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要回去照看下太母,他说有小桃在,不用担心。
然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挺拔的鼻梁与剑眉,像是险峻的峰。
这人向来是不容抗拒的,我于是讪笑两声,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街边还买了一盏兔子灯。
人流鼎沸,我在前,他在后。
手中的兔子灯燃着一团光芒。
大概是我穿了件极耀眼的衣裳,一路很多人看我,连同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实在令我心慌,然后一个不小心崴了一脚。
裴二郎适时地伸出手扶住了我,人流之中我们俩挤到了桥边,他关切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疼吗,我背你。」
「啊?不用,二叔扶我一下即可。」
灯会没逛完,那只有力的大手,就这么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回了豆花铺子。
好巧不巧地,看到了等在门口的秀才。
陈秀才隔着老远看我瘸了腿,紧张地走来,慌道:「玉娘,你怎么了?」
「没事,崴到了脚而已。」
他伸出了手,似是想从裴二郎手中把我接过来。
这举止有些僭越,果不其然,裴二郎面色沉了下来,看着秀才,眸子冷冷。
我心里一紧,立刻道:「秀才,这是我家二叔,今日刚从京中回来。」
秀才自然是知道他的,只是没有正式打过照面而已,他是个温文有礼的人,屈身朝裴二郎行了个揖礼——
「裴将军。」
裴二郎没说话,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一点面子也没给。
我有些尴尬,又道:「二叔,秀才公原是咱们小桃的教书先生,如今考过了乡试,三月里他就要入京赶考了。」
他终于有了反应,神情依旧淡漠,「春闱应在二月,为何三月里才去京中?」
秀才忙道:「原是在二月的,今年年关朝中多事,圣上前不久下旨将殿试改到了五月里。」
朝中多事,想来便是那桩军火案闹的了。
裴二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接着道:「三月春闱也应准备出发了,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该带的都带了,乡试时正值天寒,如今已然回暖,护膝便不再带去了,玉娘做的那只黑羔毛袋垫甚好,我带上了,考试时可放在凳子上……」
「那个,秀才你先回去吧,我站着有些累,今日不多聊了。」
「哦哦,好,那你记得敷下脚,不然明天走不成路了。」
秀才依依不舍地朝我们揖礼离开,三步两回头。
我也不知为何,心里直发虚,没敢再去看裴二郎,耷拉着脑袋,被他搀扶着回了二楼房间。
进了屋子,不用再面对裴二郎,顿时松了口气。
方才之举,并不是秀才僭越,而是在他考上举人之后,已经同我商议过,想在进京赶考之前,将我们二人的事给定下。
所谓的定下,自然是要告诉裴家人。
所谓的裴家人,自然是裴二郎了。
放妻书他早就签给我了,我要嫁给秀才,没什么于理不合的。
只是名义上到底是他家寡嫂,相伴多年,该跟他商榷一下。
他今日回了云安县,正是机会。
可是我不知为何心里发虚,总觉得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这么一想,又不太舒服,没偷没抢,有什么不光彩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将军家的寡嫂不想守节,一点也不丢人。
更何况,我感觉裴二郎这次回来,总显得怪怪的,让人心里没底。
我下定决心,明日见了他,就跟他说这件事。
10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下,我忙道:「谁?」
「我。」
「二叔,何事?」
「我拿了药酒,你把脚敷一下。」
「哦,好。」
我瘸着脚走去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裴二郎,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瓶,心里琢磨着要不趁这个机会现在就跟他说一下秀才的事。
于是开口道:「二叔,有件事……」
刚说了几个字,突然发觉不太对,裴二郎穿戴整齐,手握佩剑,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二叔要出门?」
