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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连叠声哎哟……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长睫毛,坏脾气。

三公子原来这么粗鲁。他在我面前伪装得很好啊。

我记起来他那天晚上说的:「在你这,总是好的就行了。」

我刚刚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还来不及浮上唇,就消散了。

他说他要去见媳妇。

哦,见阿芷。阿芷那天还告诉我,三公子答应她,等他三个月后回来,娶她。

他们不会再蹉跎了。

三公子为了阿芷,拼命地从沼泽里爬起来,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很不容易,我渐渐松开那被绞得凌乱惨淡的彩带。

改变三公子的不是我,我只是路过他生命的一个过客。

问候,寒暄,道别,不动声色地道别。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扬帆,各奔东西。

花车又继续荡漾了,狂风骤雨,没有依靠、着落。

我捡回红盖头,上面五光十色的宝石闪得眼睛发疼。

可是不能掉眼泪,端庄的皇后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还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渲染了,声音夹带着欢愉。

有人欢声笑语:「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气咯。」

「端木家的嫡女?没见过。」

「是啊,听说是道士给占了卦,说成亲前不能留在晋都,否则要惹祸,所以打小就养在幽州她祖母身边了……」

那人说得有几分对,道士说,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里算到,那个会让我犯桃花劫的晋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轻慢的笑声。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心上一荡,脸上一烫。

仿佛有什么探寻的目光,透过那红幔,似箭般锐利,射了进来。

千疮百孔。

「三公子,发什么呆?」

我听见他有些朦胧的,困惑的声音:

「桔梗的香气……」

我把他送给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气,如影随形。

最后只剩下这点绝望的香味陪伴着我。

我屈起膝盖,轻轻环抱,拥住那惨淡的香气,望着帷幕,轻轻地说:

「三公子,再见。」

沉甸甸宫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这皇宫中的困兽。

牢笼再金碧辉煌,也是锁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笼。

只有片刻的时间暂缓,踌躇。

盖头下出现了一双祥云金丝靴,一抹绛红龙纹吉服袍摆。

眼前的人以一种俯瞰的姿态看着我。

迎面逼来的是,凛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个即使在沼泽底,也光芒万丈、温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说:「皇后,让朕牵着你。」

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没有热忱的声音。

我微微颔首,平静地递过手去。

那双寒冷彻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丝丝的冷钻入指尖,窜到五脏六腑,想逃也无处可逃,不止这手是冷的,这皇宫的每一处漂浮的气息,都是冷的,往哪里逃?没得逃,只得裹紧心底的屏障,咬紧牙关抵御着。

那双手牵着我,走过巍峨的白玉台,一步步,走上云巅之下、九台之上。

宫廷奏乐起,百官齐贺声山呼海啸般,一浪压过一浪。

奏乐罢,鼓吹乐还未响起,大殿上的数万人肃然静立,只听见轻风吹动环佩叮当作响之声。

就在这天地静籁的瞬间,有人朝地上掼杯。

普天同庆的日子,顷刻刀啸剑鸣,刀光剑影。

父亲说,「太后,皇帝,鹿死谁手,不一定,先旁观,再抉择。」

哥哥说,「皇宫危机四伏,敏儿,你要时刻提防。」

我扯掉那艳红的盖头,场面混乱不堪,到处在厮杀,九层台上鲜血四溅。

刚才牵着我的那个男人早就松开了我的手,不知去向。

一个面容姣好、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我眼前,盯着我,笑嘻嘻道:

「你不要怪我,是太后娘娘叫我干的。」

我才看见她手上提了一把剑。

「太后要杀我?」

「是。」

「为什么?」

「第一,你跟太后娘娘属相相冲;第二,你占了不属于你的位置。」

「那你是什么人?」

她妩媚笑道:「我是太后送给皇帝的,薛美人。」

薛美人,小歌姬出身,凭一张脸、一副窈窕身子,脱颖而出,深得君恩。

一道寒冷的白光就从眼前闪过,薛美人挥剑朝我刺来。

红色嫁衣被刺破了一个小口,只是那锋利的剑锋还未来得及深陷。

薛美人的手,被卸去了所有力量,垮败,冷剑击落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叹。

我的手背上、脸颊上,都溅了滚烫的热血。

衣服也溅了,可都是红的,分不清是喜色还是血色。

热血香艳,可怜的薛美人。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望见立在身后的,杀死她的刽子手。

她喃喃地念:「夜哥哥……」

她嗫嚅着,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水雾朦胧,她有许多说不出的委屈。

可都没机会了。

皇帝送给她的那一刀,致命又深刻,那血是喷射出来的,溅得到处都是。

她张开手臂,朝他身上倒去,她想最后拥抱他一次。

可是,他厌恶地避开,那渐渐死去的,美人的躯壳,飘零在冷冰冰的地上。

皇帝跨过她还未冷却的尸体,走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脸颊,低沉的声音:

