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 Cris 还真没读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强调道:“Carver 你可不要再欺负 Jannet 了啊!” 别再因为喝醉了酒让她送回家了!
不过被针对的人没在意这些,只是微微瞟了一眼会议室,示意许鸢赶紧跟上。
等到两人坐在会议室里,把门关上时,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默契的打字声。
“你昨晚——”
“你看看这里——”
许鸢顿了顿,没看他:“你先说吧。” 公事公办,是没必要把私事扯进来。
“昨天是有点喝醉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岑贺松了松领带,“今天倒是好很多了。”
他把刚才已经准备好的水杯递上去:“先喝点水吧,工作这边不着急。”
许鸢接了过来,视线却凝聚在他的左手中指上。
一圈戒痕。
她刚才就发现了,岑贺中指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经年累月戴着戒指所留下的抹不去、藏不住的痕迹。
“还是工作吧。” 她说。
因为—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大洋那头的格子间的明争暗斗。
真真假假,针尖麦芒,每一句话的意思都要细想,每一个表情的内涵都要揣摩。
可她已经很累了,这么些年一个人走来,已经很累了。
她再也不想分神在生活里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好像这一圈无论如何都消不去痕迹的戒痕,还有隐约出现在他生活里和同事口里 “未婚妻” 的痕迹。
是真?
还是假?
许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猜了。
早点结束,早点分开,对大家都好。
———
不得不说,和岑贺工作的过程是非常愉快的。
两人全程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只要一人提到上一句,另一个人必定能迅速地对出下一句来。不需要任何提醒,也不需要任何暗示,好像经年累月的默契。
会议室里暖气很足,两人都脱了外套,只剩一件衬衣。乍一眼看去,都穿着白衬衣的两人仿佛像是回到了当年还在图书馆自习的日子。
大学里相约一起去自习的情侣并不少,但在公众场合黏腻的情侣也不少。可他俩却是例外,一个比一个正经。
岑贺给两人都准备了保温水杯和果腹的面包,接着就一头埋进了学习里。许鸢也不遑多让,除却小声询问他部分公共课不懂的知识,也再不跟身边的人说话。
顶多,也就是一天高强度的学习之后,两人偷摸着在桌子底下牵了牵对方的手,然后迅速放开。好像这比桌上放的面包更能让人顶住饥饿似的。
那时候许鸢真的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爱情。
彼此扶持,相互促进,未来再难的路也不过如此,身上的担子也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了,你进步了很多。” 应该是工作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岑贺也说了句心里话。
许鸢倒没在意进步这个词,她向来知道岑贺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听到他的夸奖心里也是开心,嘴上没把门话就已经溜了出来:“别的国家 IPO 不敢说,至少美国这边的 IPO 不会落后你太多,毕竟……”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
她刚准备说下句,却适时一顿。
眼神没预备地就扫到了岑贺。没让她意外的是,和自己过分默契的岑贺已经联想到了她没能说完的话,脸果真立马沉了下来。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是么?”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冷硬了一起来,激得许鸢鼓起勇气回望他带着愤怒的眼神。他好像,就是见不得她能如此轻易地提起那段时光。
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一扫而空,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在静静对峙。
岑贺动了动嘴唇,重复了一遍:“因为是美国,对么?”
许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波澜无惊。
这个话题,绝对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死穴。
“许鸢,” 一瞬间,没能得到她半句回馈的岑贺在一瞬间声音就哑了下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
许鸢紧张得大脑充血,手指发颤,在他的控诉里,模模糊糊想起了这番场景好像发生过。
- 闹得不愉快
十三个小时有余的航程原本对于许鸢来说应是不难熬的,按照她的性子来,无非就是坐着看一会儿工作资料,再眯眼睡上一会儿。可现在倒完全不一样了,岑贺这么高大的一人,就硬生生地杵在她身旁,何况比起大学时,他的气势更足了,让人无法忽视。
许鸢只好阖眼假寐,就连怎样正常呼吸都快忘了。
到了后来倒是真的睡着了,而且或许还因为遇到故交的原因,她竟然梦到了许久不曾梦到的大学时候的光景,辗转醒来的时候机舱里已经全黑了下来,自己身上搭了条毯子,身旁的人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借着黑暗,许鸢侧过头去大胆地打量岑贺。
他比原来更瘦了一些,头发也短了些,凛冽的眉峰团聚在一起,似乎睡梦里也不安心,高挺的鼻梁下是紧抿的薄唇。总有人说薄唇的人性子淡薄到冷血淡情,但许鸢却不这么觉得。岑贺或许对外人是冷淡的,但对她,却从来都是一片赤诚,除了他们最后的分别。
两人距离有些近了,她炽热的呼吸就扑在岑贺的脸上,他原本也就没有熟睡,此时蓦然转醒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醒了?” 岑贺的声音有些哑。
“嗯……” 她有些尴尬,不冷不热地回应着。
岑贺撑起身来:“要喝水么?”
