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看我一眼,我也不能看他一眼。我们都只能若无其事。
困在这方囚笼,除了克制隐忍,别无他法。
皇帝抚着我的肩,问:
「皇后,你怎么不问问朕赏你什么?」
我强撑着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似乎想说,可是想了想,又微笑道:
「罢了,给皇后留个惊喜吧。」
他又盯着我看了片刻,皱着眉:
「皇后,累了?」
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抱起我往后堂走,「那朕陪皇后歇会。」
他抱着我上的是榻,不是床,榻上没有下药。
一上榻,他就从身后抱住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陛下,我倦了,好好睡觉,成吗?」
我察觉到他似乎僵硬了片刻。
静寂了片刻。
出乎意料,他移开手,掖了掖毯子,盖上我的肩头,语气变得柔和:
「皇后,往后多跟朕撒撒娇,像这样。」
我僵了僵。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睡吧,朕不碰你。」
皇帝今日为何如此异常。
我假寐,闭着眼慢慢想,想明白了,他今天是心情愉悦。
在方才与太后那场无声无息的硝烟战争中,他赢了。
林妃命案的两个谜题大约有答案了。
第一,与林妃相好的男人,是姚照。
太后那么肯定地咬死姚照,不会是空穴来风。
根本,她就是知道,姚照就是那个和林妃相好的男人。
不仅知道,恐怕,从一开始,林妃就是太后给姚照设的美人计。
林妃已经失宠,本是死棋,可太后拿她对付姚照、对付皇帝,死棋活用。
第二,杀死林妃的人,是太后。
宫里头有能力那样残忍杀死林妃的,只有两个人。
太后,皇帝。
皇帝若是知道林妃的丑闻,只会把她秘密处死,不会公开丢自己的颜面。
只有太后。
杀林妃,推姚照落马,卸皇帝爪牙。
太后这招棋,深思熟虑。
只是没料到,太后谋算老成,皇帝比之更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姚照什么时候断根的,皇帝伪造的病历说了算。
姚照先前狎妓、典首饰,又可以推姚非出来顶罪。
短短时间,所有指认被皇帝一一化解。
我又想起成亲大典,薛美人指认太后发起谋乱。
可那场谋乱,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他削了薛美人背后的势力,太后的势力。
顺带给太后泼了下脏水。
我想起来薛美人那望向皇帝先是含情缱绻,而后不敢置信的目光。
薛美人看起来是太后的人,其实不然,恐怕,她早就背叛了太后。
薛美人,爱上了皇帝,被皇帝利用后杀了。
入宫以来,先是薛美人,后是林妃,还有那死胎,都是党派之争的棋子。
太后也好,皇帝也罢,没人当他们是人。
这样拿人命做筏子的争斗,不会停止的,还会有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
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
终于熬到皇帝走了,天色已晚。
一身汗津津,黏糊难受,我去了浴池。
碧树影影绰绰,地上烧着一两点野红花,星星点点。
我遣散了宫人,一个人坐在池边,懒懒踢着热水。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偷偷地想:三公子,他这会在干吗?今天,他会很不高兴吗?可怎么办呢?我们能怎么办呢……
肩上忽然一点温热柔软。
「哄哄我,女师父……」
我惊得心差点跳出来。
转过身,三公子。
他那双含情眼水泽浮动,掐住我的腰,急迫又霸道地,寻着我的唇吻过来。
我推他,低呼:「疯了吗?」
他停了停,我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我环顾四周,宫人都遣散了,只有疏落几点黯淡的地灯,高树繁茂,把这一汪浴池同外头完全隔绝。所幸,很隐秘。
我放软声音,捧着他的脸问:「喝多了是不是?」
他眨着眼望着我,眉弯下来,眼里湿漉漉的,很委屈的神色。
「没疯,也没醉……醋喝多了,酸的,难受。」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长睫。
「别喝醋了,犯不着。女师父,只喜欢三公子。」
