怎么样?」
「我就不和你一起睡了。」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谢珩揭开盖子,干脆利落地喝完了燕窝。
他放下勺子,冲我展开手臂,温声道:「桑桑,过来,让我抱抱。」
我走过去,刚在他面前站定,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拽进怀里。
「小扶桑啊……」
他扶着我的头发,嘴唇贴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呵得我心尖发颤,一股莫名的热流从心底涌上来。
我不知所措,只好更用力地攥紧他背后柔软的衣料。
下一瞬,谢珩滚烫的吻就落在了我唇边。
很短暂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滑过就分开了,谢珩的心跳却很快。
我仰头,正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橘夏已经领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眼巴巴地看着谢珩,想让他继续,结果他只是有些艰难地偏过头,嗓音沙哑道:「不行,桑桑,你还小。」
「我不小了,下个月我就十四岁了。」
谢珩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从他眼底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然后他忽然勾了勾唇角,问我:「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谢珩揉了揉我的脑袋,让我的脸埋在他胸口,低笑了两声:「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最后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很温柔地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很软,他的胸膛也一片温热,我快要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听到谢珩的声音:「……小扶桑,我有耐心,等到你十六岁。」
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
只是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懂。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谢珩已经不见了。
我吃过早饭,从妆奁里拿了一对齐玉娴的珠花,然后去衍庆宫拜访桐妃。
结果她看到珠花就挑挑眉,接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不是齐玉娴的宝贝珠花吗?她在我面前炫耀了那么多次,结果到你手上去了?」
我把昨天去丞相府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桐妃听完,抚掌大笑:「可惜我没跟着你们去,不然我还真想看看齐玉娴当时的表情!——就这么几盒破首饰,她跟我炫耀几百遍了,倒也真不腻味。」
我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齐玉娴?」
她一挑眉:「难道你喜欢她?」
「呃……」我诚实地摇头,「我也不喜欢。」
然后桐妃就和我成为了朋友。
因为她说:「只要你讨厌齐玉娴和齐玉辰,我们就是好朋友。」
10
我在桐妃那里坐了一上午,尝到了不少好吃的点心,还打包了一盒回悬铃宫。
橘夏不在,当着那小宫女抱月的面,我往点心里下了药。
她看上去很满意,也对我很放心。
从我答应她之后,有许多次,我都是故意当着她的面,把药放进谢珩的茶水或者吃食里。
她也就真的从没怀疑过。
真是和齐玉辰一样十分愚蠢,又莫名自信。
晚上,谢珩过来,听说我早上去找桐妃玩了,他轻笑一声,揉揉我的脑袋:「朝中事务繁多,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若是你觉得无聊,就多去找她玩吧。」
我问他:「你要对付齐玉辰了吗?」
「不是齐玉辰,是整个丞相府。」
谢珩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锋芒毕露。
然后他问我:「桑桑,你前些日子读书,也看了些治国策论,那么臣子不忠,该当何罪?」
他说的,是我住在他宫里那些时日,边认字边翻看的那些书。
我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迟疑地开口:「若不从君命,祸乱百姓,分权教化;再有不从,杀无赦。」
谢珩那双清和澹静的眼睛里,有星辰一般的光芒亮起,然后他十分亲昵地抱住我,在我唇角亲了亲。
「我的小扶桑,可真聪明啊。」
我也觉得。
如他所说,后面几天,我不读书的时候,就去衍庆宫找桐妃玩。
因为是好朋友的缘故,桐妃告诉了我她的闺名,梁婉桐。
我有点意外:「好温婉的名字。」
她眼睛一瞪:「你是想说我人不够温婉?」
我虽然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说。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在她也不是真的介意,拈了块花生酥吃掉,就开始跟我讲她和谢珩过去的事。
谢珩的生母只是个才人,生下他前就中了毒。
谢珩天生带着病根儿,身子骨不好,本没有资格做太子。
然而皇后娘家势大,先皇意欲打压,引得先太子心生反意,最后自己丢了太子之位。
又因先皇子嗣单薄,临终前,只能将皇位交给谢珩。
「齐玉辰,就是先太子被废除前的伴读。」她喝着果茶,继续跟我科普,「皇上从前过得挺不好的,太子是嫡子,那会儿就带着齐玉辰,想尽办法捉弄他。五年前冬至,外面下着大雪,他们诬陷他偷了皇后娘娘的镯子,把他从开裂的冰面推下去,还说要思过满一个时辰,才能爬上来。」
那之后,齐玉辰就跟着太子饮酒作乐去了,还是桐妃心有不忍,派侍卫偷偷将谢珩捞了出来。
但谢珩的身体,也是从那之后,越来越虚弱。
「我在京城素有貌美之称,名声在齐玉娴之上,她因此看我不爽很久,甚至在城中散布流言,坏我清誉。这时候,齐玉辰又跑来找我退亲,更是坐实了谣言。」
桐妃说完,下了结论:「反正他们齐家,没一个好东西。」
我深以为然。
