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大快人心的复仇故事?-阿阿小毛

我看了一眼掉在她盘里的肉,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然后拿起一片生菜,包裹住那片肉,平静的递给了柳烟。

“那这个老师?” 柳烟的声音轻的像一阵烟,她惊慌的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我也认识,他曾经是我的英语老师。”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一下子熄掉了她们所有的话语。

烤肉店吵闹的很,我们这桌却只有肉片滋啦滋啦的声音,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飞羽打破沉默,她小心翼翼问我:“那受害人你认识么?”

我放下筷子,拿起一直放在包里的手机,认真的看起了那篇文章。

文章说的很详细,七年前,这位乡村教师借口让学生来家里帮忙改作业,在自己的家里强奸了自己的女学生。

时间地点人物都有了,事情发展经过也有了。

就是没有说这个女学生是谁。

连个照片都没有。

我一字一句的看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们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柳烟大口咀嚼着生菜包肉,一边吃一边咕哝,“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觉得,这种事情离我们这么近。”

飞羽也后怕的长舒了一口气,她拍拍我的手,又安抚的为我夹了好多菜,“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还好这个人不是你,遇上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安安,你以后可得离这个老师远点,保护好自己。”

我低着头笑了笑,“嗯,我没事,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下午的时候,我还是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他们让我下午去一趟警局。

走进审讯室之前,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我的高中同学,赵沉。

我都不知道,赵沉警校毕业后,来市局了。

赵沉显然是在等我,他迎面走来,打了个招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就是做个笔录。”

我微笑着看他,脸上的疑惑表达出了我的困惑。

“网上那个帖子,你看到了吧。”

我点点头。

“那是你的老师。” 赵沉语气平静,又带了一点安抚,“所以需要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问话。”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审讯室。

对面的警官大概四十多岁,他微皱着眉头,又带点笑容的看向我,“你好,我是韩路,最近有一起案件,涉及到了你的老师,我们需要对你进行调查,希望你可以配合一下我们。”

我礼貌性的微笑,问出了接到电话时我就想问的问题。

“他的学生那么多,为什么会问我?”

韩路双臂交叉放在桌子上,微微倾身,“8 月 26 号,你去过林成蹊家里是么?”

林成蹊,就是我那位英语老师。

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皱眉回想了一阵,老老实实回答,“我前一阵子确实去他家里了,但是具体是几号,我记不清了。”

韩路注视着我,眼神锐利,“你去他家那天有什么特别的消费记录么?比如车票或者买了什么礼物?你可以翻一下手机,查一下。”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有,那天我给他买了个收音机,在我们那边的商场。”

在韩路的注视下,我翻了翻手机,找到了那天的付款记录。

“确实是 8 月 26 号”,我迎着他的目光,“有什么问题么?”

“你为什么要在那天去林成蹊家里。”

“他是我老师,放假的时候我去看看他,不应该么?”

韩路始终盯着我,眼神里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你一个人去的?”

“对”,我喝了口桌上的水,润润嗓子,“韩警官调查到的不是这样么?”

韩路眉毛忽的皱了一下,而后他又挑眉,“那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看着眼前的桌子,再次陷入沉思。

回想了十几秒,我抬头看他,“林老师说要午休了,我就走了。”

“几点钟?”

“两点多吧?”

“有证据么?”

我笑了,“韩警官不信的话,应该可以调取当天的监控吧。”

但是韩路没有接我的话,他又问我,“从林成蹊家里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在附近溜达,林老师家附近是个小树林,韩警官应该知道吧,我在里面散步。”

韩路终于移开了视线,他食指在桌上轻轻的敲,声音也恍惚让人听不真切。

“你为什么去那里,有证据么?”

我叹了口气,“手机里有照片,没记错的话,是有时间的。”

韩路在我手机里找到了两点四十一分拍的照片,

一阵沉默的对峙后,他说,“你可以走了。”

我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和迎面走来的年轻人撞了个正着。

他匆匆忙忙的喊着韩路,“队长,视频里的人确定了,是一个叫时安的女学生。”

那句话像是一个魔咒,把我死死定在原地。

我重新进入审讯室,和几分钟前的坦然不同,此时此刻的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它们冲向我的大脑,我眼前只是雪白一片。

韩路喊了我好几次,我神游天外,丝毫没听见。

最后他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声响把我拉回来。

他指着一张模糊的照片问我,“认识么?”

