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从何说起?」
陈太初点燃一支烟:「先说刘方庆吧。这孩子家里条件好,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没受过气,到任何地方都能享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任何想要的东西几乎都唾手可得。这导致他形成了具有一定偏执心理的领导型人格。表面上,他只是像之前李静愉说的『争强好胜』;但骨子里,却也埋藏着偏执和暴力的『情绪炸弹』。」
我点点头:「话是没错,但这种个性占有欲强、容易走极端,不仅不能证明他曾把张洪金当成朋友,相反还说明他具有霸凌张洪金的心理基础。」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陈太初吐出一口烟,「人性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刘方庆的占有欲强,但同时也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李静愉说过,刘方庆很在乎班级的利益,甚至不惜和别人动手。在和张洪金反目之前,他也经常请张洪金吃饭打游戏看电影。这都说明,他曾经把张洪金当成朋友,或者说,是当成了拯救和帮助的对象。通过帮助张洪金,他能够获得某种行侠仗义的满足感。只可惜,他最后还是没能克服男人的劣根性……」
「『男人的劣根性?』」我来了兴致,「这又是什么?」
陈太初轻轻叹了口气:「能够让男人疯狂的,不外乎有三样东西:女人、面子和钱。刘方庆不缺钱,但在和张洪金的竞争中丢了喜欢的女人。虽然对一个青春期的小屁孩来说,这种『喜欢』可能仅仅是一种对异性的朦胧好感,却让他觉得伤了面子,足以引爆他个性中埋藏的偏执和暴力,最终在情绪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走向万劫不复的极端,把一出闹剧演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悲剧。」
「这么说,倒也的确有些道理。」我若有所思地嘟哝道,「那徐立勋和朱振强又是出于什么心理?」
陈太初掐了烟:「朱振强成绩很好,但是为人胆小懦弱、存在感低,以前还被人欺负过,这导致他内心很想获得周围人的认可,这造成了他对刘方庆的某种心理依赖。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和刘方庆这样的『强人』在一起,他才能获得其他人的尊重,才有存在感。他卷入这场案件,也许就是如他所说,是被逼的……既是被刘方庆和徐立勋所逼,也是被年轻人所谓的『兄弟义气』和自己的『心理需求』所逼。」
「至于徐立勋,可供研究的资料太少,我也不能妄下定论。但从现有的信息来看,他在缺少关爱和管教的家庭长大,做事一根筋、不知轻重,分不清是非黑白。因此,他参与霸凌张洪金,可能并没有经过理性的判断,而是一种对刘方庆的盲从,就像古惑仔小弟对老大的盲从一样。」
我听得连连点头:「陈老师真是洞察人心的高手!」
陈太初也乐了:「行了,别拍马屁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还要给专案组汇报今天的收获。后面几天,我们还要复盘证据,准备提交结案材料!」
「嗯!」
接下来几天,专案组以陈太初为中心,对杜晓佳进行了再次提审,还原了更多案件细节,并综合各种证据进行了复盘,形成了完整的「证词+证据」链条。
整个过程,杜晓佳都非常配合,对即将到来的法律制裁也表现得很坦然。
5 月 28 日,「11·29」案侦查工作全部完成,专案组准备第二天就将案件材料提交检察院。
这天晚上,陈太初来到资料室,对案件全部材料再次进行了复盘。
作为陈太初的助手,我一直在他身边打下手。
深夜 11 点 08 分,复盘完毕,全部材料确认无误。
看着电脑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材料,我只觉得一身轻松。
转过头,陈太初依旧端坐在电脑前,表情严肃地看着杜晓佳的个人资料。
我靠到他身边,对着电脑上杜晓佳的照片说:「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可真是一个蛇蝎美人……」
「蛇蝎?」陈太初嘟哝道:「这女人没这么简单……我倒觉得,她挺厉害的。」