「嗯。」
「去哪儿?」
「江州县。」
「怎么刚来就要走。」
「这趟出来本就是为了公事,只是恰好途径洮州来看你们一眼。」
「天都那么晚了,二叔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裴二郎环臂握剑,身材高挺,气息凌人,眼睛落在我身上,轻笑一声,「我倒是有桩要紧事要问你,先前拿给我的护膝和口袋垫,是做给旁人的?」
「……是。」
「为何要给他做那些?想清楚再说。」他声音沉下,面露不悦。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秀才,秀才人很好,以前帮过我,在私塾待小桃也不错,而且,而且人家无父无母,上次因为风寒耽误了考试,所以我才,所以我才……」
「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做给他。」
他皱起了眉头,面容依旧冷着,声音却已经软了几分。
迟钝如我,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二郎待我,有些奇怪。
心下生出恐慌,我忙道:「不是,二叔,我有话想跟你说。」
「不急,等我回来,我也有话跟你说。」
……
他这一走,又是一个月。
秀才没几天也走了,入京赶考。
临走前他问我:「玉娘,你可跟家中二叔说了咱俩的事?」
「……还没,这次等他回来就说。」
我有些慌,但秀才没察觉,自顾自道:「我感觉裴将军似乎不喜欢我,但你放心,待我这次考取功名,兴许能令他高看一眼。」
「那你,好好考。」
「嗯,我会的。」
阿香近来身子好了许多,已经能够出门走动,来铺子里帮忙了。
不过店里新来的那小伙计,看到她动手就抢着干活,什么也不让她做。
我有些好奇裴二郎跟她说了什么,忍不住问他,她说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淡淡道,当初我救你,是希望你活下去,为你自己活,而不是把指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阿香还苦笑道:「玉娘,你家二叔说话真的太狠了,他还说如果料到我今日这样,当初便不该救我,反正是要死的,多活这些年做什么。
「我突然就哭了,哭完之后好受多了,心里竟然不堵了……」
她是不堵了,该我堵了。
心神不宁了一段时日,连小桃也察觉我不对劲,开口问我:「嫂子,你心里也有得不到的人了吗?」
我:……
三月初春,晚些时候天还很冷。
这日窗外下了雨,临睡前我关了门窗,躺在被子里裹紧了自己。
夜已深,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一阵凉意袭来,夹杂着雨水的湿漉,似是滴落在我脸上。
我猛然惊醒,吓得失了魂,当即大叫起来。
床边那人却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耳边道:「别怕,是我。」
裴二郎离开一个月后,复又归来。
只是走的是窗户,不是门。
黑暗之中,我声音颤抖,含着哭腔:「二叔?」
「嗯。」
「你吓死我了!呜呜。」
他表示歉意后,安抚了下我的情绪,然后让我即刻穿衣出门,去距离云安县数百里的郊外凉亭,接一位身穿绛紫衣袍的萧姓公子。
「现,现在?」
「嗯,现在,马车为你准备好了,在铺子门口。」
「哦,好,那我现在就去。」
待我穿好衣服出门,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什么也没说,递给我一把雨伞和大氅,温声道:「别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你只需去这一趟即可,不会有危险。」
我其实不懂他在做什么,但他是将军,做的事必然是该做的,我一个没什么能耐的妇人,听他的话即可。
于是雨夜之中,天气阴寒,我提裙上车,对他道:「二叔放心,我一定把人接来。」
裴二郎点头笑了笑。
然后深更半夜,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终于接回了那位紫袍贵公子。
见他时,他孤身一人在郊外凉亭,天还下着雨,荒野无人,他接过我手中的大氅披在身上,虽冷得脸有些白,身上的气势却依旧慑人。
「裴将军何在?」
我依照二郎的嘱托,什么也没说,只道:「公子待会便知,快跟民妇走吧。」
「娘子是裴将军什么人?」
「民妇是他家中寡嫂。」
萧公子还挺谨慎,问完之后方才上了车,一路回了云安县城。
马车拐入狮子巷,到了铺子门口,已经是丑时了,听得到几声鸡鸣。
我想了想,在门口挂了歇业的牌子。
将人领到二楼,推开房间,我刚说一句:「二叔,贵客到了。」
