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青梅竹马追妻火葬场小说?(原创)

我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冷落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谢重楼来说,并不公平。

可那并不是梦,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五年。

一千多个日夜,如同钝刀一点点裁下我心头十六载的热切。

那种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谢重楼,缓缓道:「如果,那不是梦呢?」

10

他神情蓦然一凛。

我却短短一瞬就卸了力,无奈地揉着额头:「罢了,你只当我在胡说八道。」

气氛安静片刻,一时间,掠过我们耳畔的只有风声。

「你梦中除了我们与沈袖,旁人呢?」

谢重楼忽然又问我,

「倘若我真要与你退婚,我爹娘第一个不同意。你梦里的他们呢?」

他们……

谢伯父谢伯母,在我嫁过去不到一年时,便双双病逝。

临行前,谢伯母还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昭昭,你不要太难过了。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后,重楼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这些都告诉了谢重楼,他听完,沉默片刻,笃定地告诉我:「我娘说得对。」

「昭昭,纵使伤了自己,我也不舍得伤你分毫,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除非你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谢重楼。」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凝视我的眼睛,然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这个吻温柔但热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从谢重楼那里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发颤:「……谢重楼,这是佛门净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开了一点,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着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变,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你不放开我,那个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它成真。」

后来山间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将我一路送到厢房,与母亲相会,又拒绝了母亲的邀请,不撑伞便往山下走。

走了两步,谢重楼忽然停住,转头望向我:

「西南边陲动乱,圣上已下旨命我带兵平乱——昭昭,我去给你挣诰命了,等我回来,我就去请旨重新赐婚,好不好?」

这道嗓音,奇异地与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承诺相合。

我难以抑制心头悸动,倚着走廊用力点头,也庄重应声:「好!」

可隔着雨帘,一团模糊里,我却始终无法看清谢重楼的眼睛。

他走后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报频频传出。

父亲上朝回来时总会带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小兵所救,已将对方提为副将。

寥寥几语,听上去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握着篆刻刀,细细雕刻着手里的长簪,想等谢重楼凯旋之日送给他。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想或许前世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而我与谢重楼的婚事,也会如我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就在这时,父亲告诉我,他要班师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系着滚白毛的艳红斗篷,发间插着谢重楼送的春海棠发簪,站在城门外等他。

小织劝我在马车内等,我摇摇头:「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着吧。」

临近午时,远远的有兵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这一日,谢重楼来太傅府提了退亲。

下一瞬,兵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骏马驮着两个人直奔过来。

马蹄踏雪,溅起细碎的白。

我一瞬间如坠冰窟。

坐在前面一袭蓝裙、腰佩长剑的,是神采飞扬的沈袖。

而她身后,用斗篷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扫过来的少年,正是谢重楼。

11

马在我面前蓦然停住,高高扬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只是定定瞧着谢重楼。

未从我脸上看到惊慌与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冲我挑了挑眉:「陆大小姐,你在等谁?」

「自然是等你。」

不等谢重楼答话,他身前的沈袖已经轻笑一声,向后靠了靠,姿态亲昵:

「陆姑娘既然与谢将军退婚,你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你自去寻你的良人,怎么又来纠缠旧爱?」

她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拢了拢披风,安静道:「这是我和谢重楼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我在西南战场救他一命,谢将军打算以身相许,来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记忆里,这分明是该一年后发生的事,如今却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这么想的吗,谢重楼?」

我不再看沈袖,只将目光落在谢重楼身上,他侧头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万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况……陆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么反倒不开心了?真当自己是小仙女啊,谁都得等着你?」

话里的嘲讽意味浓重,与前世的谢重楼几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在去西南平乱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识抬手,扶了扶发间的春海棠发簪,抬眼望着他:

「是你说,你要去西南战场为我挣一个诰命,等回来后,便请太后为我们重新赐婚。也是你说,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只要我不放开,你便不会放弃我。」

谢重楼眼中掠过一丝恼怒:「我现在反悔了,不喜欢你了,不行吗?」

「陆昭懿。」

沈袖又一次开口了,她用混合着轻视的怜悯目光望着我,淡声道,

「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给自己留些体面吧,何必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纠缠?