「厉害?再厉害也没您厉害!在您面前,她不是几句话就撂了?再说了,就她做的那些事儿,『蛇蝎美人』这个称号,她当之无愧!」
陈太初紧紧抿着嘴,眼睛里升起了一层雾气:「我说的不是案子,而是杜晓佳的反应。」
「反应?什么反应?」
「我就是觉得,她认罪后,整个人变得很从容。不,不光是从容,还有点……怎么说呢……大义凛然?」
「『大义凛然』?」我乐了,「陈老师,您这可叫用词不当。要形容杜晓佳的话,不应该用『大义凛然』,而是用『如释重负』更恰当吧。毕竟,之前她自己都说了,藏了这么多年,终于把秘密说了出来,她也能解脱了。」
陈太初也笑了:「你这么说,也对!」
我递给他一支烟:「陈老师,别多想了,大案告破,今天晚上我们爷俩提前去庆祝庆祝!您想吃什么?我请客!」
「谁跟你是爷俩?」陈太初白了我一眼,「分局出门右转,有一家重庆炭火烧烤,那儿的麻辣肥肠和万州烤鱼不错。」
「行,重庆烧烤,走着!」
第十一章:第六个人
十分钟后,我和陈太初来到了那家重庆炭火烧烤店。
虽然已是凌晨,都市的街头依旧喧嚣。打扮时髦的红男绿女穿梭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享受夜宵的食客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从店里一直坐到店外。
陈太初带着我到店里坐下,又很熟络地用重庆话和店主打招呼:「老板儿,楞个晚了生意还楞个好哟(这么晚了生意还这么好哟)!」
老板笑道:「陈老师,你来了唆。快点儿坐,勒(这)里的位子最巴适!」
听到陈太初满口流利的重庆方言,我一脸震惊:「陈老师,您的重庆话学得真地道!」
「什么叫『学』?我本来就是重庆人!」 陈太初白了我一眼,又转头对老板说,「给我来二十串儿肥肠,十串儿五花肉,再给我切一条鲫壳儿(鲫鱼),用你们家的独门佐料和一哈(拌一下)。哦,对了,给这个小弟娃来一个红油猪脑花儿……」
「要得,哈尔逗来(一会儿就来)!」老板笑了笑,转身跑回后厨,把菜单交给掌勺的,自己又抓起菜刀开始切鲫鱼。
陈太初侧过头,看见老板左手拿菜刀,右手按住一条鲫鱼,开始麻利地切了起来。
在老板娴熟的刀功下,柔软的鲫鱼无处遁形,迅速被割开了一条条刀口。切好鱼,老板放下刀,戴上手套,蘸了一把秘制酱料均匀涂抹在鱼身上……
陈太初眯眼看着老板,那聚精会神的模样,就好像摆弄这条鱼是一件无比有趣的事。
我笑道:「陈老师,我知道您喜欢吃烤鱼,可没承想您还喜欢看人家做烤鱼?」
他却答非所问地说:「老板拿刀的是……左手。」
我乐了:「左手?难道左撇子烤鱼更有观赏性?」
陈太初没有再搭话,而是继续盯着老板,双眉也渐渐皱紧。
见他这表情,我心里一阵嘀咕:「看人家烤个鱼而已,又不是给自己祖宗上坟,这么严肃至于吗?」
直到店老板把鱼放上烤架,陈太初才慢慢转过头,默默点上了一支烟。
看到他紧锁的眉宇,我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陈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陈太初跟没听见一样,继续盯着远处抽烟。
「陈老师,您想什么呢?」
我又叫了他一声,还伸手碰了他一下。
就在我碰到他的一瞬间,陈太初突然浑身一抖,就好像被我吓到了。
他这才转头瞪着我:「你做什么?」
「我还想问您呢!陈老师,从刚开始您就不说话,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陈太初很暴躁地应道,转过头继续吸着烟。
「这老头是三岁小孩吗?变脸跟翻书一样快!」我心里嘟哝着,掏出手机刷了起来。
不一会儿,烧烤陆续端了上来。
溢满油光的五花肉、包裹着厚厚酱料的烤鱼、金黄爽脆的烤肥肠……看着满桌美味,我止不住地咽唾沫。
陈太初还是在低头抽烟。
「陈老师,您不吃点?」
「别吵我!」他发出一声怒喝,吓得我缩了缩脖子,急忙把一串五花肉塞进了嘴里压压惊……
接下来几分钟,我把烧烤一串接一串撸下肚,陈太初却一口都没吃。
他要么黑着脸抽烟,要么垂着头看手机,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
「这老头在想什么呢?」
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嘴,又问道:「陈老师,您……」
还没等我说完,陈太初突然站了起来。
「有了!」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有了?有什么了?」
「他是左撇子!」
陈太初撂下这句话,拔腿就冲出了烧烤店!