我僵硬的点点头。

视频里的人穿着绿色的外套,梳着马尾辫,被林成蹊挡住了大部分身体。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照片的清晰度堪忧。

但别人认不出来,我不会认不出来。

照片中的女孩,就是我。

韩路轻声喊我的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像个木偶人一样的看着那张照片,片刻后紧闭双眼。

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韩路也没有逼我,他将照片收起,缓慢的告诉我,“这张照片,现在已经传遍网络了。”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震的我五识皆散。

“我…… 我来的时候,还……. 没有这张照片。”

韩路递给我一杯温水,声音比刚才不知柔和了多少,“刚刚发生的事,你没来及看。”

顿了顿,他又说,“我们已经在控制了,但是互联网上想要抹掉痕迹,很困难。”

“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初的爆料人,但找到他的时候,最新的爆料贴刚刚发送,里面附带了这几张照片。”

“不过你放心,照片里没有你的正脸,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韩路试图安慰我,也是,换做是谁碰上这种事,心里大概都不好受。

我知道林成蹊从前有这种怪癖,上课的时候,他喜欢站在女学生身边,一下一下的掐对方的肩膀和脖颈。

但这些地方满足不了他,他会借着课本的掩映,把手伸向女学生的胸部。

这些我都知道。

只是当时大家年龄小,不懂事。

偏远的乡村不会给孩子们普及性知识,大家只当是老师的关爱,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毕竟,桃李不言嘛。

他的名字冲上热搜的时候,我也没有很震惊。

在我之前,他不知道祸害过多少女学生,真有一两个懂事儿的,留存证据将他一军,不是没可能。

我只是没想到,陪他一起上热搜的主角,是我自己。

怎么,他还有这种癖好,喜欢拍小视频?

我越想心里越堵的慌,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眼看就要喘不上来气。

韩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缓声安慰:“放轻松,深呼吸,对,深呼吸,别怕。”

头顶的白炽灯晃的我眼睛生疼,左右摇摆的视线里,有一个人大踏步的走进来,从脚步上看,那个人慌乱、着急,也坚定、沉稳。

我感觉有人拥住了我。

抬头看了一眼,是名女警官。

我不知道她抱了我多久,只是在呼吸渐渐平稳的时候,我松开了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

我说,“我没事。”

那名女警官的袖子被我抓出了深深的褶皱,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笔直的站在我身边。

韩路已经坐回了对面,等我调整好状态,他才慢慢开口。

“来警局之前,你知道帖子里说的人是你么?”

我摇摇头,浑身脱力的靠在椅子上。

若知道帖子里说的人是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坦然的和警察聊天。

韩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跟我讲了一些情况。

“原本叫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林成蹊的情况,毕竟帖子发出的前几天,你曾去见过他。”

“但是,你是受害者,有些情况我们必须要向你交代一下。”

他看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

韩路说,这篇爆料贴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受害者打电话报警,最后报警立案的,是网友。

网络舆情过于严重,上面很重视,专门派了一支小组调查。

受害者不明确,所有信息来源都是那篇爆料贴,他们只能一边派人审讯林成蹊,一边联系发布这篇爆料贴的人。

在给我打电话之前,他们刚刚找到发布帖子的人。

他是一个营销号的皮下,叫李益。

之前做营销号的数据不行,处在被公司开除的边缘,但是 8 月 26 号那天,他收到了有关林成蹊的爆料邮件。

为了业绩,他立马整理发表。

同时,为了吊足网友胃口,获得更多关注度,他的爆料是分批次发表的。

韩路找到李益的时候,他的第二篇帖子刚发出。

警方立马拦截,但还是被其他营销号看到并留存了相关内容。

在我赶来警局的路上,其他营销号已经在酝酿第二篇爆料贴了。

所以我没能看到那篇带图的帖子。

爆料的邮件是 8 月 26 号发送的,所以警方对 8 月 26 号出现在林成蹊家里的我,格外注意。

叫我过来,不过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我和那封邮件有没有关系。

韩路说完这些,重新问了我一句,“为什么 8 月 26 号,你会出现在林成蹊家里?”

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去看望我的老师。”

“他对你做过这种事,你不恨他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曾经确实是林成蹊目标中的一个。

他的大部分目的,都得逞了。

可我,确实不恨他。

韩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是恨他的,当我回想起那些肮脏的过去,那些漆黑狭小的空间,我都无比恶心。

可我对始作俑者毫无感觉,哪怕一点点的恨和讨厌都没有。

和那些扭曲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林成蹊上课时微笑的脸。

他站在讲台上,阳光从门窗里透进来,斜斜的打在他身上。

他笑的很慈祥,像极了一位长辈。

他说,“时安你真聪明,将来可以尝试去做翻译”。

他在人声鼎沸的课堂上,捏着我的卷子跟所有人说,“时安就是一个标准,随便拎一篇阅读理解,她都会翻译。”

这些记忆像是同根同生,永永远远的交织在一起。

我无法抽离开来,不知道是该憎恶他,还是该感激他。

我如实告诉韩路,“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

韩路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的表情凝滞了。

也许做警察的这些年,他曾见过无数次如我这般的案子。

或许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她对加害人没有任何感觉。

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既然没有任何感觉,那你为什么还要去看望他?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你每年都会去他家里看望他。”