「对不住了,皇后,朕来晚了。」

他那清冷的眉眼溅了血,跟玉面修罗一样。

他身上堆积的威势让人坐立不安。

哪怕他说着亲和的话,也让人从心里打怵。

我勉强挤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来得很及时。」

他盯着我,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脸,忽然幽声叹气:

「怎么办,脏了,朕最讨厌血了。」

可是,他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混乱地望着他,他伸过手来,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这不重要,杀戮还未停止。」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又有人举起刀,对准他。

我急忙喊:「陛下,后面。」

他笑得平静:「无碍。」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尸体堆积在九层台上。

他平静地擦我肌肤上的血,身后的尸体一层层地累高。

通往九层台的百级阶梯,像下了一场暴雨,涌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红色嫁衣,红得湿漉漉、血涔涔。

我多么期待,这场动荡,可以让婚事暂缓。

可并没有。

入了夜,昏暗的宫殿四处点上胭脂色的、迷乱的灯火。

如彩云般的宫娥用金钱彩果等向床上抛撒,撒完帐,该喝合卺酒。

皇帝做惯的,他的手勾着我,唇贴在杯沿上,那薄凉的丹凤眼斜睨着我,一闪而过的清冷,很快沾上虚浅的笑意,仰头,一饮而尽。

我望着杯里荡漾的酒,酒里面浮现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声音如冷风冷雨:「皇后……」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我觉得他好像在窥探人心。

我仰头,闭着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涩呛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笑:「急什么,没人跟你抢。」

饮完酒,需要把酒杯连同花冠子掷于床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并不是好意头,皇帝天生有强烈的胜负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边,看他扔了一个时辰,终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熄烛,就寝。

皇帝脱衣服的手段娴熟,一个个扣,在他指尖,柔软地、顺从地敞开释放。

他的唇在黑暗里落下来。

我像一具死去的尸体,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我想念三公子炙热的吻,轻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声音夹了愠色:「皇后,虽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这种时候,身体力行地向我阐述端、木的含义。」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不满,「好,既然皇后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颌,撬开我的唇,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里倒数。

终于听见有人叩门:

「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紧张地翻身下床,有人提灯在门口候着他,他走到门前,停了停,背对着我说:「皇后,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松了口气。

新婚之夜,皇帝在贵妃那过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会碰我的,或者说,贵妃娘娘不会让他碰我的。

皇帝和贵妃娘娘是青梅竹马。

照宫中情报,皇帝后宫三千,可他真正碰过的女人,寥寥可数。

每次都有贵妃从中搅和,我知道贵妃一定会在今晚搅和的。

毕竟,皇后对贵妃,是很大的威胁。

封后大典那天的杀戮,谁主谋?

我同皇帝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三言两语,把自身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她招手叫我过去,又和蔼可亲地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笑得温和:

「好孩子,这没外人,咱娘几个就说些掏心窝子话,早些时候只听说你端庄贤淑,母后还道大约相貌寻常,才拿品行来夸,没曾想,左相这是把你藏着掖着,怕你这齐全模样,传出去叫人惦记啊……」她一边笑,一边拍我手背,十分亲热:

「瞧瞧这周正模样,母后是越瞧越欢喜……」

太后笑的时候,那微微上扬的眉眼,虽落了时光痕迹,褪了色,仍有几分姿艳。

那风韵眉眼,有两三分熟悉。我没有道理地对太后生出一点好感。

太后姓卫,卫家血统总是得天独厚,清一色的绝色美人,无论男女。

我低头不语,带着羞赧的笑。

太后搭这台子亲亲热热的戏,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边的皇帝接过话,微笑道:

「敏儿脸皮薄,可禁不得母后夸。」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亲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我稍侧头,瞧他。

他望着我的目光缱绻缠绵,和我们独处时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后拍他手臂打趣,笑:

「哟,瞧瞧老二,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怎么,还怕母后拐了你媳妇?」

皇帝轻轻勾我耳坠子,笑:

「母后说笑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模样瞧着机灵,其实还是一团孩子气,糊里糊涂,笨口拙舌,指不定怎么就得罪人了,往后有母后疼着她,照看着她些,儿臣也放心些。」

太后拊掌笑起来:

「得得得,瞧你这护眼珠子的劲儿,这如珠如玉的媳妇,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母后可担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妇,自己疼着,自己看着,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漫不经心问:

「薛美人说是我指使她的?」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唉,我一把老骨头,一只脚迈进棺材了,没剩几天活头了,又何必折腾呢?早些年,母后手段强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逮着机会,他们就见缝插针地往我这泼脏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后的滔天恩情,儿臣没齿难忘,薛美人猪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这样陷害母后,朕已经把涉事的一干人等都诛了九族。」

太后面色不变,风平浪静拉了他的手,叹了一声:

「咱们孤儿寡母,这些年,风风雨雨不容易……母后老了,最近常常想起来,你刚登基那会,小小一个,还要母后抱着才能坐稳宝座,朝堂那些个豺狼虎豹,瞧着你小,总作势欺上天来,娘跟他们天天斗……白天斗,夜里还要哄你睡觉……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妇了,独当一面了。都说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对你,同全天下的母亲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着自家孩子好。别人朝我泼脏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释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儿臣定当与母后同心同德……」

