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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谢珩揭开盖子,干脆利落地喝完了燕窝。

他放下勺子,冲我展开手臂,温声道:「桑桑,过来,让我抱抱。」

我走过去,刚在他面前站定,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拽进怀里。

「小扶桑啊……」

他扶着我的头发,嘴唇贴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呵得我心尖发颤,一股莫名的热流从心底涌上来。

我不知所措,只好更用力地攥紧他背后柔软的衣料。

下一瞬,谢珩滚烫的吻就落在了我唇边。

很短暂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滑过就分开了,谢珩的心跳却很快。

我仰头,正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橘夏已经领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眼巴巴地看着谢珩,想让他继续,结果他只是有些艰难地偏过头,嗓音沙哑道:「不行,桑桑,你还小。」

「我不小了,下个月我就十四岁了。」

谢珩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从他眼底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然后他忽然勾了勾唇角,问我:「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谢珩揉了揉我的脑袋,让我的脸埋在他胸口,低笑了两声:「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最后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很温柔地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很软,他的胸膛也一片温热,我快要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听到谢珩的声音:「……小扶桑,我有耐心,等到你十六岁。」

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

只是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懂。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谢珩已经不见了。

我吃过早饭,从妆奁里拿了一对齐玉娴的珠花,然后去衍庆宫拜访桐妃。

结果她看到珠花就挑挑眉,接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不是齐玉娴的宝贝珠花吗?她在我面前炫耀了那么多次,结果到你手上去了?」

我把昨天去丞相府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桐妃听完,抚掌大笑:「可惜我没跟着你们去,不然我还真想看看齐玉娴当时的表情!——就这么几盒破首饰,她跟我炫耀几百遍了,倒也真不腻味。」

我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齐玉娴?」

她一挑眉:「难道你喜欢她?」

「呃……」我诚实地摇头,「我也不喜欢。」

然后桐妃就和我成为了朋友。

因为她说:「只要你讨厌齐玉娴和齐玉辰,我们就是好朋友。」

10

我在桐妃那里坐了一上午,尝到了不少好吃的点心,还打包了一盒回悬铃宫。

橘夏不在,当着那小宫女抱月的面,我往点心里下了药。

她看上去很满意,也对我很放心。

从我答应她之后,有许多次,我都是故意当着她的面,把药放进谢珩的茶水或者吃食里。

她也就真的从没怀疑过。

真是和齐玉辰一样十分愚蠢,又莫名自信。

晚上,谢珩过来,听说我早上去找桐妃玩了,他轻笑一声,揉揉我的脑袋:「朝中事务繁多,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若是你觉得无聊,就多去找她玩吧。」

我问他:「你要对付齐玉辰了吗?」

「不是齐玉辰,是整个丞相府。」

谢珩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锋芒毕露。

然后他问我:「桑桑,你前些日子读书,也看了些治国策论,那么臣子不忠,该当何罪?」

他说的,是我住在他宫里那些时日,边认字边翻看的那些书。

我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迟疑地开口:「若不从君命,祸乱百姓,分权教化;再有不从,杀无赦。」

谢珩那双清和澹静的眼睛里,有星辰一般的光芒亮起,然后他十分亲昵地抱住我,在我唇角亲了亲。

「我的小扶桑,可真聪明啊。」

我也觉得。

如他所说,后面几天,我不读书的时候,就去衍庆宫找桐妃玩。

因为是好朋友的缘故,桐妃告诉了我她的闺名,梁婉桐。

我有点意外:「好温婉的名字。」

她眼睛一瞪:「你是想说我人不够温婉?」

我虽然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说。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在她也不是真的介意,拈了块花生酥吃掉,就开始跟我讲她和谢珩过去的事。

谢珩的生母只是个才人,生下他前就中了毒。

谢珩天生带着病根儿,身子骨不好,本没有资格做太子。

然而皇后娘家势大,先皇意欲打压,引得先太子心生反意,最后自己丢了太子之位。

又因先皇子嗣单薄,临终前,只能将皇位交给谢珩。

「齐玉辰,就是先太子被废除前的伴读。」她喝着果茶,继续跟我科普,「皇上从前过得挺不好的,太子是嫡子,那会儿就带着齐玉辰,想尽办法捉弄他。五年前冬至,外面下着大雪,他们诬陷他偷了皇后娘娘的镯子,把他从开裂的冰面推下去,还说要思过满一个时辰,才能爬上来。」

那之后,齐玉辰就跟着太子饮酒作乐去了,还是桐妃心有不忍,派侍卫偷偷将谢珩捞了出来。

但谢珩的身体,也是从那之后,越来越虚弱。

「我在京城素有貌美之称,名声在齐玉娴之上,她因此看我不爽很久,甚至在城中散布流言,坏我清誉。这时候,齐玉辰又跑来找我退亲,更是坐实了谣言。」

桐妃说完,下了结论:「反正他们齐家,没一个好东西。」

我深以为然。

这些天,谢珩脸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身体却似乎没有好转。

天气渐渐冷了,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哪怕我天天煮梨水给他喝,还是没能缓解谢珩夜里频繁的咳嗽。