我紧紧握住手里的杯子,笑的惨白,“只有去看望他,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回到寝室的时候,飞羽和柳烟她们刚好在讨论第二篇爆料贴。

虽然李益被控制了起来,但包涵重要信息的第二篇帖子已经经由他手,上传了网络。

人们从不关心爆料的人是谁,只关心被爆料的人是谁,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烟拿着手机,翻来覆去的看那条帖子。

我拿杯子的手顿住了,半晌摇摇头,“看不出来。”

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我脑子昏沉,却还是不忘叮嘱韩路,“我没有报案,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视频里的人是我,如果有需要配合的地方,尽管打电话给我,但千万,不要去找我。”

韩路神色淡然,他说,“好好休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柳烟和飞羽拿着手机看了好久,还是看不出照片里的女生到底长什么样子。

李益的照片选的很巧妙,他把林成蹊的脸暴露出来,而女生的脸始终被林成蹊挡着。

除了亲历这个事件的我本人,大概没有人可以凭借这张照片就猜出来,这个被老师控制在墙边的人是谁。

柳烟还在试图挣扎,飞羽已经放弃了努力。

她叹了一口气,劝到,“其实,看不清那个女生的脸是好事,要不然这种事传出去,一定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是受害者,不应该被舆论所影响。”

柳烟的视线从手机上转移,她看了看飞羽,同样叹气,“是啊,只要这个男的可以被抓起来就行。”

我靠在椅背上,静静听她们讨论。

“所以为什么警方还没有定他的罪啊?这很难么?”

我看她们一眼,迟疑道,“可能没有证据?”

柳烟情绪激动的恨不得跳到天花板,她指着手机屏幕里被放大再放大的照片,表情愤怒,“怎么可能,网上都有这么多照片了,怎么可能没有证据?”

飞羽还在翻手机,翻着翻着,她说,“好像是因为证据不够。”

我和柳烟两脸迷惑。

“现在好像没有能证明性侵的证据。” 飞羽咳了咳,继续说,“就是证明真的发生了关系的证据。”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去哪里找所谓发生性侵的证据?

即使我站出来做人证,说当初就是有这么一回事。

林成蹊也可以为自己辩护,说没有,只是猥亵,没有性侵。

我们两个人,难道要站在法庭上,吵的面红耳赤,才算罢休么?

我低头,笑的有点苦涩。

有没有发生关系,很重要么?

也许吧。

对韩路来说,这是量刑的影响因素;对于看客来说,这是八卦的劲爆点;而对于我来说,它其实并不重要。

韩路想要查清案件伸张正义;看客想要一窥究竟满足自己;那我呢?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捏着小指骨,来回揉搓。

人人都有理,却也人人都有失偏颇。

微微仰头,灯管里的灯均匀的洒下,这间屋子仍有暗的地方,但我扬起的眼睛里,已有星光散落。

我偏头看向飞羽,“飞羽,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飞羽举举手机,“网上说的啊,我把帖子发给你们。”

我点进那条帖子,上下滑动。

已经不知道是参与进来的第几家营销号,他分析说,警方迟迟不公布案件结果,一定是案件还没有查清楚。

之前网上传的沸沸扬扬,说林成蹊性侵了自己的学生,影响量刑的有两点,一是案件发生时学生的年龄,一是案件发生过程中,林成蹊到底进行到哪一步。

刑法中,性侵幼女是一个非常重的情节,14 岁以下称为幼女,与幼女发生性关系,没有同意这一说。

14 岁以上,根据被侵害方是否同意,案件又分为不同的类型。

照片里的人如果能找到,那么案件发生时她的年龄应该比较好确认。

但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就难以定性了,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证据都被消灭了。

评论区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喊的最响的一条问,“为什么年龄好确定,为什么人找到了,还不能定性性侵?”

发帖子的人很认真的回复,“年龄是客观事实,容易确定。但是否发生性侵,要讲证据,受害人和加害人的一面之词都不可信。”

我看着那条帖子,一阵呆滞。

良久,我拿起手机,在底下评论,“也许,过去这么多年,这个老师自己也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毕竟他现在年纪这么大了。”

窗明几净,书声琅琅。

夕阳的光斜斜的打在地上,走廊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光亮。

我蹲在地上,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棵大树。

黄色的大树。

林成蹊从办公室走来,路过我旁边,站定。

他低头看一眼我画的树,笑了笑。

“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大树。”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填充大树的细节。

枝枝叶叶画完,林成蹊伸脚轻轻踢了我一脚。

“该上课了,回教室去。”

