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我俩的目光就这样静静地撞在了一起。
他眼中的疏离逐渐消散,慢慢浮现出些许迷茫,好半天,这些迷茫被难以置信取代。我看到他手里的文件夹摔在地上,稿子散了一地,可他越过稿子,跃下台阶,直直走向我,步伐慌乱。
一如从前,他不在意旁人,不在意周遭,他的方向总是朝着我。
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他。
为什么我脑子里会出现「一如从前」这个词。
我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就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木偶,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望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得明白,他的嘴唇在抖。
他同样怔愣地看着我,开口道:「你是……」
那个「谁」字还没说出来,他像是下意识般念道:「阿北。」
我俩皆是一愣。
记忆像胶卷般从我脑中不断滑过,我一瞬间全都想了起来。
我是雁北北。
他是傅沉。
我们深爱着彼此。
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也紧紧抱住我,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傅沉。
「我就说,」我轻声在他耳边道,「好的命格,怎么会没有你呢?」
(越灵烟番外)
「卑贱的下人之女。」
这个称呼从越灵烟生下来起就宛如烙印般附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附在她身上的懦弱,胆怯,自卑一样。
从骨子里就带出来的东西。
偏偏,她还生了副好相貌。
九岁那年,娘亲将她赶出家里,说她懒惰又不孝,生养有何用。
走时她朝阿娘磕了三个头,阿娘不看她,红了眼圈却不肯在她面前落泪。
为何要走?
因为掌门的大儿子,那个二十多岁的肥猪,最近总会眯着眼睛打量她,
她那时甚至不懂这是什么讯号,但阿娘沉默地看着她的脸,没两天就做出决定让她走。
她问阿娘自己该去哪儿。
阿娘说哪儿都好,去变得能保护自己。
于是她拿着阿娘的积蓄第一次走出潮上门,直到后来好几年她才知道,那掌门的大儿子生性暴虐贪色,死在他房中的姑娘甚至女孩不下百人。
好在上天垂怜,她不仅成功逃了,还因为灵根出色,进入了当年第一大门派留青山。
可她那副容貌还是引来祸端。
向来受欢迎的师兄江逸对她多加照顾,于是她便成了一众女修的眼中钉。
其实也算不上多糟糕,无非就是被师姐们从早到晚得使唤,被同期进门的孤立,修行中会被人使绊子,往山上挑得水是别人的一倍,但这些实在算不上多糟糕。
她作为下人之女何曾在乎过这些委屈,她自然能承受下来。
所以当师姐们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听。
领头的师姐说到气头上,伸手推了她一把。
还不够。
甚至是要催动灵力来推她,这一掌若是落到她身上,大概要受好些天的内伤。
她的手握成拳,又瞬间松懈。
若是反抗,以后等待她的肯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越灵烟认命地闭上眼。
所以那天她并没能看到雁北北是怎样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的,她只是感觉到一阵风拂过面颊,那领头的师姐发出「哎哟」的痛呼声,睁眼时,雁北北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多令人诧异。
面前的女孩同样穿着留青山的道袍,和她差不多年纪,看上去比师姐们要矮了大半个头,但女孩站在那里,并未有丝毫退却和让步,她手里拿着根看上去才撇断的树枝,嘴里叼着片叶子,然后用力地一啐,那片叶子像把刀似得插进了师姐们面前的土地中。
「啧,」她掏掏耳朵,「吵死了。」
正值酉时,落日的余晖匆匆而来,不偏不倚落到女孩甚至有些瘦弱的肩上,可她扛下了今夜来临前的晚霞。
这个场景,越灵烟记了一辈子。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她就这样逐渐和雁北北熟络起来。
所有人口中的怪人雁北北,天生灵力匮乏,却又力大无穷,身法了得。她无父无母,自贫寒之地进入门派,可向来龇牙必报,胆大包天。
从第一面起,越灵烟就明白,雁北北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她从来忍气吞声,天大的委屈也憋在心里。她总觉得忍忍便会过去。
但雁北北会说:「不是反抗会引来报复,阿烟,是不反抗才会。」
她讨厌自己的容貌,认为至今为止所有的祸端全是因此而生。
可雁北北告诉她:「你长得好看,不要老是低着头走路。其实你如果抬起头看,就会看到你比那些欺负你的人优秀很多。因为优秀,才会被她们妒忌。」
真奇怪。
和她待得越久,从小刻在自己骨子里的那些自卑那些懦弱竟开始逐渐消散。
就好像,有一束光,把那些东西全都照得无影无踪。
越灵烟还未意识到那是一束什么样的光,在那日雁北北一不小心从剑上摔下去,她居然第一反应是跟着跳下去救人,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雁北北便是她的那道光。
如此重要之人。
可光啊,只会照亮黑暗的地方。
后来越灵烟每每想起这个时期,便觉得悲哀。若雁北北是光,那她就是一偏暗影,而那些阴森的想法在暗影中疯狂滋生,最后无法挽回。
她在这个时期开始觉得不公。友谊并没有画上绝对的等号,她觉得不公。
她只有雁北北,可雁北北还有傅沉。
雁北北和傅沉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长大,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雁北北知道傅沉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傅沉也一样,他们像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甚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比同龄人早熟的她发现雁北北和傅沉两情相悦却又彼此迟钝不知时,她突然很害怕,若是他们在一起了,她该怎么办?
