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常勇走到脸盆架前就着脸盆里攒下的脏水洗了把脸,然后便摸上炕铺开了被子,她一手摸着灯绳,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下了炕,摸起一只罐头瓶子,她背对着窗户,一只手脱了裤子,另一只手拿着罐头瓶,她开始站着往罐头瓶里撒尿。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屁股正对着窗外的杨德清,那屁股反射着灯光,有一种釉质的光泽。杨德清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这么肥、这么圆润的屁股分明是女人的,可是,如果是女人,为什么会站着撒尿?怎么会有女人站着撒尿?莫非她真是传说中的雌雄同体?他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轻微地响了一下,也是从里面闩住了,他进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隔着玻璃看到常勇那两条褪了裤子光着的腿正在轻微地打战,但因为她正站在灯火通明处,他看清她的一举一动是毫不费力的,就像正看着被关在罐头瓶里的萤火虫。她打战是因为……她害怕。可是她为什么会害怕?他的手不小心又碰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又轻微响了一声。他忽然明白了,瞎子的耳朵是远比一般人灵敏的,也就是说,她知道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并且正看着她。那就是说,她开灯、她站着撒尿都不过是故意给人看的,让人以为她是男人,而事实上,这瞎子其实就是个女人。难怪会长着这样一个屁股。杨德清再次看到了灯光下那个又肥又圆的屁股,常勇正在提裤子。他马上要看不到了,他不甘心,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冒火,开始不安,他急忙摸自己下面,就是隔着玻璃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在他用手摸到自己下面的一瞬间,他一惊,那里是疲软的,软塌塌的一堆,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以前,他什么时候一想女人,那里都会立刻变得硬邦邦的,简直像刚淬好的钢刀,现在怎么了?他有些害怕,连忙脱了裤子,开始用手摆弄那个地方,他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拽,不行,它硬不起来。它像摘了壳的蜗牛,软若无骨地缩在那里,没有一点会硬起来的迹象。他又拼命往里张望,奢望能看到常勇更多的部位,好刺激他能硬起来。可是常勇一上炕就关了灯,屋里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反而是他暴露在月光下了。他绝望地坐在台阶上,又费尽力气摆弄了半天,最后干脆躺在石阶上,开始拼命想女人。可是不行,那里始终是软的。他突然想起那次他生生地被从那片猪肉里拽出来,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行了吧。他被阉了。
他久久地躺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第二天又在街上碰到那两个弟兄的时候,那两人埋怨他:「你怎么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俩等了大半夜,你是不是和那瞎子睡了?真是个女的?」杨德清迟疑了一下,说:「是个男的,我见他站着撒尿呢。」那男人又问:「可看清楚了?」杨德清眼睛斜睨着天空,急促地说:「这还能有假?你倒找一个女人站着尿给我看看。」
三
那晚躺在院子里的杨德清一宿没睡,躺在炕上的常勇也是一宿没睡。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门外正有人偷看她。爷爷说的话应验了,她站在屋里紧张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情急之中,她抓起罐头瓶装模作样地往里尿了一次,好让门外的人以为她是男人。然后她便赶紧关灯躺下了。一躺到黑暗中她便感到安全了,像婴儿缩回了子宫里,熟悉的黑暗温暖着她,她知道,一旦落入黑暗,她便是透明的了,别人就都看不到她了。她像一只远古的海底生物一样,用触角用呼吸感觉着空气里的每一道波纹。门外的人并没有走,可是也不再动,门外的人不动,常勇便也不敢动,连身都不敢翻,两个人隔着一扇木门通宵对峙。
熬到后半夜的时候,常勇想,门外的人是不是睡着了?是个男人还是女人?一定是男人。她这么肯定,居然把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知道门外的一定是男人?她突然明白了,因为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女人,即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男人,她还是固执地坚定地把自己当作女人,就是把她烧成灰,她仍然是女人。虽然她害怕别人会认出她是个女人来欺负她,可是她一直不愿承认,她更恐惧的其实是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门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而且他一定认出了她是女人,不然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要在一个瞎子的门外逗留不去呢?
