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抽出一把铜钱剑,指在了天平一端:「若宇宙有十二纬,那么,我等凡人不过在第三纬。」说着,又将剑尖指去了上一层:「而你要找的那东西,却在第四纬。」
真是闻所未闻的理论!
我盯着那诡异的天平符号:「那么这符号,就是两个不同纬度之间沟通交流的工具?」
六月雪闻言,古怪地抬头看我:
「你……倒是颇为颖悟!」
旁观的大伟一脸懵逼:「你们在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没空理他,老头又撸起袖子:「不,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交易的工具。若不与『祂』们交换,又怎会白白得到能力?」
我这才看到,对方那细瘦的手臂上,竟然满是疮疤!
点点鲜血滴落在那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大旗上,颇为阴冷的话声中,那祭旗竟人立而起,高高竖立在院中。
老头从那旗帜后看我,惨白的眼中空无一物,却总令我察觉到一道令人胆寒的视线,仿佛来自另一个渺茫外的存在。
我抖了抖唇:「这交易的工具,也包括……眼睛?」
老头点点头,没有反驳:「你如此通于此道,倒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燕家人。
「据说他们血统奇特,能够沟通幽冥,其中更有甚者,能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来去自如,当年燕家人在民间声名赫赫,也曾是皇族的座上宾。」
「那么,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
老头冷笑:「如此奇人,能沟通天人,朝廷怎么会放过?」
说话间,那人立的血旗从空中掉落,老头毫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渍抹在上面,留下半个干枯的血手印。
展开来看,只见那之前滴落的血渍连成一线,竟遥遥地指向一个方向。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皇城中。」
我连忙追问:「那,那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老头模模糊糊地却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死了,但也活着。」
闻言,我自是满心疑惑。
磨了老头半晌,他只将那个血淋淋的旗子留给了我,再也不肯透露更多。
没办法,我只好将旗子埋在那宫殿的草皮下,自己与大伟作别,匆匆赶回了琼林宴——幸而我从小记忆力好,能牢记走过的路线,否则此事必不能善了。
回到宴席,皇帝也正姗姗来迟。
只见对方坐于御座上,整张脸完全被冕珠挡住了,串起的金珠从上至下,把这大敏朝至尊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
随着一声尖细的「开宴」,众人再拘束也不免拿起筷箸,要给天子一个面子。
然而,刚塞了一口凉拌肺片在嘴里,我便愣住了。
为什么……
没味道!
环顾四周,举子们必然也有和我同样的疑问,但奈不住吃的是天子席,仍旧一筷一筷地将面前的饭食吃了个干净。
宴席,就在这样一种沉重而苦闷的气氛中进行着。
这样的食物我自然不会吃,要么兜在了袖子里,要么扔在了地上。
苦苦熬了一炷香时间,忽然有个高大宫女闯入宴席,对方凑到皇帝耳边,不知在说什么,说得那金色冕珠不住摇晃。
御座旁,几名太监也正闭着眼,做聆听状。
下一刻,为首的大太监尖声道:「苏探花,刚才是你冲撞了公主的车驾?」
一瞬间,各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我顿时如芒刺在背。
这时,那宫女又附耳说了几句,太监那阴霾的面色一下就放晴了:「公主怜你,不叫治你的罪了,只是求了陛下赐婚,这是你的大福气到了,还不谢主隆恩?」
啊这?
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没等我开口陈情,两旁便有金吾卫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我直接搬了下去。
身后,那太监走下台阶,嗓音尖细,一双阴鸷的眼扫着席上的门生们:「陛下让我们过来瞧瞧,今日可有人弃了宴会上的佳肴不吃!
「若是有人抗旨不用琼林宴,那便治大不敬之罪!
「要杀头!凌迟!连诛九族!」
「……」
被执金吾一路扛在肩上的我,似乎被抬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透过晕红的纱幔,我看到床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面绘着散花天女,甚是华美夺目,那一旁的秀墩子上,正端正地「坐」着一个宫装女子,头上还顶着鲜红的盖头。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女子忽然捂住脸,抽泣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对方将两根尖尖手指伸进盖头里擦拭:「本宫见驸马生得秀美俊俏,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
不一会,几个高大的宫女鱼贯进入房内,团团围住我,喂饭的喂饭,穿衣的穿衣,见我死命抗拒塞进嘴里的食物,公主细声道:「放心罢,都是给人吃的。」
与此同时,我尝到了嘴里酒酿丸子的酸甜味,这才安静下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桌面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整个过程中,那不知名的公主一直在红纱的盖头下偷偷打量我,见我看过来,又将手指伸进盖头下擦拭:「本宫是个废人,还望驸马不弃。」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公主与其说「坐」,倒更像是摆在春凳上面。
难道是不良于行?
考虑到她在那太监手下救了我,我起身一揖:「不敢言弃。
「只是小生不知,公主为何要掳我至此?」
闻言,不远处的公主叹了口气,细细弱弱道:「本宫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一个人陪陪本宫而已。
「只要驸马能高兴,本宫什么都愿意……」
说罢,便整个人连着凳子一起挪了过来!