「陈老师!」
见他举动反常,我意识到情况有变,急忙追了出去。
身后,传来烧烤店老板的惊呼:「陈老师,你跑那么快要抓子?钱都没给,要逃单迈……」
从烧烤店出来,我试图跟上陈太初。可这老头儿一路飞奔,就像一只暴躁的兔子,愣是没让我追上。
我只能勉强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穿出巷子,又一个左转,回到分局。
陈太初冲进分局大门,又一溜烟钻进大楼,直接冲进了电梯。
在电梯关门前,我拼了老命跟了进去。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斜眼看了一眼楼层显示:陈太初要到技术队。
「陈老师……您这是……干嘛呢?」
陈太初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眼睛里就像要喷火:「张洪金尸检报告第 18 页上是怎么写的?」
「18 页?」我被问得一愣,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于是只能朝他干瞪眼。
陈太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就你这记性,以前还当过刑警?」
「陈老师,您究竟……」我话还没说完,电梯到了。
电梯门一开,陈太初又飞奔而出。
他冲进技术队大喊:「张麻子,在不在!张麻子,你给我出来!」
听到他一口一个「张麻子」,几个正在加班的技术警和法医都乐了。
张明森急忙从队长办公室走了出来:「老教头,别叫了,我在。」
陈太初一把拉住他,重新穿回队长办公室,又「砰」地关上了门。
在关门前,我厚着脸皮挤了进去。
陈太初关好门,低声问:「张洪金尸检报告第 18 页上写着,在他的骨骼侧后方面有三处穿刺伤,而且都属于致命伤。刚才我又回忆了法医拍摄的照片,突然想到了一个细节——这些致命伤分别位于张洪金的左肩胛骨、左胸肋骨内侧及脊柱左侧……对不对?」
张明森被他问得一愣:「没错,报告上是这么说的。」
陈太初猛地一拍脑门:「哎,我们忽视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我和张明森异口同声。
陈太初轻轻叹了口气:「穿刺伤在左侧,说明凶手用的是左手……但杜晓佳是右撇子!」
陈太初的语气很轻,在我听来却石破天惊。
张明森同样震惊。他和我对视了一眼,接口道:「死者背部左侧的致命伤,既可能是左撇子正手穿刺造成的,但也可能是右撇子反手穿刺造成的,并不能证明凶手一定就是左撇子。」
他说着,还挥了挥右手,演示了一个反手穿刺的动作。
陈太初却并不认同:「虽然反手穿刺的确可以造成这种伤痕,但凶手是左撇子的可能性更大!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张洪金背后的致命伤有三处,为什么都会在左侧?难道凶手从背后袭击他时,都是用的反手?这么做,他别不别扭?」
张明森哑口无言。
而我,好像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沉默了好一会,我才极不情愿地说:「照您的意思,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了?」
陈太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掏出一根烟,完全无视办公室墙上「请勿吸烟」的标识,自顾自点燃吸了起来。
吸了一会烟,他似乎整理好了思路,开口道:「我觉得,案发当天晚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这个人,才是杀害张洪金的凶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他真的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阵发抖。
张明森似乎也认同了这个观点。他就像打蔫的茄子,颓然跌坐到椅子上:「这下,又得从头开始查了。可茫茫人海,从何查起?」
陈太初却淡淡一笑:「张麻子,你怎么和搞宣传的一样蠢,脑容量不够。」
听他这口气,我立即察觉到了什么:「陈老师,您已经有侦查方向了?」
陈太初点点头:「之前我说过,杜晓佳认罪时的反应很奇怪,她脸上似乎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和其他一些重刑犯被捕后的『如释重负』是不一样的……」