“咖啡吧。”
“我记得你胃不太好,” 语罢,他伸手招来空姐,轻声说道,“一杯热水,谢谢。”
从以前开始,他便喜欢 “管东管西”,让那时候的自己有些不满。
许鸢无语,端着空姐很快送来的水,轻嘬着不再说话。心高气傲如她,本应该对无端插手自己生活习惯的人感到不耐,可是现在,也许真的是一杯热水的作用,让她的胃一阵暖意。
抵达洛杉矶后,岑贺倒是很好心地替她拿下了托运的行李,又随他一起走到了机场大厅外。
洛杉矶的九月,比起祖国要凉上许多。饶是太阳下,温度也不高。许鸢就穿着条短裙,双腿赤条条地裸露在空气里,一只手拖着箱子有些冻得打颤。
岑贺拿着手机,扭过头皱着眉看她的窘态:“你没人来接吗?”
许鸢摇头,她本来也就是临时起意夺过了这个公差机会的。
“你跟我走,我有人来接,载你回去?” 他继续问道,然后也没停下和电话那头的交流,“yep,you may go stright.”
一口流利地道的美式发音,比起许鸢这个留学党也不遑多让。
话音刚落,一辆红色的轿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两人的前方。车窗摇下,是一位戴着墨镜,唇色鲜艳的金发女孩,她见到岑贺,高兴地吹了个口哨。
“Carver.” 她笑说,俏皮地摘下墨镜眨了下眼,叫岑贺的英文名。修长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戒指上一颗钻石闪闪发亮。
岑贺应了声,立马背身去拉许鸢的箱子,权当她已经默认了自己要送她,却没想到许鸢拉着箱子,站得笔直,说道:“不麻烦了,看来你还有事的样子,而且酒店与你的目的地说不定也不顺路。”
他刚想再说两句,却看到许鸢冷淡的脸色,心知她的倔强,也就不再劝说了,只是再说:“那有空约你吃饭,电话留一下?”
“岑贺,我们当时闹得并不愉快。” 许鸢回答。
男人的脸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垮了下来,他盯着许鸢的双眼看,试图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什么情绪,却发现对面的人坦然得很,完全不像是有什么负担一样。
“行。” 岑贺咬着牙转头,心想:不就是因为当时分手不愉快么,如你所愿。
说罢就拎着箱子走到后备箱去,“砰” 地一声将行李箱扔在后面,然后走到绕了个圈走到副驾驶座坐下了。
直到车开走前,许鸢还隐约听到他同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今天怎么是你来了?我还以为……” 剩下的英文单词就融化在了风里,再也寻不到了。
许鸢目送着跑车离开,亦拉着箱子离开,心里想着的,却还是刚才过目不忘的那颗钻石。
——
出租车一路飞驰奔向市区,窗外的街景一直倒退,嫌车里太闷,许鸢一直开着窗。
凉风就这样吹起了她的长发,她靠在玻璃上发呆。
说实话,许鸢对洛杉矶这座城市并不陌生。UCLA 是她的母校,她在这里度过了研究生一年半的时间。
在这里,她度过了无比孤单的日子。一个人奔波于教室和出租屋,一个人草草看书到深夜才想起没吃晚饭……
所以,虽然那时她和岑贺已经分手两年了,但因为人在异乡,难免容易总是想到在故乡的人与事,那时的许鸢,脑海里最想,最怀念的,是当初那段初恋的日子。
因此出租车飞快地略过许鸢母校时,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岑贺的名字。
——
两人是大学校友,认识的时候许鸢刚入大学,是法学院顶顶有名的美女一个,而岑贺呢,则是隔壁经济学院已经风靡校园多年的大三师兄。岑贺是不喜出风头的人,但无奈优秀的人在哪儿都会发光,偏偏在一次模拟联合国大会上认识她。
大一的许鸢伶牙俐齿,面对大三的岑贺仍然不卑不亢,毫不畏缩,将连续两年夺得最佳代表奖的岑贺在辩论场上逼到角落。
人人都说,这一年的岑贺怕是要被一个新人横扫。
那时候的许鸢,当然得意了。
她还能记得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路顺风顺水走来的天之骄女哪里经历过什么打击和挫败?就算是众口交赞的学校风云人物,在她的面前也不过尔尔。哪知道她没得意几分钟,在自由磋商阶段,岑贺的动议就以绝对的优势领先了她的对立动议。
没尝过失败滋味的许鸢赛后将拿下第三个最佳代表的师兄拦下。
“你究竟用了什么招数让其他代表选择投你的票而不是我的?” 明明在自由辩论阶段自己的优势应该是很大的。
才十八岁的女孩还不懂得收敛自己身上的傲气,一脸倔强的表情惹得他不禁笑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参赛不得不穿着西装和高跟鞋的女孩,莫名地感受到她身上的稚气。虽然她拼命地想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大女人。
“至诚尽性: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望着许鸢急得要跳脚的模样,岑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许鸢愣住了。她当然知道这是《中庸》里的话。她立马一深思,就明白了岑贺在这时提出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说她性格太激进,不懂治国中庸之道,导致在和各国代表磋商过程中锋芒太甚,不得民心么?