我顿时头皮一麻:「停!」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那是自然!」凳子公主停在一尺之处,声音中流露热切,「只要驸马留在这里,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提!」
闻言,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想要大金曼陀罗。」
闻言,凳子公主咯咯直笑:「驸马可真会挑!」
「那花来自身毒国,是只有金身上师才能培育的稀世奇珍!」
「很难么?」
我想清楚了,若她能完成这个心愿,我便在此处陪她两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若她不能完成,那我更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辞了。
「放心,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说罢,她轻轻一拍掌,门外的宫女闻声而走,一炷香后,便搬来个五光十色的琉璃罩子。
隔着那琉璃罩子,我看到了这朵稀世名花。
看过那花之后,我整个人浑身发凉。
公主令人将琉璃罩子撤下去,宫女们手忙脚乱,不小心漏了把土在地上,被我悄悄装进了口袋里,转身一揖:「谢殿下。」
她在盖头下点了点头:「驸马高兴就好。」
当晚,睡在闺床上的只有我,公主依旧待在她的凳子上,一整晚。
翌日天麻麻亮,我便被太监的传唤叫醒,曰「皇帝带着状元榜眼在内的百名贡生一同礼佛」,已经出发老半天了,我刚想问能不能不去,几名宫女捂住我嘴,将我粗暴地塞进队末的一辆马车。
从清晨到日暮,这队伍足足走了一整天。
我从一开始正襟危坐,到后来趴在车窗上偷看,到后来干脆下车徒步,许是快到地方了,宫女们也不管我,就任我在队伍里四处闲逛。
此刻太阳早已落山,浓稠的赤霞弥漫上来,天边有地光,头顶有星月,一条小路从山腰上垂挂而下,如一条浓稠丝带铺向山脚,山上几处黄土的棱角,像野地里的孤坟。
我渐渐落到队伍最末,这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顶小轿。
那乌木蓬顶,红纱车帘,在风中逶迤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披着红纱的东西。
见我渐渐落到小轿附近,前面有个太监尖声:
「苏驸马,你为何不前行?」
「马上!」
说着,我将手伸入小轿,将那东西捞在手里,心情竟有无与伦比的振奋与高兴:「你原谅我啦?」
正说着悄悄话,那太监又厉声提示:「苏驸马,你为何依旧落在后面?」
我快速将小像藏在了怀里:
「没什么,是朋友来看我。」
入住佛寺的当夜,我依旧与公主同居一室。
昏红的烛光下,凳子公主还是端端正正地摆着,莫名有些瘆人,再看一眼那凳子周围,竟满是淋漓血迹!
我连忙移开眼睛,公主见状,细声细气道:「驸马,为何闷闷不乐?」
「没……许是有些晕车。」
「那你今夜好好歇息吧,千万莫要乱跑。」
听她语气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又瞟了眼那凳子——只是春凳的红漆而已。
正暗笑自己杯弓蛇影,窗外有宫人说话,曰「上师有请」,公主应了一声,随即被两个高大宫女连着凳子端去了门外。
只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
正犹豫要不要夜探慈因寺,门外,忽地走过一群低矮的宫女,似在窃窃私语:「公主又被叫去了?」
「是啊,作孽啊……」
「若燕家人还在就好了,他们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幸而燕家的金童已有了,就只能委屈公主了!」
「嘘!」
那几名宫女远去了,依旧低声说着话。
想起公主离去前让我不要乱跑的忠告,我掀了被子,换上一身暗色衣裳,出门前,还不忘扯下一块布料,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
好笑,
我不乱跑,还怎么推动剧情?
合上房门,我偷偷了跟上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那队宫女低头往前走着,却没有再闲聊。
这支沉默的队伍从钟楼过宝寺,又过莲池和精舍,最后停在了一个昏红大敞的舍门之前。
这之后,她们一个个排队进入房间,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没有再跟着,而是绕到另一边窗户,将窗纸戳开一个小孔。
令人惊讶的是,那房内居然是一个赤体袒身、盘腿而坐的和尚,头皮上足有十几个戒疤,那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的样子,倒真有几分金身活佛的样子。
然而下一刻,一个宫女爬到了那金铜色的身躯上。
即便她极力忍耐,仍旧从口中发出了痛苦、模糊的呻吟声。
不过时间不长,她很快就下去了,接着,是下一个宫女……
明白那些沉默的宫女都在沉默忍受着什么,我瞠大眼睛,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谁知下一刻,那和尚似有所感,一脚踢开了身上的女子。
「有人!」
在一片哗然之中,我顺着来时路,迅速返回公主寝居。
大门开着,凳子公主正坐在桌边,她的盖头已经取下来了,下面是个眉眼细长、神情忧愁的瘦小少女。
「你出去了?」
「是。」我坦然道,一转身到那桌边坐下,「公主要揭发我么?」
「唉……」
她长长地叹气:「他和你一样,也是不听我的话。」
「他?」
「三年前,也有一个苏招梅来过这里,我曾经见过他。」
公主说着,将自己挪近了些,一双细长的眼睛忧郁地望着我:「仔细看,你们还有点像呢。」
闻言,我激动不已:「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她动动唇,刚要说话,身后的门忽然被轰然推开,数十米金吾卫蜂拥而入,将我如小鸡崽一般拖去了走廊!
公主试图喝止他们,却被一把推倒,狠狠摔在了地上。
被彻底拖入黑暗之前,我朝着身后大吼一声:「公主,你曾见到的那个人,是我哥哥!」
这之后,我被众卫士拖到了那个昏红的房间。
太监在前面苦口婆心:「上师想要你做明妃,这是你的福气到了,还不快谢恩?」
我呸了一口:「这福气送你,你要不要啊?」
随着灯烛被点亮,一双金棕色的赤脚渐渐在红光中浮现,那身披袈裟的和尚在妖红色的烛光中盘腿而坐,如一座金身的活佛。
不知他是从哪里说话的,总之,我的确听到了一道威严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外面偷窥?」
真的假的,蒙住脸也能认?