突然变了脸,大惊失色地冲了过去:「二叔!二叔你怎么了?」
裴二郎正在屋内,只是浑身是血地昏迷在了床畔,一只手耷拉着,受伤的臂膀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淌了一地。
我直接吓哭了,捧着他的脸,颤抖着用手拍他:「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二叔,你别吓我。」
「快去请大夫,他伤得很重。」
那位冷静自持的萧公子,一面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我,一面上前接过倒在床边的二郎,按压他的伤口。
大夫匆匆而来。
止血,绞开衣物,发现伤口不止一处,后腰处还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裴二郎过了两三个时辰,才慢慢醒来。
因失血过多,唇色有些白,脸也白。
然他看到那位萧公子,开口便是:「太子殿下,臣无能,让您受惊了。」
果然,这人非富即贵,只是万没想到,他竟是当今太子。
以我这等草民出身,生活在市井之中,该是这辈子也没想过还能见到这等人物。
国之储君。
我有些手抖,赶忙跪在了地上。
太子笑了下,看上去十分和善:「薛娘子对孤有恩,不必多礼,起来吧。」
「殿下折煞民妇了,民妇愧不敢当。」
我忐忑地起身,眼看着他们似乎还有话说,于是退下去沏了茶。
待到茶水沏好,端站在房门外,我隐约听了个大概事件。
年关那桩贩卖军火案,牵连出一系列贪污受贿及谋逆案件。
太子奉命南下查案,圣上指派了裴将军跟随。
结果刚查出一些眉目,就有大批刺客上门,欲诛杀当朝太子殿下。
一路逃亡。
到了洮州郡,又遇一场厮杀,裴意不惜以自己为靶子引开杀手,并与太子约定,在距离云安县城数百里之外的凉亭汇合。
太子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两天。
劫后余生,贵为太子,也不免唏嘘庆幸。
太子感念裴意护主,开口却道:「裴将军可知那些刺客的来历?」
裴二郎默了一默,「江都提辖,幽州刺史,皆听命于康王殿下。」
「孤知道,冯继儒对你有提携之恩,康王势力盘踞,朝党纷争,你乃新任职的朝廷大员,定不愿卷入其中。」
「殿下,臣只站天子。」
「何为天子。」
「正统即天子。」
「哈哈哈,好你个裴意。」
「殿下放心,臣已将那帮刺客全部诛杀,并支会了洮州郡抚台大人,韩英也正率人赶来护驾,殿下择日便可平安回京。」
几日后,太子殿下被护送回京。
裴二郎因身上负伤,留在了云安县城养着。
每日为他换药的人,定然是我。
屋内烛台轻晃,因伤在了肩背和后腰,他仅着了条裤子。
常年习武征战之人,体格健硕,身上肌肉结实,线条流畅,宽背挺直,至紧实蜂腰,没入裤中。
只是上面大大小小的旧伤新伤,尤为扎眼。
他坐姿端正,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每次都心惊于狰狞的伤痕,下手变得更轻,更慢。
手指无可避免地触碰在他肩背、腰际。
他偶尔身体轻颤,我便以为是弄疼了他,紧张道:「疼吗?」
他便又坐得挺直,「不疼。」
我叹息一声,心里同时又感到奇怪,问道:「那日我去接人时,二叔分明还好端端的,怎么我们一回来,你就受了那么重的伤,难不成我走后铺子里来了刺客?」
他闻言隐约笑了一声:「没有。」
「那这伤?」
他没有说话,侧目静静地看着我,我却从那目光中,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你故意的?」
「算是吧。」
「为何,你不要命了,怎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我又急又气,忍不住捶了下他,「天大的事,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呀,万一有个好歹,你连命都没了。」
「嫂嫂心疼了?」
我这厢急得呼吸紧促,他倒是云淡风轻,眸子静默地看着我,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呼吸一滞,我感觉心跳慢了半拍。
「当,当然,我是你嫂子,自然是怕你出事的。」
「那,脸红什么?」
原本就滚烫的面颊,愈发火辣,像是有什么禁忌正在破口而出。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黑沉的眼睛,像是直直看到人心里,眼底波涛翻涌。
我慌得不成样子,赶忙伸出手,捂在了左脸上,嗔怒道:「二郎,你莫要胡言乱语。」
未曾料想,他竟也伸出一只手,径直握住我捂脸的那只手。