「对她的这种反应,之前我也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过多留意。直到今天在烧烤店看到老板杀鱼,我猛地想起了张洪金背后伤口这个细节。于是,我把这几天调查走访收集的各种信息联系起来一想,总算想通了……」
陈太初说着,吐出一口烟,又看着烟雾渐渐飘散:「杜晓佳那种『大义凛然』的态度,兴许是源于自我牺牲后的满足。如果杀害张洪金的凶手另有其人,而她决定牺牲自己,替这个凶手顶罪,她的反应就解释得通了!」
听他说完,我更茫然了。
张明森也没听明白:「替杀害自己男朋友的凶手顶罪?这逻辑……哪里解释得通?」
「你俩的脑子是摆设?」陈太初眼里寒光一闪,「如果凶手和刘、张二人的关系都很特殊,不就能解释得通了?」
「和刘、张二人关系都很特殊……」我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您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你还有脸来问我?」陈太初怼了我一句,「这两天我们接触过的调查对象里,有谁是左撇子?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的观察力让狗吃了?」
我一愣,急忙回忆起来。
几秒钟后,一个男人掠过脑海。
「难道……是他?!」
「你总算反应过来了?」陈太初白了我一眼。
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头痴痴地盯着他:「陈老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把他抓起来?」
「抓?怎么抓?」陈太初被我气乐了,「我现在也只是推测,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抓人?就因为他是左撇子?」
「……」
我一时语塞,但心里并不服气:「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万一他的杀了人呢?总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吧!您不也说过,犯罪行为只要实施就会留下证据,『零证悬案』是不存在的。」
听到「零证悬案」这个词,陈太初表情严肃起来:「我只是说我们手里没有证据,但并不代表证据不会自己送上门!」
我心里一阵狂喜。张明森也激动起来:「证据会自己送上门?陈老师,这种事您都做得到?」
陈太初笑了:「这种事我可做不到,但一种东西可以做到……」
「什么东西?」
「人性。」
「人性?」听到这个词,我更是哭笑不得,「您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凭你的智商,能听明白就怪了!」陈太初一脸蔑视,「你们就安心等着吧。如果我的假设成立,那么『11·29』案就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我和张明森对视了一眼,心里开始七上八下,「那就意味着,之前我们所有的侦查结论都会被推翻……」
当天晚些时候,陈太初向专案组领导汇报了自己的新发现。
对这个足以推翻之前所有侦查结论的发现,专案组领导震惊不已。
在征得上级同意后,陈太初决定设一个局。
但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局究竟是什么。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陈太初通过户籍部门找到了嫌疑人的电话,又亲自电话通知对方:「真凶已认罪,『11·29』案成功告破。惩治犯罪、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是我们公安机关的天职!请你转告你的家人,杜晓佳杀人潜逃多年,对死者家属造成了很大伤害,对社会也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请你们放心,法律一定会从重从严制裁她!」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陈太初有意加重了语气。
放下电话,陈太初朝我挤挤眼:「饵都撒出去了,大鱼上不上钩,就要看运气了。」
尽管无法反驳陈太初,但我还是希望他错了。
接下来一整天,我一边期待新证据真像陈太初所说的那样送上门来,一边又希望他的推测是错的,杜晓佳就是真正的凶手……
在这样的忐忑中,漫长的一天渐渐过去。
陈太初想要的新证据,并没有自己送上门来。
这天夜里,我再次失眠。