想到他的身体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为造成,我忽然对齐玉辰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先太子,产生了极大的恨意。

恨到如果此时他们站在我面前,我拔刀杀了他们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从桐妃那儿回宫后,我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在晚膳时分,端出了一锅香气扑鼻的松茸鸡汤。

谢珩来时,我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今晚我盯着你,必须喝两碗。」

他唇边的笑容里多了点无奈,但好像又很开心的样子:「好。」

用过晚膳后,我和谢珩就在软榻上相对而坐。

我继续看书识字,他低头批着几封带过来的折子。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燃烧着,炭火上烘烤的橘子皮,让整间寝宫里翻滚着清甜的香气。

我翻完最后一页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谢珩。」

「嗯?」

他执笔的手轻轻顿住,抬眼看向我。

橘红的烛火跳动在他眼底,自深处拉扯开一片暖洋洋的暧昧,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朝我围绕过来。

我握紧书页,低声道:「五年前……我八岁时,弟弟贪玩,非要我带他去湖边捉鱼。

「那天是冬至,外面下着大雪,很冷,连湖水也结了冰。靠岸的地方有一个圆洞,是用来捕鱼的,弟弟就是从那儿把我推了下去。

「但我会水,虽然很冷,我还是马上就游了上来。」

谢珩一时没有作声,只有仿若星光般的神采在他眼中流转,尔后他猛地放下笔墨,站起身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我缩在他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温热的指腹擦过我脸颊,我听到谢珩低沉喑哑的声音:「……桑桑。」

「谢珩。」我小声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会马上把你救起来。」

上天的安排如此神奇,五年前的冬至,在我还没有遇见谢珩时,我们的命运就在那场大雪中有了奇妙的重叠。

谢珩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声音很轻:「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桑桑,一定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

这天晚上,谢珩是把我搂在怀里睡的。

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贴着腿,便伸出手去推了推:「谢珩,我已经很热了,你把汤婆子拿远点。」

发顶传来一声闷哼,良久,才有谢珩沙哑的声音响起:「……好。」

11

深冬将至,离我的十四岁生辰也越来越近。

谢珩告诉我,齐玉辰最终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个替死鬼,招认了那一日在丞相府门口刺杀谢珩的罪行。

此人还顺便供出了他的「幕后主使」,是手握十万兵权的西州将军宋言。

朝堂之上,齐玉辰和宋言吵成一团,差点动了手。

到最后,谢珩下旨,命宋言协理齐玉辰再查此事。

「西州十万兵马,越州亦有六万,不可让他们汇在一处,自然要逐个击破……」

谢珩坐在我对面的桌前,握着笔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读了好几天兵法的我试图提议:「不如将越州兵马暂且交给齐玉辰掌管,让他北上平乱。」

「哦?」谢珩动作一顿,抬眼看着我,「桑桑意欲何为?」

我咬了咬嘴唇,往门口扫了一眼。

抱月已经不见了。

「我怀疑……谢徵没有死,而是被丞相府的人藏在了越州城附近。」

谢徵就是前太子。

当初,他意欲谋反,逼先皇退位,反被处置,废除太子之位,幽禁在府中。

结果没过几日,太子府燃起大火,扑灭后,他们在谢徵房中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桑桑猜得没错,若无皇室血脉在手,齐家人是不敢这么大胆的。」

谢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他们一个谋权篡位的机会吧。」

兵法中说,这一招叫作引蛇出洞。

齐玉辰离开京城后的第三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辰。

一早醒来,我就接到了付公公来宣读的圣旨。

谢珩一步到位,直接给我封了贵妃。

但其实封不封也没什么区别,因为我是前两天才从桐妃那里知道,谢珩后宫的妃嫔,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贵妃和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无非就是我和桐妃谁给谁行礼。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就见付公公笑眯眯地看着我:「桑贵妃,您快接了旨起来吧。之前做的首饰衣裳也都好了,皇上让您瞧瞧喜不喜欢。」

我自然是喜欢的。

除去之前做的衣裙之外,谢珩还让人送来了一件通体雪白的长毛狐裘,脖颈那里软软茸茸地围了一圈,我从没经历过这样暖和的冬天。

上午桐妃还特地来了一趟,给了我一只匣子做礼物,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在谢珩来之前看完。

我依言照做。

然后大为震撼。

下午谢珩来悬铃宫时,很是惊讶:「桑桑,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扯过团扇,猛扇了两下:「那狐裘太暖和了,许是热的,热的。」

桐妃送的那图册里……是怎么画的来着?