大手粗粝而滚烫,像是着了火一般,从手开始烧起,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
他眸子隐晦地看着我,情绪涌出,声音喑哑,低沉道:「玉娘……」
我顿时慌红了眼,声音颤抖:「二叔!」
「二叔,我有事要同你商议,上次你见过的秀才,多年来对我颇多照顾,你也知道,我与你哥刚成婚他便去了,这么多年操持,我如今已经二十有一了,觉得秀才人不错,想嫁给他。
「二叔放心,秀才说了,成了亲咱们还是一家人,我可以继续做营生,还能照顾小姑……
「日后你在京中安顿好了,可以将太母和小姑带去,若是她们不想去,继续跟我生活也是可以的,怎么着都成。」
越说越慌,越说越乱,裴二郎的手似乎抖了下,继而收了回去,眼睛有些红,面上表情愈发地冷了。
「嫂嫂可想清楚了。」
「清楚了。」
「好,你等着。」
11
裴二郎一句「你等着」,让我害怕了好几日。
虽不明白「你等着」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那日咬牙切齿,是极为恼怒的。
后来我与他都没再说话。
每天照常给他换药,伤口日复一日地好了,他的脸却日复一日地冷了。
我低头为他换药,缠着腰上的绷带,总感觉他在看我。
一抬头,果不其然就对上了那双锋锐深沉的眼睛。
「二,二叔的伤快好了。」我结巴道。
「嗯,快好了。」他盯着我,意味深长。
每次都是慌不择路地从他房内逃出来。
小桃见了一脸茫然:「嫂子,我哥不行了吗,你脸这么白。」
「裴小桃!」
我压住声音,唯恐被房内的人听到,嗔怒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不说话可不就成了哑巴。」
「你没事做是吧,去厨房烧灶,我待会熬卤汤。」
「呜呜呜,好。」
……
傍晚铺子没了人,我准备了卤料,在后院一阵忙活。
待到将锅端到了灶上,还没见小桃过来,不由得嘟囔一句:「小骗子,又跑开了。」
然后准备自己烧灶。
正拿起火镰子生火,几下没点起来,忽听门口传来低沉之音——
「我来吧。」
手一抖,抬头果然看到裴二郎倚在门旁。
他已然是好得差不多了,穿了件白色单衣,身躯挺拔,环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
放下火镰子,结巴道:「那,那二叔来吧,我去把盆里几件衣服洗了。」
说罢,赶忙起身,低着头也不敢看他,慌慌张张地想走出厨房。
还未走到门前,突然门被关上了,裴二郎像一堵墙似的,堵在了我面前。
我撞倒了他身上,差点没站稳,被他一把扶住腰。
二郎生得高大,我的头才到他肩臂。
人在他怀里,男人身上凌冽的气息,夹杂着药草的香味,萦绕在我鼻尖。
他低头看我,附身在我耳边轻笑:「你出得去?」
「二郎,你放开。」
我又羞又恼,眼睛瞪着他,脸红到了耳畔。
他眼神微动,并未松开手,反而我腰身一紧,整个人直接被他单手抱起来,上前一步,坐在了不高不低的灶台上。
一只手还紧紧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也跟了上来,抚摸我的脸颊。
挣脱不开,我怒道:「裴意!你疯了!放我下来。」
粗粝的手掌触碰在我脸上,他眸光深沉似海,接着又柔软起来,眼底氤氲着层雾气,在我耳边低声哄道——
「想嫁人了?我比那秀才强多了,你试试……」
一句话,惊得我全身发麻,身子跟着颤抖起来:「二郎,我是你嫂子。」
「嗯,我知道。」
「兄死叔就嫂,要判绞刑的。」
我的脸很白,声音怕得哆嗦,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只手摩挲我的耳朵:「在担心这个?」
按照历朝历代传下来的律令,兄死叔就嫂,是不遵礼法的。
虽然市井之中,这种事并不少见,守着条这样的规矩,倒也没见真的把谁判了绞刑。
可是那是因为大家是平民百姓。
裴二郎不同,他如今是京官,二品大员,皇帝眼前的人,一举一动都在世光之下。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他好不容易,从战场厮杀中走来,历经血雨腥风,站在了高位。
若因为此事被拉了下来,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是死也难辞其咎。
恐慌蔓延开来,眼泪夺眶而出。
「不行,我们不行,谁都可以,就我们俩不成。」
我连连摇头,他眼神一软,低低地笑了,声音柔软:「我只问你想不想嫁给我,只要你想,什么都无需你来担忧。」
他目光坚定,含着某种不容抗拒也不容撒谎的引向,我咬着唇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已经答应了嫁给秀才,唔……」
