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动手。他拿起钢钎,在众人惊恐而贪婪的目光中缓缓举到了腮部。他环视了一圈人群,迎接着众人的目光,他们竟不敢接他的目光,这让他感到满意。他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找准一个位置,一定不能刺到颌骨之类的硬处,他举着钢钎又静静地看了一眼常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了,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等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杨德清忽然有了一种正站在灯光华丽的舞台上的错觉,他正衣着优雅得体地站在灯光深处受着所有人的膜拜。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使劲,那支钢钎就穿过腮帮子戳进他嘴里了,人群一声惊呼,有的人捂住了眼睛却又马上透过指缝偷看。钢钎从舌头上钻过的时候,他竟舔到了它的味道,金属伴着雪花的气息,刚烈,冰冷,夹杂着雪的清香。还有,他闻到了自己的血的气息,血和金属融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会变得这么诗意,一种残酷的诗意,诗意中还带着兵器的朔气,这诗意与朔气同时浇筑进了他的身体里,像钢筋水泥一样忽然便让他巨大坚硬起来。他的身体深处生出了一种可怕的血腥的蛮力,只轻轻一用力,这钢钎便穿过舌头从腮帮子另一头戳出来了,人群又一声惊呼。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他往中间移动钢钎时,伤口开始出血了,他飞快抓起地上准备好的瓶子,把里面刺骨的冰水往新鲜的伤口上倒。血不流了。
他把目光转向常勇,常勇像一座红色的石碑一样呆呆地站在雪地里,雪花已经把她的半张脸盖住了,她也不去掸,似乎存心等着这大雪完全把她埋掉。他腮上插着钢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她感觉到他的气息了,忽然使劲翻着白眼,慌张地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似乎是期望这时候有人会冲过来把她救走。杨德清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往后一退,挣脱了,他再一次一把抓住她,牢牢地抓住了她。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雪花。他一边拂一边在她耳边含混地艰难地说:「不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有两行泪从常勇深陷下去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的白眼珠更森然了。他替她把泪擦干净了,然后,站到她一侧,把伸出去的钢钎对准了她的腮部。他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托着她的腮,他嘴里插着钢钎,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挤:「哥就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记住了?」
常勇一声不吭,两只手在剧烈颤抖,似乎急于抓住点什么。杨德清一使劲,钢钎穿进了常勇的腮帮子,人群刚发出惊呼,他已经飞快地又一戳,钢钎从她腮帮子另一头出来了。他不能再扭脸看她,现在,他们被串在一根钢钎上了。他拼命往常勇的伤口上浇冰水,血止住了。他用尽力气地对她说了一句:「我们现在都是神灵了。」他开始往前挪动,他每走一步,钢钎上串着的常勇就得跟着他往前一步,而且他们的步伐必须一致,必须同时迈出一只脚,不然便前进不了。众人的目光像鸡血一样打进了他身体里,他被一种极度的兴奋包裹着,嘴里含着钢钎一次又一次地给常勇发出命令:「起。」两人迈出一步,再说一次:「起。」两人再走一步。这支钢钎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刺穿了他和常勇。大雪中他们真的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四手四脚的人,游走在半神半鬼之间。
雪越下越大,两个红衣人像大雪中的两滴血一样,一步步走进了成汤庙。
五
迎神赛社之后,常勇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突然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独自坐在屋里或者拄着竹杖走在街上的时候,她都在那里自言自语,好像她周围始终站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再或者,人们觉得那围在她身边的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不自言自语的时候,她也和从前不同了,她随便往哪儿一坐,脸上身上都有一种诡异的端凝空虚之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只那么心平气和地空着,好像她是一座空空的庙宇,她的灵魂已经走开了,已经腾空了,给别的什么魂灵腾出地方来了,香火之气却还在这庙宇里缭绕不去。只这袅袅的香火气便在她身体里戳了一根坚硬的芯子,把她牢牢地夯在了那里。插过钢钎的腮帮子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疤,这两个疤让她看起来神秘了很多,好像什么鬼神在她脸上烙下的印记,使她从人群中一下就跳出来了,就连她那两只可怖的白眼也像某一种谶语了。她看起来,不太像人了。