最初的恐惧还没有完全过去,一缕很深很细的喜悦却从她身体最深处钻了出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耻的妖气吞噬着那点恐惧。她居然为门外站着一个偷窥的男人而感到喜悦?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爷爷最怕发生的事情吗?可是,如果门外果真站着一个男人看她,她为什么不能喜悦?他简直是她的知音。她做梦都想从自己身上这无边无际的男人的盔甲中爬出去,现在,她突然摸到了一道缝隙。黑暗中她开始动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躺下时因为恐惧,都没来得及脱衣服。她脱了外衣,又解了裹胸,把两只乳房晾在了黑暗中。接着,她又把粗布短裤脱了,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明晃晃地晾了出来。这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能突然长出一头长发——一头水妖一样的长发,一直拖到脚跟上,能把见到她的每一个男人缠到窒息才好。
她一边用手抚摸自己一边听着窗外的动静。没有声息,他睡着了吗?他能看到她脱光的身体吗?在那一瞬间,她恨不得把灯打开,好让窗外的男人看到脱光的她,让这男人看到她真的是一个女人。但她不敢,她在黑暗中使劲按捺着自己,折叠着自己,她折叠着自己的乳房,想努力把自己折叠成一个男人。可是,她发现,那两只乳房越是折叠便越是硕大,像迎风成长的浆果一样,熟得飞快,几乎是一碰就要流出汁液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去碰它们,然后,她感觉自己又把两只腿分开了,她像一只蚌壳一样把自己分开了,她那里开始潮湿起来,连她自己都嗅到了那种从身体深处渗出来的诡异的潮湿。这个时候她真有一种冲动,她想跳下炕把门打开,让门外的男人进来。但是她不敢。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听到门外的男人翻墙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出去捡垃圾回来后就没有再闩门,这个动作让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她不敢多想,也不再碰那扇门,匆匆洗了把脸便关灯睡下了。但是这一夜没人来敲她的门,她有些失落,到了晚上照样又留门,还是没人来。就这样等到第五个晚上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常勇躺在黑暗中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门响,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本能地抬起头朝着门那个方向看过去。她感觉到进来一个人,听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她就知道这是个男人。近了,近了,那个男人已经走到炕边上了,他离她不过一尺之远,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腥味。这种汗腥味野蛮地刺激着她,她忽然浑身一抖。那个男人显然已经在黑暗中看到她了,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她躺在那里也不敢动,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扑到她脸上摩擦着她。几分钟的对峙过去了,她觉得她简直要被这呼吸点着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的一只手伸过来了,那只手犹豫着发着抖摸到了她的一只乳房。在那个瞬间,两个人都短暂地凝固了一下,仿佛被一道电流串到一起了。很快,那个男人苏醒过来了,她的另一只乳房也被他揉在手里。她突然发现她的两只手正放在那个男人腰上,她像是怕他跑了一样死命抱着他,后来她又用两条腿夹着他。
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那个男人忙着在那儿找地方,常勇则一边忙着害怕一边忙着快乐。她当然害怕,可是她又是那么快乐,快乐得近于淫荡。她突然发现,她竟这么淫荡,原来,她已经渴望了这么久,原来,这么长时间里,她虽然假装成男人,一直渴望的却是什么时候能被一个男人暴烈地野蛮地侵犯。这么多年里,那些被压制、被禁锢的东西全借尸还魂了,不仅是还魂,还变本加厉地过来问她索取,要把她推倒,把她踩在脚下。
能有一场性事多好。她知道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新娘的,不会有一个男人娶她的,她只能一辈子留着男人的短发穿着男人的衣服,像虫豸一样捡垃圾吃。所有的人都不把她当人看,没有人会在乎她是生还是死,所有的人都觉得她不过是一只雌雄同体的怪物,觉得她根本就不是人。可是像现在这样,能做一回自己的女人多好,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她不是任何男人的女人,她单单是自己的女人,就像是,在一场性事中她把自己嫁给了自己。