腿蹲麻了,我扶着小腿往边上挪了一下,林成蹊的裤脚随风轻轻打在了我腿上,又随着我的动作远离。

我仰头,望着林成蹊笑眯了的眼。

“老师,我想在外面画会儿画。”

林成蹊手里捏着卷子,听了我的话,他拿卷子敲了敲我的头。

“画画干什么,去写卷子了。”

我保持着仰头的动作,朝他手里的卷子瞥了眼。

“卷子我写完了,我心情不好,我想在外面透透气。”

林成蹊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教室。

教室门肆无忌惮的开着,夕阳的光只堪堪落在了讲台。

林成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节课自习,把卷子写了,下节课讲卷子。

隔着门,他时不时看我一眼。

我的树已经画好了,下午四五点,夕阳一点一点西沉。

树上的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少到最后,只有树梢还在光里。

林成蹊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该回去了。

我扶着有些失去知觉的腿,缓慢起身,靠着墙一点一点挪进教室。

进教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光已经离开了我的树。

我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进了教室。

没有光,树会死吧。

路过讲台的时候,林成蹊喊住了我,他说:把你的卷子拿来给我看看。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弯下腰去找试卷。

翻了三两下,我把写完的试卷拿出来,起身准备走上讲台的时候。

光没了。

整间教室陷入黑暗,只有林成蹊坐在光里。

讲台上的试卷被风吹的呼啦作响,老式收音机稳稳的立在那里。

林成蹊的手轻搭在桌子上,旁边是断裂的粉笔。

“为什么?”,他问我,“时安,为什么?”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

见我没反应,他装不下去了,整个人四分五裂。

于是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讲台上的试卷、收音机。

风还在吹,吹的试卷呜呜鸣不停,我听见有声音从试卷里传来。

有人问我:他对你那么好,教你知识,送你回家,你上课跟他争论他都不生气,你应该感恩他。

有人隔空摁了一下收音机的开关,磁带在里面转动,刺刺拉拉之后,声音从里面传来。

古朴,破旧,是一板一眼的收音机品质。

“难道你忘了他伸进你衣服里的手了么?他推你摸你,他猥亵你,你该恨他。”

灯光惨白刺眼,笼罩在讲台上,就像审讯室里审判的目光。

我站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一言不发。

手里的试卷捏紧又放开,它空白一片,等着我填一个答案上去。

“叮叮叮咚”,手机铃声响起。

我伸手从被子底下摸到手机,看了眼。

八点半,韩路的电话打了进来。

仅仅过了一天,我就又被韩路叫了回来。

还是那间审讯室,还是那顶白炽灯。

韩路把手机推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上面是我昨天晚上的评论。

他的眼神一直跟着我,见我低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条评论,什么意思?”

我扯扯嘴角,“韩队长看见什么内容,就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言外之意。”

韩路敲敲桌子,“笃笃” 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进行评论?”

我笑了,“韩队长,我之前告诉过您,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我不认为,我参与讨论有什么问题,一定要不敢面对,才叫正确的受害者么?”

韩路眉毛皱起,似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他紧紧盯着我,“可以说说你和林成蹊之间的事么?”

我张了张口,“啊,那能说的可多了,韩队长想听哪些?”

韩路伸手扶起桌上的平板,我才注意到,原来桌子的右前方一直放着一个平板,扣在桌子上,怕是因为里面是些见不得审讯室灯光的东西。

他把平板推到我面前,里面放映着片段视频。

是林成蹊和我。

昏暗狭小的屋子里,林成蹊死死按着我的肩膀,站在门后的墙边。

许是年代久远,画质十分的不清晰。

“我们找到一些视频资料,这是其中一部分。”

韩路死死盯着我,眼神像鹰,“这些,还记得么?”

我望着视频,愣住了,“记得,我见过很多次。”

韩路眉目犀利,“是么?”

我轻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力气,“在梦里。”

视频只有一分钟,是从我进门,到林成蹊把我推到墙边,按着我的肩膀。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视频里我的推拒和林成蹊的喘息。

韩路把平板收回,“可以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么?”

不得不说,视频的冲击力很大。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会被韩路亮出的证据晃到心慌。

巨大的疲惫感袭来,我再也没有力气可以保持端正。

我慢慢趴在桌子上,也不管对面的韩路是什么表情,开口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水汽,像年久失修的车轮,在泥泞里挣扎前行。

“那天,是一个雨天。”

“他打电话喊我们去帮他批改作业,这事儿我们在学校里也经常干,所以他打电话我们就去了。”

“去了几个人?”