他抚着我的肩,回吻我,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紧张。
他停了下来,轻轻抚揉着我的唇,凝视着,叹息: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就过来看一眼,心安些,就走了。」
他说着,望着我,站起来就要走了。
我拉住他:「若是有人来了,你能听出动静吗?躲得及吗?」
他点头:「很容易。」
我咬咬唇:「那……你可以多看几眼……」
……
皇帝说的惊喜,是惊吓。
筹款宫宴当天,本来贵妃下了大手笔稳夺彩头,谁知,临近尾声,皇帝来了,他心血来潮捐了些他私库的珍宝,并记到我的账上来。
我得了彩头,一个月侍寝。
皇帝揽着我,看似温柔笑道:「皇后,欢愉吗?」
席上众妃已生不忿之意,贵妃摔盏离席而去。
皇帝真是好手段,轻而易举把我推上众矢之的。
原本我推动这个事,一则办好寿辰,讨好太后,二则笼络宫妃,收买人心。
他这么一搅和,太后又该怀疑我,宫妃也只会以为被我当枪使了。
皇帝不遗余力地架空我这个皇后,叫我在后宫寸步难行,只得依傍他。
余光里,灯火阑珊处,站着三公子,他的脸藏在阴暗处,分辨不清神色。
我心里堵得慌。
皇帝牵着我回宫,北府兵跟在身后,疏落的灯火在地上投下影子。
一前一后的影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地上的影子。
三公子就在我身后。耳边是他笃定的脚步声。我不能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影子投过来,仿佛把我的影子拥抱住。
黑暗中的影子紧紧缠绕,拥抱,不分离。
皇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皇后,朕还没沐浴,你陪朕吧。」
我手脚冰凉。他又转过身对北府兵说:「不必跟来了。」
缠绵的影子像缥缈亡魂一样,叫惨淡月光一照,转过一个弯,消失了。
水是滚烫的,可是怎么浸都是冷的,皇帝把我抵在石壁上,指尖滑过。
我抖得厉害。
他那双很清冷的眼眸审视着我:
「皇后,为什么这么怕?」
「别怕,朕会好好疼你的……」
我死死地并紧腿。
他轻笑了声,屈膝顶开。
「放松。」
他的手已经徘徊在边缘。
单薄的小衣,轻飘飘落到水上,打着转。
我惊惧地望着,他也惊诧地望着,我伸手挡,可力气与他悬殊,很快被他一手捏着,压到头顶上去,倏地,束带被他狠狠扯落。
他那清冷的目光登时变了,染了情欲,似鹰隼捕食,闪着,放着光。
我听见他低哑沉迷的声音:「……皇后……原来深藏不露,朕真是……暴殄天物。」
我绝望了,忽然,小腹一阵热流,发疼。
血腥味弥漫开。
一滴血,像墨,渐渐弥漫开,水渐渐染红,阴艳的红,漩涡开出一朵朵血色大丽花,诡异又森冷。
又是一滴,两滴……一连串……淋淋漓漓……
皇帝的神色变了,冷着脸:「皇后,你!」
我劫后余生地扶着一边的石壁,手脚发冷发软,嗫嚅道:「臣妾,也控制不了……」
他铁青着脸,低声骂了句:「晦气。」
他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唤来宫人收拾残局。
女子月事是被视为不洁污秽之物,皇帝没有多停留,临走了,他的目光掠过某一处,轻飘飘道:「皇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回头再跟你算账。」
我收拾干净了,春甜扶着我走出去,手脚还是冰冷,小腹沉坠似的发疼。刚走出浴池,有人就打着灯,从曲水回廊下转出,那昏黄朦胧的灯照亮他沉郁的眉眼,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神色落寞:「娘娘,臣……送你回宫。」
他一直在浴池外等,锥心的疼。我默默点头,手脚还是冰的,可是有他在,渐渐回温。
他提着灯走在我前方,我走在他后方,影子又重新归置在一处。
这回是我在他身后,偷偷拥抱他的影子。
我们只能在黑暗中并肩同行。
微弱的灯点亮他笔挺的背影,他总是昂首阔步的,可是今夜,他有些垂头丧气,缓缓踱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尽管他走得很慢,我还是很费劲地跟着,小腹坠痛让我每走一步都吃力,我咬牙尽力地跟,额头冒冷汗。很快,他察觉了。
于是,他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会,站在原地,稍侧过头,回望我。
他的眼眸叫那微弱的光照得浮光潋滟。
我读懂他的目光。