我扯着唇角缓缓笑起来: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严,只是沈小姐似乎忘记了,你同为闺阁女子,却在众目睽睽下与谢将军同乘一骑,怕是更不妥当。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则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后,谢重楼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为阿袖同你们这些娇娇弱弱的闺中娇花一样?陆大小姐,我还要回宫复命,你我缘分已尽,不要再来纠缠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带着沈袖策马而去。

身后的小织扑过来,抓着我的手,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

我低头望去,才发现指甲嵌进掌心,满手是血,连着那支被我紧握的白玉长簪,也被染得一片鲜红。

「姑娘先上马车,先回太傅府……」她抖着嘴唇劝我,「姑娘身子将好,断不可再冻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着她劝说上了马车。

车内点着炭炉,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渐渐有了知觉。

我忽然道:「那不是谢重楼。」

小织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姑娘说不是便不是了——谢将军这样轻待姑娘,将军府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她没听进去。

但并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谢重楼。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说他不信天命,不信缘分。

可方才,那个人骑在马上,亲口告诉我:「你我缘分已尽。」

他不是谢重楼,他不会是谢重楼。

前世种种我也未曾往这里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乱神之事,并不只是神话传闻。

我靠着这一点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勉力支撑着自己回到太傅府,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藏书阁。

外面也有消息时不时传进府中。

据说谢重楼入宫谢恩时,带上了沈袖,还想让皇上为他们赐婚。

拟旨时却让太后拦住,只说谢重楼毕竟不久前才与我退婚,这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接着宣平候府便派人亲自登门,将沈袖接了回去。

「据说那沈姑娘是宣平候亡妻所生,虽为嫡女,宣平候续弦后,她日子却过得并不好……」

小织同我念叨了一阵,又看向我身边厚厚的一摞书,「姑娘究竟在找什么?」

我压着手中纸页,抬眼,恍惚了一瞬才道:「破解之法。」

野史中记载了不少怪力乱神之事,却无一件与如今的谢重楼相似。

脑中似乎困着一团巨大的迷雾,令我横冲直撞也不得要领。

一筹莫展之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玄尘大师。

12

只是还未等我寻到金陵寺,谢伯父与谢伯母已经带着谢重楼上了门。

谢伯母与母亲私交甚笃,提起退婚一事,不肯怪我,只说是谢重楼的错:

「我这辈子,只认准昭昭这一个儿媳妇,旁的心术不正之人,休想嫁进来。」

谢重楼脸色一沉:「母亲,我与陆昭懿婚事已退。」

「那又如何?」谢伯母眼波一横,「便是你娶不得昭昭,也休想将那宣平候府的沈袖娶进来!」

谢伯父也一脸严肃:「去,你前些日子在城门前那般作为,该向昭懿道歉。」

谢重楼被逼着过来,向我行礼道了歉,却是满脸不甘,仿佛受到折辱般的神色。

他侧头间,目光落在谢伯父与谢伯母身上,眼中竟掠过几丝凶狠的杀意。

我握着茶杯,忽然僵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谢伯父与谢伯母突如其来的病逝,又一次撞入我脑海。

谢伯父习武数十载,谢伯母也是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双双病重?

「前几日在城门外,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陆姑娘。」

谢重楼朝我施了一礼,重新站直身子时,唇边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

「只是你我婚事已退,如今我也已经有了心上人,日后大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

我垂下眼:「我从没想过嫁给你。」

「哦?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不等他说完,我又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嫁的人,是谢重楼。」

是在雪地里向我许下承诺的少年,是偷偷教我剑法的谢小将军,是亲手刻了发簪送我、在梨花树下吻我的谢重楼。

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盯着我,眼中情绪繁复,眉目间掠过一丝戾气,到最后,通通褪成一片冰冷的嘲弄。

