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一定得夹枪带棒?」
「我说的是实话。倘若您知晓我方才梦见什么,只怕也要对我避之不及。」
「梦见了什么?」
「我梦到,铁云台死了。」
长久的沉默后,沈京墨摇头轻笑:
「白小姐不光对我不客气,对我朝仇敌,亦是不客气。若叫那群蛮人知道,白小姐做梦都诅咒他们可汗死,怕要直驱京城,捉你回去。」
我盯着地上重新燃起的火堆,淡淡笑了起来,「是啊,人家可好好活着呢,是我病了。」
哪来的北地?
哪来的捷报?
又哪里来的沈京墨手中,留有余温的带血银簪子?
「沈将军,先前多有冒犯,见谅。」
沈京墨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垂下眼去,把火添大一些。
「夜里冷,明日化雪更冷。做好准备。」
被困的第三日,我病如山倒。
滚烫的热和极致的冷叫我有苦难言,只靠沈京墨每日寻回的食物吊着命。
他将我从地上搬到自己腿上,熟练地往我嘴里灌水。
我虚弱地睁开眼,忍着干裂的嗓子说:
「别管我了,东西省着点,等撑到雪化干净。」
「白沅芗,年纪轻轻哪来的伤春悲秋,好好活着。」
他不停,继续往我嘴里灌。
我呛了几口,血从嘴里涌出来。
我笑了笑:「你看…… 不知怎的,像活不长了…… 你是不是克我啊?」
原本是玩笑话,沈京墨一听,脸色沉得可怕。
默默喂了点水,他突然说道:「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他将所有的衣服盖在我身上,自己真坐得远远的,只穿中衣,用后背抵住了门缝。
数九严寒,手脸露在外头,不一会儿就能冻成冰坨。
他隔着单衣与风霜交刃,冻不死才怪。
「你坐过来些。」我不忍看他冻死。
「不必。」
「沈将军像个倔驴。」
「彼此彼此。」
时间一晃而过,我烧得头脑发昏,越来越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
有时候,会拉着沈京墨的手,跟他絮叨很多。
再看见他平静如水的面孔,发觉是自己记错了。
我说的那些,他一概不知,只把我当病人照顾。
「沅芗啊…… 别哭,我爱着你呢…… 一直爱着……」
我徐徐睁眼,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你方才说什么?」
沈京墨一动未动,「我什么都没说。」
我眼神涣散,顿悟道:「啊…… 是梦里人唤我了…… 我得跟他走了……」
手腕骤然被人钳住,剧痛激得我顿时清醒,沈京墨道:
「今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去。阎王要带人走,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难得打起精神,发现沈京墨脸色较往常惨白。
在墨发遮住的地方,有块干涸的血迹,已然发黑。
「何时伤的?」我问。
是跳下来那天,被山寇偷袭了后背,他不肯把后背露出来,多因为这个。
「轮不到你操心,管好自己。」
最后的火苗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
以沈京墨的身手,找些干柴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任由火灭。
只有一个原因,他伤势过重,走不动了。
寒冷深入骨髓。
我和他,各居一隅,于黑暗中无声相对。
「沈将军,埋骨在此,不甘心吧。」
沈京墨淡淡道:「与你葬一处,挺好。」
「不怕我半夜从坟头爬出来,吵得您不得安生。」
黑暗中,他呼吸趋于低弱,没有回答。
我陡然拔高了嗓门:「沈京墨!」
「嗯……」
我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那团黑影说道:「我还没死。」
听那声音,也快死了。
凛冽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入,门前厚实的雪化成水,浸湿了我们的衣裳。