我不再用力地追逐拼赶,一点点慢慢地往前跟。
太后要南下花锦城赏春光,一高兴就下令宫妃皆可同行(宫宴筹足款项),她把此次行程的护卫交给三公子,皇帝很赞同。
久违的阴天放晴。
宫里头一下子热闹起来。
春甜兴高采烈收拾行装,齐妃欢天喜地写游玩攻略,玉妃面露微笑准备药箱。
我倚在窗边哼刚学的南边小曲儿,逗鹦鹉,可是皇帝突然来了,一屋子的人立刻噤若寒蝉,她们三个行礼后飞快跑了。
能离开的都离开,只有我,不能离开。
皇帝踱步挨着我,手里折了一片柳叶,也逗鹦鹉,一边逗一边说:
「皇后,到花锦城山长水远,路途跋涉,不如别去了,留下来,陪朕。」
我的好心情散了大半,但还是微笑道:
「臣妾不去不合适……陛下忙于公务无法脱身,若是臣妾也不伴着太后,恐怕孝字上面,要被戳脊梁骨的。贵妃不是没南下吗?有她陪着陛下,就好了。」
皇帝转过脸,盯了我片刻,半晌,才很淡地笑道:
「皇后真是深明大义,从来也不争风吃醋,有时候朕还以为自己娶了尊泥菩萨,罢了,皇后想去,去就是了。朕会多派些人,关照着些。」
我笑着谢谢他。
他看着我,又俯身问:「皇后,干净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闪了闪,可是很快,脸色又不虞了。
「皇后,别忘记欠着朕什么。」
我没接他的话,转过身,走过去茶桌,假意啜茶,避开。
过了会儿,他大约嫌无趣,就准备走了,临到门槛,他背对着我,很突兀地说:
「皇后,一路上风浪大,警醒些,多保重,朕盼着你回来。」
明日就要启程了。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这句话,我心里浮现些不安,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安。
南行是每年例行的,不可能因我这点疑虑取消。
警醒些就是了。
海路上大约走了十余天。
我有些晕船,正朦朦睡着,忽然听见窗格上轻轻的叩声,叩三声,一下重两下轻。
我一股脑爬起来,趿着鞋,到窗边,推开水红色的琉璃窗,看见笑着的三公子。
隔着窗,他伸手进来,捏我的脸,一捏笑容又更深,声音很低很轻很柔:
「舍得醒了?别睡太多,晚上该睡不着了……」
我揉了揉眼睛,偏头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什么时辰了?到了吗?」
他偏过身,下巴一扬,「喏。」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船已经泊岸了。
华灯初上,两岸歌楼,雕栏画槛,桨声灯影……
看得正入迷,唇上飞快掠过一抹温软。
河上又有无数点灯火倏地亮起。
心旌跟着碧柔柔的水波摇荡……
他在笑,我也在笑。
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他已经站了起来,若无其事舔了舔唇,春风无度地笑着:
「忙去了,晚点再带你出去玩。」
我也舔了舔唇,手撑着脸,赏了一会河景。
陪太后用膳时,她心情大好,问我来过没,我摇了摇头,她就说,那让卫三带你们几个出去逛逛,这地儿他来过百八十回了……
我给太后奉茶,笑道:「母后,儿臣还是在这陪您听听小曲儿吧。」
齐妃、玉妃也忙说留下来陪太后。
太后摆了摆手,赶我们走:
「陪我这副老骨头做什么,难得出来玩一趟,你们年轻人一处玩去,让我老太婆一个人清静清静……」
三公子站在一边啜茶,也笑:
「姑姑,要不,我派其他人去?侄儿陪你。」
太后很意外他的殷勤,斜了他一眼:
「得了得了,别赶着这会尽孝,都出去玩吧。」
我们刚打帘准备出去,太后又嘱咐道:
「卫三,你自个儿别惦记着玩,你那些个花楼老相好,后头得空了再去,今儿陪着你嫂嫂们……」
三公子一口茶没喝下去,呛到了,我朝他望过去一眼,他掩唇轻咳,面色微红:
「姑姑……我哪有什么老相好?」
太后笑起来:
「嘿,你个三小子,在我这装什么正经,花锦城哪里的姑娘最标致、哪里的姑娘唱曲儿最好听……你不是如数家珍……」
哦?我默默听着,目光轻轻落在他脸上,三公子眠花宿柳的往事……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紧张地打断她:「姑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了,走了。」
上岸时,船和岸隔着点距离,他先上岸,给我们搭手,我是最后一个,刚搭上,他手臂一用劲,我就栽在他怀里。
他跟我咬耳朵:「我是清白的。」
我扶着他手臂慢慢站直,往前走,问其余几人,「想不想听曲儿?」