「杀害张洪金的凶手,真的不是杜晓佳吗?老教头说,『人性』会帮我们找到证据……这可能吗?」
我躺在床上,心里提出了无数假设,却都不能自圆其说。
不知过了多久,怀着对陈太初的怀疑,我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5 月 30 日清晨 6 点 44 分,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叮咚」一声轻响。
那是信息的提示音。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抓起手机看了一眼。
这一看,我立即睡意全消。
信息是陈太初发来的。他说:「嫌疑人和我联系了,他上午会来找我们。请速到寿山分局准备。」
我抓起衣服冲出了门……
上午 7 点 38 分,我来到寿山区分局,见到了满眼通红的陈太初。
看来,昨天他也没睡好。
「陈老师,嫌疑人真的找您了?」
「嗯。」
「太厉害了!他找您是要谈什么?自首?还是……」
不等我说完,陈太初就抬手打断了我的话:「嫌疑人很快就到了,我们马上准备审讯。」
「是……」
我强忍心中的好奇,跟着陈太初朝分局刑警队办公室走去。
来到办公室门口,陈太初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点燃一支烟,远远地看着楼下的大门。
我只得和他一起待在走廊上。
分局大门外的街道上,人群和车流熙熙攘攘,都市的早高峰已经到来。
8 点 01 分,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独自穿出涌动的人潮,缓缓来到分局门口。
他并没有立即进门,而是慢慢抬起头,仰望着大门上庄严的警徽,好像在进行最后的思想斗争。
十秒钟后,他似乎做出了决定,迈开大步走进分局。
虽然隔着老远,我仍然看清了男人的脸。
上一次看见这张脸,还是在刘贵达家里的一张照片上。
在这张照片上,这个男人身穿硕士服,在写字台前正襟危坐。
而他握着钢笔的手,正是左手!
「刘方庆的弟弟刘方满……真的来了!这就是说,他真是杀害张洪金的凶手?!」
我震惊不已,对陈太初也再一次高山仰止:「陈老师,您真的太牛了!您不仅猜到是刘方满杀了张洪金,就连他会来都猜到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猜』的?」陈太初习惯性地怼我,「前天吃烧烤的时候,我发现至少有三个疑点,都指向刘方满!」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是哪三个疑点?」
陈太初掐了烟,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走廊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民警朝我们走来。他身后,正跟着面无血色的刘方满。
「陈老师,这位先生说要找你,是关于『11·29』案的。」
陈太初朝民警点点头,又转头对刘方满硕:「到办公室里聊聊吧。」
刘方满没答话,只是机械地跟着我们走进办公室。
也许是陈太初事先打过招呼,原本忙碌的办公室里,这时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寻了空位坐下。
和刘方满的交锋正式开始。
陈太初点燃一支烟,又递了一根给刘方满:「小满,抽烟吗?」
听到「小满」这两个字,刘方满身子突然一抖。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我不抽烟。」
陈太初放好烟盒,立即进入了正题:「说说吧,1999 年 11 月 29 日夜里,你都做了什么?」
刘方满一愣,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警察同志,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只是来找你们了解破案情况的,又不是自首……」
陈太初乐了:「看你这双眼睛红的,昨天一宿没睡吧?你挣扎了一个通宵,又从邻省的学校跑回来,就是为了找我们了解情况?」
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我们已经知道,是你杀害了张洪金!」
这句话就像一声炸雷,震得刘方满浑身一颤。
他努力平复住情绪,但声音还是在发抖:「昨天你们电话里不是说,杀人的是杜晓佳吗?现在怎么变成我了?」
陈太初吐出一口烟:「昨天我说的是杜晓佳认罪了,可没说人是她杀的。」