想到这里,她有些羞得开不了口。
见女孩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岑贺笑了笑,本想说一句,你还小,或许以后会更好,但一想到她骄傲的性子,自己说这话说不定适得其反,就作罢了。
“再等两年,我这个奖,就是你的了。” 岑贺摇了摇手中的奖状,那是新鲜出炉的杰出代表奖。
许鸢点了点头,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两年后,这人不就毕业了么?他的意思就是,有他在校一日,她许鸢就难以出头一日。
刚表情转暖的人马上 “哼” 了一声,娇俏地斜了他一眼。
岑贺无声笑了,知道她又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后来没多久,或许是缘分这东西真的不可捉摸,两个人在校园里遇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优秀的人本就容易相互吸引,一来二去,加上校园里飞速传播的流言蜚语,两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在一起后,某个吃完晚饭散步的路上。
学校的情人坡原本就是情侣间腻歪的首选地,两人也不能免俗。许鸢靠着岑贺坐着,脑海里莫名就想起了让两人结缘的第一次模联事件。
她仰起头来问:“你那个时候说那句话到底有没有嘲讽的意思?”
岑贺还沉浸在温香软玉的美好之中,听她这一问,脑子也宕机了半刻。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回答时,怀中的女孩早已经有些恼怒地盯着他了。
许鸢的眼睛亮晶晶的,盈满了情绪。或许是因为小脾气,他竟然从里面看出了几分娇俏。
“当然没有了。” 他摸着良心说。
“我不信!” 女孩倔得很。
“真的没有。” 他摸着对方的良心说。有些坏心眼。
许鸢立马偃旗息鼓。
再后来,再多的情绪,都融化在了交缠的唇齿之间。
——
只是往事不可追,再美好再甜蜜的过去,悉数湮灭在了七年的时间长河里。
那些过往,久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一定是上辈子的许鸢,才会快乐得那么真实,而不是现在的她——虽然成为了自己想要的追求中的 “成功” 的模样,但却成日活在忙碌、虚伪和勾心斗角里。
有时候深夜刚合上电脑,许鸢靠着办公椅,抬眼望着窗外的璀璨夜景,竟然不可控制地怀疑:一定是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太开心,透支了未来,否则怎么自别后,自己再难开心得那样纯粹?
- 未婚妻是她
虽然飞行途中遇上了一个插曲——遇见了自己的旧情人——但许鸢还是没能彻底地放下自己的工作。刚到酒店没多久,顾不得收拾行李,她就打开了电脑,调出资料来,也没管中国时间多少径直一个视频电话播给了老梁。
电话嘟嘟两声,便被接起。
“许律……” 老梁的声音有点疲惫。
“我上飞机之前让你改的材料改完了没?”