其实常勇不过是因为经历了钢钎穿腮的极度恐惧以及被万众瞩目的极度兴奋之后,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精神分裂的癔症。当时为了克服对钢钎的恐惧,她极力给自己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她可是被神灵附体的,一点都不会痛的,更不会死的。当这种强烈的暗示被一支钢钎瞬间定格下来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穿腮之后她便开始认为,她确实是被神灵附了身的,她不再是一个常人。
在这次迎神赛社之后,果然多了一些来找常勇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来找常勇的时候,常勇就在炕上盘腿一坐,白眼珠使劲翻着翻着,头忽然就耷拉下去了,就像是突然睡着了。等到她再次缓缓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神情和声音忽然都变了,她有时候做出妇人的娇媚状,翘着兰花指,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好像她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她身体里正附着一个女人的魂魄指挥着她说下去。有时候她又忽然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哈欠,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也像凭空生出了很多褶子,每一道褶子都拖着她的脸向下垂去,使她看起来瞬间就老去了几十岁。她的声音也是苍老的,老得连字都咬不住了,走风漏气的似乎正从一张没有牙的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来,让人听着都骇然。这时候她好像又被一个老人的魂魄控制了,老人的魂魄坐在她的肉身里,通过她的嘴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等魂魄说完之后,常勇开始慢慢苏醒,她耷拉的头慢慢抬起来了,满面倦容,好像刚打过仗一样。她用白眼珠看看周围,说:「我这是在哪里了,怎么这么累啊?」
来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管常勇到底说对了几句,其实就是在被所谓的灵魂控制的时候,常勇嘴里说出来的仍然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无非就是有求必应,给算命的人各种心理暗示罢了,总之就是要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一种无限的希望。可是来算命的人都被常勇这种诡异的气场镇住了,只觉得这瞎子可能是在迎神赛社中真的通灵了。这可不是丢个铜钱测测八字,这是上了一个档次,她已经变成乩身了。
这话一传出去,有事没事的人都凑到常勇家门口来看热闹,倒是里三层外三层像看戏一样热闹,常勇连门也不出,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重复表演。最多就是换换附在她身体里的那个神灵的年龄和性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反正神仙不问出处,大约和人一样各个年龄层次的都有。
众人的围观给了常勇一种剧烈而新鲜的刺激,就像在她身体里种了一只鱼钩一样,人们期望着能从她身体里钓出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来,她必须不负众望,必须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榨出自己所有的可怕潜质,才能在这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站住脚,活下去。她成了人、神临界处的一个优伶,在灯火辉煌处供众生赏玩。
她很快就对这门技艺娴熟了,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哪有越做越不熟练的?为了回馈观众,她自作主张,在传统扶乩中加入了很多新的内容。她自小听爷爷唱晋剧、唱上党梆子、唱队戏,什么《太极图》《光武山》《过五关》《斩华雄》《鸿门宴》《气周瑜》,她都能唱下来的,瞎子眼瞎心明,基本听一遍就能背下来。这点童子功,现在居然都派上用场了。表演时她还兼有很多道具,木剑护符不离身。附身的神仙品种也越来越多,她的体内俨然是蟠桃盛会了,众神逗乐打趣,流连忘返。
渐渐地常勇都有点迷恋这种表演了,虽然她心里知道多数人还是把她当个消遣来观看,但就是这消遣也够喂养她一阵子了。她周围聚集的人越多,人声越嘈杂,她就越兴奋,这种极度的兴奋催化她,使她周身迅速发生了化学反应。她暴露出的潜质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她入戏极快,而且非常称职,一旦开始表演,她的眼前就开始出现各种神灵的幻象。与其说是众人需要这些神灵,不如说她才是最需要的那个人,于是,她虔诚地向着那些幻象伸出手去,她感觉到那幻象终于握住她的手了,像一个父亲或母亲一样握住了她的手。她像一个基督徒得到了耶稣的庇护,顿时便流下泪来。现在,她是他们的孩子,父亲、母亲、爷爷,谁都会抛弃她,可是这些被她一手造出来的幻象是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因为他们是被她亲手造出来的,她就是他们的庙宇。