春甜、齐妃眼睛闪着光说好,玉妃说随意。
我转过头,冲三公子眨了眨眼,问:「花锦城哪家花楼曲儿最好听?」
他一时晃了神,脱口而出:「云音楼。」
我轻笑:「哦,三公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道:「这一路上,其他人提起过,大约听了一耳朵。」
我想见识见识,三公子的老相好。
虽然三公子百般阻挠,但在我的怂恿下,我们几个还是扮了男装,去了云音楼。
刚到门口,盛装艳抹的一位半老徐娘迎出来,拉上三公子的手,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什么风,把三公子给吹来了……」
春甜、齐妃、玉妃几个交头接耳:「果然,熟门熟户……」
三公子面上强装镇定,看着我们几个,呵呵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受欢迎……」
我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挣开手,朝我这边默默挨过来。
那位妈妈转过脸朝红门绿帐里喊:
「三公子来了……」
一阵鼎沸、娇艳的声音涌出来,一阵浓郁的香粉、轻纱罗裳飘出来……
娇滴滴的美娇娘们把我从三公子身边挤开,又把他团团围住。
她们开始争妍献媚,敞露着大半个白馥馥的浑圆,往他身上拱:
「三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三公子,你今晚不点我的曲儿,奴家不依啦……」
三公子默然道:「……我没带钱,点不起……」
「那奴家也愿意……」
「我也愿意……」
她们互相推搡起来。
「我也……」
「别跟我抢……」
花楼美娇娥们也爱俏公子……
三公子急速甩开那白嫩嫩的玉臂,从包围圈里躲出来,挨到我身边,面色肃然,阻拦她们:「得得得,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我移开目光不看他,抱着胳膊旁观,美娇娘们又前赴后继拱过来了,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帮个忙……帮我打发一下。」
我望着他,笑吟吟:「三公子,我不好打扰你享齐人之福的……」
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掉头寻求春甜她们的帮助,齐妃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啪一下,抽出一把银票,捏在手尖晃着:
「谁陪小爷几个,这沓都赏她了。」
美娇娘们眼里闪着光,一时盯着三公子那张祸水脸,一会紧盯那摞银票,踌躇不前。
三公子又大声道:
「我这位朋友,不差钱,出手大方……李妈妈,你可醒目点……」
李妈妈还是清醒,一个眼色,美娇娥们掉了头,簇拥着齐妃她们,推着往朱门里进去了。
我抬腿也想跟着进,被三公子提溜着领子拽到身边去了,他掐我的脸:
「有你什么事?」
我瞪他。
他默了默:「什么眼神?我说了,我是清白的。以前都是军营的兄弟……带我来的。我真的只听曲。」
我哦了一声,仍要往前走,「我也要去听曲儿……」
他拉住我的手:「别去了,三公子给你唱曲儿……」
我狐疑地回望他,他扬了扬眉,指尖在我掌心打转,神情认真:
「不骗你,三公子唱曲儿,花锦城一绝……」
我愣愣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他点了点我额头,笑起来:「等着,我交代点事。」
他往廊下一个青衫人走去,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掉过头,拉着我,转进一个暗巷子,我拉住他,「卫焰,做什么?」
他停住脚,忽然把我拦腰抱起,跃上高墙:「给你唱曲去。」
他使了轻功,抱着我飞檐走壁,最后翻墙,跳进了一个风雅寂静的庭院,踹开一间黑漆漆的厢房,一进门,又落了锁。
锁刚落下,他的吻也同时落下。
我还云里雾里,连忙制止他:「卫焰……」
他胡乱吻着,忙里偷闲地哦了一声,我还喊他,他:「忙着呢,亲够了再说话……」
他一边吻,一边抱着我摸黑往床上走。
吻像灼烧的火焰,一蓬蓬点燃,出其不意,一会东一会西……
绾发的簪子,被他抽走,乌黑的发散落下来。
他握住一抹,闭着眼吻。
绿纱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雪白的脸上已经晕染了红,唇也红得滟滟,眼眸深不见底,我意识到了什么:
「卫焰……不是,唱曲儿吗?」
他吻了吻我的手背,哑着声:
「嗯,对,唱曲儿。」
「那你,现在在干吗?」
「天底下没有白食的午餐…..要听三公子的小曲儿,先付点小费……」
「什么小费?」
啷当一声,玉带被丢到地上了……
……
「三公子,给我唱个曲儿……」
三公子紧紧搂着我,低吟浅唱,每个旖旎的音调都潺潺流入我的心间。
我听着听着,差点睡着了。
他轻轻咬我的耳朵:
「敏儿,什么都丢掉,跟三公子离开,好不好?」
「我想想……」
水绿窗格上闪起烟火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那烟火上,有些黯然。
「该回去了。」
烟火是信号。
一位歌妓登船来给我们唱曲儿,三公子一来,她忽然喊他:「卫哥哥。」我们同时愣住,三公子疑惑地端详她半晌,才问:「你是,老金的妹妹?怎么会沦…..」
他及时刹住后边的话,给那位歌妓留了体面。
见我望着他,他低声解释:「战友的妹妹……」
那歌妓哀哀地掉着泪,点了点头,又朝他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
「幽冥谷一役后,哥哥死了,继母说家中贫穷,怂恿父亲将我卖到这花锦城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伸手拭泪,一抬臂,手上露出斑驳青紫的鞭痕。
三公子脸色微变,静默望了她良久,浮现愧疚之色,声音很轻,很黯然:
「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挨着他走近几步,离他近一些。
歌妓摇了摇头,啜泣道:「不,不怪你,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银钱给我们每户都送了安家费的,怪不了谁,要怪,也只能怪命。」
他上前去扶起她,不小心碰到她胳膊,她疼得蹙眉,他立即追问:「谁打的?」
歌妓暗自垂泪:「楼里的妈妈打,有时候遇上一些性情差点的客人,也打。」
他拧着眉,深深望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赎罪。幽冥谷那场战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我定定望着他:「三公子,请你帮帮她,带她去赎身,还她自由。」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对他点点头微笑,我信他。
于是,三公子陪着她登上小船,浆一划,朝河岸尽头去了。
我跟齐妃玩了会棋,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去了好一阵了,仍未见回。
依三公子的脾性,雷厉风行的,不至于耽误这么久。
想着想着,连输齐妃好几盘棋……
天色渐晚,蔷薇色晚霞遥遥迢迢压着两边河岸,河上岸上的灯火渐渐亮起来。
玉妃提着灯过来找齐妃,一上来,就问:「谁来过?」
齐妃说了一嘴,玉妃不知闻着什么,一边走一边嗅,走到方才歌妓坐的凳子上,伸手一抹,又往鼻尖一凑,皱起眉:
「一个歌妓,随身带什么软骨散呢?」
我心头猛地一阵乱跳,方才那朦胧的不安渐渐清晰起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太后那艘画舫传出来的。
那个歌妓,是调虎离山。太后出事了,三公子应该也出事了,可来不及了。
连绵不绝一阵阵惨叫声,慌乱、杂沓的脚步声,刀剑撞击的厮杀声,混着桨声、水声,沸腾似的,猛烈地点燃了这将夜未夜的昏暗时分。
厮杀,一场有预谋的厮杀。
河岸亮起无数火把,冷刀寒剑在琅琅的桨声灯影里闪着冷厉的光,无数黑衣人,从水底、岸上、周围的船上,恶鬼般冒出来,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些黑衣人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完全是军队的做派。
他们不可能是什么江洋大盗。
我记起来皇帝那阴冷的笑:「皇后,一路上风浪大,警醒些。」
风浪大,原来是皇帝兴的风、作的浪。
有些北府兵已经应敌上了,但他们此时失去主心骨指挥,乱头苍蝇似的。
血开始泼墨似的溅。
我定了定神,叫齐妃几个立刻跳水,逃。
春甜慌忙拉住我:「娘娘,一起逃。」
我不能逃。
三公子不在,太后生死攸关。