话未说完,腰间那只手突然收紧,他吻上我的唇,霸道又强势。
挣扎不开,心都要跳了出来,我直接身子瘫软,倒在了他怀里。
良久,他呼吸紧促地放开我,我喘息不过,浑身的力气一点也使不上来,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方才我没听到,再告诉我一次,你要嫁给谁,想清楚了再说。」
他哑着嗓子,盯着我红肿的唇,看我的眼神仿佛泛着绿光的狼。
我哭了:「嫁你,我想嫁你,二郎,你饶了我吧。」
终于满意了,他勾了勾嘴角,将我抱在怀里:「你自己说的,可不能反悔。」
闹了这么一场,我面红耳赤,推开了他,只想快点走出厨房。
结果那扇被关上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看情形,应是从外面锁上了。
我目瞪口呆,回头看向裴二郎。
他挑了挑眉:「不关我的事。」
……
待小桃回来,将我们从厨房解救出来,我低着头匆匆跑上了楼。
听到小桃疑惑道:「咦,谁把你们锁起来的?」
身后同时传来裴二郎的低笑声:「太母人呢?」
「门口晒太阳呢。」
「我去帮她捶捶肩。」
……
半年后,裴家的豆花铺子转手给了赵大叔和阿香。
那些什么三合油的方子,卤汤秘方,也都教给了她。
裴二郎从京中回来,接我们过去。
东西收拾好了,正要离开,姑姐裴梅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急匆匆地领着她女儿鄄娘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二郎,姐姐求你,你把鄄娘带走吧,把她也带去,今后再不要回来了。」
鄄娘年方九岁,抹着眼泪不停地哭,露出的胳膊上有瘀青打痕。
裴梅在朱家的日子不好过,当然也有裴二郎的原因。
想来是朱家早就认清,裴二郎根本不在意这个姐姐,他们也从她这里捞不到任何好处。
尤其是上次被二郎训斥一顿,朱公子丢了面子。
裴梅仅有鄄娘一个女儿,朱公子却有两房妾,每个都生了一儿一女。
她自然也是性子倔的,自己可以受尽了婆母的骂,弟媳的嘲讽,丈夫的凌辱。
可是她舍不得鄄娘也过这样的日子。
然而裴二郎一向是个心狠的人。
他目光扫过鄄娘,全然没有半点温度。
鄄娘吓得后退一步。
我倒也做不得他的主,毕竟这是他们姐弟之间的事。
果然,二郎缓缓道:「我事务繁忙,顾不得照顾家中。」
已上马车的太母,隔着帘布,似是看到了鄄娘,突然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大丫。」
二郎神情怔了怔,我拽了拽他的衣袖:「我不忙,我可以照顾家中。」
他低头看我一眼,眼中皆是笑意:「好。」
回京路上我便一直在想,秀才自从入京赶考,仿佛失踪了一般,半点消息也没了。
问了裴二郎,他又是一声轻笑:「总会见到的。」
直到在京中见到了被榜前捉婿,已经成了礼部侍郎女婿的秀才,我才呆了一呆。
据说,那媒还是裴将军保的。
秀才两眼通红,看着我嘴唇嗫嚅,却什么也没说。
他兴许是以为我怨他。
殊不知我怨的是裴二郎。
当晚,我捶了他一下又一下:「你怎么,干这种事呢。」
他捏着我的下巴,喘息道:「专心些,不准想别的男人,即便是我做的,他若没有那个心,谁还能按着他的头入洞房。」
……
秀才成亲了,当初毅然决然要上京的吴寡妇也成亲了,肚里都有娃娃了,韩小将整天忙前忙后的跟着伺候。
对此小桃还有些幽怨:「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也是来京中成亲的。
太子做保,皇后指婚。
当今皇后,非说我长得像极了她已逝的小妹,一见如故,抹了几滴眼泪,便收我为了义妹,还改了她娘家的姓,叫邵玉。
从此之后,薛玉那个名字,只存在于远处的洮州郡云安县了。
京中二品大员,武卫将军裴意,下朝为妻子画眉,一本正经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整个盎然春景。
我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道:「你是故意的。」
「嗯?」
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勾了勾唇角:「夫人什么意思?」
「你早就盯上了我。」
「嗯。」
「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乖,晚上告诉你。」
窗外玉兰开得甚好,青白片片,清香袭人。
我使劲用手捶他,他反握住我的手,低笑一声:「力气越来越大了,甚好。」
(正文完)
【番外:裴意篇】
裴意自幼便知,自己在家是不被重视的。