她在黑暗中和这些幻影喃喃说话,她拥抱他们,他们便也拥抱她。在拥抱的那一瞬间,她浑身一抖,仿佛真的在那个空虚的拥抱中感到了他们身上的温度,他们爱她,她相信他们是爱她的,这点爱她渴望了多少年啊。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她,都被这种神秘的气氛震慑住了。而她在这片寂静中越发满足,越发投入,她被那些神灵的幻象拥抱着温暖着,她觉得她已经不在人间,甚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登上了云头,再无所谓什么眼睛不眼睛,她坐在那里可以俯视众生,可以悲悯众生,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在人群中的那具丑陋的肉身。真是丑陋啊,一个瞎子,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她那么憎恨它。而现在,她分明是这些俗人的菩萨,她在普度他们。
这种虚幻的崇高感紧紧地裹着她,有如给她塑上了一道金身,她在黑暗中感到了自己此时的祥和、宁静、美丽。她的泪哗哗往下流,就为了能与这些幻影拥抱,她真的情愿再不醒来,她情愿就在梦中要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情愿她自己也只做一个没有肉身的幻影。
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没有什么不能醒来。周围再次开始喧哗,那些幻影慢慢消散了,她和他们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你在意念中想着它的拥抱的时候,它就会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着你。
她坐在油毡的一朵牡丹花上,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
众人看戏看够了,还得回家做饭吃饭,还得外出挣钱养家,所以都纷纷散去。散去的时候有的人留下五块八块,有的人给她留下二斤桃酥,还有的什么都不留,赤手空拳地来看戏再赤手空拳地回去。反正一个瞎子也看不见,至于神灵,谁愿意信谁就去信吧。你要是不信,他们也不会赖着你。
其间杨德清也越来越忙,自打过年那次迎神赛社之后,就有邻县的邻村的人陆陆续续过来请他去做求神祭祀的马裨。
他每次过来看常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伤,只是常勇看不见。他四处做穿杖、挂铡、吐火等各种骇人的表演,有时候在脸上插的都不是钢钎,而是钢刀,钢刀从腮帮子这边插进去,从腮帮子那边穿出来;还有的时候把几支钢钎一支一支从腮上捅过去,把整个腮帮子捅得像个马蜂窝;有时候还要用刀往自己额头上砍,砍得越狠就越逼真。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他不是人,越觉得他不是人便越敬畏他。每次表演完他都要歇好多天,白天闭门不出,只在晚上的时候去看看常勇。他一定要等脸上的伤口痊愈了才接着出去表演,马裨是不能受伤的,受伤的只能是人,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他每次去看常勇的时候都给她带点吃的,可是他绝不肯过夜,和她坐着聊一会儿就走了,常勇怎么留他他都不肯。事实上,他对常勇的整个态度都不及从前了。他整个人变得很生硬很暴烈,好像那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插进去的每一支钢钎都在他身体里一个最幽暗的部分沉积下来了,它们像落叶一样越积越厚,直至在他身体里开始发酵,开始变质,开始蜕变成一种戾气。以前她留他的时候,他便会怜惜她,留下陪她,可是现在,他连头都不回,带着一脸伤疤阴郁地坚决地离开了。他带给她什么吃的的时候,也会不容商量地对她说「你快把这个吃了」。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会非常暴躁地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这暴戾让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点戾气来支援自己的软弱、无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用了傩戏中那个驱鬼人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不愿摘掉了。因为他躲在面具的后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他躲在这面具后面其实谁都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情愿他消失,因为他太厌恶太看不起他本身了。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难熬,因为他本身摇摇欲坠,他快撑不下去了。
一个晚上,她终于和他说:「咱们不做这个了好吗?要不我们离开交城吧,我们去别的地方,要不躲到吕梁山里去,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俩就是种点地也能活下去的。」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能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去哪儿不都是像蝼蚁像狗一样活着?没有人会把我们当人,我们自己也习惯了不能把自己当人。你信吗,我们就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照样不能把自己当人。」她说:「像现在这样每天用刀子往自己脸上砍,用钢钎往腮帮子上戳,你就觉得自己是人了吗?」他冷笑:「现在也不是人,但这样做一个怪物要比做一个人好。就算是怪物,别人也是需要我的,敬畏我的。你要知道,现在,我们俩都是需要观众才能活下去的,我们是靠演戏活着的,所以我们不可能逃到无人的地方去,那样我们更活不下去。」