我开始撑着精神头,不停和他说话。
「抱抱我吧。」沈京墨于一片死寂里,缓慢开口,「就一次。」
我愣了,最后,只是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了,裹在沈京墨身上。
「沈将军,就算死了,也是路秋月替你收尸,轮不到我来抱您。」
沈京墨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似自嘲,「是啊…… 自作自受。」
长夜漫漫,我和他,谁也不比谁好。
饥饿和寒冷终于战胜了我们,沉默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生的希望无情吞噬。
可自从滚下山崖醒来,我便不怕死了。
甚至对死亡,有种奇异的熟悉和向往。
当黑暗来袭,我竟无比轻松。
……
「白小姐的药煎好了?」
「是,主子方从狱中出来,正往回赶。赶紧给白小姐喂下,不然又得发脾气。」
最先苏醒的是意识,身体很沉,眼皮也睁不开,只静静听着。
一阵骚动后,听几个小丫头诚惶诚恐道:「主子……」
冷风袭入室内,很快停止,有人站在远处卸了外衣,又停了一会儿,才走过来。
热腾腾的手心,带着炭火的温度贴在我额头上。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今日也没醒吗?」
「没呢。」
他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有种淡淡的血腥气,让我联想到阴暗潮湿的牢狱,和鲜血淋漓的刑具。
我皱皱眉,便听语气骤然急迫:「沅芗…… 你醒了?」
似乎突然取得了身体控制权,我得以睁开眼。
路泽谦蹲在床前,忧心忡忡地瞧着我,暗沉沉的眼睛里,一点点亮起。
「我…… 回来了?」一开口,嗓音沙哑,路泽谦靠得近,听清楚了。
他攥着我的手,说:「我在树林里看见你的大氅…… 魂都要吓没了。」
想问沈京墨的情况,对上路泽谦的视线,我迟疑。
他似乎明白我想说什么,「沈将军受了点伤,无碍。」
这对路泽谦不公平。
「泽谦,这婚事——」
「不退。」路泽谦打断了我的话,脸色发冷,「你喜欢谁都好,婚事,我不退。」
「不值得。」
「我心里有数,付出多少,回报多少,我不算不量不纠结,这样也不行吗?」
路泽谦紧紧抓着我的手,
「都这么多年了,沅芗,上次你从山崖掉下去,爱上…… 我认…… 我咬着牙,逼自己认,这次,别往我身上捅刀子了。我求你。」
「与沈京墨无关,我不想嫁人了。」
「你不想嫁,我就养着。谁敢说闲话,我杀谁。」
这是我第一次,在路泽谦眼底看到了偏执。隐藏在他谦和的眼神之后,是足以将人湮灭的黑暗。
我闭上眼,不再讲话。
……
自从松子山回来,我时常畏冷,饶是屋内燃了旺盛的炉火也不顶用。
路泽谦虽不与我争执,但我知道,他是不许我回白府的,恰巧,爹娘也不待见我回去。
这日晨起,他坐在床边看我,将我双手焐的暖一些,放回被窝:
「今日晴阳,可出去走走,我叫路拾陪你。」
「好。」
一晃晌午,路拾不见踪影。
问过下人,才知路拾正在厨房。
我去寻了他,他不情不愿地:
「主子往日忙起来,不肯用饭。小的如今陪着姑娘,便无人看顾主子了。所以叫下人给他送一份去,吃不吃全看缘分。」
说完,他眼风轻轻一扫,又道:
「听说那起子山寇嘴硬,拿不到供状,便一刻都歇不得。主子为了白姑娘,也是拼了。」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我亲自去送。」
路拾神色这才稍见松懈。
一刻后,马车停在刑狱门口。
驻兵本欲拦我,被路拾拦住,掏出腰牌,「自己人。」
守在门口的俩面露迟疑,「路爷,姑娘家的,不太合适吧。」
「姑娘既是我们主子的人,亦是苦主,总该见见。」
「是……」
盘曲锁链被打开,阴暗湿冷的气息迎面扑来。
丫鬟搀扶住我,「小姐,奴婢进去送吧,您身子弱……」
「不必。」
我在路府寄人篱下,爹娘将我丢给路泽谦,便如同只阿猫阿狗,早已失了反抗的权利,何必拿乔作态?