太母疼姐姐,而大哥从出生起便身子不好,爹娘嘘寒问暖,都是围着他转。
他十三岁到了疆北军营,混迹在一帮年龄比他大许多的军中糙汉之中,听他们骂人,看他们打架,张嘴就是荤话。
而他是被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那个。
新兵蛋子,不听话,还会被狠踹一脚。
他身子骨一向结实,唯独到了军营第二年,来势汹汹的生了一场病。
可能是长久以来的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冻的。
然后他昏昏沉沉的躺着,梦到了很多幼年之事。
家里在开铺子之前,其实生活很拮据。
姐姐偏是个爱显摆的,什么东西都想要好的。
大哥还读了私塾,少不得花钱。
他也想读书,有次跟爹说了,爹却说:「读书有什么用,爹以后把铺子传给你,你安心来跟爹学做豆花,以后这些家当都是你的。」
读书怎会没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还是大哥亲口告诉他的。
他又想起幼时,家里煮了芋根。
很香也很甜,他吃完了一个,还想伸手再拿,娘直接给端走了。
「别吃了,留给你哥哥读书时饿了吃吧。」
明明还有大半碗。
而太母会趁娘不注意,偷偷的拿一个递给姐姐。
裴意少年时做过不少荒唐事。
索性觉得家里是没人在乎他的,玩的再疯再野,谁也别想管他。
但其实他错了,那个一心想把铺子交到他手里的裴长顺,似乎还在乎他。
什么时候感觉到的呢?
是他杀了人,回家坦白,裴长顺大哭:「我的儿啊,你这是让爹去死啊。」
散了大半家财,他被送去了军营。
连爹死的时候,都没能回去。
后来第一次归家,是娘写了信给他。
大哥要成亲了。
他第一次见到薛玉,十五岁的姑娘,穿着粗布糙衣,乌油油的头发,眼睛特别大。
是很耐看的女孩子。
她特别勤快,连他的里衣袭裤也一并拿去洗。
还圈菜园,养鸡,院门口种花。
做出来的饭也很香很好吃。
剁鸡食时,她一边被妹妹小桃勾着脖子,一边唱歌哄她。
裴意立在门前,看着小桃扒拉她,也听她唱歌。
突然觉得家里的院子好像有了生机。
同时也觉得不公平,娘惦记着给大哥娶媳妇,怎么没想过给他娶个媳妇。
明明,他也已经十七了。
他替大哥拜了堂,把薛玉娶了。
然而大哥还是去了,那姑娘白着脸,端着药碗站在屋内,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让他觉得很可怜。
刚结婚就成了寡妇。
然而人各有命。
他回了军营,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巡营,训练,被边疆的风吹得人也寒心也寒。
胡蛮子每年冬天都虎视眈眈的想来掠夺一番。
他来这里五年,见过打仗,也见过死人。
他还记得初到军营,那些张口闭口脏话荤话的糙汉,在看到他拿着长矛往前冲时,恶狠狠的将他推到了后面——
「毛都没长全呢,逞什么能。」
然后曾经踹过他的汉子,死在了胡人刀下。
……
年少时的好勇斗狠,其实是很可笑的。
军师先生告诉他,那些不是能耐,好男儿的肩,扛得起家,也扛得起国。
大哥死后半年,娘也跟着去了。
而他到了七月里才收到了信。
突然心凉的厉害。
家中年迈的太母,稚嫩的小妹,全部都得指望他了。
他再次告假归家,站在村口时,已经满目苍夷。
薛玉会走,是意料之中。
大哥逝世的时候就已经说了,签放妻书给她。
她已经守了一年,仁至义尽。
裴意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措。
他是要回军营的,太母和小妹如何安置,成了最头痛的。
姐姐裴梅自娘死后,奔完丧连面也不敢露,像是生怕赖上了她。
对于这个姐姐,她的自私,凉薄,虚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尚在县城卖豆花时,她就铁了心要嫁进富贵窝,矫揉造作迷的朱家公子非她不娶。
朱家那种地方,若执意送去,焉能有太母和小桃的好活路。
裴意在厨房给太母和妹妹做饭,灶火烧的很旺,而他根本就没表面那么淡定,荒芜得厉害。
直到,薛玉折返而来,唤了他一声二叔。
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有救了。
「二叔意下如何?」
「好。」
那个好字,他说出口的时候,已然哑了喉咙。
她不走了,这样年轻,就要把大好青春耽搁在他们裴家。
裴意后来回了军营。
发了军饷,每月只留一贯钱,全都寄回家中。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在军中的第七个年头了。
