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阴翳之中走出来,眼中的情绪凝结成冰,寒凉入骨。
我声音颤抖,「不是你想的那样……」
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李琮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成了一种嘲讽。那分明是一种极恶毒,极愤怒的神情,我却无端从他眉眼中,瞥见几分悲凉。
他语调森寒,「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
我被押送回府,圣旨隔日落下,说是让沈家庶二女入宫为贵人,沈家嫡女冒犯天威,为陪侍宫女一同进宫。
木已成舟,变成如今这般,我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我去见了乐生。
乐生呆坐在窗棂,木讷地望着我。
她勾起了一抹苦笑,那抹笑,渐渐在脸上僵硬,成了一种愤恨。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愤恨。
她将屋子里的一切悉数砸光,却不让我上前半步,我心疼得厉害,想要劝慰两句,才发现她那枚柳叶合心的香囊背面,绣的是两个字。
宣玉。
我一刹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乐生,你……」
她是第一次冲我大吼大叫,好像是最后一次放纵。
「沈正阳,你真是个灾星。」
「如果没有你,李琮根本就不会谋反。」
「如果你不是嫡女,李琮才不会在意门楣,在意你嫁的人是不是东宫太子,是不是一国之君。就不会为了你去争去抢去夺。」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蠢!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唯独你看不出来!」
「你一步一步把他变成了这样的魔鬼,为什么报应要在我身上!」
要说李琮的恶毒让我心痛,乐生的这些话,却让我神魂俱碎,久久回不过来神。
我那样疼爱的妹妹,竟然骂我是灾星。
说我愚蠢,说我对李琮苦苦相逼。
所以这一切的罪,都是我么?
可分明,就是他负我在先。
最终,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所有的解释,都像是狡辩。
临到屋外,我才发现,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我回过头,看她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也同我一样痛不欲生。
那是我的妹妹。
这些年的情谊,可以断绝,却不能磨灭。
我顿了很久,才道,「是你吧。」
「乐生,今日之事,一半是你操控的,对吗?」
「宣玉纵然含冤落罪,但也不会在这时将两大家族置于危险,贸然与我私奔。他既然也等在了那里,自然是同我一样被平骗去的。」
「我记得,少时我不爱课业,你便贴心地学了我的字迹,替我抄书。这些情谊,如今也全都用来算计我了,是吗?」
用我的字迹,写出一封私逃的书信,想要借此与宣玉离开。
只是她漏算一步。
李琮已经疯了。
他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乐生的书信是假的,但他却还是想要借此试一试我的真心。
所以宣玉的那封,其实是李琮送来的。
而我跟宣玉,却因为太在意彼此,而忽略了其他,白白落入了陷阱。
这一切,乐生捕蝉,李琮在后,输的却是我与宣玉的一切。
我们几个人相处了这么些年,临到头,却只是互相算计,背刺一刀。
乐生没说话,我知道她是默认了。
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停留。
我想,其实我也不是很笨。
只是少时,我信任他们。
我信任李琮,所以觉着他情谊是真。我也信任乐生,从未想过她会出卖嫡姐。
可这些信任,到头来,竟只是愚蠢么。
想来,信任本就是一种愚蠢吧。
十
乐生进宫,没走正门。
宣玉落入奴籍,和我一样,随乐贵人进宫,当陪侍下人。
那一日,京城又落了雪。
宣玉就站在那宫道尽头,静默地望着我。
好像他和我都知道,昔日所有的岁月,都要埋在这场大雪之中。
乐生就站在我与他中间,她目不斜视,好像能稳稳走这几步路,就已经是用尽了全力。
乃至走到钟粹宫,她身子才蓦地一颤,我忙上前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没回头,穿着那身艳丽的宫装,踉踉跄跄地进了宫室,一日未曾出来。
后面的几天,乐生认了命,但性子却癫狂起来,总是偷偷划伤自己的手臂。
她就静默地坐在寂寥的宫室里,披头散发,盯着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又溢出猩红。
更多时候,她会盯着宣玉出神,痴痴地望着,然后呕出一口血,再将这些恨与痛加注在我身上。