他说:「可我就是谢重楼。」

将军府的人离开后,母亲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沉静道:「我想再去一趟金陵寺。」

「昭昭,你想开点……」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我伤心欲绝,

「这桩亲事不成,你爹与我再为你物色一桩就是了。你哥哥月底便会回京,届时也可带你……」

前世她也是这般劝阻我。

可我一片真心,自十二岁起便淋漓地栽在了谢重楼身上,自是不肯,于是进宫求到太后面前,求了一封懿旨,强行嫁给了谢重楼。

纵然如此,母亲也不曾生过我的气。

她总是时不时上门,温声软语地恳请谢重楼对我好一些。

而谢重楼只会不冷不热道:

「她既嫁进来,自然就是我谢家的人。陆夫人若是不满,我大可以写封休书,你将她接回家去便是了。」

后来陆家失势,母亲便连谢家大门都很少踏入。

前世的困顿是我自己选择,我自吞苦果,怪不得旁人。

可如今再活一回,见过了谢重楼对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从前尘封的记忆也被重启,如同草蛇灰线,再回望前世,才骤然发觉——

不合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我下定决心,要去金陵寺再见玄尘大师一次。

然而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下了数日,到我去金陵寺那天,大雪封路,所有马车都被拦在了山下。

有小和尚站在山下,冲我们双手合十:「雪太大,各位施主不若等融雪后再来。」

小织劝我:「姑娘不如先回府,等改日。」

「既然已经来了,我不愿再空手折返。」

「可如今大雪封山,马车上不去啊!」

我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扶着车沿下了马车:「你在山下守着,我自己上去。」

若华山被大雪覆盖,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积雪足至我膝盖,从兔毛靴的边沿灌进去,又湿又冷。

我咬着牙一步步往上走,冰冷的锐痛袭来,心头的执念却催着我,务必要上山去,求一个答案。

倘若那人真是谢重楼,我从此便不再执念。

倘若那人不是……

无论生死,我总要想办法,找到真正的谢重楼。

我蹚着积雪再次来到金陵寺后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不等我敲门,后殿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桌上点着一豆灯火,玄尘大师闭目坐在桌前,似在冥想。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恭敬施礼:「叨扰了,大师。」

「施主心中有惑,解人疑惑,算不得叨扰。」

玄尘示意我坐下来,袅袅飘起的檀香里,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来找大师,是想问,这世间可有什么办法,能令一个人除样貌外,其余都变作另外一个人?」

「施主指的是谢施主?」

我心头陡然擦起一线火光,忍不住抬起身子,盯着他:「是!大师可知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安静片刻后,玄尘缓缓睁开眼,眼睛深邃而悲悯,似乎红尘万物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

「以身为牢,目可视,耳可听,只是——口不能言。」

大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从缝隙吹进来,像是直直砸进了我心里。

明明裹着厚厚的斗篷,我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谢重楼……

倘若如此,倘若前世那个人也不是他,那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口不能言?

……不能再想。

我咬着唇令自己冷静下来:「大师可知有什么办法,至少能让我见他一面?」

玄尘沉默良久,缓声道:「对谢施主来说,或许执念可破万物。」

13

许是上下山时被积雪泡了个来回,我回去后,又病了几日。

恰巧临近年关,哥哥回京,听闻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气得要上门找谢重楼讨公道,被我拦下。

「他不是谢重楼。」

我倚在床头,唇色发白,语气却坚定肃然。

哥哥只当我在为他开脱,又不愿对我说重话,气得在屋内踱步:

「我陆家的姑娘哪里能受这种气?昭昭,咱们不嫁他了,哥哥给你挑个更好的,气死谢重楼。」

我被他逗笑,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哥哥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

除夕,宫中有宴,我精心打扮后,跟随母亲一同入宫。

其实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曾经在大殿万众瞩目下失礼抱起我的谢重楼,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同沈袖说着话,姿态亲昵。