晚膳前,我特意嘱咐橘夏烫了一壶酒,几杯喝下去,我和谢珩都变得有些醉醺醺的。

炭火的暖意蒸腾,橘夏领着人退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去扯谢珩的腰带。

「桑桑!」他轻斥一声,「停手,你还小!」

「不小了。」

我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跟他算:「那图册里说,女子十五岁就算及笄,可以嫁人,也可行夫妻之事。」

我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谢珩,今日我已是年满十四,虚岁也十五了。」

说着,我松了身上轻薄的外衫,只留一件淡青色的小衣,尔后又要动手。

谢珩十分艰难地反抗:「不行……桑桑,你不满十六,我是不会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带着莫大的痛苦。

我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他,顿时停住动作。

谢珩趁机丢过来一张被子,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咬牙切齿道:「桑桑,好好睡觉,不许再乱动。」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谢珩,你生气了吗?」

「如果你再不乖乖睡觉,我就会生气。」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谢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他没有去上早朝,用过早膳后领着我去了衍庆宫,还未见到桐妃就开始吼:「梁婉桐,你给朕滚出来!」

「干什么呀?」桐妃打着呵欠从内间出来,看到谢珩,挑眉笑了,「皇上昨夜过得还算愉快吗?」

谢珩冷声道:「桑贵妃才十四岁,你教她那些事情做什么?!」

「十四岁?」桐妃愣住了,「她不是早就年满十五了吗?」

谢珩的眼神更冷了:「你瞧她这样,像是十五岁的模样吗?」

桐妃自知理亏,默默闭上了嘴。

谢珩余怒未消,仍然面无表情地瞧着她,我连忙拽他袖子:「算了,桐妃也是一片好意。」

「那可不嘛。」听我这么说,桐妃也跟着开口,「你都快二十了,一次荤都没开过,那些世家公子像你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孩子都满地跑了……」

谢珩被气笑了:「这是朕与桑贵妃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

最后他挽着我的手离开了,临走前,桐妃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欲求不满的男人真恐怖。」

12

谢珩去御书房处理政事了,离开前,他特意让橘夏去请了个慈眉善目的嬷嬷过来,系统且全面地教了我一遍。

我这才从懵懂中渐渐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慈爱地看着我:「娘娘还小呢,此事不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中午都要多吃一碗饭。

因为嬷嬷说,这种事情会很快活的。

我想让谢珩快活。

因为我好喜欢他。

但他渐渐变得越发忙碌,甚至有一回,我去御书房找谢珩时,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十一跪在他面前,白皙的少年面孔上还染着血迹。

「北疆逆臣伏诛,八万铁骑已有良将接管。」

我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叫十一的少年听到动静,转过头,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

谢珩曲着手指敲敲桌面,声音很冷静:「继续。」

「……属下昨日潜入将军府,已经说服宋言将军归顺朝廷。他承诺,若丞相府有反意,定会全力镇压。」

谢珩勾着唇角笑了。

他目光流转,落在我身上:「桑桑看来,宋言这话可信吗?」

「不好说。」

从谢珩登基以来,宋言的立场就没有明朗过。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跟占据优势的人站在一处。

我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谢珩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封染着血迹的密函。

「越州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早就被齐玉辰的人完全把控,连同那六万兵马在内,都被收归丞相府。」

谢珩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上去好像很平静,暗流和锋芒都藏在下面。

他把玩着桌面上的玉镇纸,淡淡道:「等着吧,朕倒要看看,齐玉辰这种空有其表的废物,能翻出什么样的浪花来。」

年关将至,事务繁多,谢珩忙起来,又顾不上吃饭,我只好每天按时按点地盯着他。

那天夜里,房间里点着清甜的梨香,我缩在谢珩怀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约还是在悬铃宫,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火红的扶桑花,谢珩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我很开心地跑过去,问他:「谢珩,你是来同我成亲的吗?」

他微微低头望着我,眼底一片冰冷的嘲弄。

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把剑。

「不。」他轻轻地说,「我是来杀你的。」

梦里我的心剧烈地抽痛了一下,这种痛令我瞬间从梦境抽离,然而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

谢珩之前躺着的地方,温热渐渐散去,变得一片冰凉。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而愣怔间,寝宫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接着一道清隽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看到我醒着,他也停在原地。

宫外的地面上有层厚厚的雪,积雪折射月光,将谢珩清俊的脸照得万分清晰,连同他眼底的错愕和慌乱一起。

「桑桑。」他低声道,「你怎么醒了?」

我微微仰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他:「谢珩,你会杀了我吗?」

谢珩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疾步穿过寝宫,站在床边,用力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身上有层薄薄的积雪,被室内炭火烘出的暖意融化成水珠,滴落在我脸上。

「桑桑,你是做噩梦了吗?」他轻声说,「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强烈的安抚之意,我心底的恐慌却没有半分缓解。

因为从谢珩身上传来的,是冷风、冰雪和清甜梨香也掩盖不住的浓重血腥气。

我用力回抱住他,手指沿着他背后轻薄的衣料一路往上,摸到一对突出的蝴蝶骨。

无边的惶恐水草一样从我心底蔓生上来。

「谢珩……」我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你要跟我说实话……

「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问出那句话之后,谢珩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桑桑,不是我的身体,是你。」