跪冰卧雪,少食缺衣。
我身子原先就伤了根本,这样的磋磨下,自然受不住多久,就高烧不退。
我就那样躺在雪中,大雪盖了一身。
我想,也许死在这里,死在这一天,一切都解脱了。
但我不甘心,我要带宣玉离开,去江南,去只有我们的地方。
宣玉不顾阻拦,当着乐生的面冲进来。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愤怒,就连昔日李琮宣旨说要灭他满门之时,他都没有像那日一样失态。
他将我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那檐下的乐生,嘶声质问着。
「乐阳是你的亲姐姐!乐生,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要恨也应当恨你自己。」
乐生不为所动,那张像我,却远胜过我的容颜,一片冷漠。
她微微抬头,望着雪中的宣玉。
「所以,若是知道那夜写信的是我,你断然不会回信,是吗?」
宣玉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我转身,只留给了她一句话。
「是。」
我躺在宣玉的怀中,看乐山纤瘦的身影裹在富贵里,兀自孤立。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雪,全都落在了她的心里。
她整个人,都被浇筑成了冰。
直到宣玉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钟粹宫之时,她才出声,叫住了他。
「那你与她呢?」
宣玉的声音是那样坚定有力。
他说,「总角晏晏,匪石不移。」
于是那块立在廊下的冰,一寸寸破裂,她痴痴地笑了。
笑着笑着,就成了癫狂。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她声音又嘶又哑,「笑话!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
「宣玉,你是一个阉人,你已经是个阉人了!你还能爱谁?谁还会爱你!宣玉……我怎么能不恨!我恨她,如果不是她,这一切根本就——」
「够了!」宣玉厉呵一声,他头都没回,「乐生,不要自欺欺人。」
那天,意识昏沉中,我只听到了这么些话。
宣玉将我带回偏房,悉心照顾了我五日。
好几次我昏昏沉沉,都想一觉不醒,却窥到他在烛火中的侧脸,一如少年时节,陪我挑灯夜读时的缱绻。
我想,宣玉就只剩我了。
我也只剩宣玉了。
李琮刚登机不久,朝中局势还未明朗,前朝和后宫动荡,分身乏力,无暇顾及我们。
爹爹已买通了宫侍,寻了时机就能出宫远走,那时,宣家人也都安顿妥当,不会连累任何人。
我靠着这些意念又撑过了那场要命的风寒。
宣玉坐在不远处,依旧青衫如故,身上却多了脆弱。
从年少到如今,从风光无限到跌入尘泥,他只有两次崩溃。
一次是为他宣家满门,一次是为我鸣不公。
若非乐生,我从不知,他受了这样的苦。
又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切肤之痛。
宣玉盯着我看了一天,直到夜色渐深,他才起身,仍旧清雅温柔。
他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我泣不成声,「难怪,难怪……」
难怪乐生恨我,难怪她心绪癫狂。
莫说是她,连我都觉着恨。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李琮何苦这样折辱宣玉。
他拇指抹去我的眼泪,「不怪你,李琮说,只有这样,才能放过宣家宗祠。乐阳,不怪你。错的从来不是你。」
大雪压枝,月色破窗,凛冽风霜下,我搂紧了他的腰,终于敢放声大哭一场。
宣玉顿了许久,炙热的手掌,才覆向我的脊背,颤抖地拍了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我们再忍气吞声一段时日,李琮腻了,便不会再在意我们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远去江南,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李琮至多只会折辱我一段时间就厌烦了,后宫那么多妃子,他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
如今宣玉已经是残缺之身,李琮也不会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
只要再忍一忍,只要忍一忍。
宣玉唇瓣微抿,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宣玉了,你不必可怜我。」
这一声,道尽了他所有心酸,可他却还是挺直脊梁,骄矜不减。
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怜悯。
可他又怎知我没有动心?