沈袖抬头时,看到坐在对面的我,唇角便勾出一抹挑衅的弧度。

我冲她遥遥举起酒杯。

胜负未定,何必如此自得。

立春后,我开始日日去将军府拜访,谢伯父与谢伯母自然欢迎至极,谢重楼却见到我便冷了脸,还要嘲讽几句:「死皮赖脸。」

我望着他沉静微笑:「自然比不得沈小姐果敢大方。」

他嗤笑一声:「陆家的家教便是阴阳怪气?」

「你从前读书,难道不是在陆家学堂?」我反问道,「陆家的家教,不也教出了你吗?谢重楼,你现在说这个,莫非是连自己也一同否定了?」

说话时我微微仰着头,与谢重楼的距离拉得极近。

听我这么说,他冰冷轻蔑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闪而过。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其中蕴含的熟悉意味,却令我心跳骤然加快。

第二日我再去将军府,谢重楼却不在家。

谢伯母说,他去了京郊演武场。

等我赶到时,才发现,沈袖果然也在。

许是刚练完剑,她正紧挨谢重楼,用他袖口擦着自己额头的汗,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我走过去,微微垂眼:「谢重楼。」

姿态亲昵的二人忽然一愣,谢重楼看到我,皱起眉头:「谁允许你进来的?关副将!」

关副将小跑过来,小心翼翼道:

「将军,是您从前说的,若是陆姑娘过来看您,不必通传,直接放进来就是……」

「那是从前。」他面无表情道,「以后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关副将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疑惑神情,却仍然恭敬应了是,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我出去。

我拔出他腰间佩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指向前方:「谢重楼,来比一场吧。」

他愣了一愣,等回过神,匪夷所思般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莫不是看到阿袖能上阵杀敌,便觉得自己也行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冲他点点下巴,先一步提剑上了演武台。

谢重楼站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取了长剑出来,淡声道:

「刀剑无眼,陆大小姐,演武场不比你陆家温床,倘若危及生死,也怪不得我。」

他用的,是谢重楼从前练了无数次的那套剑法,动作却凝滞生涩,全然不似那一日谢重楼在我眼前时的行云流水。

而这套剑法,谢重楼曾经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过我。

春寒料峭,剑刃破开带着湿意的风,直直刺向对面的谢重楼。

兵刃相交的很多个瞬间,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到过去。

谢重楼握着我的手腕,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细致入微地教我,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我心猿意马,忍不住分了神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腕,谢重楼便挑着唇角,嗓音含笑:「阿昭,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强自镇定,他却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贴上了我耳畔:

「专心练剑,剩下的,留到我们成婚后再想。」

收回心神,我招招凌厉,对面的谢重楼节节败退,惊怒的眼神中渐渐多出几分阴狠。

一个错身,他伸手过来,反被我钳住手腕,用尽全力死死按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从前谢重楼送我的匕首,狠狠向他的眼睛扎去。

「陆昭懿!」

他惊叫一声,语气恐惧至极,甚至带着一点撕裂的沙哑。

那一瞬间,他眼中光芒闪烁,明明暗暗,片刻后,褪成一片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入我梦境的神采飞扬。

匕首尖堪堪停在离那双眼睛寸许的位置,我颤抖了两下,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住,温柔但有力。

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来:「阿昭。」

纵使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壳、同样的声音,我却能奇异地分别出其中的差别。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谢重楼的名字,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反而视线顷刻被泪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朗日高悬,春光渐醒,我死死咬着嘴唇,感受着他的手一点点往上,摸到了我发间那支春海棠发簪。

「好姑娘。」他轻声说,「春天来了,今岁的春海棠也要开了。」

14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我慢慢缓过神,用长剑支着自己站起身,目光扫过演武台下。

关副将急忙叫了人上来,将谢重楼抬到演武场外的谢府马车里。

我定了定神,正要跟过去,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伸手拦了我。

是沈袖。

她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再如从前般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反而恼怒又嫉恨:「你把他怎么了?」

「什么?」

「许……谢重楼!」她死死盯着我,厉声呵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对他做了什么?」

我扯了扯唇角:「沈小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人到底是不是谢重楼,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听我这么问,她反而愣住了:「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什么?