他们会有秘密,会有自己插不上嘴的话题,会有更多更多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她呢?
她会被抛下,成为他们故事里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别人把这类角色统称为——旁观者。
她好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于是赶在他俩意识到这份感情前,她对雁北北撒了谎,她说她喜欢傅沉。
雁北北久久未能回神,面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讶,可眼里却黯淡下来,她知道,雁北北是在这一刻意识到了对傅沉的感情变了质。但可笑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了解雁北北,善良的雁北北。
果不其然,雁北北最后只是笑着说:「阿烟,祝福你。」
她便变本加厉地离间傅沉和雁北北。
借着自己喜欢傅沉的谎言,她总是缠着傅沉,让他俩在一起的时间直线减少。
雁北北决定入魔那天,和傅沉彻底决裂了,她其实都知道,雁北北为了不牵扯傅沉,傅沉为了不连累雁北北,她都知道,但她谁也没告诉。
她甚至觉得高兴。
这样的话,雁北北只有她了,她们的友谊终于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事情终究还是向着无法挽回那一步走了。
直到雁北北死后,越灵烟会忍不住想起,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这些事,雁北北会不会因为傅沉而放弃入魔呢,又或是,傅沉能够在雁北北崩溃以至暴走时,让她残留一丝清醒,最终留下潮上门那些无辜的人的性命。
可没有若是。
有些事情就像是上天注定。
越灵烟从来没想过,她会恨雁北北。她以前还以为,她会恨任何人,但其中不包括雁北北。
真是讽刺。
她居然有一天想要杀了雁北北。
更讽刺的是,雁北北信任她,聊天时曾说起阳剑是阴剑天生的克星这种话,当时她并未在意,可如今想来,她似乎变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杀死雁北北的人。
她开始编织起一个计划,江逸苦苦追求她多年,正好也成了她计划里的一环。
这个计划实行的很轻松,因为想要雁北北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但她也是唯一能骗过雁北北也能骗过傅沉的人。
她写信告诉雁北北,傅沉陷入险境。
也当面通知傅沉,雁北北被各大门派围攻。
真是简单。
当傅沉拿着阳剑刺入雁北北心脏时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就只剩这四个字——真是简单。
一直到雁北北死后的第二天,她也只敢想着这四个字。
真是简单。
连续几夜都未能睡着,她躺在榻上,这四个字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日走在路上,迎面路过的几位女修兴奋地讨论着,一句话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入她耳中。
「原来杀那大魔头雁北北,就这么简单啊。」
情绪似决堤而下,浑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瞬间泄去,她跌倒在地,难以言喻的痛苦直直向她击打而来,她捂着胸口,似乎心脏也被剑贯穿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奇怪。
越灵烟静静地想道。
她好像,活不下去了。
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她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间,床边有个小柜子,第二层装满了这些年她和雁北北写的信,刚开始的真心实意,到后来真假半掺,全都在这里。
她一封一封地拆了看。
「阿烟,近来可好?魔界好荒凉,要啥没啥,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你做的菜,要是有机会还能吃一顿就太好了。唉,别说你做的饭,我们要见一面都困难。但是问题不大,我还是过得挺滋润的,你呢?有没有想念我酿的酒?不准说没有!」
「阿烟,当魔修真难啊,我快修吐了,那些魔修的脑子也修成了脑残,希望我以后不会像他们一样。」
「阿烟,还记得当年修行时我们去的那个瀑布吗,我前两天路过那里,居然结冰了,我用木头做了个板子,就顺着冰一路滑下去,可以说是非常刺激了。建议你有空也去玩玩,记住,一定要用结实一点的木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哈哈,你果然和傅沉在一块儿了,恭喜恭喜,也不知道你们大婚的时候我能不能来。放心,就算不能,我也会来偷偷看一眼。」
「最近过得不太好,但是还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说去。」
「阿烟,事事顺意,生辰快乐。」
拆完最后一封信,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笑出了声。
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北北还在等着她。
她们还要一起吃她做的饭,喝北北酿的酒,她们要一起御剑,一起看星星,一起去结了冰的瀑布上滑下来,也许木板不太结实,她们会摔了个狗吃屎,但没关系,因为两个人都会很狼狈,最后她们会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她毫不犹豫选择去死,因为活着的世界没有雁北北,糟糕透顶的世界。
临死前,她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那年她还不懂何为反抗时,那女孩扛着一整个夜晚的晚霞挡在她面前,就那样轻松地教会了她如何挺直脊梁活在这世上。
从此,天光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