……

宫里头的人,面具戴久了,与脸庞镶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场母慈子孝的戏,太后和皇帝从头唱到尾,我只顾旁观。

出了宫,皇帝决意要把我这个观众扯上戏台子,他突然转头问我:

「皇后,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话?」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镜面,照到人脸上来,能鉴别真伪。

问话暗藏锋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话。

虽然薛美人是太后的人,可是,这场动乱牵连铲除的,是太后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对他们来说,薛美人只是一颗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只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选择相信谁。

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太后。

太后与皇帝不过表面其乐融融,实则势不两立。

早些年,太后是绝对的东方压倒西风,可自打卫家幽冥谷一战落败,皇帝收拢了大半兵权。

现在局势,本是太后落了下风,但祁连山一役,春风吹,野火生。

局势瞬息万变,这是一个五五开的赌局。

端木家本无意党派之争,可父亲为左相,门生遍布朝野,树大招风,想作壁上观,两位掌权者都不会同意。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想收拢端木家。

我摇了摇头,真挚地望着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示下。」

他盯着我,从唇角逼出冷笑:

「皇后,你知道什么人在河里最容易淹死吗?」

我平静地望着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摇了摇头,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对,是脚踏两条船之人。皇后,你要牢记,宫里头只有一个主子。」

皇帝在威胁我。

滚烫的、热辣的烈酒从喉咙,一条火线腾腾地烧到肺、心。

脸颊、脖颈、手臂……浑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并肩同坐的皇帝轻轻抚着我的背,轻叹着:

「跟个孩子似的……」他递过来水,喂我。

右边,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积着无数的阴戾,乌云翻涌。

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没想过重逢来得这么快,以这种方式。

太后设了个百官宴,恰巧也邀请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时,我莫名地心慌意乱,一不留神崴了脚。

皇帝把我抱进去,他是做给太后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弯里,没有任何预备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对上目光。

他的目光绞缠着我,惊、怒、狠、深,像一场隐在风平浪静海底下的、急剧的、蓄势待发的风暴,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掀翻桅杆巨舟,摧天毁地。

他捏着的那个夜光杯,在那发青发白的指节里,几近迸裂。

我疑心,属于我的血淋淋的心变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复揉搓,捏紧,破碎,鲜血四溅,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着血。

三公子在生气。不同寻常地生气。

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不是打了胜仗吗?他不是充满希望去找阿芷了吗?

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

我很快把目光移开,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么都听不见。

好像天塌下来,不断涌动的浮云把我的视觉听觉都屏蔽了。

我只想逃走,躲起来,我不想见到三公子。

尤其是这样对我充满敌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没有表明身份吗?还是怪我不告而别?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们约定的吗……

他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让我如鲠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那样平静,可是却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来:「皇后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剧烈地咳起来。

太后笑:

「什么故人?敏儿这样的容色,天底下哪里去找第二个?」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觑过去,他的面色苍白凄冷,透着点阴冷的青,很沉、很低的声音:「那个人,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罢。」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纠缠上来,阴恻恻,寒笑道:

「我糊涂了,她又怎么能跟皇后娘娘比呢,皇后娘娘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了。」

那声音一锤子比一锤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仓皇失措地逃开他的目光。

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

是我吗?我骗过他吗?我……

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吗?他想要的人,他那么兴高采烈地,回来找她。

他们就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皇后,发什么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脸颊,他敏锐地察觉到我在走神。

我猛然清醒,轻轻答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抿酒。

席上有人慢慢说笑开。

慢慢提起正事。

太后状似无意提了一嘴:

「祁连山一役,卫三功绩斐然,不如让卫三重掌兵权,任骠骑将军,收复旧地。」

太后党的人连声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发,我坐在他身边,很快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寒意。

他那藏在发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里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百官,很快有人跳出来反驳,旧事重提。

那些脏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热讽,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最后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后娘娘执意如此,恐怕五万亡灵不散……」

以右相为首,领着一众朝臣,齐整整,唰唰跪下,异口同声:

「望太后娘娘三思,赏罚分明,以慰五万将士在天之灵……」

哪里还是为凯旋的三公子论功行赏,分明就差逼着把他押至断头台了。

璀璨的英雄,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不过是一枚可用可弃的惨淡棋子。

皇帝微扬着眉,不动声色,轻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头敛眸,笔挺高鼻似孤峭寒峰,唇角压了千万钧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长的指尖,缓缓地,纷乱地,转着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抱希望的习惯了。

我想起那个荒芜的街头。

他紧紧抱着我,说没关系了,不要紧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越过千万人,去拥抱他,去亲吻他。我没办法……绝望演变成愤怒,一点点火渐渐地飞蹿。

那飞蹿的火在我心里乱成一团,我捏着酒杯,目光逡巡过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没来。冲动涌上唇边。