她没有说完,我暗自皱了下眉头,继续道:

「我与谢重楼青梅竹马十六载,心意相通,他身上的变化,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青梅竹马。」

她咬牙吐出四个字,看我的眼神里,凝着一股清晰的恨意,

「陆昭懿,像你这样的人,家世优越,父母宠爱,还有个千般万般好的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一切?」

「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虽为嫡女,却因继母刁难,连她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

「谢小将军将暗器送给我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你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夺走他?」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痴迷,我知道那暗器不是谢重楼想送给她的,却也无意澄清,只是转身离开演武场,策马向将军府而去。

谢重楼昏迷了整整两日。

除我以外,沈袖也守在将军府,大概是要等一个结果。

谢重楼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暮色低垂,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暴雨将至。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对上一道冰冷的、阴狠的目光。

心一下子向无底深渊坠落而去。

沈袖惊叫一声,狂喜般向他扑了过去。

他抬手将沈袖揽在怀里,抬眼望着我,讥讽道:

「陆大小姐,真遗憾,你的竹马大概是回不来了。」

在心底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之前,我用力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吗?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你又在怕什么?」

在看到他神情中出现一丝恼怒时,我的心反而松懈下来。

「你很聪明,敢用生死赌我会放他出来。」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可有些事,是剧情早就设定好的,谢重楼再厉害,也不过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罢了。」

「你们,没有胜算。」

他语气里的傲慢一览无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不屑又轻佻。

谢重楼有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由他的相貌做出这样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违和,可这人却察觉不到似的。

反倒是伏在他胸前的沈袖,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似乎……沈袖虽然与这个占据了谢重楼身体的奇怪魂魄颇为亲密。

然而她内心属意的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谢重楼。

14

回到太傅府后,夜里,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我与谢重楼竟是话本里的人物。

我是太傅嫡女,他是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十六岁我及笄时,顺利成了亲。

然而婚后,因为哥哥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谢重楼又立下战功,陆谢两家权倾朝野,引得君心忌惮,以为谢家有谋反之心,险有抄家之祸。

关键时刻,却是沈袖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为谢家博得一丝喘息之机。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年少时,曾对街上策马而过的谢重楼惊鸿一瞥,便从此倾了心。

只是……梦里的沈袖,性格沉默又怯懦,虽然被嫡母欺辱,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她将自己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靖远侯做续弦。

她这一生,做过唯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谢家,为了谢重楼。

梦中场景浮光掠影般闪过,到最后,我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

我撑着额头缓缓起身,神思还未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昨日在将军府,那个陌生的魂魄口口声声说,谢重楼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

倘若如此,那他与沈袖,便是看书之人吗?

如今的沈袖,性格与我梦中差别如此之大,是否也如谢重楼一般,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魂魄占据了身躯?

从前我本不信这等荒唐的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前世,谢重楼心意骤变,连同性子也一同天翻地覆之时,我都未曾这么想过。

可如今,我亲历了重活一世这样奇妙的事,大胆的猜想才浮出水面,又被我一步又一步地验证。

用早膳时,母亲一脸欲言又止,望着我的眼睛里写满担忧:「今日大雨,你还要去将军府吗?」

「自然。」

我要日日去将军府,日日出现在那陌生魂魄和沈袖面前,纵使一时不能唤回谢重楼,但也要叫他们寝食难安。

因为,倘使今世的谢重楼并未消失,而是被困在他的身躯里。

那么前世,也一定如此。

所以前世,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困顿,眼看着双亲被害,我被折辱,谢家的风骨和骄傲一步步走向溃败,却什么也做不了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将青瓷碗中的杏仁牛乳一饮而尽,让小织去唤人备马车。

斜里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修长手指握着一柄十六骨的油纸伞,嗓音有着雨声也不曾模糊的冷肃:「我与你同去。」

是哥哥。

起先我不解其意,直到那一日,京城落了十数日的大雨难得停了,我想去首饰铺子挑些东西,无意中听到旁人议论。

「听说陆昭懿自请退婚后,谢小将军又立了战功,她后悔了。然而谢小将军已经移情沈袖,她只好死缠烂打,日日追到将军府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陆太傅一生清廉,到头来,名声倒是都叫这个女儿丢尽了。」