“三个,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两个我的好朋友。”

那天,林成蹊给了我们三个人一人一根笔,但是我那根是坏的。

我举着笔跟他说,用不了。

他指指边上的屋子,说,去屋里找找。

我进去了,他也进去了,还关上了门。

窗户透着阳光,我拉开抽屉翻翻找找,很快找到一根好用的笔。

我拿着笔,转身准备走,却被林成蹊拉住。

他一路推搡着我。

而我不明就里,被他顺利推到墙边。

昏暗的墙角,狭小的屋子,远处是凌乱的床铺,门外是我的好朋友。

我看着面前的恩师,他撅着嘴,忘情的朝我靠近。

靠近,再靠近。

我仿佛能闻到他嘴里,那股中老年的气息。

我偏头,我闭眼。

“然后呢?”

韩路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出现,适时的把我拉回到现实。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白炽灯,它如此刺眼,静静的立在我头顶,此刻又是如此叫我安心。

我垂眸,有气无力,“记不得了。”

韩路推给我一杯温水,语气沉着冷静,“记不得了?”

我点点头,“对,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得了。”

“这么巧?”

我抬头看他,眼神嘲弄又讽刺 “韩队长很希望我记得?”

我又笑了笑,惨白无力,“有没有发生关系,真的很重要么?那层膜,就这么重要?”

许是没料到我说的如此直白,韩路的表情狠狠沉了一把。

他看到了我的呼吸急促,试图安慰,“我们当然希望案件没有如此恶劣,但是”。

“但是,” 我接过了他的话,“你们是警察,你们要对每一个人负责,你们要给他定罪,但又不能定超出他刑罚的罪。”

我看着韩路,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你们要保护要负责的人里,也包括他。”

韩路喉结上下滚动,眼神从我身上移到了平板上,又从平板移到我身上,“保护每一个公民,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点点头,不再继续,“可是韩队长,我真的记不得了。”

韩路审视片刻,终是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你说你对林成蹊没感觉,对这件事没感觉,却在被提起时,反应这么强烈。”

我叹一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我也不知道,我确实对他没感觉,事情发生后,我也没什么被伤害的意识。”

“甚至发生了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了这是猥亵这是性侵,这是不对的事,我依然不能用猥亵或者性侵去给这件事下个定义。”

当我认为,它是猥亵是性侵,我的老师是强奸犯的时候,仿佛把字母 A 放进了字母 B 的框架里。

你用力捶一锤,一定能捶进去。

可是老师会告诉你,小朋友,这样是得不了分的哦。

我痛苦我难过,或许不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是因为我自己。

我对那个麻木不仁,无法对这件事作出反应的我自己感到难过感到痛苦。

为什么,我是这样?

我没有告诉韩路,一直以来,我对这件事情的感觉都是麻木是呆滞,是被套在壳子里的迟钝。

可就在他为了量刑而不断询问我,到底有没有发生性关系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了抱歉。

如果我是一个完美且有用的受害者,如果我还记得当初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个案子就会很快结束,不会牵扯这么多人力物力。

是否发生关系重要么?影响这些女孩这么久的,从来不是一张可修复的膜。

可,除事件当事人以外,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层。

人们因为没有发生到最后一步而指责而嫌弃,“你明明只是被摸了一下,有什么好矫情的,谁这辈子还没有被占过便宜呢?”

“你被摸了一下就疯疯癫癫的,那那些被强奸的岂不是要去跳楼了?”

我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韩队长如果不相信,可以请心理医生进行催眠,也可以请精神科的医生为我鉴定,我无所谓。”

教育局派了人过来询问进度,来的人五六十岁,男性。

黑色西服外套下是一件白衬衫,搭配蓝色的领带。

是县城超市里经常会出现的搭配和款式。

皮鞋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被擦的锃光瓦亮。

和它的主人一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我认得他。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林成蹊是有机会升职的。

升到教育局。

我去他家里看望他的时候,他跟我提了一嘴。

但是好职位谁不想要,实验中学的赵老师也有机会去教育局。

位子只有一个,人选却有两个。

原本林成蹊的声望和教学水平都高于赵老师,他是更有优势的。

可是警察去林成蹊家里带走了他。

隔着玻璃,我看向大厅里寒暄的赵老师。

看来他走马上任了。

韩路虚握了握赵老师的手,表达了 “一定会尽职尽责早日查清真相。”

赵老师笑的乐呵,向韩路传递了 “教育局不会干预,只会配合” 的意思以后,就走了。

韩路回来,坐在我面前,继续刚才的问话。

“那你还记得其他细节么?比如屋子里有什么东西?”

我握着水杯,想了想。

“他的屋子里挺乱的,什么都有。”

“桌上摊着各种书和本子,抽屉里也是乱七八糟,有药有钥匙扣。”

“床上的被子也没叠,摊在一边。”

“哦对了,” 我抬头,直视韩路,“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他上课的时候经常拿来给我们放英语听力。”

韩路看我一眼,偏头跟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那你还记得你们那一届其他同学么?之前你说林成蹊会在上课的时候把手伸进女同学的衣服里,还有其他同学也经历过这些么?”