谢珩替我拢好散乱的衣襟,一件件穿好衣裙,披上狐裘……

最后,他把裹得十分暖和的我,带到了一间幽暗的密室中。

一进门,我就看到了横陈在地面上的尸体,还有旁边站着的十一。

他手里的剑尖,还在往下滴血。

我望着地上的尸体,竟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越看越眼熟。

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抱月?!」

「是她。」

谢珩点一点下巴,低声道:「她并不是齐玉辰的人,而是北疆羌族混入京城的细作,混入丞相府后,又被齐玉辰那蠢货送进宫里。

「这些天,她一直在偷偷将宫内的布防情报传递出去,昨日十一截下了她的密信,才知道羌族的皇室暗卫已经潜入京城埋伏好,而年后开春之时,齐玉辰会带着谢徵以匡扶正统的名义,一路从越州攻打入京。

「届时,羌族暗卫便会趁乱涌入宫内,挟持新皇,自拥为主。」

我万万没想到,在齐玉辰和丞相府的狼子野心之外,还藏着这样一股势力。

联想到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中,十一说北疆逆臣已伏诛,我才渐渐有些恍然。

谢珩说完这些,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桑桑,我想送你出宫住一段时间。」

13

在抱月传给羌族人的密信之中,赫然写着,我是谢珩最看重的人。

「桑贵妃之生死,或可胁迫之。」

谢珩说,如今抱月刚死,新的密信尚未传出去,他会送我出宫,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此番事了,一切平定,再接我回宫。

「你走之后,我会让橘夏扮成你,仍旧住在悬铃宫。她身有武艺,不会出事的。」

我本来不想同意。

但又清楚地知道,若我留在宫里,有极大可能成为谢珩的破绽。

我答应了谢珩。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桐妃也跟着我一起出宫,还让十一安排了可靠的暗卫,护我们周全。

新年的第一天,天光乍破,我和桐妃坐在马车里,从西侧门出了宫。

凛冽的风从车帘缝隙吹进来,在我脸颊留下细微的痛感。

我攥紧裙摆,忽然出声:「停车。」

驾车的侍卫很听话地停了车,我提着裙摆跳下车,抬头望去。

谢珩就站在宫门口,拥着雪白的大氅,隔着清晨淡白色的雾气,遥遥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然后撞进他怀里,很用力地抱紧。

「……小扶桑。」

「谢珩,我不留下给你添乱,但你得好好活着。」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小声说,「你记着,宫里就是我的家,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去黄泉找你。」

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我的脸,接着谢珩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桑桑,我知道你也有想做的事情——只管去做,万事有我给你兜底。」

他在我唇边落下一个吻:「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恨他们、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等一切结束,我就接你回家。」

等我再度回到马车里,惶恐不安的心已经平静了许多。

梁婉桐翻了个白眼:「矫情。」

我严肃地纠正她:「不,这是爱情。」

安排给我们的暗卫叫十七,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十一更小,但人却很靠谱。

十七在市井间租下一座三进的小宅院,又买来几个丫鬟小厮,对外宣称,我和梁婉桐是上京寻亲的商家女。

「此次出宫一事,为稳妥起见,连我爹娘和哥哥都不知道。」

夜里,梁婉桐拎着一壶酒来找我,三杯下肚,她忽然问我:「其实你根本就不是齐玉辰的妹妹吧?」

我犹豫片刻,还是承认了。

「我就知道,我跟齐玉辰定亲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妹妹。」她嗤笑一声,「齐玉辰这个人啊,当初救过我的命,我以为他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可是后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大到我觉得陌生,那次他上门来退亲,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虽然她语气轻巧,但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难过。

可她说的这件事,听上去实在不太像是齐玉辰能做出来的。

我想了想:「可是我觉得,齐玉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救你命的那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话音刚落,梁婉桐豁然站起身。

我被她吓了一跳,刚要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却见她的神情蓦然亮了起来:「对啊……我根本就没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怎么齐玉辰说是他,我就相信是他了?」

半晌,梁婉桐终于平复心情,重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她问我:「既然你并非丞相府的女儿,那你是谁?」

我便也把我的来历跟她讲了一遍。

梁婉桐听得义愤填膺,咬牙切齿:「这样的禽兽,也配称之为父母?