腾!有人抢先我。

太后站起来,怒火十足,十个纤纤手指头指着那一排朝臣,从唇角发出锐利冷笑:

「好,好,好啊……这会儿,一个个,挺腰杆直脖子,铁骨铮铮,顶天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为祁连百姓驱除大凉铁骑的呢?」

那排忠臣的脸齐刷刷一排,面色涨红。

右相不服,回:「太后,臣等各司其职,也是为国……」

太后啐道:「好一个各司其职,李相,你的宝贝疙瘩儿子守祁连山,差点守没了,这就是各司其职?」

嘴皮子再能耐,在铁铮铮的战绩面前,软弱不堪。

一句话,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缩,一把白胡子也跟着忍气吞声,耷拉下去。

右相是贵妃的爹,是皇帝的亲信,打右相的脸,等于打皇帝的脸。

皇帝脸色明显阴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着眼,审视着局面。

太后继续在嘴皮子上耍锋芒,一会刺朝臣怎么不敢去祁连上阵杀敌,一会又扎他们当初怎么不拦着罪大恶极的卫三去祁连打仗,省得给西陵再次蒙羞,最后又说,错一次要死千万次的话,那守不住祁连山的那些将士,是不是也该统统抓起来问罪……

我很想为太后叫好,如果可以的话。

尖锐的嬉笑怒骂,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红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终,皇帝发话,他同意对卫焰论功行赏,但却提议让卫焰担任北府兵副统领一职,北府兵是晋都卫戎部队,皇宫护卫也由其负责,是权力部门。

听起来似乎是皇帝妥协了,但,当前北府兵统领是姚照,皇帝的亲信,卫焰若是任副统领,绝对落不到实权,去了也只能虚挂个名。

皇帝的盘算显而易见,与其让卫焰天高皇帝远,重振卫家军,不如,把他监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断野狼的獠牙利齿,折掉苍鹰的自由羽翼,再怎么凶狠,再怎么搏杀,横竖翻不起浪花。

太后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唇枪舌剑。

没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来,拱手领差,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谢陛下恩旨,臣愿任北府兵副统。」

甘愿为北府兵副统,甘愿困于牢笼。

我不明白他的动机,他喝醉了,糊涂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见我眼底的百般奉劝。

可是他并不看我,他吝惜于向我再投递哪怕一眼。

我才记起来,他似乎是对我生着气的。

我闷头喝酒。

太后恨铁不成钢,愤声道:「卫三,你喝醉了。」

卫府分两房头,大房是太后的倚靠,而二房,无心政治,三公子来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卫,哪怕不选站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儿,逃不开去。

哥哥说过,从前太后和皇帝斗得厉害,卫三公子当了一段时间统领,嫌烦,自请去边疆,守卫山河。

三公子向来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爱权力,也无心政治博弈。

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么选?为什么?我心里一团糟乱。他要重新站起来,就应该到光明磊落的辽阔疆域去,而不是搅进这乌糟腐烂的龙潭虎穴中,他不该,无论如何都不该……

皇帝同样意外,他缓了缓,抿了口酒,很明显地神色放松愉悦了些,浅淡笑道:

「谈完国事,咱们自家人谈些家事吧。」

太后的神色有些紧绷。

皇帝紧接道:

「这事也是贵妃托我的。卫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贵妃的表妹,贵妃挂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现在再去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难。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认识的,你们之间的情谊,是非同寻常的……」我口中含着的那口酒渐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绕绕说出「赐婚」二字。

没拿住酒盏,泼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愿意留在晋都,是因为他要守护的人在晋都。

阿芷是贵妃的人,贵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选择了任北府兵副统领,他选择了站在皇帝这一边,为了阿芷。

散落在各处的珠子被一条线串联起来,都明晰了。

我连忙找了借口,平静地离开了那个宴席。

我只能遥遥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觉得我的心头上刹那立了许多坟墓,用来埋葬梦隐寺那无数闪烁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周围的声音都隔着千山万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着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宫里头的忠仆,我打发走她。

我茫然地四处走,走到岸芷汀兰边,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脸,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见底,上面荡漾着一个冷月,那点冷月是很苦涩、清冷的,在纠缠的、幽魂一样的野草里,没有依靠,孤苦地荡啊,荡啊……

毫无防备,急促恶毒的冷风掠过我的背脊,一只手,紧接着,作恶,狠狠一推。

寒冷的、咝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潜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脚踝,疯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嘱过的,无论什么时候,在宫里头,一定不能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贵妃,皇帝,太后,他们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着,他们争,端木敏死了,他们可以互相诬陷。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软的唇覆上来,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气息。

微弱的气息,逐渐扩散、蔓延、膨胀。膨胀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气息,不由分说、不留情面地,一股脑灌入我的唇腔,恶狠狠地灌进来。灌得我头昏脑涨,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可那人觉得不够,仍是抵死纠缠。