我垂着眼,望着杯子里的水。

水温逐渐下降,杯面也不像一开始那样云烟缭绕,杯底逐渐清晰。

凝神想了片刻,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我们那一届里,他最看重也最喜欢的学生,我印象里,他很少站在别的女生旁边讲课。”

“即使站了,大家忙着看自己的课本,谁也不会特意去看老师在干嘛。”

林成蹊是教英语的,英语学的好的学生更受他偏爱。

我的各科成绩都不错,十三四岁又活泼好动,经常上课跟他争论。

争论这道题不该选 B,争论刚刚的语法他讲错了。

他每回都笑眯眯的跟我辩来辩去,不管最后是谁胜了,他都会扬声告诉所有同学:学习就是要有个争劲儿,有个认真劲儿,不能老师说什么你就觉得是什么,要敢于发表不同意见,这样才能进步。

有时候讲到长篇大论的阅读理解,他懒得翻译,就会捏着我的衣服,拽我起来让我翻译。

我翻译个大概,他才会继续讲下去。

所以讲课的时候,除了站在讲台,他就是站在我旁边。

他需要有人互动,我这么一个学生往跟前一杵,省时不费力。

他求之不得。

韩路微微皱眉:当时,你没有反抗或是拒绝过么?

我靠在椅子上,偏头笑了一下。

“韩队长应该不是在小村子里长大的吧?”

“那时候,我们是贫困县,贫困村。这意味着什么呢?想要养活全家人,就得外出打工,留下来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小。”

“老一辈的人也没钱上学,没有文化只能干苦力。”

“村子里的人又穷又没有文化,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是性,什么是安全距离。”

“没有人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不会有人教你怎么保护自己。能去镇里学校读个重点班已经算很了不起的事了,说出去都是脸上有光的事。”

“老师摸了你一下,那怎么叫猥亵呢?那是长辈的关爱。”

经济不发达,文化还落后的地方,人们总是对老师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与尊重。

十三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大概都是瞎说。

可老师不会啊,老师教书育人,满腹经纶,老师说的话不可能有错。

老师也不会做对不起学生的事。

即便哪个老师骂了学生,那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学生没有认真学习,跟老师顶嘴了。

“说出来韩队长可能不信,当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直直的盯着韩路。

他眼神肃穆又悲悯,像极了迟来的正义。

我想起了从前在书里看,杀了人的松子问牧师:神也会爱我么?

牧师说是,神会原谅不被原谅的人,这是神的爱。

可是,为什么呢?

从警局出来,我打车去了林成蹊在市区的家里。

接待我的是林成蹊的儿媳,我当年的政治老师,姓杨。

她说家里人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警察来的那天,家里人都很震惊,直到警察把人带走,他们还没能缓过神来。

在没给出证据之前,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他声誉在外,人人称赞。

做了这么多年老师,家里堆满了学生送的礼物。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家里人和他相处这么久,没有人会怀疑他。

家里但凡是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四处奔波,想方设法证明林成蹊的清白。

林成蹊的妹妹还特意跑了一趟教育局,希望上面可以给警方施加一些压力,不要乱结案冤枉好人,一定要给林成蹊一个清白。

教育局拒绝的很利索,新上任的赵老师不容置喙的说:一切有人民警察,身正不怕影子斜,想走关系,别是有什么猫腻怕被查出来吧。

杨老师怀孕了,只好在家休养,警察派人过来了解情况的时候,她刚好在家。

她恨不得从自己还是林成蹊学生的时候说起,说到嫁入林家,成为林家一份子,好证明林成蹊真的是一个一心为学生的好老师。

她握着警察的手,说的恳切:警察同志,这么多年,他连学生送的礼物都不轻易收,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可警察说的很清楚,现在证据明明白白的指向他。

做过的事总会有痕迹

如果没有

那一定是时间掩埋了

可是七年的时间都没能掩埋掉这些

可见曾经有一些时刻,他确确实实心生魔窦

杨老师问我:“你相信你的老师么?”

说完又摇摇头:“瞧我,问你这些干什么,相不相信有什么用。”

我看着她,优雅的脸庞像是一夜之间爬满了细纹,原本骄傲的神色,抹上了一层暗淡。

我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得体又安慰的笑容。

我听见自己说:“老师,很早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老师,林老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您记得么?