那夜雪又大了。
我望着他的眼眸,良久,才道,「那日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同归青山,我尚未来得及回答,便生了变故。」
我望着他,轻声道,「……如今我再应答,你可还愿意?」
宣玉抬头看我,连眼睫都是颤的。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力气大到好像要将我揉到骨子里。
万语千言,都成了我肩上的泪。
那是宣玉生平第一次落泪,烫得我心上发疼。
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风雪夜,只有伤心人。
十一
高烧还没退下去,乐生便让我去宫室里做活。
我可怜她,所以也不同她争辩,总归忍一忍就过去了。
宣玉时常帮我,更多时候闲下来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
他同我说,「乐生这样下去,只怕神志会疯魔。」
怎么会不疯魔。
她濡慕宣玉这样长的年岁,又怎么能够接受,他成为残缺之身,没入奴籍。
更何况她从来视李琮为兄长,如今却和他在床上厮混。
我不止一次听见李琮将她的眉眼错认成我,那些帷幔下的沉沦,不过是一步一步将她推入更深的渊薮。
她总是披头散发地坐着,隔三岔五地来凌辱我一番。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清醒些。
宣玉将手放在雪中,凉了掌心中的炙热,而后才落在我红肿的脸颊上,缓解了乐生巴掌带来的胀痛。
我轻声呢喃着。
「乐生已经疯了,我不能疯。」
宣玉握紧了我的手。
好像在告诉我,他总会陪着我。
这样的岁月持续到他离开钟粹宫,被发落到掖庭。
其实也好。
只要离开钟粹宫,只要能在掖庭活下去,我们就能逃出这座宫城,逃离这些情怨。
宣玉不出现在乐生眼前,她倒很少磋磨我了。
我时常帮宫女们跑腿,去掖庭做些脏活累活。
宣玉仍旧在长门里做活,但他和那些太监公公不一样,脊背永远是挺直,再大的风霜也无法摧折。
我告诉自己,再等等。
等到风波平息,我们就一走了之。
有了这样的期望,在这宫里也不觉着难熬。
冬去春来,海棠微雨,已经到了人间四月。
钟粹宫的海棠开不了,掖庭却有一株开得最胜。
宣玉总是会站在那棵树下等我,衣衫洁净,纤尘不染。
他说,「托姑父在南山置办了些田产,便是宣家败落,也定不会亏待你。」
我拂去了他身上的残红,只觉着经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在他眉眼中消散,成了温柔。
避过人群,我轻叹了一声。
「只愿,他们也能放过自己。」
宣玉笑笑,「陛下三宫六院,乐贵人荣宠最胜。如今看来,最放不下的只怕是我们。」
我想也是。
乐生近来心绪平稳了不少,为了家族,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做乐贵人。
在这宫中,早点认命的人,总不会太难熬的。
至于李琮,他登基之后,朝中送进来了许多女儿,三宫六院,还有两位妃嫔已经有了身孕。
这样的消息总是通过李琮身侧的太监,传到我的耳朵里。
他就坐在乐生身侧,阴沉沉地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觉着荒唐可笑。
十二
别过宣玉,我就该回到钟粹宫了。
刚到宫门口,我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太监总管刘公公的徒弟。
刘公公平日里对我多般照顾,我也便能和他的徒弟攀谈两句。
见着我,他一笑,「乐阳姑娘,你有福气啦!」
我不解其意。
乃至迈进了宫门,才听见刘公公的声音。
「乐贵人,咱家想要求娶乐阳姑娘,对你也没有坏处。毕竟您若是想要太太平平的在这宫中过下去,可少不得内监省的照顾。」
我心中一寒。
那是掌事太监,乐生不会因为我得罪这么大的人物。
只是……
乐生立在那株枯树下,凉凉抬眸。
她兀自看了刘公公半晌,稍稍挑眉,薄唇微启,却是道,「你也配?」
刘公公神情僵了又僵,到底是愤愤甩袖。
「那咱们就走着瞧!」
她没看见我,只是平静地转过身,丝毫不在意得罪了刘公公有什么后果。
我有心想要劝她行事不要这样轻狂,可却没有任何身份。