我自然死不松口:「你认错人了。」
「我绝不会认错。」
说罢,那和尚拿出手边的金刚杵,朝我虚虚一指!
我头上的纶巾顿时碎裂,和梳得严严实实的男髻一齐掉在了地上!
摸着自己散乱的头发,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那些议论的宫女、深夜的队伍、大敞的宫门、昏红的房间……
这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针对我的陷阱!
我一咬牙:「所以,我哥哥是被你们害了?」
「切勿谤佛。」闻言,和尚无动于衷,「他如今是佛祖座下的金童。」
「我不信。」
「他是自愿的。」
「我不信!」
众人噤若寒蝉。
黑暗中,那金身和尚披着袈裟,神情慈悲:「无妨,你总会相信的。」
说罢,他转向肃立的金吾卫:
「将她打下金刚地狱。」
所谓的金刚地狱,就是一个无门无窗,仅有一个小小出口的房间,里面遍地铺着铜皮。
就着四壁的昏暗灯光,我看到了另一角足有数十尺高的巨鼎。
那外壁上浮凸着各色字符花纹,隐约是高山祥云,日月星空,中间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佛陀。
被关进房间后,我沿着那鼎转了一圈,这才看清了那佛陀的原貌。
只见「祂」双手结定印,螺发肉髻眉弯如弓,跏趺坐于一头矮脚驴上,底下还有相背而卧的人,腰间缠着一个奇怪的花鼓。
我正试着攀援上去,用手一点点触摸分辨,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细弱的呼唤:
「苏娘子,苏娘子……」
回头看,那小小的出入口打开了,露出一幅红色的裙裾。
「公主?」
见凳子公主不停挪动着,显得慌乱不安,我摇摇头:「没用的,公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知道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狭窄的视野里,对方双目闪烁,竟一把掀起了裙摆下的凳子!
不可置信!
那,那瘦弱的上身居然直接长在凳子上!
那凳子圆鼓鼓的,看上去已不像凳子了,其实更像……这样的状态下,她怎么还能活着,还能说话?!
见状,身后的金吾卫顿时躁动起来,似乎想要过来制止。
公主尖声道:「你没有听说『阿姐鼓』?」
我惊呆了,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却见她两只细长的手臂伸进来抓挠,声音凄厉:「不是想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吗?
「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犹豫一下,走近几步,公主抓住我快速低语几句,下一刻便将我狠狠推倒在地。
她离开后,出入口又一次封住了。
我这才发现,房间里渐渐热了,脚底更是滚烫令人难以忍耐,为了躲避高温,只得又一次爬到鼎上去。
这次没人打扰,我终于看清了那花鼓一边的凸起。
那,竟是一张人脸!
再看那佛陀座下的怪驴筋肉裸露,披着满头乱发,身下竟然是人形的双手双腿!
倒骑死人尸,腰缠人头鼓?!
这到底是佛祖,还是邪祀?
无边恐惧之下,我不顾铜皮滚烫,连滚带爬跑去另一个角落躲着,不远处,那大鼎依旧立在原地,张开沉默而森然的獠牙。
我忽然心生悲哀——或许,哥哥也曾经下过这金刚地狱,受火烤之刑?
再看那佛陀所骑的驴,那乱发下的面孔,竟感觉有几分眼熟……
「哥哥,那是不是你?」
无人回答。
此刻的铜皮已滚烫到不能站人,透过轻薄的靴底,我甚至听到了皮肉被烫焦的滋滋声。
我想,我大概率要死了。
趁着意识还坚挺,我脱下上衣,将仅剩的东西都摆在了上面,很可惜,除了一把细软,一只小像,还有公主趁说话偷偷给我的一柄利刃,
只剩一把土了。
看着那把土,我想起了前几日见过的大金曼陀罗。
「其实,那不是花。」
「确切地说,那是个微缩的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在一个罩子里,不停地变化、摧毁与重建。」
「这之后……毁去的城池变成泥巴,死去的百姓成了泥巴,一切都成了泥巴。」
此刻,那红纱的小像摆在面前,被热气熏得微微摇摆,我这才发现,这里每一块地板都绘着类似天平的符号。
我将那块泥巴放在天平的一端:「看完那朵花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一块泥巴。
「原来,我也只有这块泥巴。」
说着,我将小像放在天平的另一头:「现在,我把这块泥巴送给你。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此刻,我的双腿都已被滚烫的铜板粘连住,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意识渐渐恍惚之际,我又摸到了那把匕首。
公主好心,但我并不想就此自裁。
毕竟我很想知道,这样恐怖的佛陀,见我宁死也不肯皈依于「祂」,会是多么不甘与愤怒?