这些天,谢珩脸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身体却似乎没有好转。
天气渐渐冷了,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哪怕我天天煮梨水给他喝,还是没能缓解谢珩夜里频繁的咳嗽。
想到他的身体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为造成,我忽然对齐玉辰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先太子,产生了极大的恨意。
恨到如果此时他们站在我面前,我拔刀杀了他们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从桐妃那儿回宫后,我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在晚膳时分,端出了一锅香气扑鼻的松茸鸡汤。
谢珩来时,我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今晚我盯着你,必须喝两碗。」
他唇边的笑容里多了点无奈,但好像又很开心的样子:「好。」
用过晚膳后,我和谢珩就在软榻上相对而坐。
我继续看书识字,他低头批着几封带过来的折子。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燃烧着,炭火上烘烤的橘子皮,让整间寝宫里翻滚着清甜的香气。
我翻完最后一页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谢珩。」
「嗯?」
他执笔的手轻轻顿住,抬眼看向我。
橘红的烛火跳动在他眼底,自深处拉扯开一片暖洋洋的暧昧,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朝我围绕过来。
我握紧书页,低声道:「五年前……我八岁时,弟弟贪玩,非要我带他去湖边捉鱼。
「那天是冬至,外面下着大雪,很冷,连湖水也结了冰。靠岸的地方有一个圆洞,是用来捕鱼的,弟弟就是从那儿把我推了下去。
「但我会水,虽然很冷,我还是马上就游了上来。」
谢珩一时没有作声,只有仿若星光般的神采在他眼中流转,尔后他猛地放下笔墨,站起身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我缩在他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温热的指腹擦过我脸颊,我听到谢珩低沉喑哑的声音:「……桑桑。」
「谢珩。」我小声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会马上把你救起来。」
上天的安排如此神奇,五年前的冬至,在我还没有遇见谢珩时,我们的命运就在那场大雪中有了奇妙的重叠。
谢珩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声音很轻:「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桑桑,一定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
这天晚上,谢珩是把我搂在怀里睡的。
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贴着腿,便伸出手去推了推:「谢珩,我已经很热了,你把汤婆子拿远点。」
发顶传来一声闷哼,良久,才有谢珩沙哑的声音响起:「……好。」
11
深冬将至,离我的十四岁生辰也越来越近。
谢珩告诉我,齐玉辰最终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个替死鬼,招认了那一日在丞相府门口刺杀谢珩的罪行。
此人还顺便供出了他的「幕后主使」,是手握十万兵权的西州将军宋言。
朝堂之上,齐玉辰和宋言吵成一团,差点动了手。
到最后,谢珩下旨,命宋言协理齐玉辰再查此事。
「西州十万兵马,越州亦有六万,不可让他们汇在一处,自然要逐个击破……」
谢珩坐在我对面的桌前,握着笔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读了好几天兵法的我试图提议:「不如将越州兵马暂且交给齐玉辰掌管,让他北上平乱。」
「哦?」谢珩动作一顿,抬眼看着我,「桑桑意欲何为?」
我咬了咬嘴唇,往门口扫了一眼。
抱月已经不见了。
「我怀疑……谢徵没有死,而是被丞相府的人藏在了越州城附近。」
谢徵就是前太子。
当初,他意欲谋反,逼先皇退位,反被处置,废除太子之位,幽禁在府中。
结果没过几日,太子府燃起大火,扑灭后,他们在谢徵房中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桑桑猜得没错,若无皇室血脉在手,齐家人是不敢这么大胆的。」
谢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他们一个谋权篡位的机会吧。」
兵法中说,这一招叫作引蛇出洞。
齐玉辰离开京城后的第三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辰。
一早醒来,我就接到了付公公来宣读的圣旨。
谢珩一步到位,直接给我封了贵妃。
但其实封不封也没什么区别,因为我是前两天才从桐妃那里知道,谢珩后宫的妃嫔,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贵妃和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无非就是我和桐妃谁给谁行礼。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就见付公公笑眯眯地看着我:「桑贵妃,您快接了旨起来吧。之前做的首饰衣裳也都好了,皇上让您瞧瞧喜不喜欢。」
我自然是喜欢的。
除去之前做的衣裙之外,谢珩还让人送来了一件通体雪白的长毛狐裘,脖颈那里软软茸茸地围了一圈,我从没经历过这样暖和的冬天。
上午桐妃还特地来了一趟,给了我一只匣子做礼物,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在谢珩来之前看完。
我依言照做。
然后大为震撼。
下午谢珩来悬铃宫时,很是惊讶:「桑桑,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扯过团扇,猛扇了两下:「那狐裘太暖和了,许是热的,热的。」
桐妃送的那图册里……是怎么画的来着?