“改好了,已经发到你邮箱了。”
许鸢打开邮箱,果不其然看到修改版的资料已经躺在了附件栏里,她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修改后的版本还不错,不过具体细节还要打磨下,这几天我有空的时候再给你改改,这个案子不能放,标的额太大,我不想让老刘那边得逞捡我的漏,影响我的年终评估。”
老刘是星越律所两大合伙人之一,也是现在和许鸢最不对付的那位。自她破例被星越另一个合伙人周森提议加入第三位高级合伙人候选名单以来,老刘便处处为难她,许鸢工作上的麻烦和困境大多来自于他人为的设立。说是说她年龄太小,撑不得大局,但许鸢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他是认为自己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才会每每出些阴损烂招。
老梁作为许鸢手下一员大将,自然心领神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说了声 “好”。
“对了,今天律所里说了什么没?” 许鸢一边敲着键盘,把手机调到免提放在桌上,说道。
“没说什么,刘律只是在开会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 VE 这边 IPO 的事,说是年轻人吃不得苦,见到好差事就往上凑。” 老梁不敢把话说得太透,生怕得罪了这位年纪轻轻但脾气暴躁的新晋合伙人、女魔头。
许鸢一嗤,翻了个白眼。
谁都能猜到那老家伙知道自己躲到美国来了以后不会有什么好话。
“随便他说吧,我们只要把手底下这几个 CASE 给完美结了,年终总结时他也说不得什么闲话。” 她冷冷回应。
之后两人通着话,又是联手将其他的案子梳理了一遍,许鸢才准备挂电话。
电话那边的老梁却踌躇了起来。
“许律……”
“嗯?” 许鸢敷衍地应了一声。若是老梁现在在现场,就能看到她脸上的不耐烦。
他试探着问:“美国那边时间不早了吧?”
许鸢抬头瞥了一眼时钟:“是不早了,怎么了?”
“你还是早点睡吧,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刚赶到酒店没多久就在工作了,我怕你吃不消。” 犹豫了半天,老梁还是说了出来。
许鸢其人,虽然面相高傲,言辞激烈甚至刻薄,但心是好的,老梁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她年纪并不大,虽然本事已经比他这个中年人强了不少,但他还是打心眼里把她当成一个后辈来看。
因为是后辈,所以看到她平时工作时的拼劲,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心疼。
平日里极讨厌听到这些念叨的许鸢,今天竟然一反常态地好脾气没有反驳自己 “下属” 的念叨,而且靠在酒店的贵妃椅上,静静地听着老梁的“教训”。
“许律,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还没三十岁的年轻小姑娘,犯得着和刘律那种四五十岁的人来拼么。你的努力和能力,全律所都看在眼里,周律也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看轻了你,要不当初他怎么会拉你入伙呢?”
“干我们这行的辛苦,我自己心里也明白。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生生熬得白了半边头发,上次给我儿子去开家长会,他同学还以为我是他爷爷,把我尴尬得…… 许律你外表条件这么好,真没必要这样凭着自己的年轻,糟蹋自己。”
“再说了,看到你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我一个中年男人都自惭形秽,更别说和许律你一个年龄的小伙子了。看到你,怕是他们都自卑得不敢出现了,再这样下去,你怎么找对象啊?”
听到她没有出声,老梁越说越起劲,竟然一股脑把压在自己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许鸢越听越好笑,但也着实打心底里觉得有些温暖。
“行了行了,再说我年轻漂亮也没用,该做完的事你还是得做,” 她出声打断,“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我这就打算睡了。” 而且不是每个男人看到我都会自卑的。
后面的话许鸢没说完。
因为她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就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男人,和她势均力敌,爱极了她要强时的模样。
——
次日,凭借着自己超人般的意志和铁打的身体,许鸢已经成功地倒完时差,踩着高跟鞋,精致地奔赴 VE 公司。
她没告诉岑贺,其实这次自己赴美,是为了律所和 VE 的相关工作,因为她也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的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会去到他的公司。
来前台接许鸢的是 VE 公司 AUDIT 部门的一位小伙子,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到底是大公司的员工,穿得有模有样的。一见来的是个美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格外阳光爽朗。
许鸢也朝他笑笑,大方地朝他伸出了手。
两人站在前台客套了一番后,Cris 把她带进了公司里去。
Cris 就是接待许鸢的小伙,现在是 AUDIT 部门的中级审计员,算是部门里的中层领导一个。这一次她是代表星越来参加与 VE 合作的国内某大型公司的上市相关工作。
VE 是典型的美国公司,除了领导其余人统统坐在大厅的格子间里,就连领导的办公室都不是全封闭的,而是由玻璃门隔开的全透明房间,这也方便了许鸢进一步观察他们的工作状态。
