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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一针见血,直戳皇帝心窝。

是的,没有人关心林妃死不死、死得多惨烈。

死人也可成为筏子,死棋也可当活棋用。

皇帝扯出虚浮的笑容,迎上去,搀着太后,语气恭顺:

「母后,你怎么来了?这更深露重的……」

太后冷笑道:

「哀家不来,哪能知道现在宫中防务如此草率?宫里头出了事,就连我一个老太婆都赶来了,他姚照,北府统领,到现在还没来,怕是在哪门暗娼馆里吃花酒吧。」

皇帝隐忍道:「母后,事情还未查清,不宜过早下定论。」

太后冷冷瞟了眼皇帝怀中的贵妃,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的手臂,道:

「查,自然是要查的,皇后是后宫之主,这个事情,自然由皇后来查。」

皇帝笑道:「皇后初来乍到,许多情况不明,不如让贵妃从旁协助。」

太后也笑道:「哀家的儿媳妇儿,哀家自己教,」她一边笑,一边握着我的手,拍了拍,道,「敏儿不懂的,就来问母后,不必劳驾旁人。」

我点头说好。

贵妃一脸不忿,我没入宫前,后宫百务,她主办,不过皇帝不再说什么。

稍晚点,姚照才匆匆忙忙奔赴而来,酒气熏天,香粉味重,怕是太后说对了。

他一来,皇帝铁青着脸,照他心窝子狠狠踢了一脚。

这冲发火,是在保姚照的位置。

太后冷眼旁观,也暂且不提撤职的事,道:

「这么个酒鬼,造孽咯,罢了,哀家看,这桩案子,就由卫三协助敏儿查吧,毕竟姚统领对今夜发生的情况不了解。」

皇帝也只得适当让步,同意太后的安排。

后来,贵妃不小心崴了一脚,皇帝看了我一眼,冷着脸抱着贵妃离开。

太后安慰我,临走前叮嘱三公子晚点护送我回宫。

我留在那了解情况,三公子领着北府兵清理血腥现场。

灯火绰约,我偷偷看一眼忙碌的他,生出一点庆幸,幸好,三公子在这。

他似乎有所察觉,几乎是同时,忽然抬眼朝我望过来,问:「累了?」

我摇了摇头,他还想说什么,不经意,目光忽然落到我的唇上,凝滞片刻。

那目光是倏地,落日一样,沉落下去,陷入黑暗。

我顺着他的目光,抚上唇,一碰,灼心的疼,皇帝咬破的。

他漫不经心地冷笑,很低很沉的声音,可是我听见了:

「新婚夫妇,恩爱有加,羡煞旁人……」

一字一句都戳我心窝。

我沉默不语。

事务处理妥当了,三公子送我,我推脱,他并不让我拒绝,他说他是在执行太后的旨意。

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北府兵,他挨着我走,也是一路沉默。

这夜里头的雾很重,一蓬又一蓬的光散落在雾里,像水里漂浮的星子。

我茫然地望着前方,总觉得,这浓雾怎么也不会散去,这黑夜,没完没了。

转渡桥,绕乱花杂草的幽僻拐角时,骤然一阵凛冽的风刮过,所有火都灭了。

世界黑暗。

身后的北府兵还没跟上来。

断壁残垣挡住了世俗。

三公子突然发难。

他把我压到那狭兀的角落里。

他炙热的唇、温软的舌,覆上来,反反复复地舔舐我唇上那点伤口。

像一头狼,专注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我惊恐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我听见外面的北府兵嘈嘈杂杂在打火石。

我想三公子是疯了吧。

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那心脏跳动得很急促、很凶猛,紧接着,我听见他悲伤、寂寥的声音:

「我的心疼得厉害,女师父,你带糖了吗?」

我在那一刻,内心崩溃。我没有带糖,我再也不是能为他带糖的女师父。

我落下眼泪,轻轻摇头。

他用滚烫的指腹轻轻地抚摸我的伤口。

「没有的话,吻也可以。」

我也疯了,我凑上他的唇,吻,轻轻地,虔诚地,小心翼翼地。

黑暗、自由的世界,我可以吻三公子,吻到天荒地老的。

吻停了,他松开了我,与此同时,世界的火又都点亮了。

他又恢复叫我:「皇后娘娘。」

方才那脆弱的三公子、疯狂的端木敏,他们一起消失了。

皇宫似幽深密林,盘旋无数毒蛇,每条斑斓毒蛇都衔着秘密……无数的秘密……

而林妃的秘密,在她惨死的时候被揭发。

从林妃肚子里掏出来的死胎,并非皇帝的血脉,林妃已经一年没侍寝了。

所以,这个命案要查两点:谁杀死了林妃?与林妃通奸的男人又是谁?