惴惴不安了三日,内监省的奴才们浩浩荡荡地上门来,却是说了一句,「齐妃小产,内监省彻查是乐贵人送去的玉镯当中有麝香。陛下降乐贵人为答应,打入冷宫!」
太监们将乐生从宫室里拖出来,乐生本来死气沉沉,却在看见我的时候,站直了身子。
她挣脱开太监的钳制,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缓步走下了石阶。
背影依旧端庄,她好像只是从这煎熬的如今,走到了昔年无忧的豆蔻。
而不是去一条通往冷宫的不归路。
十三
齐妃小产一事本就有蹊跷,其中定然少不了刘公公的暗度陈仓。
搞垮了乐贵人,他就将我带在身侧,好像以为我不知道他曾来求娶过我。
他粗糙地手拍在我的脸上,笑得下流奸秽,「放心,日后有咱家疼你。」
我笑意未达眼底,低声应了一句,「是。」
跟在刘公公身边的第二日,我就找到了他陷害乐贵人的证据。
我见不到李琮,只能将证据递给齐妃,希望她能严惩掌事公公。
可,刘公公等不了那么久了。
去往掖庭的路上荒凉冷僻,周围多是无人的宫室。
刘公公捂着我的嘴,将我拽到宫室,我只能拼命地挣扎。
他将我拴在刑床上,一层一层地褪去我的衣物,眼中尽是淫邪之意。
「小美人,可把我急坏了——」
我吓得六神无主,想逃,却始终不是他的对手。
窗影朦胧,有人撞开了那扇陈旧的宫门。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记得他颤抖地向我奔来,珍重地脱下外衫,盖在我的身上。
他说,「我来迟了,乐阳,我来迟了——」
刘公公气得嗓音都变了调,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宣玉掐住了咽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宣玉杀人。
一刀又一刀,眼眸冷得如同塞外的冰河,寒不见底。
血流了一地,他才如梦初醒,颤抖地替我解开身上的铁链。
我的恐惧一刹那消散,只剩下残酷的冷静。
掌事太监被打死,这事一旦走漏风声,我和他都是死路一条。
我与宣玉,或许再也出不去了。
破败的宫室里,我欠身,搂着褴褛的衣衫,颤抖地吻在了他的眉间。
十四
我们把掌事太监的尸体推入了井里,处理了一切,但我跟宣玉都知道,这根本瞒不了多久。
只是让我们意外,掌事太监的消失,并没有在这后宫当中惊起什么波澜。
污蔑乐生的证据被送到齐妃宫里,乐生第二日就被放了出来。
一切顺利地超乎想象。
能让这一切如此顺利的,只有皇帝。
乐生回来时风光无限,还被抬了位分,成了乐嫔。
她坐在铜镜前,我就立在她身后,遥遥不敢上前。
屋子里熏香浮动,烧落了一地的沉默。
半晌,乐生疲倦地笑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低低说了一句。
我甚至没有听清。
她说,「阿姐,我好累。」
她侧过头,日光洒在她莹润的侧脸,却好像从未照到她的心里。
一如当年青葱时,她柔柔地立在春日浮光中。
那样好的岁月,到底是成了往昔。
她细细地说,像是回忆,「其实我知道别人在算计我,我只是累了,不想熬了,就随着她们去了。」
「若我老死冷宫,恐怕,也不会连累沈家吧。」
我攥紧衣袖,「乐生,我——」
她打断了我,微微抬眼,「你知道吗?李琮从未想过放过宣玉,当初我用你的字迹骗他私奔,不过是想要带他逃出帝京。」
她叹了口气,像是了悟,又像是释怀。
最终,她捏起眉黛,轻轻描了描长眉,分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只剩下了死寂。
我拧眉,「你说什么?」
乐生笑了笑,终于将那些压在心底的琐事,吐露出来。
我回府待嫁的那些时日,被李琮严加看管,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局势。
李琮心思歹毒,表面上说要放过宣玉,实际上却只是放宣玉出来,将残留的太子一党赶尽杀绝,哪怕没有残留的部下,李琮也会给宣玉再安上一条名正言顺抄家灭门的罪名。
乐生不小心听到李琮与心腹的谈话,才故意以我的名义约宣玉私奔。
这些动静都没能逃过李琮的耳目,所以他将计就计,设计出来这么一出私奔的大戏。
乐生倦怠地昂着头,「李琮他将我囚在这宫里,又何尝不是报复我呢。」
「我们,谁都逃不掉。」
我浑身发颤,只觉着心中寒凉一片。
乐生却已经站起身,将我摁在妆台,如同少时那样为我梳头,难择今日是浓妆还是淡抹。