我经常为了一些语法和翻译和他争辩,他每次都和我争的你死我活。

可最后他还是会夸我,告诉我,人就是要争取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样才能进步。

杨老师,我尊敬老师,但我更相信证据。”

听了我的话,杨老师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喃喃自语:是啊,证据,相不相信有什么用,证据已经摆在眼前了。

我摸摸她的手:老师,现在不是大清朝,没有连坐那一套,不管发生什么,您和家人都不要折磨自己。

“一人犯错一人担,您家里这么多老师,更要以身作则。”

分针爬了一圈又一圈,背后的挂钟发出叮叮的声音。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谁还有空去抚慰别人。

杨老师神色疲惫,看起来像是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我转身去屋里洗了一盘水果,切好放在她面前。

“老师,身体重要,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杨老师没有动,她整个人像秋日里的落叶,风大了,就大幅度的动几下,风小了,就无声无息的落下。

落下以后就再也不动了,了无生气。

我站在她身后,伸手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帮她放松紧绷的神经和疲乏的身体。

“老师,警方有没有告诉你们,证据是在哪儿找到的?”

杨老师叹了口气,低低回应我。

“在你林老师的 U 盘里,发现了一些视频。”

她的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好像一用力就能推倒。

“那个 U 盘是学校发的,每个老师都有一个,说是鼓励用多媒体。你林老师很少用,只有讲公开课的时候才会用一下,视频被藏在里面一个文件夹里,不仔细找也找不到。”

有风吹过,吹落她的叹息,吹灭人的希望。

夕阳藏在树梢的时候,我问杨老师:“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杨老师脸上爬满了困惑:“警察说,那个姑娘不愿意见我们,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们想做些什么弥补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想来想去,等判了刑以后,我们想托警察转交一些赔偿金给她,精神上已经造成了创伤,希望她物质上能过得好点吧。”

我望着地面,轻声发问:“不给林老师请律师么?”

杨老师摇摇头:“不请了,家里都是老师,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也该吃点苦头。”

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安安,你说,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弥补那个女孩子么?”

我看着她,柔柔的笑了:“杨老师,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侵犯我的人日夜忏悔。”

从林成蹊家里离开的时候,我顺手带走了客厅里的垃圾,出门扔在了楼下垃圾桶里。

清洁工刚好开车过来,铁臂抓着垃圾桶翻了个个,把几栋楼前的垃圾一股脑都给清理了。

我慢悠悠的在路上走,路边的小吃摊已经出摊了,冒着热气的锅炉旁站满了人。

穿着校服的少年大声报了个 “煎饼果子加俩蛋”,书包松松垮垮的挎在一边的肩膀上。

手机提示音响起,朋友说她电脑坏了,问我能不能过去帮她看看是什么情况。

我约了个时间,又把手机收回兜里。

这个城市华灯初上,人人有着无限的期待。

上班的人下班回家,上学的人打闹玩耍,只要用力过,总能过出点盼头。

我四处转了转,发现没有想去的地方,便扭头去了警察局。

在警局门口,撞上了正准备下班的韩路。

他手里拎着一件外套,看见我后,动作一顿。

“你怎么过来了,是想起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地方去,拐过来看看进度怎么样了。”

韩路抬手看了看时间,又把目光转向我:“吃饭没?没吃的话,我请你?”

从门口出去,走几条街,拐进去就是小吃街。

这个点,下班的放学的,全挤在这里。

我和韩路坐在矮桌前,桌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污,桌角还残留着上一桌客人的残汤剩饭。

地上不远处零零散散有一些包装袋和废弃的塑料袋,旁边路过的人手里捏着串串,咬下上面串着的肉后,随手把签子丢在了地上。

小摊的老板娘端上来两碗麻辣烫,我和韩路拆了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这里离警局近,离我们学校远,我很少会来这里吃饭。

韩路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中响起:我看你的资料显示,你是读计算机的,怎么样,学的还可以么?

我刚夹了一根青菜进嘴里,缓慢咀嚼后,我抬头看他:学的挺好的。

“我有一个侄子也是学计算机的,家里人不懂,总以为是修电脑。逢年过节,亲戚都会喊他过去看一看自己家的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韩路缓了缓,接着说:“你呢,有没有人找你修电脑?”

我察觉出了韩路的画外音,他想探听我对于电子产品的熟悉程度。

“有啊,怎么没有,今天就有人找我修电脑。”

“那你怎么没去,反而来了警局,是不知道怎么修么?” 韩路漫不经心的搅弄着碗里的菜。

“今天不想去。”

韩路想要试探的话撂在了地上,他抬眼看了我一下,轻轻笑了一下。

“上次想问问你林成蹊这个人的情况,问到一半被人打断了,介意我现在重新问一遍么?”

我 “啧” 了一声:“说实话,有点扫兴。”

如果不是因为林成蹊的事情,我和韩路不会有机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更不要说坐在一起聊天了。

林成蹊是个纽带,作为警察,他要追查真相,尽快破案,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调侃后,我还是很配合的回答他:“你想了解什么?林成蹊的履历应该被你们调查的差不多了吧,村子里你们也走访了,当年的同学能问话的你们也问了,还有什么信息是需要我提供的么?”