Cris 在她身旁一边带领着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着。许鸢手里拿着笔,假模假样地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反正人家也不认识中文,不知道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前面,就是我们部门最大的会议室,”Cris 指着一间极大的房间说道,“不过一般都是 boss 们才用得上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他人能用。”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许鸢心领神会。
但很快,她就知道 “其他人” 是指的谁了。
昨天知道他是 VE 公司的人,她就曾猜想过,十有八九两人是要再度遇上,果不其然。
昨天刚见过的人,像个衣架子般,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西装,站在投影幕布前面,单肘斜靠着讲台,鼻梁上还挂着一副眼镜——分明是极其严肃的饰物,倒给他带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感觉来了。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年纪大的秃了顶大多都是和蔼又赞许的眼神,年纪轻的眼里藏不住的则是崇拜的目光。
一群人里,他真正是最闪耀的那一个。
或许是许鸢看的时间实在太久了,Cris 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直到他看清楚了房间里的人,才醍醐灌顶般了然于心。毕竟优秀的人,走到哪里都值得更多的目光。
“Carver,我们 AUDIT 部门最年轻的中层领导,也是唯一一位中国人,”Cris 语气里不乏欣赏,“部门里喜欢他的小女孩不少,公司里其他部门也是,总是有事没事就跑到我们这里来窜。不过有时我们还能沾沾 Carver 的光,喝到几杯咖啡。” 说到后面,增了几分戏谑,倒没有嫉妒得发酸的口吻。
“只不过他最近要回国了,辞职不干了。这不,我们大 BOSS 还在留他呢,”Cris 有些遗憾地说道,“以后公司里可没有这么美好的一道风景线啦。”
仿佛是为了印证 Cris 的说法,玻璃墙里的人脸上浮上淡淡的歉意,看口型好像一连说了好几个 sorry。
许鸢面上不显,心里却想:这人还是这样瞩目,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
岑贺一大早就来了公司,这是他三年来在 VE 的最后一天。
应了 BOSS 的请求,他在最后还做了一场讲座,面对部门所有的中层。正是活动的末尾交流时间,人都凑在了一起。
领头的人不无遗憾地最后挽留了一下他。
岑贺弯了弯眼角,把抱歉挂在嘴边。
其实心里的唏嘘也是有的。毕竟当时为爱远渡重洋,却扑了一场空,在异国他乡的这几年,谁能知你冷暖,问你饱饥?这种时刻,只有工作能让你忙碌到无暇分神想其他的事。
正经的工作结束,就有人开始八卦了起来。
Carver 已经三十了,感情生活却在众人眼里是个迷。除了他左手中指戴了个戒指,事关他感情的其他方面好像一片空白。
没有人见过他的未婚妻,也没有人见过他有私底下和谁态度亲昵地打过电话。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严谨、认真,却又始终淡淡的。
知道他要走了,好事群众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试探性地问他:“这次回去是打算结婚了?”
其实岑贺压根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象征性地回答,实则神游天外。
刚准备敷衍了事,却在不其然的片刻,不经意将眼神扫到了会议室外的一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本身就不矮了,现在还穿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一身长款杏色风衣下仍是两条赤条条的腿,在人群里更显瞩目。褪去了昨日的疲态和压抑着的小情绪,整个人既精致又无懈可击。
站在她身旁的 Cris 频频将眼波甩到她的身上,可惜那人好像不解风情,表情依旧木讷得一本正经。
岑贺心头忽然就冒上了一股酸意。
众目睽睽之下,他指着窗外那人道:“是她。”
“我离职的原因,就是她。”
这不,就肯定了一直神神秘秘的 Carver 真的是名花有主的么?
——
在许鸢眼里,这个始终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人是真的聒噪。原本以为睡了一觉就能神清气爽地甩开时差的所有干扰,可是当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那人口若悬河地介绍部门时,她忽然有点累。
更累的是脚。
以前还穿得好好的鞋,此时突然作怪。她的脚胀得生疼,好像下一秒就会让她暴走到光着脚踩在地上拎着鞋走路。
她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反复转换着双脚的重心,试图让自己好受些。
“Cris.” 这时有人出声打破了僵局。
两人齐齐往那边看去。
来人抱歉地耸了耸肩:“今晚是我的送别宴,部门所有人都会参加,你记得过来。” 说话时,理直气壮,目不斜视,愣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许鸢,好像她这个活生生的人不存在一样。
“OK,Carver,你的送别宴我一定会去,”Cris 笑说,将旁边的许鸢拉过来介绍给她,“只是可惜我们帅气的 Carver 离职的时机不对,错过了来自中国的一个大美人喽~”
被推出来的许鸢有些尴尬,心想你说就说,至于把我推出来么?