可她的眼中,早没了原先的狡黠。
「阿姐,救出我,抑或者是平息刘公公之死,都是要代价的。」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隐约明白了她的弦外之意。
她眼中的怜悯,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乐生语调清幽,「勤政殿翻了钟粹宫的牌子,李琮却点名要你侍寝。」
我就要站起来,乐生的手却死死地摁在我的肩膀。
「你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宣玉了吧。」
「我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阿爹了。」乐生替我鬓边簪上一枚珠花,语调幽远,「他有多狠,你不会不知道。」
这一句话,我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十五
李琮是在夜里来到钟粹宫的,正值盛夏,他衣衫单薄,却更显得身姿颀长。
宫里的烛火幽微,乐生已经去了偏殿。
我就坐在那张他们曾翻云覆雨的雕花大床上,冷冷地望着他。
看见我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意外,甚至带着一份了然。
就是这张脸,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说,绝不负我。
可如今,阖宫上下,妃嫔无数。
李琮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他垂眸,兀自盯着我看了许久,手上的力气却渐渐收紧。
我只觉着恶心。
「李琮,你除了会用宣玉要挟我,你还会做什么?」
李琮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视线与我平视。
那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爱恨杂糅,甚至还有些颓然。
「可每一次你都为了他,向朕妥协了,不是吗?」
那手上的力气渐收渐紧。
「每一次,乐阳。」
他眼中分明还有笑意,却越发幽凉阴恻。
「在面临抉择的时候,你总是会选择他,对吗?」
他将我禁锢在床榻,说出来的话却比动作更让我寒心。
我到底是没有办法心如止水,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唇角溢出来血。
我声音发颤,却不肯落泪。
「李琮,你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指腹抹去唇边的血,画在我的脖颈上,鲜红一片。
「是啊,在你们这些世家贵族的眼中,我不过就是你们解闷的一条狗,不是吗?」
他一点体面都没给我留,是那样的猛烈汹涌。
无望,挣扎,每一滴血,都是我的痛与恨。
到最后,我没了力气,只能出神地望着那床边帷幔。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着自己是乐生。
是那个无数次,被迫承恩的乐生。
眼泪顺势而落,却被温柔地吻去,好像这一夜红烛长明,是他曾许给我的三书六礼。
直到灯火燃尽,他歇在我的身侧,哑声道,「乐阳,只要你听话,朕不会亏待你。」
他的手环住了我的腰身。
「也不会亏待宣玉。」
「只要你听话。」
我强忍住恶心,偏过头看着他,「好啊,那陛下,就让我再见宣玉最后一次,如何?」
我说,「只见这一面。」
十六
李琮走后,我趴在床边抠着嗓子吐了许久,才缓和了胃中的汹涌。
我从未想到,自己与他能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让我乖乖听话。
简直是做梦。
乐生就在一旁看着我,没有说话,连表情都没有。
直到李琮的人接我离开钟粹宫,她站在院中那一棵枯树下,才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还会回来吗?」
我身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宣玉不怕死,我也不怕,但我们要死在一块,黄泉路上才不孤单。