皇帝可以轻贱人命,我不能,宫妃的,太后的,我都不能视若无睹,我是皇后,后宫之主,我有责任。
我还是三公子的女师父,我必须护住姓卫的太后,才能护住同样姓卫的三公子。
于公于私,我必须留下来,稳住场面,放手一搏。
我飞快地思索,皇帝想杀的,是太后,是三公子,其他人,可有可无。
其他宫妃都已经慌了神,到处乱窜,甚至踩踏。
我立刻对北府兵发号施令,每艘船各留四个北府兵,组织宫妃有序撤离,其余北府兵跟着我,集中力量,救太后。
哪怕我手无缚鸡之力,但在统一指挥下,北府兵斗志被激发,最初溃败的场面渐渐好转,终于逼近太后那艘船,登上去,血在灯月交映中淋淋漓漓地泼洒着,北府兵一路杀进……
黑衣人层出不穷,杀了这波,又有那波,一直涌出来,北府兵又露颓势。
船舱里头走出来一个黑衣人,他蒙着脸,负手在背:
「皇后娘娘,此事与您无关,请您上岸歇一歇。」
他的声音有些阴怪,狠毒。
我听着,回忆了下,这样阴怪的嗓音……记起来,被断了根的人,姚照。
我冷笑:「姚照,把太后放了,本宫自然就可以歇一歇了。」
姚照尖锐地笑了起来,像寒鸦哭啼,瘆得慌。
「那恐怕皇后娘娘要失望了。太后娘娘活不过今夜。」
他拍了拍手,有人架着刀,推搡着蓬头垢发的太后出来,脂粉消融,疲惫不堪。
尽管风采不再,但太后仍竭力挺直腰,维持最后的体面,她斜眼睨我,有些意外:
「皇后,你来做什么?」
我向她福了福身,「母后,儿臣来救你。」
她似乎看不懂我,冷笑道:
「为何救我?今日一役,胜败已定,端木家不必再摇摆不定,罢了,念你还称我一声母后,今日,母后就教教你,这会儿你应该代表端木家族,向皇帝投诚,拿我的人头,做献礼。」
太后说的,既叫审时度势,也叫趋炎附势。
我拒绝。
原因有二。
一、不屑
端木家族,尚未择主,不齿落井下石、借机献谀的行径。
我救太后,不是因为同情她,善心大发。
而是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成为他们那样麻木不仁、利欲熏心的当权者,喝人血,噬人肉,踩人骨,往上爬。
二、为了三公子
我必须救下她,救下她,我才能护住三公子,他们都姓卫。
我望着太后:
「多谢母后指教,只是儿臣愚钝。儿臣做事随心,无论对错。」
太后神情恍惚地望了我半晌,摇了摇头,语气软和下去:
「敏儿,在宫里头,心肠不硬、不冷,怎么活下去?你这样,你们这样……是要吃亏的……」
她说,你们。太后说的你们,是指?
我心中一凛。
太后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转过脸,梗直脖,对姚照冷笑道:
「动手吧。」
姚照提了一把寒剑,抵在她小腹上,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太后娘娘若是想死个痛快,还请先把另一半兵符交出来。」
太后闭上眼,漠视他。
姚照阴郁一笑,忽然拍掌大笑:
「太后娘娘既然不配合,那臣就冒犯了。」
太后半眯着眼,冷笑着。
姚照被激怒了,笑得更阴冷:
「太后娘娘宫闱寂寞,多少年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了,臣是因太后娘娘才断了根的,今夜,就让臣这个断了根的,叫太后娘娘试试滋味……」
姚照是疯了,太后再无法维持那体面的神态,面白如纸,惊惧地望着他。
他开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剑,划太后的衣裳。
一个男人,用最原始的兽性来凌辱女人复仇,龌龊透顶。
我怒喝:「姚照,你敢?」
我想冲上去制止,却被死死拦住。
疯狂的夜,凌虐的夜。
姚照翻上太后的身,把她压在身下,太后双手双脚踢着、挣扎着,却被姚照按着,他掐住她的脖子,抡起粗犷的手臂,恶狠狠地,一巴掌一巴掌扇她脸,狂笑着:
「什么太后,到头来,还不是只能让我这个阉人,骑在身下?叫啊,太后娘娘,你叫一声来给臣听一听,说不定,臣爽了,给你留个体面……」
太后的脸肿了起来,嘴角渗着血,衣裳被划成了碎条。可她死死咬住下唇,绝不肯发出半点求饶的声音。
我红着眼,嘶喊:「北府兵,给我往前杀……救,救太后……」
「哈哈哈……哈……」
凛风破空。
那淫荡、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支箭,从姚照的颈,直射过去,他转过身来,瞪大眼,喉咙一个血窟窿,黑洞洞的,直往外涌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几个字:「卫,焰,怎,么,会?」