不错,他们都是怪物,可是她明白,更需要这样一个怪物的其实不是县城里的人们,而是他自己。从前的种种羞辱与种种罪恶感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缺口,不如此自虐他便不足以填补自己身上的那些缺口。他正在把一种暴力正当化,而把暴力正当化的过程就是他正面接受自己耻辱的过程,接受了这耻辱他才觉得自己强大了。她知道,他粗暴地拒绝在她这里过夜是因为他已经做不了爱了。那是他的一种耻辱。男人总是会用加倍的虚张声势的强硬去填补自己一个地方的软弱。
六
转眼已经是夏天,天气越来越热,蚊虫多起来,家家户户挂起了竹帘。竹子是新砍的,帘子一挂,满街是竹子的清香。这点竹香在北方县城的街道上流动着,像长出了一层阴凉的青苔。
常勇有段时间没见到杨德清了,她无端地有些忐忑,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便四处问人打听。这个晚上,杨德清忽然敲开了常勇的家门。她一开门就听出他走路有些不稳,便问:「哥,你怎么了,最近你到哪儿了?」杨德清没有说话,进屋就坐在了炕沿上。常勇挨着他坐下来,又疑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杨德清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对她说:「常勇,以后我要是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可要小心。」常勇坐在那儿愣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伸出手向他摸去。他向后躲闪了一下,常勇便用更大的力气扑了过去,他躲闪不及,两个人都跌倒在炕上。常勇的手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向上摸着,她一边摸一边恐惧地说:「你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你怎么烫成这样?」等摸到他的脸时,她的手不动了。她把那只手哆哆嗦嗦地收回来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闻,她突然尖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杨德清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脸看起来异常狰狞,上面几处很深的伤口正在发炎流脓,伤口像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猩红色的里子,猩红色的最下面若隐若现地沉着几点雪白,那是骨头。事实上,他的整个脸都已经肿起来,变成黑紫色了,只是常勇看不到。常勇的手再次伸过来,他不再躲了,安静地坐在那里让她摸,她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摸到后来,她的手渐渐停住了,她像个母亲一样无声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杨德清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他说:「常勇,以后晚上一定要把门关上了,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我就是不来了你也要自己好好往下活。」常勇忽然推开他,从炕上跳下去,开始摸索着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说:「走,我带你去省城的医院,不要怕花钱,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看,你快看。」她收拾起一个小布包背在身上,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去拽杨德清。杨德清不动,她就使劲拖他,她大声说:「快走啊,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快起来。」
她拖不动他,她又使劲拽他的胳膊,他胳膊一松,她便整个人跌倒在地。她爬起来又一次摸到了那只胳膊,她的泪下来了,落在杨德清那只滚烫的手上。那只手太烫了,以至于泪一滴上去她就能听见它吱吱地被烤干了。杨德清的声音很轻很弱,像个很柔软的婴儿:「没用了,丫头,我就是最后来看看你,我真的不放心你,以后要是有人再欺负你可怎么办。我走了。你就养条狗吧,千万别再让什么人进来了。丫头,你别怕,就是走了我也在那边等着你呢,我们肯定还会相见的。这样死了多好,我起码不是饿死的,不是被人像打狗一样打死的,能这样死掉是好事,你应该高兴啊。」她抱住他号啕大哭:「你也不要我了吗,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杨德清静静地流着泪,一句话都不说,泪水在他狰狞变形的脸上沟壑里纵横。常勇忽然把他按倒在炕上,她摸索到他的裤腰,开始拼命往下扯他的裤子。他不反抗,她把他的裤子脱了就开始用手摸索那个地方,那里很安静,她用手使劲抚摸它,但那里始终是软的,没有一点点硬起来的迹象。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它上面。杨德清忽然起身,粗暴地把她推在了炕上,只两下他就脱掉了她的裤子,他把她的两条腿大大摊开,然后,他的一根手指头从那里伸了进去,说:「哥对不起你,就当你是哥的女人了。」常勇一边哗哗流泪一边扭着身体大叫:「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我都怀过你的孩子了。」