小轿不知道走了多久,顺着石阶,去了一处幽暗的密室。
里面是浓重到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没看见宣玉,只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
衣衫破旧,血肉模糊,像是一具尸体。
小太监们引着我过去,轻声道,「姑娘,这便是你想见的人。」
我僵在原地,脊骨一寸寸地发凉,不敢置信地盯着那身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惊愕,悲痛,抑或者是绝望。
可这些情绪,都无法诠释万分之一的苦痛。
浑身轻飘飘的,我像是在暴雨中的破船,随时都会湮灭在滔滔洪流中。
可我又觉着自己指尖异常沉重,重到抬不起来,触不到他的眉眼。
六月盛夏,烈阳高照。
我心如冰,生冷发硬。
宣玉听见动静,他眼睫颤了颤,见着是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我的指尖。
他喃喃而未有声。
说的是一句,好好活着。
我没有说话,攥紧了他的手。
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若死了,李琮坐享天下,美人在侧,谁又会替我和我的宣玉报仇呢。
我们的这些恩怨,又有谁来替我了结呢。
只有活下去,让李琮用血肉来偿。
临别前,我对宣玉说,「我会再来见你,你不要走。」
宣玉拽住我的手渐渐松开,他扯了扯嘴角,呢喃了一个『好』。
我一步一步走出那暗不见光的密室,对上九天之上的烈阳,只觉着自己从地狱走了一遭,心如恶鬼,满身怨愤。
我驻足了许久,终于迈步,往钟粹宫去。
十七
回来之后,李琮见我确实乖乖听话,也就派了太医去救治宣玉。
太医时常来和我汇报宣玉的状况,有时是宣玉的几句话。
他说,让我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
朱钗陷进肉里,我才能装作面无表情。
钟粹宫荣宠不断,赏赐如流水,乐嫔风光无限,每夜承欢的却都是我。
乐生替我梳着妆,我与她本就相像,只是她添了妩媚,我多了英气。
在她的刻意装扮下,倒真是像极了同一人,哪怕是我同各大妃嫔见礼,都没有过纰漏。
总归原先乐生也不常出宫门。
李琮让我不顺意,后宫的妃嫔自然也不会顺意。
德妃是李琮最宠爱的妃子之一,正是江南总督的嫡女,助李琮登基的得力好手。
她被发现中毒是在一个秋夜。
太医们查验后但却始终找不出毒从何来。
他们当然找不出了。
那毒是源自德妃的玉碗,教菊花浸泡了数日,她又爱食荤腥,同肉食相克,自然就毒发了。
很快大家就找到了下毒的「真凶」——燕妃。
她爹是西境大都护,自然也是立朝的功臣之一。
江南总督只有德妃一个女儿,连上了几道折子,要重责燕妃。
两相权衡下,前朝一片混乱。
李琮来时,我正坐在廊下,对着日光看着自己的那双手。
不再纤细,不再白嫩,也不再干净。
我抬眉,也没有向他请安,只是远远地笑了,「你是不是觉着,如今的我也陌生起来了。」
李琮脸上的怒意消散了许多,他走到我的跟前,像少时那样常伴我身侧。
我侧过头,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轻声道,「一如现下我见你,两两相望,不复从前。」
李琮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眼中情绪莫测难辨。
他早该知道,我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宫里的日子漫长到好像总也望不到头,能够打发时间的,只有宣玉从暗室里递出来的信件。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他了,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他永远都在那棵海棠树下望着我,笑盈盈地,对我伸出手。
可每当我走上前,那场梦就蓦地消散。
每每午夜惊醒,身侧都是李琮的那张脸。
他还有些少年的影子,长眉紧皱,显然是做了梦。
他又陷在哪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呢?