从一个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到见惯了生死和杀戮的裴校尉。
人人都赞他年纪轻轻就做了校尉。
只有他知道,他够狠,是因为想出人头地。
在军营之中,虽说很少花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开销。
尤其是身为校尉,少不得被那帮部将赖一顿酒。
可人人都知道,他手头拮据。
光条汉子没有家里人寄冬衣,又嫌军中的不暖和,有的会去平城县里花银子买。
只有他,没买过,也没钱买。
他总是想,那个姑娘把大好青春都耽搁在他们裴家了,他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家里那三个女人。
薛玉第一次寄信过来的时候,他心里又有些慌。
这些年,家中总是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然而打开一看,他笑了。
她说想做营生,还问他豆花方子。
没人比裴意更清楚家中的豆花秘方了,裴老爹当初是打算把铺子给他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回信告诉了她。
也没忽略她在信的最后,写了这么一句——
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盼平安归家……
那个家,很长时间他都忘了还是自己的家。
半年后,薛玉又来了信,她说铺子已经开始盈利了,二叔不用再寄钱过来,军中开销,莫要苦了自己。
从前从未觉得苦,直到边疆战役打起,朝廷调兵遣将,军营众人忙进忙出,忽有军差叫住他,说家里给寄了御寒衣物。
裴意愣住,第一反应竟觉得是在做梦。
自十三岁出来当兵,他何曾收到过家里寄来的御寒衣物。
哪怕仅是一双护膝。
没有穿过亵裘,竟不知裘皮的里衣是这样暖和,领口里面都缝着绵密的毛。
护膝竟还有这样又轻又暖的样式。
年轻的校尉,突然觉得眼眶很热,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未觉得冷。
穿了亵裘才惊觉,不知自己从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每天都在死人,边疆的风吹得人心肠又冷又硬。
薛玉的每一封信,他都收好放在了怀里。
晚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内容,却让他僵硬的心肠软了又软。
信里,洮州郡云安县,有他们家的豆花铺子。
铺子里有热腾腾的豆花,鲜美的鸡杂汤,可以加粉,还可以泡馍。
年迈的太母和淘气的妹妹,在盼他平安归家。
薛玉,也在盼他平安归家。
薛玉,薛玉……
裴意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尤为好听,连自己也没发觉,嘴角噙了一抹笑。
直到韩英跳了起来:「裴意,你好像咱们营里的王大德子,那小子半年前成的亲,每次收到他媳妇的信,都笑的跟个傻狗一样。」
裴意的笑凝结在唇角。
后来,他是怎么想娶玉娘的呢。
战场杀戮,见惯了生死。
被困麓山的时候,大雪纷飞,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
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力唤醒他们,让他们不要睡。
给他们讲洮州郡云安县的豆花铺子,将祖传手艺,味道一绝。
还把薛玉的信拿出来念给他们听。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家里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去,吃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喝一碗鸡杂汤。
活着真难啊,有个年幼的小兵,才十五岁,他撑不住了,他对裴意道:「哥,我也想吃豆花。」
然后他死了,裴意哭了,眼泪凝结在脸上,风一吹,特别疼。
他突然无比想家,想吃那碗豆花,想太母,想妹妹,也想薛玉。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个念头,如果能活着回去,就娶薛玉。
她是个寡妇,耽搁在了他们裴家,他有责任。
而他,似乎不能没有她。
三年半的时候,终于打完了,此时他也成了人人口中手段狠绝的裴校尉。
裴意觉得自己挺可怕的。
几千妇孺,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呢?