「你别听齐玉辰瞎扯!他厚颜无耻惯了,才能说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话来——不慈不善的父母,也当不起儿女的孝顺。」

我和梁婉桐说了许多话,到最后,一壶酒都喝空了,才醉醺醺地各自回房休息。

分别前,她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

第二天醒来后,我特意打扮了一番,然后回了家。

娘看到我这次孤身一人,身边并没有跟着付公公,立刻变了脸色,冲过来将我颈间、发间和腕上戴的首饰撸了个干净,这才问:「小草,你怎么又回家了,大少爷呢?」

我想了想,告诉她:「大少爷出京办差去了,这些日子,他将我安置在西坊市的外宅中,你们有事可以去那里寻我。」

说话间,房门忽然被推开,弟弟冲进门,坏笑着来扯我的裙子。

一边扯还一边问:「你既然成了别人的通房,是不是也失了贞?你脏了!」

他才十二岁,体型已经快赶上成年男子,满脸横肉,笑起来就更加猥琐。

可娘只是笑着、慈爱地看着他。

我艰难地将裙子从他手下拽出来,从荷包里摸出几粒银瓜子哄他,结果他眼珠一转,直接从我腰间扯走了荷包。

我想抢回来,娘便喝止我:「小草,你弟弟才多大!你跟他计较这个做什么?」

嗯,我不计较。

最终我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十七追上来,将我之前给他的两片金叶子递过来,然后陪我一起走到坊市间。

我在赌坊门口找到两个无所事事的泼皮,报了家里的住所:「若是你们能将那户的儿子哄到这边来,让他放开了玩,我再给你们五片金叶子。」

做完这些事,我就回到十七租的宅子里,安静地等。

除去看书外,剩下的时间,我便用来想谢珩。

其实我与他只相处了几个月,时日很短,快乐却比我从前十多年的人生,都来得漫长。

是谢珩的存在,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

是他教会我,恨那些伤害我的人,甚至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我好想他。

夜深了,我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月亮,想了很久的谢珩。

14

弟弟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三日后的傍晚,娘第一次上门来找我,头发散乱,眼神仓皇。

她说:「小草,你得帮帮你弟弟……他欠了人家的钱,他们说还不上的话,就要砍了他的手指头!」

我问她:「要多少钱?」

她眼珠转了转:「一千两。」

当然是骗我的。

下午十七陪我去付金叶子时,我已经听说了,弟弟在赌坊欠了五百两银子。

不过没关系,既然迟早要还回来,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让她稍等片刻,然后进屋取了一千两银票出来。

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给钱爽快,弟弟的手笔也就越来越大。

第三次上门,是爹娘带着他一起来的。

爹理直气壮地向我伸出手:「小草,你弟弟输了点钱。你可是他姐姐,替他还上不过分吧?」

我笑着问他:「这次又要还多少啊?」

娘朝我伸出三根手指:「三万两。」

他们还真敢说。

我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扔到他们面前的地上:「我可以替他还钱,一根手指头换一千两吧。」

娘瞬间变了脸色,伸手将弟弟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人话吗?切手指头,一根换一千两啊。」我冲她笑,「啊,我忘了,弟弟只有十根手指头,可凑不够三万两呢。怎么办,要不再加上你和我爹的吧?」

娘顿时面露狰狞,爹叫骂着就要扑上来,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对我动手。

却被十七带着两个侍卫死死按在地上,迫使他们三个跪了下去。

我挑了挑眉,无奈道:「十七,你来教教他们。」

「是。」

十七按着爹娘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要跟着说——参见贵妃娘娘。」

人的额头磕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就站在他们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

我曾以为,我会在他们漫长的折磨中被束缚到死。

但这一刻,从前郁结在我心中的无数不解、委屈和渴望,都随着他们跪伏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起,渐渐淡去了。

磕完头,娘抬起头瞪着我,眼底满是恨意和仓皇:「小草,你疯了!」

「是你疯了。」我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不是小草,我叫扶桑,是皇上亲封的贵妃。」

她看了看我,又艰难地扭过头,看了看身后按着她的十七,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贵……贵妃娘娘。」她说,「既然你现在已经是贵妃了,更应该将我和你爹,还有你弟弟接进皇宫去,一同享福才对啊——」

我失去耐心,懒得再听她说话,只是从地上捡起匕首,对着雪亮的刀刃打量片刻,然后猛地插进弟弟肩头。

在他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娘目眦欲裂地咆哮:「福宝!!——林小草,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

我不理他,只是蹲下身去,望着满头冷汗、几欲昏厥的弟弟,微笑着问他:「痛吗?」

他张了张嘴,十分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痛……」

「当初你拿砍柴刀砍我,拿竹签插进我手臂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痛啊。」

我将染血的匕首拔出来,随意丢在一边,接着在娘满是恨意的眼神中,走到她近前,伸出手,在她脸上重重地甩了两个巴掌,又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从爹头上淋了下去。

最后,我坐回太师椅上,支着下巴,淡淡地吩咐十七:「砍了他们的手指头,送去赌坊抵债。」

十七一看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神情毫无波动,还问了我一句:「娘娘,手指砍了后,人该如何处置?」

我想了好一会儿:「如今春寒料峭,护城河的冰应该化了不少。就让他们在河水里泡着,若是满一个时辰还活得成,就捞上来,让他们自己回家去。」

「若是活不成呢?」

我笑盈盈地、不甚在意地说:「那就死。」

在爹娘和弟弟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十七和侍卫将他们的嘴堵住,拖了下去。

曾经,我是那么渴望爹娘能像对弟弟一样对待我,或者哪怕只有一点点好也行。

可他们总是一边打我骂我,一边告诉我:「爹娘也是喜欢你的,像喜欢弟弟那么喜欢。」

起先我分辨不出来,直到遇见谢珩。

他告诉我:「小扶桑,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舍得她疼的。」

书上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爹娘说喜欢我,然后打我骂我,我便也这样还回去。

谢珩说喜欢我,然后抱着我。

我也会紧紧回抱住他。

我喝了口茶水,抬起头,看到梁婉桐站在门口望着我,眼神复杂。

我问她:「这样是不是太残忍无情了?」

她摇摇头,走到我身边来坐下:「如果我是你,只会处置得更狠一些。」

其实我心里也并不觉得狠,只是让他们将我曾经受过的苦同样受一遍,哪里就算得上残忍了?

