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岁以上,根据被侵害方是否同意,案件又分为不同的类型。
照片里的人如果能找到,那么案件发生时她的年龄应该比较好确认。
但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就难以定性了,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证据都被消灭了。
评论区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喊的最响的一条问,“为什么年龄好确定,为什么人找到了,还不能定性性侵?”
发帖子的人很认真的回复,“年龄是客观事实,容易确定。但是否发生性侵,要讲证据,受害人和加害人的一面之词都不可信。”
我看着那条帖子,一阵呆滞。
良久,我拿起手机,在底下评论,“也许,过去这么多年,这个老师自己也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毕竟他现在年纪这么大了。”
窗明几净,书声琅琅。
夕阳的光斜斜的打在地上,走廊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光亮。
我蹲在地上,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棵大树。
黄色的大树。
林成蹊从办公室走来,路过我旁边,站定。
他低头看一眼我画的树,笑了笑。
“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大树。”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填充大树的细节。
枝枝叶叶画完,林成蹊伸脚轻轻踢了我一脚。
“该上课了,回教室去。”
腿蹲麻了,我扶着小腿往边上挪了一下,林成蹊的裤脚随风轻轻打在了我腿上,又随着我的动作远离。
我仰头,望着林成蹊笑眯了的眼。
“老师,我想在外面画会儿画。”
林成蹊手里捏着卷子,听了我的话,他拿卷子敲了敲我的头。
“画画干什么,去写卷子了。”
我保持着仰头的动作,朝他手里的卷子瞥了眼。
“卷子我写完了,我心情不好,我想在外面透透气。”
林成蹊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教室。
教室门肆无忌惮的开着,夕阳的光只堪堪落在了讲台。
林成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节课自习,把卷子写了,下节课讲卷子。
隔着门,他时不时看我一眼。
我的树已经画好了,下午四五点,夕阳一点一点西沉。
树上的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少到最后,只有树梢还在光里。
林成蹊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该回去了。
我扶着有些失去知觉的腿,缓慢起身,靠着墙一点一点挪进教室。
进教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光已经离开了我的树。
我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进了教室。
没有光,树会死吧。
路过讲台的时候,林成蹊喊住了我,他说:把你的卷子拿来给我看看。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弯下腰去找试卷。
翻了三两下,我把写完的试卷拿出来,起身准备走上讲台的时候。
光没了。
整间教室陷入黑暗,只有林成蹊坐在光里。
讲台上的试卷被风吹的呼啦作响,老式收音机稳稳的立在那里。
林成蹊的手轻搭在桌子上,旁边是断裂的粉笔。
“为什么?”,他问我,“时安,为什么?”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
见我没反应,他装不下去了,整个人四分五裂。
于是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讲台上的试卷、收音机。
风还在吹,吹的试卷呜呜鸣不停,我听见有声音从试卷里传来。
有人问我:他对你那么好,教你知识,送你回家,你上课跟他争论他都不生气,你应该感恩他。
有人隔空摁了一下收音机的开关,磁带在里面转动,刺刺拉拉之后,声音从里面传来。
古朴,破旧,是一板一眼的收音机品质。
“难道你忘了他伸进你衣服里的手了么?他推你摸你,他猥亵你,你该恨他。”
灯光惨白刺眼,笼罩在讲台上,就像审讯室里审判的目光。
我站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手里的试卷捏紧又放开,它空白一片,等着我填一个答案上去。
“叮叮叮咚”,手机铃声响起。
我伸手从被子底下摸到手机,看了眼。
八点半,韩路的电话打了进来。
仅仅过了一天,我就又被韩路叫了回来。
还是那间审讯室,还是那顶白炽灯。
韩路把手机推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上面是我昨天晚上的评论。
他的眼神一直跟着我,见我低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条评论,什么意思?”
我扯扯嘴角,“韩队长看见什么内容,就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言外之意。”
韩路敲敲桌子,“笃笃” 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进行评论?”
我笑了,“韩队长,我之前告诉过您,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我不认为,我参与讨论有什么问题,一定要不敢面对,才叫正确的受害者么?”
韩路眉毛皱起,似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他紧紧盯着我,“可以说说你和林成蹊之间的事么?”
我张了张口,“啊,那能说的可多了,韩队长想听哪些?”