刘方满还是没不松口:「那你们……凭什么说是我杀的?」
陈太初看看他,又转头看看我,继续提起了刚才对我没说完的话题:「我发现了三个疑点,每一个都指向了你……」
「第一个疑点,是张洪金母亲的证词。张洪金的母亲说过,张洪金初二那年骨折,你曾经伤心地哭乐。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张洪金那次骨折并不是意外,而是被你哥带人霸凌的结果。这说明,在你哥哥和张洪金反目之后,你和张洪金还是很亲近。」
「第二个疑点,是案发当天张洪金准备的礼物。张洪金的技校老师闵国胜向我们反映,张洪金出事前买了礼物,说是要送给他女朋友杜晓佳和他弟弟的。后来,我想起了一个细节,闵国胜说他当时看到了三个礼物盒子,但杜晓佳和张洪银加起来只有两个人,多出来的一个礼物是给谁的?梳理张洪金的人际关系网就知道,第三个礼物很可能就是给你这个『弟弟』的!」
「第三个疑点,是作案时间。根据案件卷宗记载,案发当天晚上,你一直在家,而且睡得很早。但如果你等父母睡着再溜出来,完事后又溜回床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那个时候,街上没有监控……」
刘方满立即反驳道:「既然我和张洪金很亲近,为什么还要杀他?杜晓佳又为什么要替我顶罪?她傻么!」
「你才傻!因为你的动机是最简单的!」陈太初厉声道,「因为你亲眼看到张洪金杀了你哥!」
「他亲眼看到了?」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插话道,「也就是说,案发当天,刘方满就在现场,亲眼看到张洪金杀害了刘方庆。为了给他哥哥报仇,他从背后偷袭了张洪金!因为平时感情很好,杜晓佳决定不揭发刘方满,相反,她还准备牺牲自己、替他顶罪?」
「你这反应速度,也真是没谁了。」陈太初白了我一眼,又对刘方满继续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刘方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盯着地板不说话了。
陈太初轻轻叹了口气:「小满,你还是老实招了吧。如果……你还在意杜晓佳的话。」
听到杜晓佳的名字,刘方满的眼圈一红。
他点点头,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侧过头望着墙壁,又犹豫了很久。
我和陈太初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催促。
好一会儿后,刘方满终于鼓足了勇气,重新抬起头。
他的第一句话,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警察同志,你们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洪金哥,可妞妞姐是无辜的!我坦白之后,你们能不能放了她?」
陈太初看着刘方满的眼睛,神情肃穆地说:「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无辜的,我们一定会放了她。但如果她违反了法律,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刘方满点点头,终于进入正题。
「我和我哥,还有洪金哥和妞妞姐,本来是很好的朋友……」
伴随着他轻柔的声音,一段充满各种巧合却又无比残酷的青春岁月,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第十二章:真凶的独白
刘方满哥俩小时候,家里大人都很忙。
父亲刘贵达忙着做生意,母亲则忙着搓麻将,都没空管他俩。
于是,他们经常自己找乐子。比如,到父亲公司的装卸场玩。
那时候,装卸场管理很松散,很多员工的孩子和附近的小孩都爱跑到这里玩。
在这里,他们能看到很多卡车。
刘方庆性格外向、出手大方,又是运输公司老板的儿子,其他小孩都爱跟他玩。刘方庆总是吆五喝六,带着一帮小弟到装卸场捉迷藏、打枪战,妥妥的小学生组扛把子。
刘方满则完全不同。他不爱凑热闹,就喜欢一个人坐着,看着一辆辆卡车装满货物驶向全国,或远行归来、停车卸货。
1995 年,刘方满 9 岁。这年暑假,他和哥哥在装卸场认识了另一对兄弟。
这对兄弟姓张,哥哥叫张洪金,和刘方庆差不多大。弟弟叫张洪银,比刘方满小一岁。
他们的父亲,是刘贵达公司新来的驾驶员老张。
不知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感到自卑,还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之,张家兄弟俩很安静,和刘方满很玩得来。