臀被托住了,腰被钳住了,那人很蛮横地,把我紧紧勾着、揽着,拨乱草,除恶水,往光的方向逃离,逃离这幽深的、无望的湖底。

离开了潮湿阴暗的湖底,意识混沌中,一双宽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来。

喉咙痒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来,吐起来……

吐干净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了。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张浓艳矜贵的脸冷冰冰地看着我。

绝对是比湖水还要冷的冷冰冰。

我满脸是水,眼泪混杂在其中,不会叫人认出来。

在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声音夹带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谢谢你。」

他脸上仍挂着凶相,沉默地盯着我,一道浓眉攒着,唇也抿着。

我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

手却很快被钳住了,后脑勺被按着上仰。

坚硬滚烫的胸膛,湿漉漉的唇都印落下来。

深夜的火红的花都在噼里啪啦地着火,黑暗的湖水在哗啦啦地滚沸,他的上方漏出的那点月光,羞愧着,躲到黑茫茫的乌云中去……

世界愈发离得遥远,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甜的,香的,充斥了一男一女躯壳魂魄拼凑成的狭兀世界。

忽然有纷乱的脚步声,唇上的凌厉攻势并没有停止。

魂魄渐渐归于原位,我奋力推他。

他稍稍停下,近在咫尺地,用那每一根都很凶狠的睫毛扫在我的脸颊上,死死盯了我片刻,才松开对我的钳制,坐到一边,慢吞吞伸指腹去擦那红艳的唇。

我咬了咬牙,忍着眼泪,一边用湿透的袖子擦拭着肿胀的唇,一边低头拧衣裳上的水,可是拧着拧着,脸上滂沱大雨,半点也拦不住,我松开衣裳,背过身,曲起膝盖,捂着脸,闷声问他:

「三公子,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因为我自轻自贱,所以,该自作自受吗?」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啊?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幽僻、隐忍怒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娘没有错,娘娘又有什么错呢,自轻自贱的是臣,自作自受的也是臣。」

哦,他是后悔,后悔和我逢场作戏,自轻自贱了。

我抹掉眼泪,转过身,直视着他:

「好,就当我欠你的,我不该招惹你,是我想得天真了。我补偿你,你不是要和阿芷成婚了吗?我……我到时候,随一份丰厚贺礼,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至于我,我端木敏对天立誓,若是我再对三公子起半点心思,我……」

他又急又凶地捂住我的嘴,「闭嘴。」

我咬他手:「放开。」

「你答应我,别说下去,我就松开。」

他脸色又白又青,跟幽魂一样,乌亮的眼珠子下,泛着红,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我点了点头。

他松开,目光灼灼,盯着我,喉头滚动,讲:

「我跟阿芷的婚事,不会成,本来就不可能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坚决又毫无波澜。

哥哥说,人失望透顶的时候,反而是会很平静的。

他大约伤透了心,为什么会不成呢,我想了想,记起来方才皇帝说赐婚时,太后那紧绷难看的神色,估计是,太后阻拦了。

也是,太后不可能会让卫焰跟阿芷好的,他是她的棋子,怎么能让皇帝夺走。

我本来很生气的,这一刻我又心软了。

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他是因为婚事不顺当,所以发脾气,恰好遇上我,在我这发脾气。

我把喉头的委屈尽数咽下去,默了默,垂着头,道:

「如此……你也不用急上火,好事多磨嘛……我尽量帮你在太后面前说说话……」

他忽然很气愤,咬牙切齿:

「哦,皇后娘娘就那么喜欢帮别人拉红线?是因为新婚的滋味很好,所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

三公子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站起来:「三公子,我不想跟你再吵下去了。哦,对了,那个绿镯子,我想,不适合放在我这里,我会托人给你送回去的。」

「端!木!敏!」他拉住我的手腕,雷霆万钧的怒意。

一道清脆的声音横插进来:「娘娘?」春甜的声音,还好。

灯火照过来,我甩开他的手,平静地向春甜招手:「有人要害我,三公子救了我。」

就在春甜搀扶着我离开时,身后的人忽然幽声喊道:

「以后,别一个人走夜路,宫里头鬼多。」

我闷声不语,他紧接着朝我脚边丢过来一个簪子:

「湖边捡到的,应该是凶手的。」

我染了风寒,皇帝来探我。

皇帝是最擅长温情脉脉的。

他抚了抚我的额头,端着药喂我,又不厌其烦地替我擦嘴。

最后一滴汁液沾在唇上,他忽然眼眸一黯,覆身上来,想舔,我往后退。

他神色微沉:「皇后,朕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你怕什么?」

我舔了舔唇,同他对视:「臣妾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不知道哪里冒犯了他,皇帝忽然就放下药,脱靴上床,把我压在身下。

他一边说:「夫妻本该同甘共苦,朕陪皇后吧……」

我本来就冷,他那一身寒意压上来,更冷了,我在发抖。

他不管,仍作乱。

我无力地喘着气,「陛下,臣妾不舒服……」

他说:「等会就舒服了……」

这是什么歪理。我从他身下钻出一个手去,轻轻拉床幔上的铃铛。

我的忠仆春甜急急忙忙推门闯进来,一边跑一边喊:

「娘娘……查清楚了,是贵妃身边的桃花。」

她在床幔前立住脚,诧异地望着纠缠的我们,飞快地转过身,捂住眼: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和娘娘,你们继续……」

皇帝冷着脸,瞪了一眼我,又爬起来,踢了一脚床幔,生气地坐到床沿。

我自己默默拉上被子,掩盖发冷的身子。

皇帝问春甜:「怎么查的?」

春甜一五一十说,核对了簪子,又查了那天的行踪轨迹,确认是桃花无疑。

我暗地里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有些难看。

桃花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动桃花,就是动贵妃,就是动他的心肝宝贝儿。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冷咝咝的脖,问:「陛下,臣妾有权处置凶手吗?」

他静了静,转身过来替我掖被子,轻声道:

「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有,只是,母后这些年吃斋念佛,宫里不造杀孽,把她遣去掖庭干苦活就差不多了吧……」

皇帝藏在内里的意思是,皇后,谁让你倒霉,不过既然你没死,就无所谓了,小小惩戒,差不多得了,毕竟她是贵妃的人。

我点了点头:「就照皇帝的意思办吧。」

皇帝又捏住我的下颌,欣慰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皇帝一走,我奋力擦了擦额头和脖子。春甜跳脚骂起来:

「说的是人话吗?敢情落水的不是贵妃,气死了……」

我摇摇头,掩唇咳了起来,气喘平了,幽声道:

「别骂了,省点口舌,回头我好了,有的是你发挥的机会。」

春甜眼睛顿时发亮:「娘娘?」

我耸耸肩:

「我是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办的,把人送掖庭,不过……我又没跟皇帝承诺过送掖庭前的事。」

夜黑风高,我坐在湖边慢腾腾地吃桂花糕。

耳边是幽泣不绝的哭啼和讨饶声。

娇滴滴的姑娘被五花大绑,悬在湖沿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沉湖底了。

桃花抖得像筛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求饶:

「皇后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轻轻笑道:

「饶了你也可以,但你要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的?」

桃花恐惧地摇头,「不,没人指使奴婢,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我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俯下身,捏着她下颌冷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是你自己做的,那就你自己来偿吧。」

宫人按着她的头,逼进湖水里,无数的水泡咕隆隆地冒起来,她挣扎着,十个手指头蜷缩成鸡爪子……

在她濒临窒息的一刻,松开,她得了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洞的大眼装满恐惧。

我又问她:「清醒了吗?是你要害本宫?还是谁要害本宫……」

她哀哭着:「娘娘,是奴婢,猪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我笑了笑:「好,很好,还没清醒。继续吧。」

她猛地扑向我的腿:「等等……等等,娘娘,皇后娘娘,我……」

她惊恐地望了望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湖水,唇发白,蠕动着:

「是,是贵……」

不远处忽然亮起一溜胭脂红的亮光。

一股浓浓的香粉味飘过来。

「皇后娘娘,抓了我的人,处私刑,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亮光里率先走出来一个胸脯高耸的女人。

齐胸襦裙,挤出一条深深的沟,澎湃,汹涌,半敞着,递到人眼帘子底下。

亮光慢慢照亮她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瞧着比皇帝大上五六岁。

出乎我的意料。

桃花赶紧松开我的腿,跪着,爬着,朝贵妃那边去,连声喊冤抱苦。

我拂袖坐回椅子,随手搭着两侧,跷起腿,横眉,抬起下巴,对贵妃冷笑:

「规矩?好啊,既然贵妃要讲规矩,本宫今天就同你讲讲。」

「来人,贵妃见了本宫不下跪,怕是没学过,请你们教教她。」

我的随从一拥而上,逼上前去,就要踹她膝盖。

……

失策了。

贵妃身后领了一列北府兵。

形势陡变,那些银光冷剑架在我的随从脖子上。

贵妃站在北府兵前,神情开始狂妄,她朝我一步步走过来,边走边笑,笑得人心里瘆得慌:「皇后娘娘,还讲规矩吗?」

我一下下有节奏地叩着扶手,春甜有些慌,俯身小声问我:

「娘娘,你事先预备这个了吗?」

我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

我未料到,皇帝还能临时给贵妃派兵,偏爱到这种程度。

春甜呜咽道:「完了,难道我们要创下西陵王朝的历史?」

贵妃越走越近。

我问:「什么历史?」

春甜:「皇后被贵妃打的历史。」

我腾地站起来,贵妃走到我面前了。

我挺直腰板,直起脖子,抱着胳膊,斜睨着她:

「怎么,贵妃还想以下犯上?」

贵妃显然是被宠坏了啊,她盯着我,然后,慢慢扬起手,放肆地笑:

「那又如何?」

那急促的掌风逼近我脸颊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闭上眼。

「嘶……」我听见贵妃倒抽一口冷气。

「卫焰,你放肆!」贵妃尖厉的声音很恼怒。

我惊异地睁开眼。

三公子站在我身前,浑身散发着戾气,他攥紧了贵妃的手腕,奋力一甩,狠辣利落,她那白嫩的手腕一下子似乎被卸了似的,无力地垮落。

她瞪大眼望着他,不敢置信,嘴里还喃喃着:「你竟敢?」

三公子冷笑:

「我不敢?呵,呵呵,笑话,老子有什么不敢的?」

贵妃愤怒地掉头对身后的北府兵下令:「给我拿下他。」

那列北府兵互相对视片刻,犹豫着,踌躇着。

贵妃急了,骂道:「狗奴才,还不给我上。」

「我不介意杀几个作乱的下属,也不介意替皇后娘娘杀一个以下犯上的贵妃。」

三公子的声音不高,很轻,一字一句,可却如惊雷,把眼前的敌人都震麻了。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的。

贵妃是脸色惨白被搀扶着离开的,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告诉我,她回去一定要告状的。告就告吧。无所谓。

至于桃花,我也就是把她丢进去湖里面,让她也得一场风寒罢了。

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

三公子护送我回宫。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低着头反省。

春甜和其余人默默落在最后头,比较遥远。

我猝不及防碰上一堵人墙。

三公子忽然停下来做什么?

他和我面对面,眉眼堆积着不悦,又沉着脸仔细端详我,半晌,冷声问:

「伤着没有?」

我愣愣地摇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

我问他:「三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他若无其事地说:「路过。」

哦对,他现在是北府兵副统领,也要管宫中防务的,实质上管不管得到是一回事,但也是要点卯的。

我前些天都很生气的,因为他今天及时相助,这会气消了。

我轻声问他:「三公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也比先前心平气和多了:「说吧。」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选择留在晋都,任北府兵副统领?我觉得,你应该是更想去边疆建功立业的……」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沉声:「因为这里有更重要的人。」

哦,确认了我之前的想法。我默不作声了。

他又移开目光,往前方慢慢走,声音藏在黑茫茫的夜色里,轻忽忽的:

「亏得我没走,不然皇后娘娘怕是要被人欺负了……」

我惭愧地低头:「我谢谢你,三公子……」

他又停住,望住我,正色道:「回头,我把当值表带给你,你要再对付别人,派人来喊我……」

我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揉了揉眉心,嘟囔道:

「这种事不常发生的……我不是那种人……」

他说:「哦,无所谓,反正任何时候……」他停了停,斟酌片刻,接着说道:「别自己一个人犯傻。」

「哦。」

我觉得,三公子好像是把我当朋友了。

我又小声问他:「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脸一沉,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落下一句:「生气。」

不知道冒犯了他哪里,三公子又生气了,他走了,我一头雾水。

后面,春甜又赶上来和我瞎聊,聊到贵妃。

我发出疑问:「贵妃,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春甜一下子来劲了,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嘿嘿笑道:

「娘娘,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就喜欢大胸的……不过也是,男人嘛,都喜欢……」

……我捂住耳朵……春甜又来掰我耳朵,贴在我耳边笑:

「娘娘,你的束胸,一定不要露馅了……」

娘亲说过,那玩意儿太大,显得淫荡,所以我平时都要束胸……

不知道春甜是怎么发现的,这个鬼灵精……

她又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又细声细语:

「还有啊,听说,贵妃床上功夫了得,一手绝活,勾得皇帝不要不要的……」

夜色掩饰了脸上的红,我赶紧捂住春甜的嘴,谁想听这个……

正睡得朦胧,忽然被窝飕飕钻进来一股子冷风,一个冰冷的身躯似恶鬼贴上来。

在我尖叫前,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捂住我的嘴,一拢昏沉的龙涎香压迫过来。

他开始剥我的衣服,手从领口探入。

在凌乱的、昏暗的噩梦里,我像困斗的兽,挣扎,拼命地踹他。

手腕被死死按住,腿也被他的腿死死压制住。

他一边钳制我的自由,一边咬开盘扣。

我呜呜地发出闷声,红着眼,继续踢,咬。

「皇后,是朕。」

我继续挣扎,那道声音恼了,又掺了威和冷:

「皇后,朕提醒你,你有义务侍寝。」

严寒冷水迎面浇淋下来,我渐渐清醒了,我还当做梦,我以为我只是端木敏,一时忘了,我还是皇后,皇帝是我的夫君,我有义务侍奉他。

我浑身的力气刹那卸下去,不再挣扎。

「醒了?不闹了?」

我点了点头。

皇帝松开捂住我的手,借着点微弱的光看手背上被咬的伤口。

他沉默着盯了半晌,渐渐又把那冰冷的目光移到我脸上来:

「皇后真是让朕出乎意料……」

我木着脸:「臣妾不知道陛下说什么。」

「他们都说,皇后端庄贤淑,朕原本也以为如此……」他压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审视着,探究着,冰冷的指尖渐渐滑上来,抵在我的唇边,冷笑起来:「却没料到,皇后是披着乖兔子皮的,小狐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来算账的。