韩路伸手扶起桌上的平板,我才注意到,原来桌子的右前方一直放着一个平板,扣在桌子上,怕是因为里面是些见不得审讯室灯光的东西。
他把平板推到我面前,里面放映着片段视频。
是林成蹊和我。
昏暗狭小的屋子里,林成蹊死死按着我的肩膀,站在门后的墙边。
许是年代久远,画质十分的不清晰。
“我们找到一些视频资料,这是其中一部分。”
韩路死死盯着我,眼神像鹰,“这些,还记得么?”
我望着视频,愣住了,“记得,我见过很多次。”
韩路眉目犀利,“是么?”
我轻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力气,“在梦里。”
视频只有一分钟,是从我进门,到林成蹊把我推到墙边,按着我的肩膀。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视频里我的推拒和林成蹊的喘息。
韩路把平板收回,“可以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么?”
不得不说,视频的冲击力很大。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会被韩路亮出的证据晃到心慌。
巨大的疲惫感袭来,我再也没有力气可以保持端正。
我慢慢趴在桌子上,也不管对面的韩路是什么表情,开口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水汽,像年久失修的车轮,在泥泞里挣扎前行。
“那天,是一个雨天。”
“他打电话喊我们去帮他批改作业,这事儿我们在学校里也经常干,所以他打电话我们就去了。”
“去了几个人?”
“三个,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两个我的好朋友。”
那天,林成蹊给了我们三个人一人一根笔,但是我那根是坏的。
我举着笔跟他说,用不了。
他指指边上的屋子,说,去屋里找找。
我进去了,他也进去了,还关上了门。
窗户透着阳光,我拉开抽屉翻翻找找,很快找到一根好用的笔。
我拿着笔,转身准备走,却被林成蹊拉住。
他一路推搡着我。
而我不明就里,被他顺利推到墙边。
昏暗的墙角,狭小的屋子,远处是凌乱的床铺,门外是我的好朋友。
我看着面前的恩师,他撅着嘴,忘情的朝我靠近。
靠近,再靠近。
我仿佛能闻到他嘴里,那股中老年的气息。
我偏头,我闭眼。
“然后呢?”
韩路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出现,适时的把我拉回到现实。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白炽灯,它如此刺眼,静静的立在我头顶,此刻又是如此叫我安心。
我垂眸,有气无力,“记不得了。”
韩路推给我一杯温水,语气沉着冷静,“记不得了?”
我点点头,“对,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得了。”
“这么巧?”
我抬头看他,眼神嘲弄又讽刺 “韩队长很希望我记得?”
我又笑了笑,惨白无力,“有没有发生关系,真的很重要么?那层膜,就这么重要?”
许是没料到我说的如此直白,韩路的表情狠狠沉了一把。
他看到了我的呼吸急促,试图安慰,“我们当然希望案件没有如此恶劣,但是”。
“但是,” 我接过了他的话,“你们是警察,你们要对每一个人负责,你们要给他定罪,但又不能定超出他刑罚的罪。”
我看着韩路,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你们要保护要负责的人里,也包括他。”
韩路喉结上下滚动,眼神从我身上移到了平板上,又从平板移到我身上,“保护每一个公民,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点点头,不再继续,“可是韩队长,我真的记不得了。”
韩路审视片刻,终是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你说你对林成蹊没感觉,对这件事没感觉,却在被提起时,反应这么强烈。”
我叹一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我确实对他没感觉,事情发生后,我也没什么被伤害的意识。”
“甚至发生了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了这是猥亵这是性侵,这是不对的事,我依然不能用猥亵或者性侵去给这件事下个定义。”
当我认为,它是猥亵是性侵,我的老师是强奸犯的时候,仿佛把字母 A 放进了字母 B 的框架里。
你用力捶一锤,一定能捶进去。
可是老师会告诉你,小朋友,这样是得不了分的哦。
我痛苦我难过,或许不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是因为我自己。
我对那个麻木不仁,无法对这件事作出反应的我自己感到难过感到痛苦。
为什么,我是这样?
我没有告诉韩路,一直以来,我对这件事情的感觉都是麻木是呆滞,是被套在壳子里的迟钝。
可就在他为了量刑而不断询问我,到底有没有发生性关系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了抱歉。
如果我是一个完美且有用的受害者,如果我还记得当初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个案子就会很快结束,不会牵扯这么多人力物力。
是否发生关系重要么?影响这些女孩这么久的,从来不是一张可修复的膜。
可,除事件当事人以外,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层。
人们因为没有发生到最后一步而指责而嫌弃,“你明明只是被摸了一下,有什么好矫情的,谁这辈子还没有被占过便宜呢?”