牢狱昏暗,烛火摇曳。
在某个岔路口,我自然地拐了弯。
路拾问道:「白小姐来过?」
昏暗过道火光难觅,陈设复杂。
我一愣,「倒是不曾……」
途经一个幽深的甬道,我倏然停住脚步,看向深处。
「白小姐莫要好奇了,里面押的全是朝廷重犯,有舞弊贪墨的,也有投递叛国的,死过不少王侯将相。」
听他提起,我心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牵一牵地疼。
远处传来淡淡人声。
「招了吗?」
「回大人,没有。」
「继续。」
「人快死了……」
「我说,继续。」路泽谦悠悠缓缓的语调不带一丝温度。
渐渐地,前方火光近了。
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丫鬟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瘫软在地。
拷问架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她扭头扶着栏杆就吐。
下一刻,一道带有血腥气的身影挡在我面前。
大手盖住我的眼,声音中压着即将崩裂的盛怒,「路拾,你想死吗?」
我身子晃了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眼血淋淋的残影。
「主子…… 属下没想到——」
「滚去领罚。」路泽谦音色冰冷,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若她有个好歹,你提头来见。」
我怔怔立在原地,手里的食盒还在。
路泽谦紧紧将我抱住,低声如呢喃,生怕将我吓坏了。
「沅芗,不怕…… 我不是这样的,你忘掉好不好……」
「我……」
我张了张嘴,压下翻滚的恶心,「我来给你送饭……」
「好,我吃。」他一口答应,拉我回了诏狱司,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手却不肯放开,因为紧张,手心出了汗。
我闭了闭眼,语气轻飘飘的,「我要回去了。」
路泽谦点头,「我送你。」
「不用…… 我可以。」
路泽谦五指握紧,「沅芗,我——」
「松手。」我说得斩钉截铁,浑身微微颤抖,脑海中涌入太多画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同样的牢房,同样的刑具。
同样浑身染血,宛若修罗的路泽谦。
和另外两条血淋淋的尸体。
俞风、戚月。
明明第一次记起两个名字,却如至亲般熟悉。
我心若刀绞,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走,明晃晃的院子朦胧一层日光。
那头侍卫正笑着寒暄:「戚爷、俞爷怎么来了?替沈将军办事?」
「嗯。听闻前几日贼寇捉拿归案了,将军派我等问问情况。」
我两眼无神地望去,眼前一黑,扑通跪下。
「沅芗!」最后一刻,路泽谦慌乱地将我接住。
我缓缓地,缓缓地,拽紧路泽谦的衣领,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质问: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 你,何至于此……」
听到这句话,路泽谦的脸色瞬间惨白。
我的记忆,出现了两条线。
它们时有重合,时有分开。
其中一条,我能看见遥远又模糊的未来。
比如,死掉的沈京墨,和疯掉的路泽谦。
这种濒死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土崩瓦解,等他碎掉的那一刻,我就该死了。
我躺在地上,静静看着天空,张开嘴无力的喘气……
「你们放过我吧……」
路泽谦的神色阴沉地可怕,他猩红着眼,疾言厉色道:「叫沈京墨速来!」
有人跌跌撞撞跑出门,耳边嗡鸣,我什么都听不见。
天上开始飘雪花儿。
我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突然就笑了。
「那不是梦…… 沈京墨送过我簪子。」
「离元夕还剩七天,他把铁云台斩于马下,仗打赢了…… 后来啊,我做了将军夫人,那年我二十六,他二十九。」
「我如今几岁啊?」
跪在旁边的丫鬟战战兢兢回答我:「小姐,您…… 如今二十四呢,不要吓奴婢啊……」
「两年后,铁云台必死……」我不受控制地絮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解掉脑海的绞痛。
「沅芗,别想了。很快就好,很快、很快……」路泽谦抱着我,雪堆在肩头,连墨发上都落了不少。
风雪中,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继而是破门声。
「沅芗!」
路泽谦被人撞开,踉跄几步,坐在雪地里。
沈京墨呼吸急促,紧紧把我压入怀中,那一瞬间,崩裂感到达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点。