不杀,又不能放,留着既浪费粮食,又埋下隐患。
他记得那些胡蛮子的小孩,妇人,眼中的恨意,只盼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非我族类,必诛。
裴意做了整宿的梦,他梦到那些死去的胡人小孩缠着他,然后他逃到了一家豆花铺子。
看到了薛玉在铺子里,抬头冲他笑:「饭做好了,二叔来吃吧,待会要凉了。」
然后周遭突然变得安静,他坐在薛玉面前,吃完了一碗豆花,哭了。
因屠杀战俘一事,进京封赏时,皇上漏掉了他。
裴意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怼。
他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卸甲归田,回去商议一下,跟薛玉成家,他们可以共同经营家中的铺子。
然而皇帝最后幡然醒悟,又诏了他入宫。
封了将军不说,还要封家中寡嫂诰命。
裴意撩了下眼皮,不动声色的拒绝了。
薛玉若得了诰命,他们此生再无可能。
裴意回了家,带着韩英等人,一同归去。
薛玉站在街上,也站在光下。
他想娶她,可他暂时不能说。
如今他成了将军,娶了家中寡嫂,难免不为世俗所容。
更重要的是,他怕吓到薛玉。
从长计议,慢慢来,他对自己说。
薛玉待他是真好,分明不甚熟悉,可她像个温柔的妻子,跟在他后面,接下他的甲衣,拿着他的军靴。
她喋喋不休,说晚上再烧水洗澡,还说新做了衣服给他。
这场景,与他梦中的温暖何其相似。
自回到家中,裴意的心肠总是软了又软。
他想,兴许薛玉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位妻子该为丈夫做的事。
他知道自己住的是薛玉的房间,被褥下遗留的那件肚兜,她忘了。
而那件肚兜被他拿起,端看的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赴宴饮酒,回来后薛玉帮他煮了茶,还说要为他做新衣。
裴意借口量尺码,让薛玉离他近了又近。
二人挨在一块,他低头闻到她头发上桂花油的香味,与他所住的房间一模一样。
自回家之后,他在那屋内总是睡得无比安心。
半个月后,他因军火贩卖一案,回了华京。
忙的不可开交时,收到了薛玉的来信,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回云安县。
裴意笑了,心里蔓延的喜悦充斥开来,果然,薛玉心里也是有他的。
不想再等了。
他眯起眼睛,神情略显阴沉。
太子去江州县,他主动请缨。
此举无异于直接得罪了冯继儒与康王。
他需要站队,为他自己,也为了玉娘。
太子被追杀,他引开刺客,全身而退。
笑话,十三岁当兵,边疆战场活下来的将军,不能全身而退,岂不贻笑大方。
他故意晾着太子在凉亭等了两天。
人只有经历过大起大落,心绪不宁,才会知晓活着的可贵。
才会对来救自己的人,多几分敬重。
薛玉便是他安排好的,当今太子的救命恩人。
有了这层关系,他再投个诚,日后太子保媒,皇后指婚,都是水到渠成。
裴意对自己够狠,刺伤了自己。
可是看到玉娘忙前忙后,心疼的直落泪,他觉得再来两刀也扛得住。
玉娘,你有所不知,我所做的一切,铺好的路,一步步,都是为了我们将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裴意握住了她的手。
可他未曾想到,薛玉的反应如此之大。
她说她要嫁给秀才,并且二人是商议过的。
裴意一瞬间觉得失望,眼眶通红,如坠冰窖。
她不喜欢他?
下了那么大一盘棋,不惜以身犯险,又是欺君又是负伤的,结果她说她要嫁给秀才。
胸口疼,肩膀疼,腰也疼。
他发了狠,嫁给秀才?下辈子吧。
不,下辈子也不行。
……
伤好之后,逼着玉娘承认自己的心意,他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给秀才保了个媒。
秀才不愿意?
呵呵,他有的是好手段。
最后将军府里,他在为新婚妻子画眉,窗外玉兰花开,树影绰绰。
玉娘不满道:「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裴意笑了,该从哪儿说起呢,她似乎一直未曾发觉,她丢了件肚兜。
那偷香窃玉的登徒子,打算晚上好好跟她坦白一番了。
玉娘,余生漫长,世情凉薄,人间于我满目苍夷,唯独见你,如遇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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