林妃是太后的人,出身卑微,据说从前是某个暗馆里的姑娘,但是胸大腿长,生得水灵,太后把她送给皇帝后,得宠过一段时间。

后来,贵妃入宫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我去太后那请安时,太后摇头叹气道:

「人呐,一生命理是注定的,当初暗馆子里挑中了她,以为是她命好,鸡窝里出凤凰,哪曾想,李家那个狐媚子进宫后,林儿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天天被磋磨着,她是糊涂,糊涂啊…..做出这等事,可照我对这孩子品性的了解,她不是这样下荡的人啊,我看她也是被人暗算了,唉……我也是老糊涂,光顾着吃斋念佛,宫里头的事,后边也不太爱管……」

正说着,三公子来了。

他看见我,目光倏地点亮,但很快若无其事,要告辞:「臣来得不是时候……」

说着就要退出去,太后拦下他:

「卫三你这浑小子,做这些酸礼给谁看呢,没外人,坐过来吧。」

三公子也挨着太后坐下。

一左一右。

太后同我说:

「我听说了,上回敏儿差点被那狐媚子欺负,卫三你帮她了,皇帝还把你拎过去盘问了一顿,是不是?」

我第一次听说,心慌意乱,可面上尽力维持平静,望向他。

他面不改色,看着我,点了点头。

太后又问,「那你怎么说的?老二那孩子,心思深,疑心重。」

三公子静了静,我紧张地望着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很轻松地笑起来,那点笑容就像乌云缝里漏出来的一点金光,很叫人心颤。

「我这人一向帮理不帮亲,二表哥他也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尊卑有序,贵贱有别,贵妃打皇后,我身为北府副统领,没有放纵的道理。」

太后哈哈笑起来,拍他的手臂:

「你打小就这副德行……难怪……难怪,你这么横,数落他心肝,驳他面子,那顿板子吃得半点不亏……」

我默默听着,一脸困惑。

太后看出来,连忙替我答惑解疑:

「那天他帮了你,顶撞了贵妃,也就是顶撞了老二,挨了顿板子。」

我这才知道背后还藏着这么多事,很愧疚。

我们一前一后出了慈安宫,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很轻地在他身后说:

「谢谢,对不起……」

他掉过身来望住我,身上凛凛徽章发着光,照得矜贵的面容浮光浓艳。

「不关你的事。」

又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偏僻角落,一堵墙,烧着火燎燎的花,恰好能遮挡人的视线,他招手,我过去,他压低声音说:

「他不是为了那事罚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着他,很惭愧:「你不用安慰我,我总是欠了你的……」

他环顾四周,继续压低声音,讲:

「凡事别看表面。本来嘛,我重新管兵务,他就不高兴的,哪怕是个虚职,我毕竟姓卫,所以,他也只是借机发作,跟那晚的事没多大干系。」

可如果没有机会,也借机不来,我知道,三公子是在安慰我。

他继续正色道:

「还有,我姑姑,别以为她跟你掏心掏肺,亲亲热热,真是拿你当自家人,那是她的手段,别信她。你跟她说任何事情,凡事只说三分,藏七分。」

我望着他,问:

「那刚才你说,你跟皇帝说帮理不帮亲那些话,也是说三分,藏七分吗?」

他眸色微沉地盯着我,盯了半晌,轻轻笑了笑:

「对,藏七分。我其实,帮亲不帮理,不过这回,亲和理,两头都占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到我脸颊旁,拨我的耳坠子,我惊诧地望着他。

他神色认真:「流苏都缠住了,乱了,刚才在屋里就想捋平了,忍了很久了。」

齐妃是富商女,玉妃是大凉送来的美人。

她们两个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处境有些可怜,我便力所能及地多关照她们些。春甜不让,还郑重地告诫我:「千万不要跟她们离得太近。」

我不解,春甜急得不行,抓耳挠腮半天,忍住了,只跟我打谜语,讲,

「娘娘,齐妃她……她得暗病的,脏的臭的,又会传染人的。」

我不信,入宫前都要验的。春甜摆摆手,一脸嫌晦气模样:

「有些暗病,大夫也瞧不出来的。总之,娘娘,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我再问她详细的,她怎么都不肯讲,直说太脏了,太臭了,说出来,遭不住的。

又说起玉妃,她眼里又夹了恐惧,讲:

「玉妃,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一次深秋寒夜,她宫里头的人听见,一阵阵低低的,呜呜咽咽的,好像谁在哭,像女人哭,又像是婴孩哭,那哭得叫一个凄厉、闹心。当时那人也是胆青,就提了灯,迎着声,寻过去,寻到一处幽暗杂间,越走近,那哭声越听越不像人声,就在她刚凑到窗户边,忽然一声更尖利的哭声,她吓得摔了灯。恰好这时,黑洞洞的屋里,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朝她射过来。紧接着,另一双黑汪汪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跟着,就瞧见这双黑眼珠子的主人,白脸上溅着血,嘴边滴着血,一手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另一手提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猫,绿眼珠子就是这只猫的…..」

我差点没拿稳茶杯,仿佛我的宫殿四处此时此刻也正探着诡异的、密密麻麻的黑眼珠子、绿眼珠子,心里跳个不停。

春甜按住我的手,继续道:

「那人当时吓昏过去了,第二天,你猜怎么着?」

我伸手去摸热茶壶捂手,咽了咽口水:「怎么着?」

「昨天夜里那只被开膛破肚的猫,完好无缺地舔着她的脸,玉妃也若无其事地,跟齐妃在院子里荡秋千……」

「会不会,是……那人做梦了……」

春甜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我,摇摇头:

「不知道,那人过没几天就疯了,有人说,这个玉妃,大约是来了这皇宫后,被……」

「被什么?」

她摸了摸直立的汗毛,很小声说:

「被猫妖附了身,专吃活心肝的……」

春甜的嘴,揣着无数惊雷,每扔一个,都能把人炸得头皮发麻。

我抚着发寒发冷的双臂,和她面面相觑:

「春甜,把祖母给我求的平安符,从箱底翻出来,我带上……」

就在这当口,宫人站在门外问:「娘娘,卫统领求见。」

三公子是来汇报案情的,我屏退了宫人。

北府兵在老槐树附近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翻出来一本起居注,起居注记载了林妃隐秘的爱恋。

x 月 x 日:「旁人欺负我,他护着我。」

x 月 x 日:「没有人的时候,他亲热地叫我林儿。」

x 月 x 日:「他在暗处,摸了我的身子。他说我穿白裙很美,仙女下凡似的。」

x 月 x 日:「他叫我把身子给她,他说他要带我离开这里。我很害怕,犹豫。」

x 月 x 日:「他喝了大酒,欺负我。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很意外,又很惊恐,我在这一刻,彻底属于他了,我爱他,我愿意为他豁出去一切。」

x 月 x 日:「他避着我,不见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x 月 x 日:「我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他很慌张,四处张望,终于答应夜里来看我。」

x 月 x 日:「他心不在焉地同我欢好,我想他可能是有点累,我轻轻抚摸他。」

x 月 x 日:「他又好久不来了,一直在下梅雨,我想可能是因为下雨,他才不来。」

x 月 x 日:「我撞见他在后花园摸一个宫女。」

x 月 x 日:「我的月事没来,第二个月了,我常常呕吐。」

x 月 x 日:「太后说我最近胖了,但脸色不太好,她叫我不要灰心,还是养好身子,往后还有机会侍寝的。太后不知道,皇帝从来都不让我侍寝,他嫌脏,因为我是暗馆出身的女人,可是他威胁我,我不能告诉太后。」

x 月 x 日:「玉妃替我把脉,她说我怀了,她说她可以帮我打胎,可是我不愿意,我还惦记着那个人,我既然怀上他的骨肉,他是不是就可以带我离开了?我们可以离开皇宫。」

x 月 x 日:「我叫人给他递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们有骨肉了。」

x 月 x 日:「他给我回了信,他答应带我走,我们约好在老槐树下见面。」

x 月 x 日:「很愉悦,即将要离开这座牢笼,我要穿着他最爱的白衣去见他,往后,没有荣华富贵,可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

……

我翻完起居注,有些眼涩。

可怜的林妃,为了隐秘的爱慕,飞蛾扑火。

三公子察觉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

宫殿静悄悄的,瑞兽香炉烟雾缭绕。

我问他:「那个人爱林妃吗?」

他摇头:「他是在消遣她。」

我很疑惑,又问他:「他护她,又要她的身子……都是为了消遣她吗?」

我想起来我和三公子的种种……他有心上人,可是他也护着我,他也会吻我,会……

他有时候让我错觉,三公子他,好像对我也……或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情谊……

我并不很确定,每一个和他的吻,都炙热地让我心颤。

这是消遣吗?

他肯定地说:「是,毋庸置疑。」

我揉了揉眼,微顿,平静地同他说公事:

「这个男人,一定是宫里头的人,是……只能是北府的人,只有他们能在宫中自由地出入,他还能护着她,他要有一定的职务……会是谁?……她跟他约好了时间地点,只有他知道她在那,会是他杀死她的吗?」

「不会,他比谁都想守住林妃私通这个秘密,就算要杀,他肯定也是把她骗到宫外,再无声无息地动手。」

对,三公子说得对。

诱骗林妃的人和杀死她的人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图谋不同,林妃死了,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一团迷雾弥漫,暂时看不清。

「三公子,我们去拜访玉妃吧。」

起居注中提到了玉妃,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出发前,春甜急匆匆地把平安符拿给我,我把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里,我没有忘记那绿油油的眼睛、黑汪汪的眼睛,开肠破肚的、血淋淋的传闻……

我没把恐惧掩饰好。

三公子停住脚步,狐疑地打量我。

我想他可能不太清楚宫里头的传闻,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把手里的平安符递给他:

「三公子,这个给你,辟邪。」

三公子盯了我半晌,才接过去,紧接着,他低头吻了一下平安符,揣到心口去…..他又像是在扯脖子上什么东西……

阴暗处,很突兀地,我的手心,被按进来一个有些锋利的,还带着温度的玩意儿。

他的声音像月光一样轻:

「谢谢,礼尚往来。」

我低头看,是一个泛着寒光的狼牙。

「也是辟邪的,从我第一次上战场开始,就一直戴着它,应该灵的,幽冥谷那次……我也,勉勉强强算活了下来……」

我紧紧攥着那枚狼牙,带着他的温度的狼牙。

我们走到了玉妃的住处,传闻中的鬼殿,庭院萧瑟,霜月寒冷,荒芜寂寥。

没有宫人,只有几只寒鸦在树上,惨惨戚戚地哭啼着。

主阁里的灯火都熄了,怕是睡下了。

我们刚要转身走,脚下沙沙的,忽然,听见一点隐秘的声音,一点很诡异的、隐忍的,又娇软的啼哭声,从右边最不起眼的一个矮屋,不经意泄出来……

那点啼哭声,带着旖旎、艳丽。

我的心提了起来,汗毛直立。

一阵寒风从脖子口呜呜吹过,我的脚发软。

三公子及时揽住了我。

他把我抱到身上,脚步声像猫一样轻,移到那个矮屋窗子底下。

矮屋子里堆了混杂不清的红缎。

极其微弱的胭脂色的微光,照亮红缎上的人。

我的脑子轰轰地,发麻……

握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掌,也一下子发烫……

微醺的光,点亮了屋内的人:齐妃,玉妃。

齐妃趴着,露个玉背,玉妃的手按在上面,旁边不知什么东西在冒烟。

我想起来春甜那些隐晦含糊的话,还有那些阴森恐怖的传闻,传闻中的鬼、妖怪。

难道?不过是,不可告人秘密的守护者。

三公子忽然把我往窗口底下扯,他的目光幽深晦暗,紧紧锁着我的脸:

「别看……」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停留在我腰间的那只手掌,逐渐用力,收紧。

此时我们离得很近,他的下颌快抵上我的额头,隔着一点微弱的距离。我微仰头,目光一下子落在他那红得冶艳的唇上,莹惑、晶亮的红樱桃。

迎面就是炙热、压迫的气息,我的脸很热,太近了,挨得太近了。

我悄悄移开目光,想稍微往后退,离他远一点,离三公子远一点,离蛊惑远一点。

可就在我刚移动的刹那,一滴滚烫的汗珠子,溅落,从我的脖颈上滚落下去。

不是我的……是三公子的……刺挠的感觉。

……三公子握在我腰上的手劲儿又加重了……

凝滞了片刻,窗口传来齐妃嘤嘤的哭声,她在喊疼。

我捂住耳朵,抬起眼,却发现三公子的目光炙热地落在我领口处。

那目光像火焰似的,太烫了。

我难堪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却伸手掰开我一根根指头,指缝里渐渐露出来那双明艳的含情目。

我想推开他的手,一不小心,身子一拱,擦过他的胸膛,瞬间,我觉得有些异样。

他就紧紧按着我不让我动,神色不太对,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眼底水光潋滟,眼尾捎带着泛起了一抹胭脂红……

窗内的声音似乎停了,一下子静了。

我们不能再发出任何动静。

我只得皱着眉,无声地问他:「不舒服?」

他红着眼,紧紧地盯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抱着我,又蹲着,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大约是他腿压麻了,我轻轻地,用手撑着地,想从他身上,无声无息地爬下来。

他察觉到了,皱起眉,无声地命令我,神色很严厉。

「别动。」

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凝视着我的目光一下子像狼一样凶狠,盯着猎物一样……我不想动,可是腿上应该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很痒,我没忍住,动了一下。

他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瞪着我:「迟早要死在你身上」

胡说什么呢,我想反驳他,可是看到他那模样,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迸裂,凶得很,我闭了嘴。

我被他抵在黑漆漆的窗口底下的石墙根。

墙边长满了疯狂的、荒诞的、寂寥的野草、野火花,烧满了一壁,红的,绿的,紫的,暗的,把夜烧得姹紫嫣红。

太幽僻,太阴森,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脊背和石壁之间,另一只手,在作乱,我的心跳得剧烈。

我想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就在离魂的这一刹那,一点流萤飞闪而过。

三公子和我,在这点微弱的光前,清醒了。

……

屋里头的人忽然开始说话。

玉妃清冷的声音:「还疼吗?」

齐妃抱怨:「下回能不能轻点?」

玉妃冷道:「我已经很轻了……」

齐妃仍然生气:「没看我眼睛都哭肿了,拔个火罐,要把我弄死……」

窗口飘出来烟。

我跟三公子面面相觑,沉默相对,哦,所以,是玉妃在给齐妃拔火罐。

三公子的耳根子,有些红,我的脸,有些烧。

我们想错了,想多了……

紧接着,屋里又是乱糟糟一团声响,窗口的烟又浓了。

我闻到纸钱和香烛燃烧的味道。

「多烧点,让林儿她们母子在下面过几天好日子。」

「差不多就得了,别等下把人惹来……」

「你这鬼屋,还有谁敢来?」

宫里头的规矩,不能私下烧纸钱,这是犯忌讳的。

三公子在暗处候着,我坐在门前廊阶下等玉妃、齐妃出来。

流萤渐渐多了起来,我摊开手心,顷刻落下明明灭灭的幽光。

微弱、自由的光,真好啊。

陈旧的木门咯吱被推开,身后的欢声细语,在见到我后,顷刻烟消云散。

死一样的寂静。

忽然,她们争先恐后冲到我面前来,跪下认错。

齐妃一人承揽罪责,口齿伶俐:

「玉妃她天真无知,不懂宫里头的规矩,是我让她烧纸钱的……请娘娘放过她……」

玉妃冷着脸打断她:

「谁天真,谁无知,齐小小,要死就一起死,别给我搁这串什么戏…..」

齐妃火辣辣瞪了她一眼:「玉幼幼,你是不是傻?送什么人头?」

玉妃冷着眉瞪回去,「你死了,我绝不苟活。」

两人一来一往,不仅嘴上打仗打得热闹,眉毛官司也打得激烈……

虽然吵得凶,可言语间,她们都在彼此庇护。

在这阴冷的宫里头,也有温暖的人情。她们还在吵吵闹闹,完全无视我……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

「好了,别闹了。本宫问些问题,你们如实答,只要你们没犯过其他事,今晚这个事情,本宫就当没见过、没听过。但倘若,有谁作假,我不杀她,我杀另一个人。」

爱是盔甲,也是软肋。

她们脸色又红又白地望了望我,又互相对视,最终,点了点头。

我先问齐妃:

「他们背地里传你什么暗病,说的什么……」

齐妃跺脚辩驳:

「他们那些人嘴上不积德……我只不过是,喜欢看美人,谁漂亮我就多看几眼,就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他们就说我喜欢女人……皇帝又不让我侍寝,我也没法子证明自己……」

原来如此。

我又问玉妃:

「先前他们说你半夜提着一只猫开膛破肚……」

玉妃横眉冷道:

「那些蠢东西,老娘那是在给猫缝伤口,贵妃那老娘们,把小小送我的猫摔了,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不愿意来救,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我记起来传闻中的说法,第二天,那只猫完好无缺。

我狐疑地打量玉妃:「你还是个大夫?」可能还是个医术了得的大夫?