我呕出一口血,摸了摸沈京墨的脸:「将军……」
不是沈京墨,也不是沈将军。
而是我驻足风雪中,等他回家时,最常喊的两个字。
沈京墨哭了,豆大的泪落在我脸上,他颤抖着,轻轻地唤了两个字:「沅芗。」
「吾妻。」
「吾妻…… 沅芗。」
他吻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叫我慌乱的心逐渐安定。
我笑了,「原来你认得我……」
「认得,一直都认得……」
「沈将军,快一些。」路泽谦平静冷漠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跟她叙旧,锁坏了,就换一把,封得再死一点。」
我没由来地被恐慌填满,紧拉着沈京墨的袖子,仿佛拉住了真相。
沈京墨看向我的眼神,柔和爱怜,「沅芗,睡一觉吧。」
「不,我不睡。」
「闭上眼,待会就不难受了。」
「你别走。」
「好,我不走。」
黑暗不受控制朝我席卷而来。
我陷入了沉睡。
……
这一觉睡得沉,天色大亮,雪停,风静,化掉的雪水顺着屋檐一寸寸滴落。
我起了身。
屋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小姐今日气色好,精神多了。」
难得有通体舒畅的感觉,我看了她一会儿:「你有点面生。」
丫鬟答:「先前的姐姐病了,被主子送去了庄子。」
我点点头,起身下床,「泽谦呢?」
「主子在书房,不便见您。」
我一愣,「为何?」
「昨夜沈将军来府上同主子打了一架,两边脸上都挂了彩……」
我听得蹙起眉:
「泽谦脾气温和,沈将军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我与他接触不多,不清楚他为人,难道是个莽夫?」
丫鬟低着头,言语闪烁:「小姐还是去看看主子吧。」
当我提着一碗羊奶进书房,瞧见路泽谦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你吃瘪。」
路泽谦眼眶乌青,见我来,挡住一半的脸,耳根发红:「沅芗,你这性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笑,「多大的人了。」
我将羊奶取出,放在路泽谦面前,掰开遮挡视线的书,
「好啦,我不笑你。淤青要揉开才好。」
他见我低头认真剥鸡蛋,端起碗,吹了吹羊奶,慢慢喝着,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我身上。
我哪里察觉不到,嗔他一眼,「今天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路泽谦笑笑,「没什么,就是好久…… 没见到你这样了。」
我用纱布裹了鸡蛋,按在他眼睛上,
「我不过生了场病,磕到了头,你照顾我一段时间怎么啦?这就开始抱怨,合着我以前,都白对你好了。」
「嗯。沅芗……」
「干什么?」
「生病这段时间,你…… 记得多少?」
我一边替他揉眼,一边回忆:
「秋月大婚,我跟我爹娘吵架…… 哦,松子山还遇到山寇,逢人搭救…… 怪倒霉的。」
说到这,我突然郑重地盯着路泽谦那张俊脸,「你可曾谢过我的救命恩人?」
路泽谦愣愣的盯着我,「自然是谢过了。」
「那就好,他……」我话一顿,疑惑地捂住头,「他叫啥来着?」
路泽谦眸中渐渐的染上一层我看不懂的喜色,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眼睛上,
「不重要,沅芗,继续。」
路泽谦抱我坐在腿上,待了很久,也不说话。
我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翻看话本,他则一门心思处理公文。
他的发丝偶尔轻轻扫过我的脖子,弄得我痒痒的,身上淡淡的香气让我眼皮开始下沉。
闭上眼的那一刻,牢狱中丫鬟凄厉的惨叫和呕吐声骤然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我打了个激灵,突然惊醒。
路泽谦抱住我几乎摔倒的身子,紧张道:「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方才梦见什么,却记不得了。
我茫然地看着路泽谦,「好像做噩梦了…… 可能这个姿势不舒服……」
路泽谦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安抚似的捋着我的后背。
外头有人禀报:「主子,方才宫里传消息来,铁云台在边城开战了,沈将军不日北上!」
「定在何时?」
「十天后。」
我听得心头一跳,大脑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路泽谦突然拥我入怀,语气温柔:「沅芗,我们成亲吧。」
「啊?」
我有些惊讶,「你不先处理公务——」
「成亲,好不好?十日后,我娶你。」