怀揣着这样恶毒的想法,我盘腿而坐,忍受着双腿处骨肉沸腾的剧痛,很快,不光意识,就连痛楚都在渐渐远离……
下一秒,腿下滋滋的烧烫声消失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凉气,大面积地渗进我的每片骨肉,身体本来布满了龟裂的缝隙,此时正逐渐被抚平愈合……
倒下的瞬间,歪斜的视野里,竟出现了一幅飘摇、逶迤的衣袂。
那洁净的履尖走过处,那赤红的铜板瞬间熄灭,寸寸绽开一簇簇白莲。
那衣袂的主人来到我身后,伸出冰凉的手掌,将我无力支撑的头搁在自己膝上:
「你的礼物,我收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一道凉丝丝的水流倾泻在我高热的颈项间,霎时带来一片难以言语的清凉舒爽。
四肢的疼痛,瞬间消失了。
模糊的视野里,一道墨蓝色旋转的星河从头顶贯空而过,消失在洁白温润的地面上,环顾两旁,高山如聚,山谷深邃,不知通往何处。
我勉强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影身上。
那身影伸出清凉的四肢,缓缓缠绕着我受伤的双手双腿,那烧伤的痕迹渐渐消退,如爬虫一般攀附在对方的衣袂上,仿佛一道道鲜艳的花纹。
「是你救了我?」
「……不是救,是交换。」
身后,缠绕着我的身躯渐渐松开,「因为你呼唤我。」
「我才能来到你身边。」
话语之中,颇含深意。
颇感好奇的我,用力抓了下手边的山石。
那石头通体润泽,触感柔软,下一刻便从手中蜿蜒逃走,飞快地钻进了黑暗里。
一片衣袂拂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这是黑太岁。」
「黑太岁?」
「嗯。」
此刻,我,眼前是流动的山,静止的水,一道永恒旋转的星河覆压着黑土。
「这里就是四纬世界?」
「你也可以叫它黑山。」
身后的人垂下头,那绸缎般的长发流淌了我满身,如流水一样笼罩着我:「黑山,是我等经营的所在。」
他说着,随意抓起一块碎石轻轻一丢,那石头便定在了空中:
「在这里,时间是无序的、混乱的。」
对方将那块山石拿回手中,过程里,那山石呈现一条线状静止于空中,然而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满手空气。
「你抓不到,是因为那石头停留在了其他时间。」
说着,他拿起面前的一块,在我手掌心里写下了一行字符。
那是一组复杂、古奥、精深的符号,不同于任何我见过的文字,手指触碰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
「阿……修……罗。」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不禁有些困惑:「阿修罗……你为何要救我?
「只因为,我是第一个供奉你的人?」
「因为……」
那缎子般的长发披散在微光的身躯,眼前的「人」轻叹口气,有一种静默的美丽与寂寥,
「你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做到。」
「我的承诺?」
话音落下,在兰因寺的记忆一股脑涌来,我瞬间哑然。
「去吧。」
阿修罗伸手一指,指向黯淡无光的黑山深处,
「我会在一直在你身边。」
再次醒来的我,仍然躺在那昏暗的房间里,身下的铜板已经烧红了,触感却并不滚烫,
仿佛我所在的时间发生了错乱。
黑山时空的法则,似乎影响到了这个房间。
不只如此,我身边还掉着许多油黑色的碎屑,它们四下蜿蜒,短短数秒便爬得满地都是,我正躺在上面思考对策,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上师,已经整整一夜了。」
「嗯。」
说着,那低矮的洞口被打开了,金身和尚弯腰钻了进来。
下一秒,目光,逐渐崩裂:
「你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
「……」
我望着对方,翕动嘴唇,却只能吐出破碎的字句,对方见我奄奄一息的样子,便大发慈悲地走近,将那颗光溜溜卤蛋一样的头颅贴到我嘴边:
「你说什么?」
「我说……」
我从衣袖里摸出那把匕首,「我要你死!」
下一秒,被我一口气划破脖颈的和尚捂住喷血的伤口,怒目圆睁:「!!!」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断裂的气管却不支持他发出一个简短的字符,因为忌惮我手中的匕首,最终也只能阴冷地望着我,拖着残躯爬到了鼎上,
也不知那鼎到底通往哪里。
因为他明明跳下去了,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声。
这之后,我将那小像和匕首收好,沿着那狭窄的小口钻了出去,门外,几名金吾卫看着完好无损的我,似乎看到了什么比恶鬼还恐怖的东西。
我朝他们亮了亮手里带血的匕首:「我已将他杀了!
「不过肉体凡胎,哪有什么狗屁金身?」
手持匕首,我要金吾卫带我面圣,去揭穿那假和尚的真面目。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
我冷道:「别忘了,我还是天子门生,新科探花!」
一炷香后,我被金吾卫押着,来到了慈因寺山门。
只见前方高筑讲经台,台上坐着个鸡皮鹤发,满头戒疤的老和尚,皇帝依旧黄袍加身,冕旒盖头,沉沉地坐在一旁,下首则是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的一众举子。
放眼望去,山门处林林总总足有百人。
实际上,之前在金刚地狱里,凳子公主并没有告诉我哥哥的去向,而是告诉了我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秘密。
——皇帝,早已死了。
下一刻,我扬起嗓子,朝着下面的泱泱举子大喊:「别傻了,你们侍奉的皇帝是一个死人!」
话音刚落,耳旁那错落有致的念经声忽然一乱,
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的按钮,立时天地无光,大风顿起!