「可不是吗?未出阁的女子竟然上赶着追去男子家中,只怕下一步便是要解衣献榻了!」

我握着玉料的手陡然僵在半空,旁边的哥哥伸出手来,捂住我耳朵:「昭昭,不要听。」

他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之色。

「我要听。」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拿下他的手,微微一笑:「哥哥,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何况与前世的折辱冷落相比,旁人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我尚且不知眼前我自以为的心上人,早已不是与我两小无猜的谢重楼,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为何变心,又为何要轻慢羞辱我,到那个地步。

如今真相一点一滴,抽丝剥茧般在我面前展开。

我也自前世的记忆中打捞出那些散碎的片段,它们共同拼成了我对谢重楼涅槃后更加厚重的心意,还有心底越发清晰的坚决。

我是陆昭懿,我不会向任何人认输,哪怕是两个来历未知的魂魄。

天气晴好,从首饰铺子出去后,许是为了哄我开心,哥哥提出:

「听闻城外满月坡的春海棠已经开了,今日是昭昭生辰,哥哥带你去看花。」

我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今日是三月初六,我的生辰。

这些日子,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对付那两个陌生魂魄,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而放在以往,每年逢我生辰之时,谢重楼都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再亲自送到太傅府。

有一年,他送来的碧玺手串,哥哥已经送过了一样的,少年便一扬眉,拽着我出去,逛遍了半个京城的首饰铺子,也没挑到最好的。

最后,他带我策马行至满月坡,看了初春时分开得最漂亮的春海棠。

「我已经命人从满月坡嫁接了枝条回去,不出三年,等你嫁来将军府,便能看到满院的春海棠了。」

回过神,马车却在半路停下,是哥哥的同僚来找他,说朝中有要事相商。

他犹豫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了然道:「哥哥,你自去忙你的,不过是赏花,我自己去就是了。」

「好,那你尽早回府,爹和娘也准备好了为你庆祝生辰。」

我与哥哥分别后,马车一路行至满月坡,满山的春海棠已经吐露新芽,却不见一树有花开。

我叮嘱车夫在外面等着,自顾自提着裙摆跳下了车,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段路,眼前视线忽然辽阔,从新绿切换至一片跳脱而明丽的、深深浅浅的粉白。

我一时愣在原地,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尚带倦色,却不掩笑意。

「阿昭。」

回过头,谢重楼一袭红衣,双臂抱剑,正倚在树上冲我笑。

微风掠过,拂动些许细碎的额发,衬得他眼尾那颗朱砂痣分外明艳。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一步步走来,将我切切实实揽在我怀里,温热体温与清冽香气一同涌上。

我骤然意识到,这是现实。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

我揪着他衣襟,一瞬泪如雨下,「那个人呢?沈袖呢?」

他一手捧着我脸颊,迫使我抬起头来,温柔灼烫的吻落在我唇上,揽在我腰间的另一只手也更用力了些:

「那日我说,今年的春海棠要开了。今天是你的生辰,阿昭,我总要陪你再看一回花开。」

15

我连在梦里,都不敢正大光明盼着这样的场景。

与我交缠的唇舌,贴着薄薄衣料的指尖一般滚烫,像有火焰在烧。

前世,碍于闺阁女子的矜持内敛,成婚前,我与谢重楼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那样骤然的分崩离析,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真正的谢重楼肌肤之亲。

我想,也许上苍给我重来一回的机会,就是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

一树海棠下,谢重楼终于结束了这个绵长的吻,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低声道:

「这些日子,你每日都来将军府,许致远烦不胜烦,我却内心欢欣。今日知道是你生辰,我拼了全力挣脱出来,只想来见你一面。」

「阿昭,我真高兴,你十七岁的生辰,亦是我陪着你度过的。」

许是因为长久被囚困在身躯的牢笼里不得挣脱的缘故,他眉眼间凝着一抹淡淡的倦色,那双眼睛却已经明亮、清澈,倒映着春海棠的艳色。

我在他眼睛里,寻到了一整个盛开的春天。

回过神来,我轻声问:「许致远是谁?」

「就是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我听到沈袖这么叫他。」

谢重楼耐心同我解释,

「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但似乎他们彼此却很理解。还有几回,我听到沈袖提到他们那儿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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