我被他箍的有些难受,「呃,会不会太赶……」
「我准备了十年,沅芗,我不想等太久。」
他说服我了。
我和他认识十年,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好。」
路泽谦气息都乱了,想吻我,我突然挣开他,面红耳赤地跑了。
白路两府联姻的消息次日传遍京城。
母亲的病又重了,我回去那日,她形容枯槁地躺在里面,偶尔认识人,但时候不多。
父亲说:「趁你母亲还在,赶紧把婚事成了吧。拖不得。」
我住回白家,专心侍奉母亲。
路泽谦每日下朝,会借着拜访父亲的名义来看我。
这日他来时,我正翻箱倒柜。
路泽谦方进屋,我抹了把汗对他道:「你手里还有祛疤的东西吗?」
「怎么了?」
我拉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疤痕,「母亲不喜欢,我想去掉,她们硬说我发脾气,全扔了。」
「路拾,去把药膏拿来。」
路泽谦拉我过去,紧紧抱住,「不找了,我给你就是。」
我举着手腕端详,「到底是什么时候弄的?我竟不记得了。」
「你滚下山的时候。」
「我也不爱发脾气啊。」
「你成日躺在床上,时间久了难免烦躁。现下不是好了?」
路泽谦总能耐着性子敷衍我。
我拽着他的手,来到炉火边烤,
「她们说我差点搞砸了秋月的婚事。改日我亲自向她道歉。」
「沅芗,你已经道过歉了。」路泽谦手掌托住我的下巴,抬起,让我与他对视,「什么都不要想,跟我成亲。」
他情绪有些…… 压抑,手捏疼了我的下巴,俯身下来,清冽的气息将我包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身子紧绷着。
唇每近一寸,我便战栗一分。
水到渠成的事,在我看来,无比艰难。
「于…… 于礼不合!」我突然后撤,拉开距离,撑着路泽谦的胸膛将其推远,「母亲缠绵病榻,我…… 我……」
路泽谦呼吸微乱,闭了闭眼,松开我,「对不起,沅芗,是我唐突。」
「再过几日…… 我们大婚,我就…… 依你。」我咬唇,不敢看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
路泽谦起身,裹上大氅,身影略显单薄,他似乎又瘦了。
打开门,冷风呼啸着灌进来,「我明日再来。」
次日,父亲把白家服侍多年的老人都换了。
还给我添了些新物件。
我收拾房间的时候,捡到一本手札,翻开,竟是我的字迹。
晚上无人,我便打开来看。
越看越无趣。
那是我病中写的,当时脑子不清醒,文笔也乱,胡扯个沈将军出来,写起话本。
似乎是没睡醒时,拿笔记下的片段。
丫鬟端茶进来,我吩咐道:「去我库房里找些首饰,给秋月送去。」
路泽谦不用我管,我这个做嫂嫂的,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新来的小丫头满脸茫然,「小姐想送去哪?」
哦,是了,都是新人,不晓得路秋月。
我说:「送到将军府去。」
「哪个将军府?」
她将我问住了,镜子中,我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对啊,哪个将军府?」
我的小姑子,出嫁了,嫁给了谁?
不多时,我急出一头汗,小丫头吓坏了,掏出帕子帮我擦,
「小姐,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婢这就派人打听!」
我伏在案头,目光落在一个簪子上,手腕剧痛。
手腕,不是山石划破的,是我用簪子划的。
她们第一次服侍我,生怕怠慢,一会儿便打听来:「小姐,是沈将军的府上!」
我心烦意乱,拧着眉,「哪个沈将军?」
「京城都知道呀,沈将军,沈京墨。」
一种没由来的慌乱感席卷心头,哪里不对。
所有人都认得,为何我不记得,或者说,我根本记不住他。
目光碰巧落在手札上,我呆呆地盯着「沈京墨」的名字,思绪却无法聚拢。
「小姐,您早歇下吧,脸色不太好。」
「你们看话本,记得住名字吗?」
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
我脸色更差了。
我出了问题,回顾前几个月,脑海中空空荡荡。
我试图捋出一条清晰的线。
我是白家独女,母亲因生我时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
父亲想纳妾,我母亲死活不愿,加之外祖家是名门望族,爹反抗不得,只好作罢。
所以,振兴白家的重任,落在我身上,觅得良婿四个字,念得我耳朵生茧。
凡有不如父母意,便会招来一顿责打。
十四岁那年,我当街拦马,认识了路泽谦。
爹说,这是个好机会,逼着我几次三番拦他。
路泽谦因此认识了我,对我多有照顾,两家顺其自然地订亲,一晃十年。
按理说,我早该嫁他,可我爹一定要等,等路泽谦取得更高的功名利禄,出得起更高的聘礼。
一来二去,我年纪也大了。京城愿意娶我的,只有路泽谦。
我爹越发丧心病狂,生怕路泽谦对我失了兴趣,屡次借口将我推到路家去住。
后来回乡祭祖,跌落山崖,再醒来,记忆怎么就模糊了呢?