那个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进去得很费事,只两下也就结束了。他轻轻哼了一下,趴在常勇身上的一瞬间,常勇几乎落泪,如果说此时他是她的男人,不如说他是她的战友,她突然很想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她能闻到他头发里的馊味,她知道他一定也是虫豸一样的人,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他们在一起本身就不是做爱,不过是自己忍痛吃掉了自己身体上的另一部分。她什么都不想说,忍着疼痛就只想抱抱他,因为,抱着他就是抱着她自己。可是那个男人缓过来了,他飞快地从她身上爬了起来,没有说一句话便提起裤子仓促地慌张地跑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杨德清决定在一个晚上去看看常勇。这段时间他通宵达旦地帮人收割地里的玉米,手里有了几块钱,他买了二斤糕点,趁夜色浓重向常勇家走去。他总是想起那个晚上见到常勇背回去的那些垃圾,是啊,一个瞎子,无依无靠,靠什么生活?简直是连他都不如。他起码还有眼睛,还能看见,还能干活儿。他还不时想起她那个背着他撒尿的动作、她那发抖的双腿,那个时候她该有多深的恐惧啊,可是,那恐惧的最下面又分明暗香浮动,波光潋滟,那是一种比恐惧更邪、更妖冶的东西。他知道她是女人,可是她明晃晃地对着男人光着屁股的时候,她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可怕的……惬意?她好像在刻意勾引男人,并且,她这么做的时候分明是惬意的。她就好像一个即将坠下山崖的人,拼命在做垂死挣扎,但这种命悬一线的极度恐惧似乎又给了她一种类似高潮的快感。
到了常勇家门口,他正准备翻墙进去,却突然发现街门是虚掩的,一碰就嘎吱一声开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又虚又长,落在石板上有一种冰凉的质感,仿佛他正走进什么鬼魅的宫殿。整个院子里都流转着一汪清凉的月光,那些屋檐下的荒草看起来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渗出一种哀艳的凄清。然后,他看到了窗户里的灯光,月影寒窗,也不像是真的,倒像是贴在夜色里的一层剪影。虽然是第二次来,他却无端地觉得熟悉,熟悉到了害怕。他踩着满地的月光嘎吱嘎吱走到了门口,正准备敲门,却发现这扇门也没有闩住。他有些吃惊,觉得自己像中了一个圈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屋里的常勇说了一句:「你来了。」杨德清站住了,想,莫不是因为上次来过,这常勇就一直在等他来?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上次来的是他,她又为什么要等他?他有些口干舌燥,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她一个瞎子还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他今天来也不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他便拎着那二斤点心进了屋里,他讪讪地站在地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环视了一下屋里,屋里倒算洁净,不像是瞎子住的地方。他想,真是奇了,莫非这瞎子真是另有天眼?踌躇了一番之后,他说了一句:「我是来给你送点心的,你留着吃,我这就走了。」
他还没迈出脚去,常勇已经异常机敏地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闩住了。他越发吃惊,说:「你是不是能看见?」常勇背对着他说:「从炕到门十二步,我每天要走无数次,怎么能记不住?」这时候她回过头来了,像只蝙蝠一样用感觉寻找着杨德清的方向。这是杨德清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看着常勇,他首先看到的便是她那两只翻起的白眼珠,这两点白让他恐惧,就像是在眼睛里硬生生长出了白森森的骨头。看来她确实是瞎子无疑。因为是晚上了,常勇只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粗布短裤,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背心后面的那两只乳房,他突然觉得血往头上涌,一道电流击过下身,他慌忙往那里一摸,软的,仍然是软的。他又是恐惧又是绝望,一边死死地盯着常勇的乳房,一边使劲用手摆弄那里,不行,还是硬不起来。
这时候常勇摸索着走到了他面前,突然幽怨对他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来?」她这句话让他呆住了,因为,这个女瞎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周身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像一块吸饱了月光的石头忽然会自己发光了,这使她看起来周身再次充满了动人的妖气。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裆部,另一只手却被常勇抓过去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把他那只手放在自己腹部了。她接着说的话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她说:「我生怕你不来了,我真是吓也要吓死了,连觉都睡不成了,你摸一下,这是不是怀上了?」他那只手已经被放在常勇的腹部了,果然,那里已经隆起来了。