我双手抵在我们之间,保持着距离,浅笑道:「陛下,我做什么了?」

他的目光渐深,指尖更狠地揉搓我的唇,搓得发疼:

「皇后逼供的手段,毒辣了些,朕不喜欢。皇后不听朕的话,朕也不喜欢。」

唇被他揉搓得生生发疼,我怀疑出血了,咝咝地发冷。

初来乍到的皇后手段不狠,不立威,软弱可欺,会被人欺负到头上的。

我一点都不后悔动贵妃的人。我只是少计算了皇帝对贵妃的偏爱。

我咬咬牙,勉强笑了笑,「那怎么办?皇帝要怎么处置臣妾?」

他捉住我手,押到我头顶上去,俯身下来,一边蹭我的脸,一边笑起来,那笑声是阴恻恻的,逼进人的心口,叫人胆战心惊的。

「处置?不,朕不想处置皇后,朕只是想要皇后听话……」

皇帝是想要驯服皇后,叫皇后对他俯首称臣,乖乖做他的刀、他的棋子。

我看着他微笑:「哦,怎么才算听话?」

他轻轻叹气:「皇后,我们,该圆房了……」

他打算这样驯服。

我探手去扯铃铛,可这回,他一下子察觉,迅速扣住我的十指,重重地侵犯上来。

皇帝的吻是冷的,没有感情的,抖落下来,像大火烧过的灰烬,荒芜苍凉,遮天蔽月,光是惨淡的,花是凋谢的,湖是干涸的。

皇帝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可是彼此却只能被名分、权势捆绑着、折磨着……

心底那点点侥幸,随着渐渐脱落的衣裳,奄奄一息地,熄落下去。

我偏过头,看纷乱床幔外的灯火,那胭脂红烛被青紫火焰炼化,淌下一滴滴滚烫的热泪,我闭上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就在他的手掌要掀开小衣下的秘密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刺破黑夜,报丧的乌鸦,扑棱棱从深宫黑夜里逃窜开。

我的死刑暂缓。

宫里头有人出事了。

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集聚过来,在苍老鬼峭的老槐树下。

瑰丽妖冶的血,沿着黝黑粗壮的树干淋淋漓漓地往下流,深绿幽暗的肥厚苍叶,被四溅的血,泼洒上迷离斑驳的红斑点,冷梅似的。

料峭枝头上,垂挂下一具白衣女尸。不,那雪色的白,已经被血色淹没。

那破败的小腹积攒了无数触目惊心的恐怖,滚注的血,糜烂的肚皮,搅烂的肠子……

女尸脚下,积聚了一汪血泉,血泉里,扔着一摊似孱弱小猫的死胎,一把淋淋沥沥的戟。她是被尖戟勾破肠腹,掏出胎儿,活活痛死的。

每一盏围过来的灯,一照,灯后的人无一例外地面色煞白。

干呕声,尖叫声,呜咽声,此起彼伏。

铺天盖地都是浓烈的血腥味,皇宫像炼狱。

皇帝把我掩在怀里,脸色泛着寒意,沉默着。

我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喉头发痒,肝肠搅动,想呕。

似乎那滚动翻涌的血,渐渐流到脚底下,像厉鬼缠上身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皇后,别怕,朕在。」

突然,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焰火一样,噼里啪啦地溅到我的脸上。

我仓皇地回望过去,只有茫茫的灯火和慌张的人,没有那个人。

渐渐光影浮动,人影人声交杂。

浓烈的香味跟着一众喧哗的仪仗飘过来。

贵妃云鬓惺忪地出现,然后她也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吓到,煞白着脸,朝皇帝娇娇啼哭,就朝他的怀抱里扎过来:「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迟疑着,我连忙从他的臂弯里躲出来,站到一旁去,抱住自己的胳膊。

皇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贵妃掩到怀里去,温柔哄了她几句,紧接着,厉声问:

「北府兵何在?姚照呢?」

混乱的人群、迷乱的血雾中,渐渐有一纵银白队伍,举着火把,拨开混沌,走出来,领兵的人,却不是姚照,而是三公子。

我站在一边,窥视着他。

他穿着北府官服,银甲兽纹,肩章,胸徽,革带,令牌,银光熠熠,凛凛生威。

他站在那里,与日月齐光,这夜的黑、血、恐惧,都一下子消弭了。

他从我身边经过,似乎放缓了脚步,那沉稳的脚步,镇定、冷静。

我在那一刻,无端地感到安宁平和,不害怕了。

他平静地汇报情况。

死者是林妃,子时一个宫婢在此地发现了她。

皇帝面色不虞,比起死去的林妃,皇帝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姚照不在。

场面正冷寂着,太后来了,她那明亮锐利的声音混入这红与黑的深夜:

「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姚照呢,他是怎么管的宫中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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