“你被摸了一下就疯疯癫癫的,那那些被强奸的岂不是要去跳楼了?”
我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韩队长如果不相信,可以请心理医生进行催眠,也可以请精神科的医生为我鉴定,我无所谓。”
教育局派了人过来询问进度,来的人五六十岁,男性。
黑色西服外套下是一件白衬衫,搭配蓝色的领带。
是县城超市里经常会出现的搭配和款式。
皮鞋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被擦的锃光瓦亮。
和它的主人一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我认得他。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林成蹊是有机会升职的。
升到教育局。
我去他家里看望他的时候,他跟我提了一嘴。
但是好职位谁不想要,实验中学的赵老师也有机会去教育局。
位子只有一个,人选却有两个。
原本林成蹊的声望和教学水平都高于赵老师,他是更有优势的。
可是警察去林成蹊家里带走了他。
隔着玻璃,我看向大厅里寒暄的赵老师。
看来他走马上任了。
韩路虚握了握赵老师的手,表达了 “一定会尽职尽责早日查清真相。”
赵老师笑的乐呵,向韩路传递了 “教育局不会干预,只会配合” 的意思以后,就走了。
韩路回来,坐在我面前,继续刚才的问话。
“那你还记得其他细节么?比如屋子里有什么东西?”
我握着水杯,想了想。
“他的屋子里挺乱的,什么都有。”
“桌上摊着各种书和本子,抽屉里也是乱七八糟,有药有钥匙扣。”
“床上的被子也没叠,摊在一边。”
“哦对了,” 我抬头,直视韩路,“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他上课的时候经常拿来给我们放英语听力。”
韩路看我一眼,偏头跟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那你还记得你们那一届其他同学么?之前你说林成蹊会在上课的时候把手伸进女同学的衣服里,还有其他同学也经历过这些么?”
我垂着眼,望着杯子里的水。
水温逐渐下降,杯面也不像一开始那样云烟缭绕,杯底逐渐清晰。
凝神想了片刻,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我们那一届里,他最看重也最喜欢的学生,我印象里,他很少站在别的女生旁边讲课。”
“即使站了,大家忙着看自己的课本,谁也不会特意去看老师在干嘛。”
林成蹊是教英语的,英语学的好的学生更受他偏爱。
我的各科成绩都不错,十三四岁又活泼好动,经常上课跟他争论。
争论这道题不该选 B,争论刚刚的语法他讲错了。
他每回都笑眯眯的跟我辩来辩去,不管最后是谁胜了,他都会扬声告诉所有同学:学习就是要有个争劲儿,有个认真劲儿,不能老师说什么你就觉得是什么,要敢于发表不同意见,这样才能进步。
有时候讲到长篇大论的阅读理解,他懒得翻译,就会捏着我的衣服,拽我起来让我翻译。
我翻译个大概,他才会继续讲下去。
所以讲课的时候,除了站在讲台,他就是站在我旁边。
他需要有人互动,我这么一个学生往跟前一杵,省时不费力。
他求之不得。
韩路微微皱眉:当时,你没有反抗或是拒绝过么?
我靠在椅子上,偏头笑了一下。
“韩队长应该不是在小村子里长大的吧?”
“那时候,我们是贫困县,贫困村。这意味着什么呢?想要养活全家人,就得外出打工,留下来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小。”
“老一辈的人也没钱上学,没有文化只能干苦力。”
“村子里的人又穷又没有文化,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是性,什么是安全距离。”
“没有人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不会有人教你怎么保护自己。能去镇里学校读个重点班已经算很了不起的事了,说出去都是脸上有光的事。”
“老师摸了你一下,那怎么叫猥亵呢?那是长辈的关爱。”
经济不发达,文化还落后的地方,人们总是对老师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与尊重。
十三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大概都是瞎说。
可老师不会啊,老师教书育人,满腹经纶,老师说的话不可能有错。
老师也不会做对不起学生的事。
即便哪个老师骂了学生,那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学生没有认真学习,跟老师顶嘴了。
“说出来韩队长可能不信,当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直直的盯着韩路。
他眼神肃穆又悲悯,像极了迟来的正义。
我想起了从前在书里看,杀了人的松子问牧师:神也会爱我么?
牧师说是,神会原谅不被原谅的人,这是神的爱。
可是,为什么呢?