他脑子里嗡嗡直响,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他连她的门都没进,就在院子里躺了一晚上啊。他恨不得连人带手弹出这屋子,他觉得自己误入了一个犯罪现场,他什么都没做就被当成罪犯抓起来了。这留着的门,原来不是留给他的,也就是说,在他来过之后还有别的男人进来过,并且那个男人到底是把这女瞎子侵犯了。这个男人是谁?原来,这县城里觊觎女瞎子的远不止他一个人,他顿时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看,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过来。他正想夺路而逃,常勇在背后拉住了他,她死死拽着他,口气出奇地冷静,她说:「我不能把这孩子生出来,你帮帮我吧。别人都知道我是女的我就活不成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看不见,出不了门,更养不活一个孩子,孩子也是你的,只有你能帮我。我求你,你就帮我一次吧。」
杨德清站在那里想,告诉她不是他干的吗,这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是这县城里的哪个男人强奸了她,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一个生殖器,连张脸都没有。老的、少的,瘸腿的、长癞疮疤的,对黑暗中的她来说,都一样,都一样。她其实不是被一个男人侵犯的,她是被她的命侵犯了。是啊,她说得对,一旦有人知道她是女人,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也许以后来强奸她的人就不止一个两个了,反正她什么都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进来的男人是谁。他们来了,睡了她就走,不用任何成本,甚至连句体贴的骗女人的话都用不着说。她就是再怀孕几次,也没法知道孩子是谁的。她这靠捡垃圾为生的孤单的女瞎子怎么去养活一个孩子?他的泪差点下来了。
杨德清偷偷带着常勇去邻县的一个小诊所做了检查,买好了药,又是趁着天黑把她送到了家里。医生说这药吃下去后要两三个小时后才会有反应,他害怕她一个人出什么问题,便住了下来。两个人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炕尾,中间隔着油毡上那几朵怒放的牡丹花。
四
常勇是从后半夜开始腹痛的,下面开始流血。她流的血越来越多,很快就把床单和褥子都湿透了。杨德清抓起身边的衣服,一件一件垫到她身体下面,不一会儿又湿透了。他开始害怕,他想送她去医院,可是没有钱怎么进医院?还有就是他要把不停流血的常勇送到医院,明早全县都会知道常勇是女人。不能送,可是,她这样流下去会不会死掉?
常勇脸色惨白地躺在那里,已经筋疲力尽,身下的血泊像一张巨大的嘴,渐渐地把她含进去了。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摸索着,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却不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她身体里的血液通过她的手流进了他的,他们好像被血液铸在一起了,好像再也不能分开。
他不敢看她的脸,只是呆坐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飞快地跳下炕出了屋,到厨房的灶里扒出一箩筐柴灰。他捧着这筐柴灰飞奔进屋,扯下常勇湿漉漉的裤子,把她的两条腿分开,然后把一捧柴灰堵到了她两腿之间。常勇一动不动地躺着,分开两腿,他迎着她坐着,久久地,就用一个姿势牢牢堵着那个部位,仿佛怕那里会随时决堤一样。柴灰湿透了,他再换上一捧。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女人这个部位,这个部位他幻想了成百上千次,可是现在,它真的就在他手中的时候,他只觉得它是一封遥远、褪色的信,从他那遥远的过去寄来,只是,现在,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们看起来就像在进行一种静止、原始的交媾仪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更给这仪式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恐怖。绿色油毡上的牡丹因为吸饱了鲜血而更加妖艳,轰然在黑暗中开成了一座花园。
在天刚亮的时候,常勇的血终于止住了。两个人都悄无声息地倒在炕上,像两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丢盔弃甲,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都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杨德清每到深夜就翻墙进常勇家的院子,常勇给他留着里面的门,他给她带些白天弄来的吃食,帮她洗两件衣服,然后两个人就关灯睡下了,依然是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炕尾。他怕再有什么男人来欺负常勇,可是他也怕万一真的有人进来看到了他,又该怎么办。他转念又一想,怕什么,这县城里可有人把他们当人?也就在常勇这里,他还能算个人,因为她比他更弱小、更孤单,她需要他。而他需要她这种需要。