但我心里只是有些怕,怕谢珩觉得我这样不好。

听我这么说,梁婉桐嗤笑一声。

「得了吧,他这个人护短到极点。就算这会儿你当街斩杀了这三个人,他都能好好地替你兜着底,还要再夸你一句『桑桑真棒』——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

此件事了,我越来越想念谢珩,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把他们欺负过我的,都还回去了。」

然后再听他夸我一句:「桑桑真棒。」

或者:「小扶桑真厉害。」

我就这样等啊等。

最终等来了谢珩的死讯。

15

早春三月,越州城叛军扯起大旗,号称要匡扶正统谢氏血脉,拥先皇后嫡子谢徵为帝。

以五千精兵为首,一路向京城进发。

然而至陡月关时,便被一支奇兵忽然拦下。

为首的少年一身黑衣猎猎作响,执剑杀入敌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地,将叛军之首齐玉辰斩于马下,又活捉了谢徵,一路押送进京。

我想,这个少年,大概就是十一。

可按理来说,他应该将齐玉辰和谢徵一起捉回京中,等候谢珩发落才对,怎么会就这么杀了他?

我还在等,等谢珩出来接我进宫,然后问一问他这件事。

然而那天下午,我与梁婉桐一起去街边那家很好吃的鸡丝馄饨摊觅食,忽然听到宫里遥远地传出九声丧钟。

滚烫的馄饨在舌尖烫出一片红肿,我猛地丢掉小勺,仓皇无措地站起身来。

丧钟长鸣九下,是最高礼制。

意味着……帝逝。

我丢下一粒碎银,转头大步往皇宫的方向走,然而刚走了两步,手忽然被一股柔软冰凉的力道握住。

是梁婉桐。

「你别着急,先别慌。」

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却还在努力安抚我:「我不信皇上这么轻易就没了,他运筹帷幄这么多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我摇摇头:「我没有慌。」

然后又重新坐回去,拿了支新勺子,继续吃馄饨。

梁婉桐在我对面坐下来,不放心地盯着我:「扶桑……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没事。」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出宫那日说过的话。

我相信谢珩,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相信他会活着来接我。

如果做不到,也没有关系。

我去找他就好了。

碧落黄泉,我总要再听他夸我一句:「小扶桑真厉害。」

还要再听他说一句:「我喜欢你呀。」

我吃完馄饨,连汤都喝得差不多,还从旁边的烧饼摊打包了两个芝麻花生烧饼回去。

梁婉桐十分不放心,像是生怕我想不开似的,亦趋亦步地跟着我。

一直到夜晚,天色暗下来,我坐在院子里啃着烧饼,忽然听到青石地面有隐约的震动声。

我转过头,问梁婉桐:「你听见了吗?」

她才刚点了点头,小院大门忽然被一脚踢开,刀刃映着雪亮的月光,一闪而逝,十分迅疾地朝我刺了过来。

「十七!」

我听到一声格外冷肃的声音,凛冽又锋锐,甚至带着一丝不易轻易察觉的惶恐。

接着,身后有股力道猛地将我向后一拽,刺斜里有柄更快的剑刺出来,当胸穿过面前那人的血肉。

那剑尖停在我面前两寸的位置,还在一滴滴向下滴血。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一袭玄衣、长发高束的男人,他的眼睛比月色还要澹静,凛冽的杀气渐渐散去,月光在里面融化成一团明朗的笑意。

尸体轰然倒下,谢珩扔掉手里的剑,冲我张开双臂,在门外仍然震天响的厮杀声里,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然后他说:「小扶桑,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吸吸鼻子,快步跑过去,重重撞在他怀里,然后被谢珩抱了个满怀。

他紧紧地抱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贴到耳边问我:「小扶桑,敢不敢试一试骑马?」

我点头。

谢珩抱着我出了门,然后扶着我上了门前四蹄踏雪的高大骏马,又在我身后坐好。

临走前,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梁婉桐:「朕知道你会骑马。」

梁婉桐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带着你心爱的小扶桑赶紧麻溜离开,我自己会跟上的。」

我们策马扬鞭,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我这才知道,谢珩假死,就是为了诈出朝中那些仍有异心的臣子。