常勇流着泪大笑:「是的,是的,我就想做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哥,你快要我。」杨德清哽咽着连声说:「好,好,这就要你,哥这不就在要你吗?」她像个真正的荡妇一样大笑着扭动着,然后,她开始浑身抽搐,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濒死的极致的笑容。现在,她是女人了,他是男人了,他们交媾成了一枚血腥的标本,久久交缠,再不放开。
两个人都久久地一动不动,他就那么安静地趴在她两腿之间,看起来他像是刚从她子宫里生出来的婴儿,身体出世了,一只胳膊还没有出世,还连在母亲的子宫里。
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似乎一切不过是从头开始。
常勇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她和杨德清在一起关了三天三夜之后,门终于开了。杨德清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炕上。东街大队只雇了两个人,草草地把杨德清埋在了城外的坟地里,送丧的只有常勇一个人。
又是半年过去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却波街。枣树和柿树的铁画银钩映在苍青色的冬日天空下,看起来分外寂寞。柿树的顶端有一些够不着的柿子还挂在枝头,这些金色的柿子一半被埋在了雪里面,早已冻僵了,在阳光下闪着一种玉石的光泽。人们踩着积雪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忙活着又一天的营生。竹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布帘,棉布帘多是用碎布头拼成的,一块一块地细细镶嵌在一起,看起来有一种五光十色的卑琐的华美。厚厚的帘子捂着后面白菜炖土豆的气味,窗台的罐头瓶里插着一只白菜花。整个冬天却波街的人们吃的都是土豆和白菜,还有长长的手擀面。这个冬天看起来和以往的冬天没有什么不同,节气的变换微微给人们带来一点调剂。冬至来了要吃顿饺子,然后就该等腊八了,腊八家家户户要做馏米,要腌腊八蒜,然后就该等着过年了,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可是就是在这个冬天却波街上忽然平地掀起了风波。县里下来文件,却波街被纳进老街改造的项目中了,这条街道要拓宽要重修,也就是说,临街的老店铺老宅子全部要拆掉。整条却波街鼎沸了,一时间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集成一串已经准备要上访告状,还有的买好农药、刀具准备随时以抹脖子、上吊、喝毒药来要挟。几乎所有的人嘴里都说着同一句话:「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老街拆了,店铺拆了,老宅子拆了,人们靠什么生活,住在哪儿?」虽说最后也要折合成拆迁房来赔偿,但一平方米的老房子折合一平方米的新房,新房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盖起来不说,还在偏僻的城郊,店铺是没法开了,这店铺没法开就意味着人们唯一的生路断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全家老小都饿着吗?县里的领导自然是管不了这么多的,他们要政绩,要政绩就得先修路,最没活路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拆迁的最后通牒下来了,到时推土机会开过来把临街的老店铺全部推倒,催促人们赶紧搬家。却波街上的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不能搬啊,搬走了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不搬呢?怎么才能不搬?常勇家的老宅也是临街的,也在拆迁范围。离开从小长大的老宅子,离开没有眼睛也熟悉不过的却波街,她怎么活?常勇心中明白,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人们这么一忙也顾不得去她家算命看扶乩表演了,她闲得慌,每天也拄着竹杖凑在人堆里,听别人在那儿出各种计策。
人们嘴上说再多终究也没有挡住推土机的钢铁之躯,拆迁如期开始了,先从却波街的最东边开始动工,只半天工夫,房子便倒了一排。虽然人们嘴上硬着说死也要死在自家宅子里,可是真的眼见推土机开过来了,还是没有人敢玩命的,哭着喊着,终究把房子把店铺给人家腾出来了,家具什么的没来得及往出拿的直接就被埋进尘土里了。开旅店的王老七,自恃是个瘸腿的残疾人,旅店又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眼见推土机开过来了就是躺在床上不起来,他放出话去,推土机有本事就把他直接埋了。结果,拆迁拆到他旅店这里了,几个大汉进去把他连人带床抬了出来,把他露天安置在了雪地里,由他躺着,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一会儿,推土机轰隆隆地就碾平了一排旅店。
众人一看这形势便越发焦急,这样下去,不过几天整条却波街就会被推平。被拆了房子的杨金花像疯了一样,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见人就骂,她跳着脚,嘴角吐着白沫,一个指头直直戳着天空:「我非要去找他拼命不可,我要去堵他家的门杀他全家,让他光着屁股跑出来跑进去地向我求饶,让他给我跪下求饶。」说归说,也没见她哪天早晨去堵县长的门,大伙就任由她跳来跳去地说,说再多也不过是个自我安慰,没有用的。马上就要拆到自己家门上了,除了搬走,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是,又搬到哪里去?天寒地冻的,再租个小破房住?恐怕连炉子都不能生,屋里放盆水都能结成冰。这是北方的数九寒天啊。