这个深夜,杨德清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了,有一只手在摸他下面。他在黑暗中定了定神,明白了,这是常勇的手。她正在摸他。他浑身的神经开始紧张,开始抽搐,一团火开始在他身体里燃烧。他想,万一呢,万一会好呢。可是,那只器官在常勇手里仍然是软的,有一刻它都有点蠢蠢欲动了,可是很快又缩回去了,软下去了。常勇不甘心,还在继续摆弄它、抚摸它,像只大鸟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觉得无地自容,他一把推开了她:「干什么?你还没好呢。」常勇手里空了,她在黑暗中呆了呆,然后她又爬过来试图摸索他,她手里有一种快要烧着的蛮力,她一边抚摸他的身体,一边用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声音对他说:「哥,你不想吗,你真不想吗?你上次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整个身体贴了上来,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因了这黑暗的遮蔽,他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妖娆。盲女常勇在这深夜里忽然如同鬼神附体,风情得让他害怕。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根本就不是白天的那个瞎子,可是,他必须承认,此刻的常勇是多么女人啊,她真正是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啊。也许,这样的女人,这样没有眼睛的女人,就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彻底开放吧。可是他不行,他还是硬不起来,他简直要流泪了,他从她手里怀里挣脱出来,他大声地粗暴地吼道:「你想干什么?快放开,睡觉。」
常勇的手一下僵住了,她在黑暗中愣了几秒钟,忽然大哭起来:「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不想要我了吗?」杨德清哽着嗓子说:「你身体还没好,要好好养着。」常勇边摸索他边哭:「我不要什么好不好,好了又怎样,像我这样的人活长了又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就真那么想活吗?我不想这样半男不女地活着,我就是个女人,我生下来就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假装是男人?我就是不要脸,要我,不停地要我,我就想死在这种事上,就是这样死了也比活着好吧。」
杨德清一点一点往后退,想躲开常勇的手,可是他已经贴到墙上了,他无路可去。于是,他就像一枚标本一样被自己干干地挂在了墙上,他挂在那里泪流满面。他是一个被阉割了的男人,而她是一个被阉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却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们是两个在人群中丢失了性别的生物,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常勇又摸索过来了,她也流着泪,她边哭边摸着他的脸、他的全身,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她又一次摸到了他的裤子,她不顾一切地扯下了他的裤子。在那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硬起来,如果在这个时候能硬起来能插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体里,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明白,对他们来说那已经不是做爱了,那是一种对阉人的补偿,只有他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里,他们各自的残缺才能天衣无缝地融合起来,他们两个合在一起,才能变成一个人。
可是,不行,他们各自的残疾已经深入骨髓。他抱住了她,开始号啕大哭,她也紧紧抱着他哭。到了后来,他伏在她怀里慢慢变成了抽泣,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婴儿入睡。窗外,东方已白。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转眼就要过年了。这个晚上,常勇把炉子添好,煮好小米稀饭,照例等着杨德清。杨德清披着一身雪花进来了,他拍打着雪花说:「今天下大雪了。」常勇问:「雪是什么颜色的?」杨德清不说话,他喝了两口小米稀饭,忽然放下碗说:「常勇,你想一直这样活下去吗?」常勇把头偏了偏,寻找着他坐的方向。杨德清顿了顿才说:「今年东街要闹迎神赛社,听说要大闹。我今天听说他们需要两个马裨,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这马裨?」
交城地处吕梁东边,被山川阻隔,所以这个晋中小县城有条件保留了部分傩文化。佛教北传中国后,使当地远古的傩文化演变成了迎神赛社。每逢过年的时候人们就要在成汤庙迎神祭祖,还要二十八宿天神来值日,一般赛期为三天,按照历书排列,选定二十八宿中的三宿当值。为了表示对迎神的虔诚,也为了人与神之间的畅通无阻,每次迎神赛社上都需要几个马裨。马裨是代表神来驱鬼辟邪的,扮演马裨的一般都是最底层的人。因为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不洁的东西往往能抗拒其他不洁的妖魔鬼怪,只有用不洁的底层的人才能镇压那些更邪恶的东西。马裨在迎神赛社中要表演神灵附体,神灵附体后的马裨自然不同于常人,所以在表演中,马裨往往要用一些自残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真的是被神灵附体了。有的马裨用六七寸长的匕首穿透自己的手腕,有的马裨用七寸长的钢钎刺穿自己的两腮,还要抡着两米长的钢刀,为上香会开路。还有的马裨用带环的钢刀往自己前额上乱砍,满脸是血地往前走。