「比如……宋言?」

谢珩低下头,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桑桑真聪明。」

好熟悉的感觉,我尚有几分飘忽不定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整个人缩进谢珩怀里,攥紧他大氅毛茸茸的边缘。

宫门前,两军对峙。

十一提着滴血的剑,顶着一张稚嫩的少年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宋言。

他说:「宋将军,你已经输了,早早束手就擒,还能保下你和你手下将士的性命。」

说完,他目光一转,落在马上的我和谢珩身上,遥遥下跪:「臣萧十一,参见皇上、桑贵妃。」

宋言面如死灰地转过头来,眼神几番变换,最终不甘地跪了下去:「臣宋言,见过皇上。」

这就是降的意思了。

我暗中替谢珩舒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裙摆飘扬的梁婉桐策马而来,在离十一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而一向情绪毫无波动的十一,竟然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片刻后,梁婉桐轻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萧十一,萧将军。

「劳烦你告诉我,你耳朵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16

「所以,十一是因为齐玉辰欺骗了梁婉桐的感情,所以才直接杀了他?」

谢珩点了点头,从玉盒里拈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陡月关一战后,他带着谢徵回京,一回来就跪在我面前,说他杀了齐玉辰,愿意任我处置。

「八年前,我从野狗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十一,那时候他耳朵上就有伤疤,我还以为是狗咬的,没想到竟然是梁婉桐干的。」

「……」

我捏着黑子迟疑了半天,才落下去,然后抬起头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骂她?」

「是吗?」谢珩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棋盘,「桑桑,你输了。」

其实刚回宫的时候,我有生过谢珩的气。

「你要假死布最后一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天晚上,回到悬铃宫后,我从谢珩怀里挣脱出来,红着眼睛瞪他。

谢珩无奈地看着我,眼底掠过几丝鲜明的痛意。

然后他轻声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最后到底能不能活着。

「桑桑,我是在布一局险棋。成王败寇,若是宋言赢了,如今成为阶下囚的人就是我。到时候,十七自会带人平安地护送你和梁婉桐出城,去江南富庶之地度过一生。」

「那你呢?」

他笑得温柔又无奈:「我可能,就只能先走一步了。」

然后我就更生气了。

我下定决心,至少三天不理谢珩,自顾自地往寝宫里走,结果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猛地转过头,我看到身后的谢珩一边咳嗽,一边掩着唇偏过头去。

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纸一样的苍白色。

那些气愤和恼怒的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飞奔过去,扶住谢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小扶桑,不生气了吧?」

「……我还生气。」我咬了咬嘴唇,抬眼凝视着他,「谢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明明你送我出宫那一日答应过我,若是死,就一起死。」

「是,我答应过你。」

月色落进谢珩眼睛里,融化出一片蛰伏已久的爱意。

湖水一样静谧又深沉,我几乎要沉溺在里面。

「可是桑桑,死是一件很疼很冷的事情。你才十四岁,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没有见过,我……不舍得。」

他说得好温柔,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手被谢珩反手握住,他低声说:「桑桑,不要生气了。

「我答应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会再瞒着你,我们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回抱住他,轻轻应了声「好」。

我早就想过,如果有再见的机会,我就要这样,用力抱紧他。

后来梁婉桐嘲笑我:「你不是读过兵法的吗?你知道什么叫苦肉计吗?」

我摇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非也非也,这是闺房之乐,希望你和萧十一也能早日享受到。」

提起萧十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我听橘夏说,这些日子,萧十一每天都去衍庆宫找她,带着各种零食首饰和小玩意儿,可梁婉桐连门都没开过。

从她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和如今的反应来看,我大概能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当初,萧十一救了梁婉桐一命,还被她咬伤了耳朵,却不知为何没有承认,反而让齐玉辰顶替了这份功劳。

后来萧十一一直跟在谢珩身边,想必早就见过梁婉桐无数回,却始终没有和她相认。

那么她如今生气,倒也算正常。

我喝了口果茶,抬眼看着她:「我听谢珩说,下个月,萧十一就要领兵出征北疆,平息羌族之乱了。」

她动作蓦然一顿。

因为参与谋反,丞相府被抄家,终于露面的谢徵也被关押在天牢。

而宋言主动交出兵权后,被封了个闲职留在京城,原本属于他的十万西州军,由梁婉桐的哥哥接管。

谢珩的目的远不止于此。

内乱平息后,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剑指北疆。

梁婉桐神情变换,片刻后,她站起身,让身边的宫女送我出去。

没过两天,谢珩来找我时便告诉我,梁婉桐自请出宫,随萧十一一同前往北疆。

「你答应了?」

他点头,从果盘里挑了颗又红又艳的樱桃递给我:「她从小习武,虽算不上武艺高强,到底还是能自保的——而且,刀剑无眼,十一一定会想办法哄好她,让她不要跟着上战场。」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放下心来,安然地吃完了一整盘樱桃。