十八
赶在今岁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唤来乐生,让她陪我去寒湖走走。
这些日子她清减了不少,人虽在宫中,魂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到了御花园,她问我,「当真要这样做吗?」
我在寒风中,点了点头。
我落水的时候,只有乐生在身侧。
落水本是一件小事,只不过我有了身孕。
太医们屏气凝神,轻声道,「姑娘确实是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只是寒湖水凉,又是大雪,孩子已经没了……」
李琮微微抬眼,落在了我苍白的脸上。
他像是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眼中似乎有泪,可我看不真切。
屋子里一片静谧,只有寒光一闪,回过神,他已经抽出了侍卫身上的长剑,架在了我的脖颈上。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唯独我不为所动,听着他嘶哑的声音。
「沈乐阳,你当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看着他,兀自笑了。
「李琮,你杀了那么多人,自己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他双目猩红,泪就要落下,却在那一瞬间,他抽刀回身,只看见太医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最终,他也没舍得杀我。
血泊中,李琮背过身,丢下了那柄长剑。
死了好,死了就不会牵挂了。
十九
困在钟粹宫的那些日子,我始终都没打听到宣玉的消息。
若是想要再见宣玉,想必只有从李琮那里下手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我知道,李琮对我还余情未了。
面子于我而言,早就不甚重要了。
我亲自备了一桌膳食,邀来了李琮。
他一定会来,就像他知道,只要没有宣玉的消息,我一定会向他服软。
我们曾交过心,如今最了解彼此的软肋。
他是处理完政事才过来的,酒已经温了好几回,早就失了香。
李琮站在月下,似乎也觉着疲惫,许久才道,「这次,你又想要什么?」
我知道,贸然说出来想要见宣玉,只怕会激怒他。
所以我只是笑着替他斟酒,说了一句,别无所求。
李琮果然有所动容,却还是心存警惕。
我告诉他,困在钟粹宫的这些时日,我已经想通了。
宣玉已经是残缺之身,我对他只有兄长之情,别无旁绪。
如今前尘落定,余下的光阴,纵使万种嗔痴,也要学着自己排解了。
许是月色温柔,许是那日大雪模糊了我眼眉当中的情意,他错信了三分,同我饮了杯中的酒,拉着我在枕榻间浮沉。
他好像就这样轻易原谅了我。
轻易到,我以为他曾真的爱过我。
钟粹宫解了幽闭,我却是无处可去。
李琮有心试探我对宣玉是否还有余情,我只能对宣玉的一切视而不见。
宣玉仍旧写书信来问安,字迹苍劲,文风清雅,一如当年。
我当着李琮的面,读完了便抛入炭火。
李琮很满意我的态度,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渐渐给我权柄,对我放松警惕,让我执掌后宫,处理事宜。
可是我脑袋里却始终忘不掉那封信。
不是因为写信的人,而是因为那张纸。
那张已经泛黄的纸和褪色的字迹。
绝不是宣玉现写的。
二十
许是李琮看我近来确实放下了嗔痴,封了乐生做贵妃。
我借坡下驴,说后宫冷清,让皇帝大选。
李琮并不情愿。
可是前朝也总是在争论这件事,他只能让我去操持。
我看见了乐生为我准备的几个人,自然也就将她们接入宫中。
我不怕她们留不住李琮,这世上有的是男女欢好的药物。
李琮渐渐不来钟粹宫了。
每次来,总是一副问心有愧的样子,以至于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就连我说我要当皇后,他也只是愣了半晌,隔日就下了旨意。
那是他登基的第三年,也是我入宫的第三个冬日。
封后那天,他就站在至高无上的丹墀台上,静静地望着我。
他与从前不太像了,更瘦,更阴郁。
我与他隔着大雪遥遥相望,一如当年在江南水乡,烟水茫茫,谁都添了两分陌生。
我一步一步站在他的身侧,同他睥睨着这大好山河。
也是那一日,我才知道,只有站在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才能够不被旁人掌控。
而这个位置,向来只有一人能坐。
那便是皇帝。
我握紧了李琮的手,他的身子近来越发不好,再也不像年少时那样温暖炙热,如同那枚冷冰冰的玉玺,没有生机。
二十一
封后大典结束之后,没过几日,瑛贵人来找我。
她生得当真是美丽可人。
见着我,她低垂着眼睫,轻声道,「昨夜陛下咳血了,那药是不是还要继续用?」
我笑着将白玉棋子落下,「自然,要继续了。」
李琮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朝政之事逐渐由皇后代劳。
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因为话太多的,总是活不长。
我仍旧没有找到宣玉的下落,即便我怎么暗示李琮,他都摇摇头,不愿意告诉我宣玉在何处。
我恨之入骨,可是李琮却不能即刻就死。
朝堂还有许多异党,我得借李琮的手,一一处理了。
他是昏君,我是明后,自然是好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后,李琮因为一场风寒,病入膏肓。
那些时日我忙得厉害,既要镇压异党,又要安抚人心,没有去他榻前侍疾,总觉着晦气。
到最后,是勤政殿的太监来请我,说陛下快要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