从警局出来,我打车去了林成蹊在市区的家里。
接待我的是林成蹊的儿媳,我当年的政治老师,姓杨。
她说家里人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警察来的那天,家里人都很震惊,直到警察把人带走,他们还没能缓过神来。
在没给出证据之前,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他声誉在外,人人称赞。
做了这么多年老师,家里堆满了学生送的礼物。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家里人和他相处这么久,没有人会怀疑他。
家里但凡是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四处奔波,想方设法证明林成蹊的清白。
林成蹊的妹妹还特意跑了一趟教育局,希望上面可以给警方施加一些压力,不要乱结案冤枉好人,一定要给林成蹊一个清白。
教育局拒绝的很利索,新上任的赵老师不容置喙的说:一切有人民警察,身正不怕影子斜,想走关系,别是有什么猫腻怕被查出来吧。
杨老师怀孕了,只好在家休养,警察派人过来了解情况的时候,她刚好在家。
她恨不得从自己还是林成蹊学生的时候说起,说到嫁入林家,成为林家一份子,好证明林成蹊真的是一个一心为学生的好老师。
她握着警察的手,说的恳切:警察同志,这么多年,他连学生送的礼物都不轻易收,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可警察说的很清楚,现在证据明明白白的指向他。
做过的事总会有痕迹
如果没有
那一定是时间掩埋了
可是七年的时间都没能掩埋掉这些
可见曾经有一些时刻,他确确实实心生魔窦
杨老师问我:“你相信你的老师么?”
说完又摇摇头:“瞧我,问你这些干什么,相不相信有什么用。”
我看着她,优雅的脸庞像是一夜之间爬满了细纹,原本骄傲的神色,抹上了一层暗淡。
我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得体又安慰的笑容。
我听见自己说:“老师,很早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老师,林老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您记得么?
我经常为了一些语法和翻译和他争辩,他每次都和我争的你死我活。
可最后他还是会夸我,告诉我,人就是要争取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样才能进步。
杨老师,我尊敬老师,但我更相信证据。”
听了我的话,杨老师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喃喃自语:是啊,证据,相不相信有什么用,证据已经摆在眼前了。
我摸摸她的手:老师,现在不是大清朝,没有连坐那一套,不管发生什么,您和家人都不要折磨自己。
“一人犯错一人担,您家里这么多老师,更要以身作则。”
分针爬了一圈又一圈,背后的挂钟发出叮叮的声音。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谁还有空去抚慰别人。
杨老师神色疲惫,看起来像是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我转身去屋里洗了一盘水果,切好放在她面前。
“老师,身体重要,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杨老师没有动,她整个人像秋日里的落叶,风大了,就大幅度的动几下,风小了,就无声无息的落下。
落下以后就再也不动了,了无生气。
我站在她身后,伸手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帮她放松紧绷的神经和疲乏的身体。
“老师,警方有没有告诉你们,证据是在哪儿找到的?”
杨老师叹了口气,低低回应我。
“在你林老师的 U 盘里,发现了一些视频。”
她的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好像一用力就能推倒。
“那个 U 盘是学校发的,每个老师都有一个,说是鼓励用多媒体。你林老师很少用,只有讲公开课的时候才会用一下,视频被藏在里面一个文件夹里,不仔细找也找不到。”
有风吹过,吹落她的叹息,吹灭人的希望。
夕阳藏在树梢的时候,我问杨老师:“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杨老师脸上爬满了困惑:“警察说,那个姑娘不愿意见我们,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们想做些什么弥补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想来想去,等判了刑以后,我们想托警察转交一些赔偿金给她,精神上已经造成了创伤,希望她物质上能过得好点吧。”
我望着地面,轻声发问:“不给林老师请律师么?”
杨老师摇摇头:“不请了,家里都是老师,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也该吃点苦头。”
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安安,你说,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弥补那个女孩子么?”