晚膳前,我特意嘱咐橘夏烫了一壶酒,几杯喝下去,我和谢珩都变得有些醉醺醺的。
炭火的暖意蒸腾,橘夏领着人退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去扯谢珩的腰带。
「桑桑!」他轻斥一声,「停手,你还小!」
「不小了。」
我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跟他算:「那图册里说,女子十五岁就算及笄,可以嫁人,也可行夫妻之事。」
我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谢珩,今日我已是年满十四,虚岁也十五了。」
说着,我松了身上轻薄的外衫,只留一件淡青色的小衣,尔后又要动手。
谢珩十分艰难地反抗:「不行……桑桑,你不满十六,我是不会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带着莫大的痛苦。
我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他,顿时停住动作。
谢珩趁机丢过来一张被子,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咬牙切齿道:「桑桑,好好睡觉,不许再乱动。」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谢珩,你生气了吗?」
「如果你再不乖乖睡觉,我就会生气。」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谢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他没有去上早朝,用过早膳后领着我去了衍庆宫,还未见到桐妃就开始吼:「梁婉桐,你给朕滚出来!」
「干什么呀?」桐妃打着呵欠从内间出来,看到谢珩,挑眉笑了,「皇上昨夜过得还算愉快吗?」
谢珩冷声道:「桑贵妃才十四岁,你教她那些事情做什么?!」
「十四岁?」桐妃愣住了,「她不是早就年满十五了吗?」
谢珩的眼神更冷了:「你瞧她这样,像是十五岁的模样吗?」
桐妃自知理亏,默默闭上了嘴。
谢珩余怒未消,仍然面无表情地瞧着她,我连忙拽他袖子:「算了,桐妃也是一片好意。」
「那可不嘛。」听我这么说,桐妃也跟着开口,「你都快二十了,一次荤都没开过,那些世家公子像你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孩子都满地跑了……」
谢珩被气笑了:「这是朕与桑贵妃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
最后他挽着我的手离开了,临走前,桐妃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欲求不满的男人真恐怖。」
12
谢珩去御书房处理政事了,离开前,他特意让橘夏去请了个慈眉善目的嬷嬷过来,系统且全面地教了我一遍。
我这才从懵懂中渐渐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慈爱地看着我:「娘娘还小呢,此事不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中午都要多吃一碗饭。
因为嬷嬷说,这种事情会很快活的。
我想让谢珩快活。
因为我好喜欢他。
但他渐渐变得越发忙碌,甚至有一回,我去御书房找谢珩时,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十一跪在他面前,白皙的少年面孔上还染着血迹。
「北疆逆臣伏诛,八万铁骑已有良将接管。」
我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叫十一的少年听到动静,转过头,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
谢珩曲着手指敲敲桌面,声音很冷静:「继续。」
「……属下昨日潜入将军府,已经说服宋言将军归顺朝廷。他承诺,若丞相府有反意,定会全力镇压。」
谢珩勾着唇角笑了。
他目光流转,落在我身上:「桑桑看来,宋言这话可信吗?」
「不好说。」
从谢珩登基以来,宋言的立场就没有明朗过。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跟占据优势的人站在一处。
我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谢珩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封染着血迹的密函。
「越州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早就被齐玉辰的人完全把控,连同那六万兵马在内,都被收归丞相府。」
谢珩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上去好像很平静,暗流和锋芒都藏在下面。
他把玩着桌面上的玉镇纸,淡淡道:「等着吧,朕倒要看看,齐玉辰这种空有其表的废物,能翻出什么样的浪花来。」
年关将至,事务繁多,谢珩忙起来,又顾不上吃饭,我只好每天按时按点地盯着他。
那天夜里,房间里点着清甜的梨香,我缩在谢珩怀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约还是在悬铃宫,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火红的扶桑花,谢珩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我很开心地跑过去,问他:「谢珩,你是来同我成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