路秋月嫁人,我闹了她的喜堂,我为何要闹?就因为我以前跟她抢马蹄羹的破事?
松子山遇险,我竟然回忆不出救命恩人的脸,我与他待了数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概不记得。
我抓住丫头的手,「你去问问,松子山是谁救的我!」
趁她们离开,我急迫地翻阅手札,所有的故事穿起,竟然出现了另一条线。
说来荒唐,十四岁那年,我遇见的人是沈京墨,嫁的人,也是沈京墨,甚至两年后,铁云台战死,沈京墨封侯,我被封为侯夫人……
这些都是我掉下山崖醒来之后写的,梦见什么,便写什么,字迹潦草混乱。
手上的疤,路秋月大婚之日砸场子,都是因为,我深信自己才是沈京墨的夫人。
外间的丫头急匆匆回来了,「小姐,救您的是沈将军。」
又是沈京墨。
我抱膝,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
「路公子。」
一双黑色的锦靴停在眼前,阴影投下,遮住我。
他弯腰,修长白皙的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札,「沅芗,沈京墨他…… 对你用了蛊。」
「那段时间,你…… 很痛苦。我不想告诉你。」
我缓缓抱住路泽谦,
「我知道。我从不认识沈京墨,没道理一觉醒来,就着了魔似的追着他跑。」
路泽谦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札被他丢进了火盆,眼看着它被火苗吞噬,燃成灰烬。
「他想干什么?」我问。
「搞垮路家。」路泽谦蹲在我面前,眼神温和,「没关系,秋月看着他,你不会有危险的。」
「秋月?难道她嫁过去是——」
「沅芗,我和秋月吃了很多苦,所以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所得到的一切。」
路泽谦温柔地笑着,「于秋月而言,我活着,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路秋月嫁入将军府,是为了盯紧沈京墨。
我惊心于路泽谦的布置与谋划,这一刻,才真正窥得温柔皮囊下的真容。
路泽谦声音很低,呢喃耳语:「沅芗,别怕我。你是我的妻,我以死护你。」
在这吃人的帝都,不把面孔藏在层层伪装下,如何存活?
路泽谦没错。
十日眨眼过。
今晚的白府,张灯结彩。
路府送来的嫁衣很漂亮,东珠铺满了袖摆与前襟,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小姐,今夜奴婢给您当床板,靠一会儿吧,明日大婚,有的熬呢。」
屋里烧得暖烘烘的,我心里却没一丝喜气。
过了三更天,我简单披了件衣裳,说:「我出去走走。」
今年雪多,积攒半月还没化干净,昨夜又下了一场,脚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路过一处围墙,外面有杂乱的马蹄声。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
「三更半夜,哪家的仆从还出门?」
婢女答:「是沈将军出城呢,要去边城打仗了。」
隔着围墙,有人谈话。
「沈将军,此去,何日凯旋?」
「明年春,京中有挂念之人,不敢恋战。」
啪嗒。
我手里的暖炉砸进雪地里。
回忆再次潮水般袭来:
「你几时回来?」
「明年春,京中有挂念之人,不敢恋战。」
「挂念谁?」
……
「白沅芗,待我归来,娶你。」
「小姐,小姐,手炉掉了。咱们回吧。」
我晃神过后,应道:「好…… 好…… 回吧。」
突然额头被剧痛席卷,我跌坐在雪地里。
刺耳的嗡鸣响起。
脑海纷乱复杂。
一会儿是我跪在人前,身后尸山血海,有人尚未气绝。
「沅芗,我可以给你个机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你要选我。」
「好,你让他们活,我怎样都好。」
一会我躺在雪地,看天空鹅毛纷飞。
「吾妻。」
「吾妻…… 沅芗。」
「原来你认得我……」
「沈将军,快一些。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跟她叙旧,锁坏了,就换一把,封得再死一点。」
「沅芗,睡一觉吧。闭上眼,待会就不难受了。」
「你别走。」
「好,我不走。」
片刻后,我踹开了马厩的门。
身后的婢女踉跄跟着我,急切地喊:「祖宗,您要去哪呀!」
马夫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小姐…… 您怎么来这种地方。」