众人正围在一起跺着脚想办法,这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常勇。一瞬间她两眼发光,蹒跚着走到常勇跟前,满嘴走风漏气地对她说:「常半仙,你快给人们算算,这怎么才好啊?快给人们想个办法啊。」众人一听立刻围了上来,急病乱投医,就是有一根稻草都不会放过的,何况常勇还是个半人半仙的乩身。人们七嘴八舌,都包围着她:「快给我们算算,这劫能躲过去吗?」还有个声音在人群里忽然说:「常勇,你也想想办法,你家那宅子不是也靠着街?等那宅子一拆,你往哪儿住去?你连眼睛都看不见,干什么方便?我们好歹有眼睛能看见,你怎么办?」人们一片唏嘘,顿时觉得自己的不幸稍微轻了些,他们把自己的不幸转嫁到这个瞎子身上一部分了。是啊,谁不幸能不幸过常勇?虽说她能算个命打个卦,可大家心里明白,她不过也是个肉身,哪能扛得过一架推土机?她孤人一个,连个住处都没有了,眼睛又看不见,以后怎么活?
众人正唉声叹气的时候,沉默多日的常勇忽然开口了。她静静地站在人群里,脸上有一种神秘安详的微笑,她说:「我来给你们想办法。」人群静了一下,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继而明白过来了又相继做出了各种复杂的表情,她一个瞎子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她真的不是人,真的能召唤神灵来帮助这些肉身的人。可是,她真的不是人吗?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么多年里人们一直没有搞清楚,现在,连她到底是不是人,人们都搞不清楚了。不过,这种迷惑稍微安慰了绝望中的人们,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向神灵求助的,即使平时不信鬼神,也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自己临时杜撰出几个神灵来。
现在,人们齐刷刷地盯着常勇,人们真希望她不是人啊,希望她这副肉身其实是假的,转眼之间她就可以飞上云端,变成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常勇没有任何飞起来的迹象,她还是那么笃实安详地站在那里,还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
她开始往回迈步,只听她说:「先回吧,明天一早我自会有办法的。」说完便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门口量过去。没有人敢跟着她,她最后一句话虽然给了人们一些微薄的安慰,但也莫名地让人觉得恐惧,似乎是她真的要在明早摇身变成什么怪物要使出什么可怕的神力了。人们一边期待一边恐惧。这一夜,却波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失眠了,包括常勇。
这一夜又下了厚厚一层雪,新鲜的大雪把前几日的残垣都覆盖了,整条却波街看上去洁净而荒凉,像是一个异域的星球,雪地上还没有人踩过,所有早起的人看着这原始的雪原都有点莫名地发怵,似乎已经身在异域了。八点以后推土机又开过来了,雪天也不影响工程的,今天要继续拆,再过两天整条街也就被拆平了。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却波街上,嘴里呵着白气站成一堆,都呆呆地看着那辆推土机。就要开工了,就在这时候,人们忽然听到了竹杖戳在雪地里发出的浑浊沉闷的声音,是常勇过来了。
常勇拄着竹杖,一步步向推土机走去。所有的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齐齐为常勇让出一条路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常勇,他们想看清这瞎子在一夜之间可有变化。没有,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似乎是刚刚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刚从水里爬出来。衣服湿透了,贴在她身上,这一贴,人们突然发现这瞎子居然有胸有屁股,难道,她真的是个女人?湿漉漉的男人一样的短发贴在她额上,正往下滴水。她看起来有些冷,嘴唇冻得鲜红,这抹鲜红使她看起来甚至有些娇媚了。有个男人甚至想,这女瞎子其实还长得不赖,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就装成个男人,也不容易啊。
常勇已经走到推土机五米开外了,她站住了,忽然回过身来,用白眼珠子看着后面的人群。然后,她扔了竹杖,盘腿在雪地里坐下了,她坐得很端庄很沉静,就像平日她在炕上做扶乩一样,立刻让人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可怕的气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了。众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法术,全都屏息看着她。忽然人群中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在空气中撕裂开来:「妈妈,她身上有汽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