那老和尚头一抬,无数个诡异的眼珠在那戒疤中涌现着,原来鬼鬼祟祟的诵经声也从单一的声音分裂为几种破碎、骇人的咆哮与呢喃声,众举子如同忽然惊醒,茫然地看向高台上的皇帝。
我趁乱摆脱了金吾卫,一面往人群里逃,一面回头大吼:「陛下,你敢不敢摘下头上的冕旒,让我们瞻仰一下圣容?」
闻言,众举子议论纷纷,面上浮现了惶恐之色,一旁的大太监气急败坏:「你在妖言惑众!」
在这天地混乱的嘈杂声里,皇帝动了。
他僵硬地正了正衣冠,先是迈出左脚,接着又迈出了右脚——似乎是想要站起来,然而起身的那一刻却失去了平衡,一口气从高台上滚落——
下一秒,那沉重的冕旒连同脆弱的脖颈,竟然一齐摔断了!
瞧那断口处紫黑的淤血,老皇帝早已死了不知多久了!
不知是何方神圣,令他还停留在死亡前一刻的仪态,不肯罢休,滚在一旁的惨白头颅还在说话:「我治下的嘉和之年,是太平盛世!」
「是谁!是谁坏我贤君之名?!」
这场景太过崩乱。
众举子顿时作鸟兽散,我见势不妙,也随着冲散的人流向山门下逃去。
站在原地的仅剩一个状元孙飞翔,对方夷然不惧,反倒指着我的方向,正气凛然:
「胡说八道!!陛下一定是被你这妖人所害!……」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金吾卫一枪朔进了心窝。
一路向下奔逃的我,不知不觉,身后的队伍竟越拉越长!
回头看,众人如迷失的惊雀,各自散入山林之中。
我趁着混乱,逃入一处狭窄的山丘背后,却发现此处正躲着几个进士,一个个骂骂咧咧,推推嚷嚷,我叫他们小心惹来金吾卫,几人却置之不理。
见状,我拿出匕首抵住一人后心:
「叫你噤声!听不懂人话?」
那人被后心的刺痛提醒,连忙举起双手:「好汉,有话好说!」
听到那熟悉的声调,我将人扳过来:「大伟?」
对方看见我,又惊又喜:「苏兄?!」
一边寒暄,还不忘点评我披头散发的尊容:「你,你怎么看起来女里女气的?」
「新换的发型。」
说罢,我拿匕首割下一条衣裳,将那红纱的小像紧紧缠住,挂在了脖子上。
从那密室出来后,那红纱的下摆出现了几条花纹,如同被火焰燎焦了一般。
大伟也想伸手来摸,被我一个眼神吓退,嘴里嗫嚅道:「苏兄,这是什么呀?」
我连忙捂住那受伤的小像:
「是我的男菩萨。」
见我手持利刃不像好惹的,另外几人消停了许多,我刚想叫他们分散逃,却发现山丘后方立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谁?!」
那人影古怪地趴在山石上,裂开的阔嘴里滴落着涎水,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各位大人,你们为何聚在此处呀~~」
原来是个画风诡异的太监。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拽住领子,迎着发青的阔面打了一拳!
经过一系列不可描述的料理方式,该太监迅速变成了死太监。
众人见状无一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后由大伟推选我为主,大伙听我指挥,纷纷散往四周寻找出路。
只可惜,绕了一炷香时间,我们又在原地碰了头。
众人有苦难言:「苏探花,这可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
只恐怕,这里与黑山一样,是一个时间与空间都混乱的所在。
恰在此时,几名进士拿来一张白色旗帜:「苏探花,这是我们在附近找到的,你看?」
我一眼,便看到了那旗帜上的符号和角落里的半个血手印。
可,可上次,我明明记得我将它埋在了宫墙底下?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我拿起白旗,满心震惊,「难不成……这个慈因寺是假的,我们还在皇城之中?」
刚起此念,耳边便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喊声:
「苏招梅……」
「苏招梅!」
我乍然回头,一瞬间,整个山林在面前,如同淋湿的水墨画一般消融殆尽了。
回顾四周,我正身在黑沉沉的宫墙之下,手里还拿着那个血迹斑斑的白旗。
而那些追随我的进士们,此刻则在附近游荡着,双目放空,还在对着我说话:
「苏探花!你要往哪里去?」
「苏兄!」
我没回复他们,而是直视着面前的两人。
其中一人,是明明有一双瞽目,却能明察秋毫的老头。
另一人,却是我曾在贡院说过话的紫衣官员,对方诧异地望着我:「苏招梅,你不是苏招梅吗?你来说说,皇城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摇摇头:「说来话长。」
「而且我也不是苏招梅,苏招梅是我哥哥。」
「那你?」
「我是他妹妹,苏澪雪。」
「怪不得我记得这个名字……」紫衣官员闻言,面色惊怖,「三年前,作为主考官,我曾在考前收到他的行卷,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六月雪接下话头,一双瞽目凝视着我:
「想必,你已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点头:「我自然知道,但以我的力量无法抗衡他们,如之奈何?」
两人闻言,望着四处游魂般行走的进士们,俱是一声叹息。
紫衣官员扶住老头,下一刻竟双膝跪地,声音颤抖:「六月雪,在下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如今才知宇宙渺茫,多有不明之理,更有未至之处,只望你不计前嫌,看在我的分上,救救这些后生……」
老头见状,面皮一阵抽搐:「王大人快请起!」
「老朽不过一个下九流,当不得你如此跪求!」
「你先瞧瞧,瞧瞧这些学生!」王大人说着,将头狠狠磕在宫砖上,登时便满面鲜血,「他们还年轻,万不可被这鬼蜮迷了心志!」
被他的悲愤触动,我也不禁双眼发热,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老头见状,长叹一声:「也罢,不过一把老骨头,又有什么好顾惜的?」
说着,便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
烧伤、烫伤、割裂伤,那条手臂上已然没有一块好皮,对方又从腰间解下一把铜钱剑,深吸一口气,对准伤痕累累的手腕,又狠狠划了一刀!