齐妃插嘴了,她望着玉妃,眼里放着闪烁的光芒:

「娘娘可别小瞧我家幼幼,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也不一定有她这手艺,我上回被贵妃打得伤了内脏,一受风就呛,也是幼幼替我治好的……」

难怪,林妃的起居注中提到,玉妃说可以帮她落胎。

我又接着询问她们林妃的事情。

很遗憾,林妃自死都保护着她心中的那个人,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个人的身份。

但玉妃、齐妃还是提供了很有用的线索:

一、林妃给那个男人送了很多首饰。宫里头赏赐下来的首饰都登记在册,只需要核对一番,就能知道哪些没了,那个男人得了首饰,必不会留着它们为祸,定要拿去典当换银钱,

二、林妃腹中胎儿的月份确认了。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上的,那就可以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准备走。

玉妃、齐妃再次向我确认:「娘娘,你说话算话吗?」

我停住脚步,后宫三股势力,太后一派,皇帝一派,贵妃一派,而我,身为皇后,虽然有端木家事先铺陈好的宫人相辅,可是,毕竟宫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玉妃、齐妃她们两个,有情有义,有能力。

我掉头问她们:「要不,以后你们跟着我?」

我们都势单力薄,我们都需要盟友。

她们对视,迟疑了片刻。

然后,皓月当空,她们上前来,和我击掌结盟。

「娘娘,我们愿与你同舟共济。」

「好。但凡我在,决不让人再欺负你们。」

我心情愉悦,踏着月光回宫。

三公子护送我回去。

到了宫门口,一道暗墙下,分别的时候。

他忽然问我:「娘娘,你怎么不问问我?」

我疑惑:「嗯?」

他抱起胳膊,风轻云淡道:「我也可以啊。」

「什么可以?」

他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我好歹是北府副统领,你怎么不向我邀约?问问我,以后,要不要……」他停了停,目光移向别处,「跟着你?」

我们之间……三公子寂寞,我又无法拒绝他……所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知道三公子是真心地想帮我,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次。

可是,他跟着我,怎么都不好。

跟着我在这囚笼里,在这狭窄的一方皇城里挣扎,有什么意思。

他还有机会离开的,等他娶到心上人,他还是可以选择自由。可我,又不一样,我只能一辈子,在这座皇城里,欢愉也好,难过也好,就那样老死去。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我也想去争一争三公子的。

可是……现在我是皇后。

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别人。

今晚,齐妃、玉妃她们提醒了我:爱,是软肋。

三公子,是我全部破绽。

只要他在,我就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一旦被发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握紧手中锋利的狼牙。

狼牙,跟平安符不一样,平安符每个人都可以有,可是狼牙,很少人会有,尤其是这样一枚特别的,我不能留下。

还有,绿镯子……

我望向他,笑了笑:

「三公子,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属于我,不属于皇宫…..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把狼牙递还给他:「……玉妃那,真相大白了,不需要辟邪了。这个,还给你。谢谢你。」

三公子忽然就生气了。

他接走狼牙,扯出平安符扔回给我,又冷笑:

「娘娘也挺会消遣人的。我想要什么,你根本就一无所知。」

三公子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站了好久,反省,我刚才是怎么得罪他的?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

多么想去哄哄他。

不,我不可以。

再这么下去,总要害人害己的。

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对……我该忙起来的……

皇帝又耍手段离间我和太后了。

我跟太后一齐用晚膳时,他来了,挨着我坐下,很快有宫人伺候他,我低头安静地吃,觉得有点冷,掀起眼,就看见皇帝那冷冷的目光瞟过来,可那寒冷的目光只是须臾,在太后望过来那瞬间,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温柔:

「敏儿,你太瘦了,多吃些…..」

他一边说,一边纡尊降贵殷勤地为我布菜。

我很钦佩皇帝,他可以随时随地立刻变脸,对一个明明很陌生的人登时亲热暧昧起来,此时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也只得微笑着回视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当真夫妻恩爱。

他往我碗里夹的都是我不爱吃的菜,我看着有些难以下咽。皇帝又问我:

「怎么了?不爱吃?」

我没法子,只得微笑着,一口口地,硬着头皮,咽下去,还得捧他的场子:

「多谢陛下,都是臣妾爱吃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轻轻笑起来:

「这老二,为娘还道你是来尽孝心的,原来是来伺候媳妇的……」

这等伺候,我还真是消受不起。

皇帝又笑吟吟地为太后布菜,他们母子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敷衍了,受苦的是我。

皇帝竭力向太后证明,我们夫妻多么恩爱,我刚对付完那些难以下咽的菜,他又把他碗里的拨了过来,而太后看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寻常……

然后我就听见太后忽然说:「老二,你也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

皇帝忽然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对太后笑道:

「母后说的是,儿臣和敏儿,正在努力……」

我呛着了,皇帝神色佯装慌张地递水过来喂我,还抚背,太后笑着:

「瞧这孩子,还不经事呢……」

我听出她那笑声里渗着一点冷意……

我缓过劲,皇帝抚着我的肩,忽然笑道:

「对了,母后,敏儿说今年由她为您操持寿宴……」

我什么时候说过?皇帝提出这个事,透着一股子不寻常劲儿,他巴不得我跟太后成仇,又怎么会让我为太后办寿宴,讨太后的欢喜呢?我觉得他不安好心。

太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眉开眼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就辛苦敏儿了。」

用完膳,皇帝牵着我走回去,我问他:

「陛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办寿宴?」

皇帝恢复了他的真面目,笑得阴恻恻的:

「敏儿不是后宫之主吗?这种大事,自然由你主持。」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停住脚步,暧昧地勾住我的下巴,仍笑着,只是那笑透着森冷,他把唇贴到我耳边,低声道:

「今年国库紧张,给太后办寿宴,拿不出银子,皇后自己想想办法,替朕分忧吧。」

我就知道,皇帝在给我设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等着我出丑,把太后得罪了,到时候,我没得选,只能投靠他。

我冷笑道:「多谢陛下委以重任,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臣妾斗胆,请陛下到时候帮臣妾一个忙。」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哦?什么。」

我笑了笑:「到时再说,陛下答应吗?」

皇帝盯了我片刻,很意外,没有再笑得那么阴森森,难得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

「好,朕答应皇后。」

他似乎还没过够戏瘾,又双手按住我的肩,把我揽到身上,贴着我的脸,暧昧地说话:「皇后,朕很期待你的表现,别叫朕失望。」

拥抱的姿势,彼此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的,我漠然地望着别处,可这一望,目光和另一个人撞在一起,那撞上的目光,顷刻就惊涛骇浪。

……三公子……

他应该是刚下值,正提着灯,从曲径里转出来。

他远远地看着我,嘴角渐渐勾起一个嘲讽、冷漠、决绝的笑。

那点笑意很快又熄灭了,他掉过头,转入别处黑暗里。

这样,挺好的。

我的心四分五裂的。

皇帝松开了我,看了我一会,忽然问:「皇后,怎么了?」

我难过得很明显吗?

皇帝,是个很敏锐的人。

我默了默,垂下眼,解释:「臣妾怕办不好陛下交办的差,两头都得罪了,到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确实为太后的寿宴忧心忡忡,恰好借这点忧虑来掩其他多余的情绪。

皇帝抚了抚我的脸颊,目光幽深:

「其实皇后也可以现在做选择,何必多费周折呢?」

我笑盈盈道:

「现在做选择,臣妾怕哪天就坐不稳这个皇后了。」

倘若皇后那么没用,等失去利用价值,很快就会被一脚踢开。

不是选择了哪一棵大树,就可以长长久久好乘凉的。

时局在变,即使站对了队伍,如果没有自己的实力,很快也会飞鸟尽、良弓藏。

皇帝隐淡地笑了笑:「皇后有志气。哦,对了,朕提醒下皇后,有时间,多在贺寿这个事情上下功夫,至于林妃那个案子,不过是丑闻一桩,能揭就揭过去吧。」

哦,皇帝要我忙贺寿这个事情,还有这层含义,他希望林妃这桩案子揭过去。

我笑得无可奈何:「臣妾也想,可是太后再三叮嘱,林妃身世可怜,又跟她投缘得很,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男人和凶手,挖出来。」

皇帝冷笑了一声,「皇后还真是左右逢源,蛇鼠两端。」

很好,皇帝恼了,就拂袖而去,我可以清净一会了。

春甜在前头打灯,我慢腾腾地走回去,路过北府衙门,我渐渐放慢了脚步,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朦胧的光,方才三公子掉头走的方向,是这边,他应该还在。

我正想着,忽然嘎吱一声,沉甸甸的朱红高门被推开了,有人阔步走出来。

巧得很,是我想的人。

只是,他那张矜贵浓艳的脸绷得紧紧的,无端地叫人生冷的神情。

他看见我,停住脚步,就站在高阶之上,望下来,那目光很冷,不说话,不点头,不问候,隔着冰冻三尺的冷漠,好像我们是世仇。

我不敢再停留,再看那样冷漠的目光,于是飞快朝他点了点头,迈开脚步,离开。

看三公子的模样,他恐怕是不愿意再同我有交集,好,很好,如我所愿。

可为什么心口疼得厉害……

林妃的命案,三公子在调查。

而我,只得集中精力放在太后的寿辰上。

有段时间了,我们都没有碰见面,挺好的。

忙起来,就顾不上思念。

皇帝精确无误地给我扔了个难差。

齐妃给我算了一笔账:

太后过寿,建庙观,购车船南下游河,散钱济民,请戏班子,摆宴席,置烟花、灯、绸缎锦罗、头面……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得花上百万。

我琢磨了会,让她帮我做两个事情:

一、把预算数统出来;二、把晋都前三十名富商名单拟出来。

皇家有的是体面,暂时缺钱,而富商,不差钱,但缺体面。

我们可以各取所需。

我向太后娓娓道来:

「母后,宫里头的姐妹们,都盼着能尽一份孝心,为母后寿辰尽一份绵薄之力,就一同想了这个法子,大家伙各拿出些首饰来,攒在一起,请些富商来,把这些玩意儿卖一卖。得些银钱,留些添补寿辰开支,其余皆散去赈灾济民,叫万民欢庆,感念母后恩德……」

太后起初并不同意,富商再富,地位卑贱,又怎能赴宫宴,坏了规矩,可当她听到赈灾济名,收买民心,扬的是她的名望时,神情又大不同。

这个事由我操办,坏名声落不到她头上,而赈灾济名,打的是她的名号,两下权衡,太后笑逐颜开:

「敏儿你这孩子,是个贴心的,母后没看走眼,不枉费疼你一场……」

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成了大半了。

太后这同意了,后宫的妃嫔们想反对都来不及了。

高帽子已经戴上了,想摘?没门。

谁不参与,就等于不尽孝,哪怕是皇帝的人,孝字当头,明面上的功夫,每个人都不得不撑好这场子,唱好这出戏。

所以,诸位妃嫔,不仅要参与,还要尽心尽力地参与,不力争上游,怎么着,也不能落于人后。

当然,我不指望这个事情毫无波折。

宫里头嘛,还是有刺头的,比如贵妃。

通知一发出,她就浩浩荡荡领着一队妃嫔来我这讨说法了。

春甜慌张地来禀告,我平静地望着门口:

「来得正好,本宫正打算,让贵妃带头尽孝呢。」

贵妃抚着长长的尖利指甲套,笑着,同我示威:

「皇后娘娘,同那些低贱的市井野民同席,臣妾嫌脏,就不凑热闹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色扫过身后的那十来个妃嫔,马上就有人附和:

「我也不去。」

「我也不去。」

「请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一个比一个硬气啊。

我啜了口茶,一眼扫过去,来了大半个后宫,点点头,笑道:

「是本宫思虑不周全,只是不知,诸位在母后那边,如何周全?」

贵妃得意笑道:

「要尽孝,何必通过皇后娘娘尽孝?给母后的贺礼,我们自然会备好。」

贵妃是打算直接给太后献贺礼。

我点头道好,「诸位妹妹们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吧,本宫不勉强。」

贵妃满意了,领着那群嫔妃,趾高气扬地走。

我抿了一口茶,在一众人行至门口时,不轻不重道:

「哦,对了,本宫忘了说,陛下应允了,本次晚宴,谁捐出的首饰获利最丰,接下来一个月,陛下会夜夜召那位尽孝的宫人侍寝的……」

皇帝是应承过我,帮我一件事的。

一众人都刹住了脚步。

人群中有骚动,有人开始生出了心思。

贵妃用目光狠狠剜着那群宫妃,高声威胁:「你们谁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很遗憾,贵妃张牙舞爪的恫吓生不了任何效用,她的联盟在此时瓦解。

宫妃们虽然暂时走了,没过一会,一个挨着一个,暗地里回来找我,一个个掏家底,把顶贵重的首饰都献上来,齐妃一件件清点入库,眼睛发亮,都是宝贝啊……这回不愁了。

我就在廊下逗了会鹦鹉。

「你们谁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多舌小家伙正学舌,叫得响亮,恰好有几个宫婢在门口探头探脑,贵妃的人。

我笑盈盈冲她们招招手,「找谁?」

她们举了举手上的锦盒,「贵妃娘娘,也想尽尽孝心……」

我婉拒道:「本宫不喜欢勉强旁人,算了罢,别委屈了贵妃……」

第二天,贵妃顶着一双发青的黑眼圈来请安,还是头一回向我请安呢。

她心不甘情不愿:「皇后娘娘,请给臣妾一个机会吧。」

其实贵妃也没有很蠢,起码她为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

宫中难得有真情啊。

我也就明里暗里、话里话外刺了她几句,也就成全她了。

皇帝来找我算账,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又气,又冷,又笑,他质问我,

「朕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么荒谬的事?」

我给他倒了杯茶,诚恳真挚道:

「陛下给我派活的时候,不是答应帮臣妾一个忙吗?臣妾当陛下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皇帝顿了顿,回忆起来了,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神情又变幻莫测。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咬牙切齿:

「好啊,皇后,给朕下套了。」

我平静道:「臣妾知道陛下一片孝心,母后一定有感……」

话没说完,皇帝直接把我抱起,往床上扔,压了上来,他扯我的腰带。

窗户没关紧,料峭春风把灯火吹灭。

「皇后说得对,朕该尽孝的,母后不是盼着咱们早生贵子吗?择日不如撞日,皇后既然办了这么个好差,朕应该好好疼疼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浸透着冷意。

我知道他的意图,骨肉血脉,可以锁住一个女人。

我不怕这深宫的明枪暗箭,我可以当好一个皇后,可是我无法,我做不到,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我根本做不到……

他又开始吻我,沿着脸颊……

忍一忍,很快……

他掐住我的下颌,寒声道:「皇后,睁开眼,看着朕。」

我被迫和他对视,黑暗里他那双眼睛,闪着寒光,叫人害怕。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上,目光锁着我:「皇后,说话,别跟个死人一样……」

我喘着气,「臣妾没什么要说的。」

他用力握住我的腰:「那就叫……叫出来。」

我拒绝他:「陛下,臣妾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想?」

我心里一颤,望着他。

他忽然轻轻一笑,覆上我的手,扣上来:

「皇后,这么紧张干吗?」

「为什么在床上,就这么怕朕?床下不是胆大妄为,还给朕下套吗?」

皇帝永远蒙着一层,让人看不透猜不透。这种人,让人不得不怕。

「陛下,臣妾是尊敬陛下。」

他定定盯着我,声音放低、放缓,「床上无君臣,皇后跟朕,是结发夫妻。」他停了停,沿着腰抚上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柔和:「其实朕没有那么可怕,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不如,试试,了解朕,陪陪朕……」

皇帝又开始,演上了。

可是他说的有一点对,他和我是结发夫妻,名分,把我们钉死。

我没有应,他的目光渐渐冷下去,然后沉默地剥衣裳。

半途,他停了,坐了起来,手握成拳,克制着,可是很快,他忍不住,开始挠。

完全失去沉稳风度,疯狂地挠。

我松了口气。

玉妃给的药,我差点以为失效了……

痒痒药,洒在床上了。

我事先服过解药,洗过药浴,这个药,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可是对其余爬上床的人,那滋味,抓心挠肺……

我假装紧张慌乱地凑上前去检视:

「陛下,你脸上、脖子上、手上,都红了,是不是来的时候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

「别看,闭嘴。」

皇帝狠狠地瞪着我。

他颜面大失,飞快翻下床,趿着鞋,快步离去。灯火灭了,他还撞上桌子,他恶狠狠踹了一脚,桌椅倒地的动静,吓人。

皇帝一走,春甜连忙推门进来,跑到我跟前上下打量,见我没事,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还好还好,没事……」

「为什么这么说?」

春甜支个手在嘴边,凑在我耳边,小声嘀咕:

「娘娘不知道,每年这个日子,陛下脾气暴躁又古怪……」

「听说,这天,是,他亲娘的忌日……」

「当年……太后从他亲娘那里领走他,当天,就把她赐死了。」

我想起刚才他一会发狠一会发笑那古怪的神情,后知后觉。

难怪,我提到了尽孝,他忽然发怒,那样对付我,刚好踩到他的雷区。

所幸,端木家对他还有点用,否则……脖颈一阵凉飕飕。

被皇帝这么一吓,我这会又精神抖擞,想睡又睡不着,干脆披衣爬起来,秉烛夜游。

在繁锦苑那大片桔梗花前,夜游,遇上了巡夜的三公子……

我从左边提灯慢慢踱步走向右边,他从右边提灯缓缓踱步走向左边,光渐渐汇合在一处,大片桔梗花,明明灭灭,那浓郁的紫,滚动着,翻涌着,泼泼洒洒。

看得入迷,我们撞上了。

手上的琉璃盏差点摔了,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递还我。

目光对上,他的目光闪了闪,发着亮,发着光,可不过须臾。

他还了灯,掉过头,甚至不和我说一句话,哪怕一句。

我在他身后,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也掉过头,准备走。

可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来,很涩、很闷的声音:

「娘娘,还喜欢桔梗吗?」

我停住脚步,默了默:「对不起,我从来不喜欢桔梗……」

他冷笑:「果然,娘娘是在消遣臣…….」

我转过身,同他对视:「三公子是什么意思?」

昏黄的灯火落在他眉眼间,一点点光,跳跃着,闪烁着。

那双款款含情眸在璀璨光碎里朝我冷视过来,沉闷的声音逼过来:

「娘娘既然不喜欢桔梗,当初为什么要收下?」

为什么要收下?因为,因为是你送的。三公子送的,就算是毒药,我也会收。

既然借花寓意,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我静了静,露出一点浅浅的笑:

「三公子,我喜不喜欢一点也不重要,我不是糊涂人,桔梗花是什么寓意,我清楚,三公子是什么心意,我也清楚……现在,提什么当初?」

他定定盯着我,声音掺了怒:

「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可是你觉得不值一提,对吗?」

他为什么生气?丢人的是我。

我咬了咬唇,哽声:「当然不值得一提,三公子,够了,请允许给我留些颜面。」

「端木敏。」他一字一字地咬出来,盯着我,目光愈来愈深,声音愈压愈低,「丢了颜面的是我。你委屈什么?」

我抹了抹眼泪,「三公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被消遣、被欺骗、被辜负的人是我,你委屈什么?」

我怀疑听错了,我捏紧袖角,仰起脸,直视着他:

「三公子,我是端木敏,你说的消遣你、欺骗你、辜负你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我也没什么委屈的,是我喜欢三公子,就像最初说好的,我不会后悔,喜欢三公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委屈。」

一晌贪欢,事过拂消,事先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什么好委屈的……

「梦隐寺的事,过了就过了,翻篇了,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公子也没有什么损失,我们,各奔前程…….」

说到前程,我停了停,双手用力甩掉眼泪,抬头定定望向他:

「虽然我微不足道,可我还是衷心地建议三公子,离开皇宫,这里……钩心斗角,阴谋诡计,争斗不休,不适合你……三公子,离开吧,不要蹚这趟浑水。」

沉寂良久。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问:「说够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移开目光,望了望天色,银河高泻,我揉了揉眼,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想,回去哭,别在这,别在他眼前。

脚刚转了方向,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十分严厉:

「端木敏,讲点理吧。」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我扯到怀里,脸逼过来,很近。

那双含情眸艳光浮动,那长睫毛颤着,拂过我的脸颊。

他就那么专注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垂眸,叹气:「我哪里做得不对?」

他冷着脸质问我:「这就是你的处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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