我看着她,柔柔的笑了:“杨老师,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侵犯我的人日夜忏悔。”
从林成蹊家里离开的时候,我顺手带走了客厅里的垃圾,出门扔在了楼下垃圾桶里。
清洁工刚好开车过来,铁臂抓着垃圾桶翻了个个,把几栋楼前的垃圾一股脑都给清理了。
我慢悠悠的在路上走,路边的小吃摊已经出摊了,冒着热气的锅炉旁站满了人。
穿着校服的少年大声报了个 “煎饼果子加俩蛋”,书包松松垮垮的挎在一边的肩膀上。
手机提示音响起,朋友说她电脑坏了,问我能不能过去帮她看看是什么情况。
我约了个时间,又把手机收回兜里。
这个城市华灯初上,人人有着无限的期待。
上班的人下班回家,上学的人打闹玩耍,只要用力过,总能过出点盼头。
我四处转了转,发现没有想去的地方,便扭头去了警察局。
在警局门口,撞上了正准备下班的韩路。
他手里拎着一件外套,看见我后,动作一顿。
“你怎么过来了,是想起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地方去,拐过来看看进度怎么样了。”
韩路抬手看了看时间,又把目光转向我:“吃饭没?没吃的话,我请你?”
从门口出去,走几条街,拐进去就是小吃街。
这个点,下班的放学的,全挤在这里。
我和韩路坐在矮桌前,桌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污,桌角还残留着上一桌客人的残汤剩饭。
地上不远处零零散散有一些包装袋和废弃的塑料袋,旁边路过的人手里捏着串串,咬下上面串着的肉后,随手把签子丢在了地上。
小摊的老板娘端上来两碗麻辣烫,我和韩路拆了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这里离警局近,离我们学校远,我很少会来这里吃饭。
韩路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中响起:我看你的资料显示,你是读计算机的,怎么样,学的还可以么?
我刚夹了一根青菜进嘴里,缓慢咀嚼后,我抬头看他:学的挺好的。
“我有一个侄子也是学计算机的,家里人不懂,总以为是修电脑。逢年过节,亲戚都会喊他过去看一看自己家的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韩路缓了缓,接着说:“你呢,有没有人找你修电脑?”
我察觉出了韩路的画外音,他想探听我对于电子产品的熟悉程度。
“有啊,怎么没有,今天就有人找我修电脑。”
“那你怎么没去,反而来了警局,是不知道怎么修么?” 韩路漫不经心的搅弄着碗里的菜。
“今天不想去。”
韩路想要试探的话撂在了地上,他抬眼看了我一下,轻轻笑了一下。
“上次想问问你林成蹊这个人的情况,问到一半被人打断了,介意我现在重新问一遍么?”
我 “啧” 了一声:“说实话,有点扫兴。”
如果不是因为林成蹊的事情,我和韩路不会有机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更不要说坐在一起聊天了。
林成蹊是个纽带,作为警察,他要追查真相,尽快破案,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调侃后,我还是很配合的回答他:“你想了解什么?林成蹊的履历应该被你们调查的差不多了吧,村子里你们也走访了,当年的同学能问话的你们也问了,还有什么信息是需要我提供的么?”
韩路眉目沉静,沉静中又带了点安抚:“老师在不同的学生心中形象是不一样的,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看待林成蹊的。”
“林成蹊啊,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吧,他讲课认真仔细,和其他老师相比,他的重点不仅在传授我们知识上,他还非常希望我们每个人可以学会自主学习,有一种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想法。”
“他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好,学习好的他会偏爱一些,可是学习差一点的,他也会非常耐心,经常鼓励。班里不少同学因为他的鼓励而发愤图强,他也会看到同学们的努力,不会埋没谁。”
“其实相比来说,小村子里师资力量比不上市里的学校,不仅是在老师的知识水平上有差距,老师的教学方式和态度也有差距。很多老师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随意训斥某一个同学。但是林成蹊不会。”
“在教书这块儿,他做的确实不错。”
我垂着眼,试图避开韩路的目光。
审视也好,怀疑也好,或者同情安慰,我其实都不想看见。
韩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对他的评价很高。”
“其他同学对他评价低么?如果你联系到的人恰好是我说的那几个后来发愤图强的同学,恐怕听到的溢美之词要比这多的多。”
“你们那一届的学生里,你对林成蹊的肯定是最直接最毫不犹豫的。” 韩路的声音轻飘飘的,轻的好像是小摊上的雾气,“其他同学在看到网上的新闻后,多多少少会迟疑,夸了几句后就会犹豫,犹豫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记错了。只有你,在提到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迟疑。”
我抬起头,歪了个不太起眼的幅度:“我们不一样啊韩队长。”