我拽住缰绳,拉出一匹壮硕的马,「开后门。」
「小姐!」
我厉喝道:「开后门!」
触及缰绳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白沅芗从未学过骑马,却被粗粝的触感唤醒了灵魂。
这份血性不属于帝都的温柔乡,仅在北地刺骨风霜中滋长。
我属于那个地方,即便重来一次,也不会变。
我翻身跨在马上,马儿嘶鸣,不耐烦地刨着雪泥。
「人在世,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真相如何,我总得弄个明白,如此,对我和路泽谦都好。」
「京城雪浅,我们往北去。」我伏在马耳边轻声道。
它听懂般,扬蹄嘶鸣,带着我闯入夜色。
宽阔的京城大街上,留下一行鲜明的马蹄印。
马儿精神,跑起来带风,吹得我发丝凌乱。
「再快一些。」
赶在城门关上前,我看见了黑压压的队伍。
「何人出城?」有人遥遥问我。
我勒住马,「白府白沅芗,为沈将军践行。」
天光微亮,寒风未停,我穿着艳红嫁衣,在等一缕晨光。
在破晓那一刻,天地间染上金色光芒。
有人骑马缓缓来。
他脸色并不好看,暗藏薄怒,朝阳的光落在他的侧脸,刹那间,亮暗分明。
我微微喘着,问:「京中挂念者,是谁?」
这一刻,风雪都静了,他不答。
我又进一步。
「来年春,你为谁凯旋?」
他还不说话。
万人瞩目中,我下马,牵着缰绳,仰头看他,「那个教我骑马的人,是何人?」
手腕一紧,我如一片秋叶,轻轻落在他的马背上,被沈京墨面对面圈在怀里。
冷冽的霜气将我团团包围,铁甲冷硬,难挡我心中炽热。
沈京墨紧紧盯着我,眼底的沉默寸寸崩裂,泄愤般掐住我的腰,「谁准你来的?」
「我自己。」
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脾气,额头憋出了青筋。
「白沅芗,你可恨至极!」
「既然可恨,沈将军一鞭子抽死我,一了百了。」
沈京墨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我感觉,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定会捆了我狠打一顿。
「沈将军对我用蛊了?」
他冷着脸,「没有。」
「那要如何解释,先前我对你穷追不舍,如今,却连你什么样都不记得?」
「无需记得!你回去成亲,我驻守北地,百年内,我在,帝都便安稳!」
我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与我,是什么关系?沈将军想好再答,话出口,不许反悔。若是无关,我不再纠缠。」
沈京墨眼中逐渐浓郁的墨色,是他渐渐腾起的狼性在试图挣脱枷锁。
「有人在逼你,对吗?」我轻轻问道。
手抚在他左胸心脏跳动的地方,感受掌心蓬勃的生机,「你的软肋是什么?」
他突然低头狠狠咬住我的唇,粗鲁野蛮地落下烙印。
狼本就是习惯宣誓领土的动物。
一但冲破枷锁,将无人与之抗衡。
很疼,也很畅快。
我颤抖着,感受耳畔血脉的撞击,心脏的搏动,和唇齿间蔓延的深情。
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这一刻,我们彼此都找到了归属。
沈京墨的大手锢住我的脖子,一字一句道:「白沅芗,你怕死吗?」
他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几乎将我湮灭的炙热。
这才是他。
「不怕。」
「哪怕前路已定?」
「哪怕前路已定,我不怕。」
沈京墨突然笑出声,那一刻,破晓的光辉映在眼中,驱散了灰沉沉的死气。
他调转了马头,扬声道:「沅芗,边城的梅花开了,我带你去看。」
马冲出城门之际,有人站在城墙之上,急急喊我。
循声望去,是路泽谦,他穿了一身红衣,发还未束,看不清神色。
「沅芗,今日是我们大婚,你还记得吗?」
「路公子,夺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白沅芗!不要执迷不悟。」路泽谦声音冰冷破碎,「你回来,我既往不咎。」
「爹娘尚在,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攥紧了沈京墨的手,深深看他一眼,
「路公子,当年三次拦于你马前,推我的人,便是我爹娘。生养之恩,早被推得灰飞烟灭,如今,谁都困不住我。」
城墙之上逐渐变小的身影,是我对路泽谦最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