原以为岑贺多少会说些什么,哪知道他只是静静地瞥了一眼许鸢,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敛住了眼神。但 Cris 多少是知道这人行事风格的,加上天生的粗神经,此时竟然没觉得他的态度有半点问题。
可许鸢就不一样了。看到他冷漠的态度,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不就是昨天顶了你两句么?至于这样?
见到许鸢沉下脸来,他立马转变了态度,双手环肩,这时才肯正眼瞧她。明明知道 Cris 听不懂中文,却还是刻意用中文对她说道:“许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 VE 审计部门的岑贺,英文名 Carver,今晚公司里有聚餐。”
话还没说完,但许鸢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拒绝的话语还酝酿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那人又说:“我是部门唯一的中国人,所以我们 BOSS 说今日刚好碰到您到 VE 来交流,两个中国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如晚上赏个光?”
纵使身边的人再听不懂中文,看到两人这样交谈,心里也应该是明白了。
许鸢推辞不得,只好应下。
心里却对他前面视若无人,后面礼貌陌生装作两人不熟的姿态嗤之以鼻。
但她没注意到的是,因为岑贺的忽然插话,Cris 丧失了继续向她介绍的兴致,立马安静了下来,她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够让自己的脚好好歇息一番。
- 小巷里的风
美国人生来热情奔放,这点许鸢早就知道。
还在念书的时候,平日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她就是和自己的室友一起厮混。女孩儿们穿着短款吊带,来回穿梭在舞池人群里的时候,她闲着无聊,也只能自己坐在吧台角落喝上一杯小酒,再加上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失眠困扰,酒精便成了她短暂能逃避现实的唯一出口。
正如此时,她一个初来乍到学习取经的中国人,坐在一堆美国人里,无所适从,又不好闷头吃饭,只得举着杯子微笑不语,一杯又一杯。
或许是为了客气,聚会地点竟然挑在了唐人街的一家火锅店。大桌中央的锅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嘈杂的人声交杂着沸水冒泡的声音,格外的热闹。
今晚的主角坐在她的旁边,西装外套被他脱掉,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袖子卷至袖口,前端一颗袖扣闪闪发亮。许鸢偷偷用余光瞟他,只能见到他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精致的侧脸线条。
许鸢右手边的是 Cris,热情地给她问她习不习惯,是不是太吵,她有的没的, 回得心不在焉,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单词应付过去。
左边的人从头至尾就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礼貌又周到地回复着马上变成 “前同事” 的同事的每一个问题。她倒乐得清闲大家不管她,只管埋头吃菜就好。
但很快许鸢就感觉到了席上若有似无的怪异气氛。
先是她对面的一位男性,用暧昧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快速用俚语朝着岑贺称赞了一句她。或许是仗着许鸢大概听不懂 “土话” 的原因,他说得格外露骨。
听到调侃的岑贺也没去看许鸢,只是语气稍硬地说了一声不要继续了。
许鸢心想:也许是他知道自己能听懂。
但她倒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对方会把自己和岑贺这个在他们眼里只见过一面的人扯在一起?
再后来是席间的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虽然美国并没有国内那样盛行的劝酒文化,可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场合下,许鸢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三杯两盏地喝了不少。
在一旁的 Cris 有点急了,当时他没在会议室里,并不知道岑贺轻巧的一句话,就将 “未婚妻” 的帽子扣在了许鸢的头上,所以才让席间其他八卦的同事们现在热血沸腾地想要和许鸢拼酒。
“你们这样对待来自中国的大美女好吗?”Cris 把手挡在许鸢的酒杯上,“Jannet 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到时候喝醉了你们谁来负责啊?”Jannet 是许鸢的英文名。
席间的人嘻嘻哈哈地打趣:“反正负责的人不会是你 Cris。” 说罢,眼神就在席上唯二中国人间乱瞟。
许鸢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毛,只好轻声和 Cris 道了声谢,然后轻巧地把酒杯抽了出来,说:“来,继续!”
不就是喝酒么?这几年应酬她也没少参加,喝几杯酒不在话下。
Cris 显然没有听懂同事的话,看着许鸢夺过了酒杯,一有要和他们干到底的意味,更加着急了。左边拦不住同事,右边劝不住许鸢,只好涨红了脸,唉声叹气。
岑贺倒是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许鸢被 “围攻”,倒也没拦着,也没和许鸢解释自己同事围攻她的原因,反而有点放纵的意味。
可是当 Cris 想要英雄救美的时候,他才淡淡地、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了工作上。这时众人才放下了要继续围攻许鸢的姿态,转而把重点重新回归在了这个即将归国的精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