三公子。三公子他来了。我撑到他回来了。
我转过身。
夜幕垂落,万点灯火。
还是笔挺身姿,浓艳矜贵的容貌。
可是,我觉得他与平日截然不同。
他登上船,提着剑,冷着脸,望着敌人,眼底裹挟凛冽威势和杀意:
「卫家人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们这些狗东西染指?」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似乎无形间,往后退了半步。
无路可退,他们只得迎上来。
三公子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血溅得半丈高。
北府兵见到领袖,一下子士气大振。
黑衣人失去领袖,方寸大乱。
新一轮激战。
形势陡转。
黑衣人跟成扎的稻草似的,一片片伏倒下去。
我见了空隙,冲过去,抱住太后,解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她已经双目空洞,茫茫地望着河面,我揽着她。
不断有滚烫的热血溅到我们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肩上也落下来袍服。
三公子蹲下来,他和我对视一眼,轻轻抚了抚太后的肩膀:
「姑姑,侄儿来了。」
太后忽然呜咽着,抱着他的手臂,哭了起来。
当天晚上,太后茫茫然地说了许多:
她说,今晚之前,她还在算计我,算计自己的侄儿……
她说南下这一途,她看出来了,我和三公子有情意。
所以她百般推动,让我们出去,有机会独处,她想拿住我们的把柄。
她说得断断续续。
她又说她错了。错得离谱。
她又说,她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她说,她曾经也是跟我一样的姑娘,她也曾是卫家端庄贤淑的皇后,可是入了宫,慢慢就变了,她不狠,别人对她狠,皇帝不护着她,她好几次差点死了,她没办法,为了活下来,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她只能逼着自己狠,面冷心硬,适合皇宫的生存规则。
她说,皇帝的生母谋害她,害她不孕不育,她以牙还牙,赐死她,但她最终还是没对皇帝下手,皇帝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拿她当亲生母亲看待,她也曾经把他当亲生儿子关护。
只是后来皇帝知道了她害死了他的生母,反目为仇。
最后她很绝望地说,她累了,倦了,求那么多,最后又得到什么、落下什么?
亲者仇。
满纸荒唐泪。
三公子哄她,「姑姑,你今天累坏了,歇一歇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我们放下床帐,准备走。
她忽然叫住我们:
「卫三,敏儿,姑姑帮你们。」
……
从太后处出来,三公子跟我讲了那位歌妓的事,她是来复仇的,她恨三公子害了她的哥哥,所以骗了他去,给他下了迷药,想杀他。
但有人救了他。
我问他是谁?
他指了指另一艘船,我望过去,船上彩旗翻飞,赫赫鎏金字纹「端木」,桅杆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我眉开眼笑,提起裙裾,撒腿跑过去:
「哥哥」
东南沿海起了战事,情势危急,哥哥奉命南下运送物资,途经花锦城。
哥哥不能再耽搁,见了一面,马上又要走了,临走前他说:
「东南战事起,外夷混入,烧杀抢掠,四处动荡……」
他不舍地摸了摸我的头,目光晦深道:
「南行途中,赶上祸乱,谁遇害落水,也不意外。」
我听懂了,喉咙发紧:「哥,我可以吗?」
哥哥揉了揉我的发,轻声道:「妹妹,你受委屈了,走吧,走得远远的。」
我哽咽:「……父亲、娘亲……他们会原谅我吗?」
哥哥目光和煦,伸手拭我的眼泪:
「打你入宫后,娘亲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天天吃斋念佛,一见父亲就责怪他,为了虚妄的前程,把女儿送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父亲面上冷硬,什么都不说,可心底,大约也悔了,听说你落水差点遇难,父亲在书房空坐了一夜,又紧着往宫里头添了些人,看护你,你筹办太后寿辰,怕筹不够款,父亲私底下去那些富商处走动了,把事做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