这一刀深可见骨,血箭飙射,然而那鲜血淅淅沥沥滴在肮脏的白旗上,却没有什么反应。
「不够,还不够。」六月雪悲凉地摇头,「『祂』还不满足。」
说着,他重新祭出那把剑,只是这次,对准的是自己的眼睛。
下一秒,连王大人也不禁惨叫一声:
「六月雪!」
两颗惨红的眼球掉在白旗上,拖着长长血渍。
下一刻,平地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几乎令神魂震裂!
只见原先四散如幽魂般的进士们纷纷摔倒在地,抱头大喊,云层中雷光不断,隐约可以看到深处盘踞着一条赤红的东西,似乎正高高地俯视着我们,仿佛在俯视蝼蚁。
六月雪献祭了双目后,摸索着用铜钱剑撑住身体:「别看。」
「我所侍奉的对象,同样是残暴混沌的……只要被『祂』盯上,你这一生都无法逃脱。」
闻言,我和王大人连忙移开眼睛,一左一右扶住眼前虚弱的六月雪。
「祂们,也有不同的秉性么?」
「那是自然,就和人类一样,祂们之中有荒淫的,残暴的,自然也有仁慈的,明睿的……」
老人说着,指向四周:「快,将他们叫上,能逃一个是一个!」
此刻,深陷于梦境中的进士们已渐渐醒来,面对四处漆黑的皇城,显然都有些摸不清状况。身后,大伟一把抓住我:「苏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先出了皇城!」
说着,我喊他背起六月雪,又叫上附近醒来的进士们,一同冲出了这个荒芜的庭院。
雷声在一阵可怕的翻滚后退去了。
此刻,整个皇城静悄悄的。
逃出去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许多醒来的进士,队伍也愈发壮大,面对那些追击而来的金吾卫,不少人抢了刀枪,蒙头就上,竟然真被我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从一条走车马的小门逃出后,我们正为了逃去哪里争论不休,大伟忽然道:「去北方。」
「皇帝鞭长莫及,我们还有机会,正好,我姑父还有船在金陵渡口……」
王大人闻言一挥手:「那还等什么!
「诸位都是我大敏朝的未来,又怎能白白折于此地?!」
见王翰林拍板,众举子不再犹豫,有几个有点钱的便去赁了马车来,十数个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足足行了两天一夜才来到京郊。
然而众人刚登上渡船,正整装待发,有几个眼尖的望向远方:
「你们看!」
前方码头上,忽然闯进了一众和兵带甲的金吾卫!
此刻船帆鼓满,江边却一丝风也无,眼见那些金吾卫就要攀船而上,六月雪忽然抓住我手臂,用一对滴血的眼眶死死凝着我:
「燕家女,照顾好我唯一的徒弟!」
「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对方已将那柄铜钱剑竖起,狠狠捅入了自己的咽喉!
随后,那凄惨的身躯如破皮口袋般倒下。
大风,骤起!
江船,终究是距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众人经历了奔波和一系列惊吓,早已累瘫在船板上爬不起来。
我正用那白旗盖住六月雪的遗体,却见那旗帜渐渐隆起,从下面爬出一名大眼睛少女,那少女见我们一个个瞪眼望着她,神色略显茫然。
王大人上前一步:「你,便是他的徒弟?」
少女回身一看,看到老人凄惨死去的身躯,登时尖叫起来,众人默默地看着她伏在尸体上痛哭流涕,并没有人喝止。
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只是还在流泪。
我低声道:「你师父将你送来,希望我们能带你一起走。」
「去哪里?」
我望一眼依旧漆黑的天幕,喃喃道:「去寻一个真正的乐土吧,应该是。」
见她望着我发愣,我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玉子。」
「好,玉子。」
在接下来的航行中,我们处置好了玉子,却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大伟颇有些焦头烂额:「船上没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是商船,也没有配渔网。」
「那怎么办?」
王大人贵为翰林,却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大家可以拿拿主意,多参详参详。」
我举手:「我们可以在下一个码头停靠,补充一下食物。」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只是短暂停一停,应该也不要紧。」
「是呀,是这个理!」
船上还有几名船工副手,听了我们的建议,便将船只靠岸,渐渐靠近下一个码头。
此刻天已麻麻亮,本该繁忙的港口却空无一人,我正想带着几个人上岸看一看,却见前面火光冲天,隐隐听到一阵缥缈的歌声: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圣女……降临……白莲重生……」
迷蒙的烟雾中,渐渐出现了一众举着火把、头缠白布的男子,他们口念佛号,神情肃穆,一人手持一把苍白的火炬,眼见就要走近了。
注意力立即被那些火炬吸引,我连忙将身边人一扯:「走!