吃得肚皮溜圆,晚膳都吃不下。

因为不放心谢珩的身体健康,后来我又特意请太医来诊了一次脉。

白胡子老太医告诉我,谢珩虽天生有亏,但如今按时吃饭吃药,再加上心情愉悦,只要好好养着,便无大碍。

我这才放下心来。

那天下午,我从御花园摘了一大捧扶桑花回来时,在门口碰上十七。

他福身行礼,然后告诉我,我弟弟因为欠下赌债还不起,被人活活打死了。

去岁初春,爹娘在冰冷的护城河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就再也没上来。

而他大约是自幼养得膘肥体壮,最后倒真捡回一条命。

我也依照承诺,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然而赌瘾这种东西,染上了,便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所以他死在这件事上,我倒没有多意外,只是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室内。

恰好,谢珩就站在门口望着我。

光影明明暗暗,暗色穿过缝隙,落在他清贵又淡漠的脸上。一瞬间,连眼中的情绪都被隐去。

「……谢珩。」

我犹豫着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最后反倒是谢珩主动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吧,进去吃饭了。」

吃饭时,我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他。

最后谢珩捉着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桑桑,吃饭就吃饭,你总是瞧着我做什么?」

「我做出这种事,总怕你会对我失望。」

谢珩夹了块藕夹给我,笑得眉眼弯弯:「桑桑,看到你终于报复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失望?」

是吗。

睡前,我问他:「谢珩,你真的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暧昧的烛光里,他睁开眼望着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曾经教过你,谁对你不好,就要更狠地还回去,倘若这样就算作坏人,那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称得上好?」

温热的手指落在我发顶,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小扶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愣愣地瞧着他。

谢珩低下头,蓦然凑近我,嘴唇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梁婉桐应该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了,那么你说,好端端的,先皇怎么会忽然打压皇后的母族?谢徵的太子当得稳稳当当,他又怎么会突然谋反?还有当初太子府找到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难道我就真的不知道,那不是谢徵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笼在人间的雾气,隐藏在下面的,却是无数潜滋暗长的情绪。

温热的、柔软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然后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桑桑,你说过,如果五年前的冬至你认识我,一定会把我从湖里救出来。」

谢珩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一定会早点教你,什么叫反击的意义。」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谢珩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他问我:「桑桑还记得,出宫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谢珩唇角微勾,在我脸颊落下一个吻。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17

心中最后一块不确定的石头也落了地,这天晚上,我在谢珩怀里睡得很安心。

再后来,我十六岁生辰那天,谢珩封我为皇后,与我成亲。

前一天晚上,梁婉桐带着萧十一进宫来看我,临走前,递过来一沓厚厚的图册。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冲我眨眼:「小扶桑,你已经年满十六,谢珩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

「我……」

「哦对了,还有这个。」她说着,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瓶,递到我手里,「如果你怕疼,把这东西放进合欢酒里,和谢珩一起喝掉就行——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

我将那些图册潜心研读,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天亮。

封后大典隆重且烦琐,我被裹在华丽的艳红衣裙里,头上的步摇首饰沉甸甸地坠着,下意识有些茫然无措。

可看到谢珩的那一瞬间,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典礼结束,已近傍晚。

在谢珩回来之前,我把小瓶里的药粉撒进酒杯里,又有些不放心,于是自己先尝了一杯。

结果……等那簇火焰在我心头越燃越烈,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梁婉桐给我的是什么。

谢珩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摘了喜帕,伏在床头,泪眼蒙眬地望着他小声呜咽。

谢珩神情一变,快步走到桌前,闻了闻杯中残酒,尔后咬牙切齿道:「梁婉桐!」

房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渐渐远去的女子声音:「谢珩,你加油,我和十一先走啦!」

「……谢珩,我好热……」

谢珩原本清和冷静的眼中似有浪潮涌起,然后他走过来,轻轻挑开我衣襟。

那温凉如玉质的指尖落在我肩头,声音沙哑:「桑桑,这样还热吗?」

我攥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意乱情迷间,我听见谢珩的声音响在耳畔:「小扶桑,我喜欢诚实的孩子。

「所以你感觉怎么样,要诚实地说给我听。」

我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地,忽然记起那图册上写的字:「……夫君。

「我很快活。」

话音未落,就听到谢珩一声闷哼。

接着细密又灼热的吻落下来:「桑桑好乖。」

……

最后,我累得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娘没有把我卖到丞相府,我也没有再遇到谢珩。

而是在年满十六岁后,被卖进一户商家做妾,最终死在正房夫人手中,被一卷草席丢在了乱葬岗。

而我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远远地听到宫中传来九声丧钟。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往谢珩怀里钻。

他温热的手掌抚过我脸颊,手心凝着一层薄汗,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我将梦中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谢珩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低声安抚:「桑桑,不要怕,那只是梦。」

我点点头,然后忽地抬起头,亲了亲他的嘴唇。

在谢珩愣怔的眼神里,我学着他的模样,轻声说:「谢珩,不要怕,那只是梦。」

梦中,我与谢珩天涯两散,各自黄泉。

现实里,他睡在我身旁,胸膛温热,心跳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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