如果没有网上愈演愈烈的帖子,大多数同学在回忆起林成蹊的时候,也会斩钉截铁的说:他是个好老师,知识储备量大,教学能力突出,关爱学生和教书育人一样不落,帮助不少同学重拾自信,甚至已经超出了一个任课老师的职责范畴。
但是偏偏有了这些帖子,把早已定型的印象打了个稀碎。
哪怕那伤害不是直接落在他们身上,事后回忆之余,他们也会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那个看似爱岗敬业的老师,还有这么一副面目。那他真的只是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优秀老师么?当年他对我这么好,不计较我偶尔调皮,还耐心鼓励我,是不是也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流言是杀人无形的刀,它自己有手有脚,会自动修改你内心深处的记忆,添加一些你也分辨不出的毒物,大雾散去,面目全非。
很早以前我也是这样,给林成蹊的定位就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师,教书育人的同时指点迷津。
人的知识体系总是在不断完善,小村子不会锁住人一辈子,该了解的总会了解,该清晰的总会清晰。
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突然惊醒的,也许是在看到某个性侵案件时,也许是在看到某一本讲精神屠杀的书时。
人的大脑极其精细,它储存诸多知识和时间片段,你甚至不需要自己下发指令,它就会帮你串联。
于是这些年无数个看似怪异的想法和行为连成线,一起指向了那个可怕的屋子。
一开始我也很难接受,很难把林成蹊的定位从恩师转换成猥亵幼女的罪犯。
所以我会一遍一遍的回想,一遍一遍的尝试给林成蹊一个合理的定位。
我翻了很多本书,看了无数个案件。
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头脑有限,给不了林成蹊合适的定位。
只好把他推出来,交给人民公检法。
正是因为思考过无数次,我对于他的善他的恶,无比清晰。
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这些对于案件的审判似乎并无意义。
韩路埋头吃了几口,略作停顿:“我们现有的证据里,只能定猥亵。那段视频你也看到了,只有前半部分。”
他好像是在顾及我的心情,说话有些犹豫:“如果只能判定猥亵,你能接受么?”
夜风温柔,它吹过我耳畔的发丝,平添几分美好。
“我接受啊,你们给出什么样的判定,我都接受,我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我无所谓的笑笑,丝毫不在意。
下午的时候,我去过林成蹊在市区的家,杨老师告诉我,警察是从村子里把人带走的。
林成蹊家里有非常多老师,他的姐姐妹妹是老师,他的儿子儿媳也是老师。
他的妻子在前些年去世,儿子在市里教学,在市区买了一套房。
但是他们家里的根在那个小村子,他们家其余老师也全在村子里教学。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成蹊停职接受调查,他的姐姐妹妹也受到了影响。
杨老师更是受牵连,一起被停职,加上警方要时不时去林成蹊住处搜查证据,杨老师才直接搬去了市区。
从警察踏进林家的时候,流言就像过年的烟花一样炸在了这个小村子里的上空,看到的人都会驻足听一耳朵。
村子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件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乡镇。
上了年纪的人在村子里七嘴八舌,年轻一点的人在网上热切讨论。
从前教学的时候,林成蹊尚没有这么大的知名度。现在即将升职离任,享受悠闲的晚年生活,却被迫推至大街小巷和新闻热榜,接受青中老三代人的议论和谩骂。
不管是判定猥亵还是性侵,他的下半辈子都不会永远呆在监狱。
他总有出来的那天。
只要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就会被拉出来谩骂。村子里稀奇的事不多,了解这件事的人会把林成蹊拿来反复咀嚼。
就算网络忘记了,村子里的人也无法陪伴他一辈子。
可家庭里庞大的教师队伍是林成蹊永远无法避开的部分,他们会如何看待又如何对待林成蹊,会是陪伴他下半辈子的难题。
最能折磨人心的,还是人心。
所以,我还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从小吃街离开后,我和韩路朝着警局的方向走。
韩路冷不丁开口:“林成蹊家里的电脑上检测出了你的指纹。”
我散漫的看着前方的路,没有回头:“怎么了,他们家好多地方都有我的指纹。”
“再说了,要是保存得当,说不定还能在他们家检测出我的脚印呢。”
韩路偏头看我一眼,目光炯炯:“保存得当?”
他似乎是在咂摸这四个字
我点点头:“是啊,保存得当,这年头,科技再发达,时间还是能冲刷不少东西。”
能对抗科技的,有落后,有科技,还有时间。
韩路的手机铃声在车水马龙的路边响起,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他接起电话,在听清楚对方的身份和来意后,皱眉看了我一眼。
我接收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向旁边移动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他自己。
韩路顺势点了一根烟,烟雾在街灯闪烁中飘飘浮浮。
片刻后,他抬脚捻灭烟头,大步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