「快回船!」
众人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经过皇城那件事,早已杯弓蛇影,当下转身就跑,船工见状立刻起锚,扯起风帆,大船渐渐驶离了港口。
直到那些人在岸上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几个进士才来问我:「苏探花,刚才是怎么了?」
「那些火炬,是人腿骨做的。」
小时候,因为山居常闹饥荒,死尸前脚刚埋进去,后脚就被挖出来了。
也因此,我一直记得人骨的样子:「一个藐视人命的教派,又会对有我们有什么仁慈?」
众人闻言,顿时噤若寒蝉。
一旁的玉子早已不哭了,却是用那双大眼睛忧愁地望着远方:「……那是白莲教,他们供奉的是无生老母。」
「据说人死后,无生老母会将信徒接到真空乐土,从此以后,永远不会有饥寒冻饿。」
闻言,众人默默无语。
我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红纱布裹的小像,忍不住自言自语:「乐土,乐土……
「为什么乐土只能在死后有,不能在生时寻?」
渡江第三日,船上的干粮已经消耗殆尽。
不知江水浑浊,喝了会拉肚子,几个人不听船工劝告,很快便拉到虚脱,躺在船舱里奄奄一息。
不到半天,又有几人为了仅剩的一点清水大打出手。
王大人摇摇头:「下一个渡口停岸吧,我们去寻些吃喝。」
靠岸后,他果然带着几个交好的进士下了船,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我带着大伟和玉子走入黑漆漆的港口,只见遍地都是横流的污水,路牙上躺着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人形,近看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肮脏的巷道中,渐渐走来两个瘦弱的小吏。
我们刚要打个招呼,却见他们跨过死尸,满脸嫌恶:「这瘟疫到底要闹多久!
「你去,把这几个病得要死的处理掉,老爷们心善,可看不得这些!」
「我才不去,要去也是你去!」
两人推诿着,互相又说不动对方,只得举起的手中的梆子,有气无力地敲了两下。
直到一个小吏抬头看见我们,立时惊喜道:「你瞧!
「新鲜的米肉!」
「是也!这几个瞧着不像有病!」
说罢,两人抽出腰刀,便歪歪斜斜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下一秒,大伟借着自己身强力壮,毫不费力直捣两拳,把两人干趴下了,又转头问我:「苏兄,你看?」
我心灰意冷地摇头:「这里除了米肉,不会有别的食物的。
「走吧。」
回到船上后,忽然听到有人在船下呼喊:
「诸位,你们先走一步。」
远远望去,却是领着几个进士的王翰林,我有些莫名:「您不随我们一起走?」
船下,那瘦高的人影叹了口气:「此处莫谈粮食,就连树皮都已被啃食殆尽……已是人皆相食!」
「北方的情况如此恶劣,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又怎能弃百姓于不顾?」
「可是,大人——」
王翰林朝我们罢了摆手,领着几个进士,转身走入昏暗之中。
目送他们远去,大船渐渐离岸,沿途传来一阵低低的模糊的歌声。
一开始,那歌声只是断断续续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歌声显得更苍凉,更粗犷,无数濒死的人在发出绝唱: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四野昏暗,渐渐弥漫开凄苦的哭声,伴着江畔鬼嗥似的风声,几乎令人汗毛直竖。
难得一路顺风,船走得又稳又快,最多一日就能到我出发前的渔港,可众人并无喜色,尤其是大伟,对着滔滔江水注目良久,忽然怒骂一声:
「嘉和之年,什么狗屁盛世!」
众进士听他大发谤语,却无一人反驳,我却笑了一声:
「是盛世啊,是皇帝一个人的盛世!」
这话一出口,便有人附和着笑,到最后,笑的人越来越多,哭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片混乱的声音中,忽然飘来一道阴沉诡异的怒喝:
「是谁毁我贤名?」
众人闻声看去。
只见身后滔滔江水之中,却浮着一个廓大漆黑的巨鼎,鼎边还立着一个明黄色的人影。
大伟眼力最好,顿时惊叫一声:「是皇帝!」
只见那人影披着一头乱发,面色灰白,明明是死了许久的样子,口中却还在喝骂不绝:「乱臣贼子,该杀!
「竟敢大放厥词,毁我国祚!」
死人说话,这一幕无比诡异恐怖,但众举子丝毫不惧,反倒将平生从未有过的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呸!狗皇帝!」
「不!狗都比你会当皇帝!」
「瞧大敏朝被你祸祸的,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许是双拳难敌四手,死去的皇帝不再作口舌之争,而是将一双翻白的眼直直望向我:「燕家女,不要跑!」
「你才是斗姥最想要的玉女!」
我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玉子在我身边,因为惊恐,眼睛显得格外大:「斗姥……那是天竺国的佛陀,传说当斗姥获得了足够的牺牲,就会以某个方式降临到这个世界。」
「绝不能,绝不能让『祂』来到人间……」
「如果还是来了呢?」
「人间的时空无法影响到这些存在,」她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铜钱剑,「一旦斗姥降临,人间即会沦为地狱!」
说罢,她再次打开了那张糊满了污血的白旗,用铜钱剑割下长发,摆在天平的一头。
「来不及了,只能让船更快些……否则那鼎追上来,一定会将大船击沉!」
再看众人还在骂战,但那怪异的大鼎的确在快速拉近距离!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
眼见她将全部长发割下,但大船的速度却几乎没有变化,我心焦不已:「可还有别的办法?!」
玉子抬眼看我,一双明净的大眼睛此刻满是泪水:「师父怜爱我,从不肯令我献祭,我也是第一次做。」
大伟急得直跺脚:「那到底怎么做,你来教我们啊!」
「你们要按这个顺序,发、齿、耳、眼、手、足……」说着,少女忽然忍住哭泣,将一把小钳伸到自己口中,硬生生夹爆了一颗牙齿!