一些年老的马裨死后便很少有人能再做马裨了,马裨已经成为县城里的一种传说,令听者变色。只听杨德清说:「我们可以表演穿杖。我已经到别的村里打问过两个老人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灵附体,只要表演时不停地往伤口倒冰水、用香纸擦拭钢筋,就能起到止血作用,取出钢筋后在伤口上抹上香灰就可以了。」因为穿杖部分在脸部,在钢筋瞬间穿过后,脸部的黏膜、肌肉、皮肤会同时紧密收缩,虽然软组织被破坏了,但血不会流出。这就类似于古时战争中,刀或箭插入体内后,如果不立马拔出,血就不会往外涌。更为重要的是,脸部的血管大部分都是毛细血管,钢筋在里面停留一两个小时,已达到凝血状态了,到拔出时,本身出血就很少了。常勇的脸色已经变了,她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要我做什么?我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杨德清说:「你不要害怕,跟着我就行了。到时候我把一根钢筋从我腮帮子上穿过去,再穿上你的腮帮子,我们两个就穿在一条杖上,这样我走,你就跟着我走,就像平时你跟着竹杖走一样,我会给你带路的,也就那一会儿。不要害怕,听老人们讲,只要在迎神赛社上穿杖就没有人会疼的,可能真的是有神灵附身也不好说。现在这手艺基本失传了,没有人愿意做这个,看看都觉得害怕。我今天已经和东街大队里说过了,我说今年的马裨就我和常勇做了,他们正愁找不到人,马上就答应了。」
常勇眼睛空空地对着窗外,忽然阴阴地笑了:「因为我们是这个县城里最烂、最不干净的人,是吗?什么算命,什么神灵附体,说到底了,不过就是给人看的杂耍,只不过,算命这杂耍不用流血、不用死人,而马裨这杂耍是要用命来玩的。」
杨德清走到了她面前,她看不见,却感觉到有一团黑影像鸟翼一样逼了过来,她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她忽然低下头去。杨德清说:「我知道你害怕,其实我也害怕……我心里也没有底气,我不知道究竟会有多疼,我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死。可是,你也说过的,这样像狗像虫豸一样活着,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地活着还不如去死。如果我们在今年的迎神赛社上真的表演成功了,真让人觉得我们是神灵附体了,那我们就活出头来了,你知道吗?不是说能挣几个钱,而是,以后任是谁都不敢小看我们了,不会再把我们当狗当虫豸了,就算是不讲迷信的人,对神灵附过身的人心里都是要有几分畏惧的吧。尤其是你,你爷爷不是想让你靠算命来谋一条活路吗?人家凭什么信你说的话?只有你被神灵附过身做了乩身,别人才会从心里敬畏你,才会有人来找你算命,才会把你当神供着。我听人说,文水的一个女人做了乩身后,不仅当地人纷纷找她算命,就连很多当官的也开着小车花大价钱来找她算命,贪的钱越多,心里越是害怕,见个庙就要烧香。听说得和这女人睡一觉才会转运,尽管睡一觉是大价钱,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地花上大价钱要和这五十多岁的女人睡一觉。听说她现在住着洋楼开着小车,每天有人把她当神仙供着,她能饿死吗?其实和你说吧,我根本不信鬼不信神,我抬棺材都不怕,我连死人坟上的供品都吃过,这都是骗人的。不错,做马裨的都是最下九流的人,可是你要想好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这样虐待自己一次我们就一辈子逃不出自己的地狱。你就不想真正地活成一个人吗?」
迎神赛社那天终于到了,大雪已经下了三寸厚,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人们踩着厚厚的雪在成汤庙前围观,先是八音会开道,八音是指金、石、土、革、丝、竹、木、匏八类乐器的合奏,八个乐手穿着长袍马褂,领上斜插一面红色的约一尺多长的三角旗,旗中间绣龙。八音会后面是百戏,有旱船、竹马、高跷、八卦锤、形意拳、大头娃娃等表演。再后面就该马裨表演了,人们在雪地里围成一个圈,把杨德清和常勇围在了中间。两个人都穿着鲜红色的绸衣绸裤,披着大红色的斗篷,戴着大红色的头巾。杨德清一手拿着六寸长的钢钎,一手拉着常勇的手慢慢走到了场地中央。雪越来越厚,他们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大团大团的雪花扑到他们的红衣上面,瞬间就被烤化了。
一阵西北风刮过,他们的斗篷像血一样在风中燃烧着,灼着人们的眼睛,因为这灼伤,人们更加嗜血了,惊恐地窃笑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杨德清的眼睛被风雪迷住了,他突然有些害怕,便更紧地拉住了常勇的手。常勇也死死拽住他的手,几乎把指甲嵌进他肉里去了。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无处可逃,正要被众人观赏接下来的严刑。杨德清站在那里极力镇定下来,他拽住自己的一口气使劲往下咽。气在往下沉,渐渐沉至丹田了,他感觉自己像被铸了铁芯一样渐渐站稳了。慢慢地,他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都能看见他的灵魂奔向了大雪纷飞的天空,于是他的肉身开始麻木,开始进入一种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支香点着了,马上就要化成一道青烟,真的要作为一个通灵者去祭祀那天地间的神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