一来二去,几个孩子就混熟了。
这年暑假结束后,刘方庆升入了初中,正好和张洪金一个班。一开始,他看张洪金老实巴交,家里条件又不好,于是就主动罩着他。放学后,他经常叫上徐立勋、朱振强打游戏、看录像,也总是会把张洪金带上。
张洪金也经常和刘方满玩。他们喜欢并肩坐在装卸场看卡车进进出出,百无聊赖,又乐在其中。
随后一年多,刘方满、刘方庆和张家兄弟的关系越来越近。特别是刘方满,他对张洪金这个同样喜欢看卡车的哥哥愈发依赖,甚至渐渐超过了自己亲哥。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 1996 年春天。
这年春天,刘方庆突然对张洪金心生厌恶,两对兄弟也迅速从朋友迅速变成了敌人。
刘方满后来才知道,哥哥班上转来了一个女生。情窦初开的刘方庆第一眼就看上了她,人家却对他爱答不理。
相反,对闷头闷脑的张洪金,这个女孩却很感兴趣。课间休息的时候,她经常找他讨论作业,甚至放学后一起回家。
这一切,都被刘方庆看在眼里。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懵懂的青春期情愫,原本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段小插曲。但在一向志得意满的刘方庆眼里,作为自己小弟和施舍对象的张洪金,竟然抢走了自己喜欢的女生,这无疑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奇耻大辱。
看到张洪金和杜晓佳亲密的样子,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终于掉进了情绪的旋涡。
他决定和张洪金决裂。
刘方庆咬牙切齿地告诉弟弟,以后张洪金和张洪银不再是他们的兄弟,而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让刘方满不准再和张家兄弟来往。
当时刘方满才 11 岁,但他已经能够理解,自己的两个哥哥是因为一个女生变成了敌人,用专业一点的说法,叫「情敌」。
从那年 4 月开始,刘方庆对张洪金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邀张洪金一起玩,还开始找各种机会刁难和排挤张洪金,直到后来拳脚相向。
这一切,刘方庆都瞒着外人。在老师同学和家长面前,他依旧是那个仗义大方的富二代。
但张洪银好像有所察觉。他不再约刘方满玩,对刘方庆更是敬而远之。
1996 年 6 月,刘方庆和张洪金的矛盾迎来了第一次激烈爆发。
期末考试前,刘方庆让朱振强给张洪金传话,要和他「单挑」。谁输了,谁就要和杜晓佳保持距离。
张洪金没有应战。
一天放学后,他准备到装卸场陪刘方满看卡车,却在半道上被刘方庆等人截住了。
三人把他拉到装卸场的墙角。刘方庆告诉他,如果他敢喊人,他爸就要丢工作。
随后,他们用棍子和皮带狠狠「招待」了他。
殴打持续了十多分钟。一开始,刘方庆等人还有所顾忌,下手并不是太狠。但也许是张洪金的沉默激怒了他们,又也许是肆意霸凌别人让他们获得了某种暴力的快感。总之,他们的暴力倾向渐渐被激发了出来,下手越来越重。
这一切,都被正在装卸场等张洪金的刘方满看在了眼里。
后来,张洪金告诉刘方满,刘方庆用的棍子上包着布条,据说这样可以把人打出内伤而不见血,这是他们从香港警匪电影里学来的。
张洪金也真的被打出了内伤。他被刘方庆的一记重击打中,左小腿当即骨折了。
见张洪金倒地不起,朱振强当时就慌了,劝刘方庆放他一马。徐立勋却依然挥着棍子,疯狂地朝张洪金身上招呼。
刘方庆也有些担心,正想叫停,忽听背后一声大喊:
「你们别打了!」
刘方庆一惊,转头一看,发现是弟弟刘方满哭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张洪金。
「洪金哥,你怎么样了?」刘方满才说了一句,就泪如泉涌。
看到亲弟弟对仇人如此关心,刘方庆一阵急火攻心,操起棍子就要再打,幸好被朱振强一把拉住:「庆哥,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为了这么一个废物,不值得!」
刘方庆举起的棍子,这才慢慢放下。
朱振强看了看张洪金,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庆哥,我们几个把他抬回去,就说他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