带血的臼齿落在白旗上,大船忽然肉眼可见地一震!
「不!」
被少女惨烈的尖叫狠狠刺痛的我,忽然抱头大喊:「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大伟试图安抚我:「没事,不就是拔牙割耳嘛!
「你们歇着,换我来。」
几个围观的学生闻言,纷纷附和。
「闭嘴!没了牙齿,又没吃的,你们早晚活活饿死!」我闻言怒骂,「放我下去,狗皇帝想要的是我!」
玉子满嘴鲜血,望着我嗫嚅:「可是,你不是姓苏吗?」
这重要吗?
事已至此,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打定主意后,我让船工将船舱里备用的小船放到江里,自己则孤身一人,顺着缆绳跳到小船上。
身后,大船渐远,玉子扶在船边,忽然朝我大喊一句:「如果『祂』真的来了,你记得……时间……那个世界……土壤……」
大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我试图站起身仔细听一听,却见皇帝已发现了我,那广廓的大鼎忽然提速,远远地向着我的小船驶来!
此刻的小船已靠近黑山地界,但两岸密密榕树,声声惊猿,并不见那巍峨的群山。
回头看,那大鼎距离我不过数尺而已!
我坐于船底,将那红纱的小像举在胸前,口中不住喃喃:「阿修罗,阿修罗……
「带我去黑山!
「带我去你身边……!」
身后,一对冰凉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汹涌的气流随之涌入船体,让狭窄的船身急速颠簸起来,本来平静的江畔忽然起了风浪,甚至将站着的皇帝掀回了鼎中!
下一刻,窄船被巨浪一推,整个向江岸冲去!
冲入密林的刹那,眼前天光一变,巍峨的黑山再次出现在眼前!
在那流动的山谷之间,立着一个高大修长、散发微光的身影,那身影朝我垂下两边宽广的袖幅,那邀请的姿态,是那样神圣、那样仁慈!
「阿修罗!」
我一路狂奔,试图在最快的时间里逃入黑山,回头看一眼大鼎,却见那鼎也被冲倒在江边,发出煮沸了一般的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爬。
奔跑中,我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景象:
一个怪东西追上来了——
「祂」看起来像佛,头顶一轮神圣的金色光轮,螺发肉髻胖身,双眼细长到鬓,双手结卍定印。
但这个佛却有着一对短小畸形的下肢,只能依靠下身的坐骑往前爬动,随着对方快速接近,我也在那腰间看到一个血红的大鼓。
那鼓边,还垂着一个小小的头颅,被压缩到了拳头大小……
我只远望一眼,眼泪便飙了出来:「公主!」
无论我跑得多快,那可怕的东西仍然渐渐追上了我,并且一边追一边对着黑山的方向发出怪啸:「阿修罗,妐妑妔!壌壍埙壏壐壑壒压壔!」
阿修罗闻言,厉喝一声:「斗姥!夞夡夣!」
他们,似乎在争抢我的所有权!
我一面狂奔,一面从喉咙里发出嘶吼:「阿修罗!我属于你!
「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求你了!」
我绝不愿意被做成血驴子,
也不愿意被捏成拳头鼓!
话音未落,黑山一下子到了眼前,那散发着微光的人影张开了一道宽大的袖子,而我收势不住,竟整个人都钻进了里面!
面前,再次出现了白水黑山的小世界。
此刻的我早已精疲力尽,整个人都累到瘫在地上。
许是进入了袖子的原因,我竟能透过阿修罗的眼睛,看到那个刚刚出世的斗姥,对方骑在血驴子上,举起自己两个畸形的下足:「燕家女!
「燕家女!」
斗姥愤怒的点似乎在我——因为缺少一个元素,使「祂」不能完美而健全地降临在这个世界。
阿修罗不为所动:「她已将一切付诸我。
「她属于我。」
话音刚落,那佛陀张开阔嘴,猛然喷出一阵黑雾!
打,打起来了?!
这世界显然是脆弱的。
因为下一刻,那静止的白水河就被黑雾撕破,厮打中的斗姥弃了腰鼓,丢了血驴子,竟就这么沿着河岸爬了上来!
下一刻,无数微光自河边升起,似一张蛛网牢牢捆缚住「祂」的手脚!
这是属于「祂们」的争斗。
朴素,
原始,
难以理解,
不可描述。
虽然目前看来,是阿修罗占了上风。
然而,见我远远躲在黑山里隔岸观火,那东西心有不甘,竟扭头撕咬起自己的肢体!
开始是那结印的双手,接着是畸形的双足……
很快,抛弃了自己手脚的斗姥挣脱出了身子,远远的河对岸出现了一个散着微光的身影,那身影伸手一指,黑山便开始加速流动!
我躲在一群黑黢黢扭动的黑太岁中,忽然发现里面混着一个肉色的长凳!
没错!,
正是我曾在裴宅见到的那只!
说迟但快,我一个飞身上去,猛地扑到那凳子身上,抓住那滑腻腻的前肢:「走!」
凳子吃了一惊,撂开四肢就跑!
我努力控制着方向,往山谷深处逃去,却见身后那怪异的佛陀已经飞近了!
见我愈逃愈远,「祂」怒吼一声,随即连身子也不要了,光留一个丑陋的大头,那细长的眉眼已经完全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触手,在空中飞速地向我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