韩路眉目沉静,沉静中又带了点安抚:“老师在不同的学生心中形象是不一样的,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看待林成蹊的。”

“林成蹊啊,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吧,他讲课认真仔细,和其他老师相比,他的重点不仅在传授我们知识上,他还非常希望我们每个人可以学会自主学习,有一种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想法。”

“他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好,学习好的他会偏爱一些,可是学习差一点的,他也会非常耐心,经常鼓励。班里不少同学因为他的鼓励而发愤图强,他也会看到同学们的努力,不会埋没谁。”

“其实相比来说,小村子里师资力量比不上市里的学校,不仅是在老师的知识水平上有差距,老师的教学方式和态度也有差距。很多老师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随意训斥某一个同学。但是林成蹊不会。”

“在教书这块儿,他做的确实不错。”

我垂着眼,试图避开韩路的目光。

审视也好,怀疑也好,或者同情安慰,我其实都不想看见。

韩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对他的评价很高。”

“其他同学对他评价低么?如果你联系到的人恰好是我说的那几个后来发愤图强的同学,恐怕听到的溢美之词要比这多的多。”

“你们那一届的学生里,你对林成蹊的肯定是最直接最毫不犹豫的。” 韩路的声音轻飘飘的,轻的好像是小摊上的雾气,“其他同学在看到网上的新闻后,多多少少会迟疑,夸了几句后就会犹豫,犹豫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记错了。只有你,在提到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迟疑。”

我抬起头,歪了个不太起眼的幅度:“我们不一样啊韩队长。”

如果没有网上愈演愈烈的帖子,大多数同学在回忆起林成蹊的时候,也会斩钉截铁的说:他是个好老师,知识储备量大,教学能力突出,关爱学生和教书育人一样不落,帮助不少同学重拾自信,甚至已经超出了一个任课老师的职责范畴。

但是偏偏有了这些帖子,把早已定型的印象打了个稀碎。

哪怕那伤害不是直接落在他们身上,事后回忆之余,他们也会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那个看似爱岗敬业的老师,还有这么一副面目。那他真的只是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优秀老师么?当年他对我这么好,不计较我偶尔调皮,还耐心鼓励我,是不是也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流言是杀人无形的刀,它自己有手有脚,会自动修改你内心深处的记忆,添加一些你也分辨不出的毒物,大雾散去,面目全非。

很早以前我也是这样,给林成蹊的定位就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师,教书育人的同时指点迷津。

人的知识体系总是在不断完善,小村子不会锁住人一辈子,该了解的总会了解,该清晰的总会清晰。

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突然惊醒的,也许是在看到某个性侵案件时,也许是在看到某一本讲精神屠杀的书时。

人的大脑极其精细,它储存诸多知识和时间片段,你甚至不需要自己下发指令,它就会帮你串联。

于是这些年无数个看似怪异的想法和行为连成线,一起指向了那个可怕的屋子。

一开始我也很难接受,很难把林成蹊的定位从恩师转换成猥亵幼女的罪犯。

所以我会一遍一遍的回想,一遍一遍的尝试给林成蹊一个合理的定位。

我翻了很多本书,看了无数个案件。

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头脑有限,给不了林成蹊合适的定位。

只好把他推出来,交给人民公检法。

正是因为思考过无数次,我对于他的善他的恶,无比清晰。

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这些对于案件的审判似乎并无意义。

韩路埋头吃了几口,略作停顿:“我们现有的证据里,只能定猥亵。那段视频你也看到了,只有前半部分。”

他好像是在顾及我的心情,说话有些犹豫:“如果只能判定猥亵,你能接受么?”

夜风温柔,它吹过我耳畔的发丝,平添几分美好。

“我接受啊,你们给出什么样的判定,我都接受,我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我无所谓的笑笑,丝毫不在意。

下午的时候,我去过林成蹊在市区的家,杨老师告诉我,警察是从村子里把人带走的。

林成蹊家里有非常多老师,他的姐姐妹妹是老师,他的儿子儿媳也是老师。

他的妻子在前些年去世,儿子在市里教学,在市区买了一套房。

但是他们家里的根在那个小村子,他们家其余老师也全在村子里教学。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成蹊停职接受调查,他的姐姐妹妹也受到了影响。

杨老师更是受牵连,一起被停职,加上警方要时不时去林成蹊住处搜查证据,杨老师才直接搬去了市区。

从警察踏进林家的时候,流言就像过年的烟花一样炸在了这个小村子里的上空,看到的人都会驻足听一耳朵。

村子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件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乡镇。

上了年纪的人在村子里七嘴八舌,年轻一点的人在网上热切讨论。

从前教学的时候,林成蹊尚没有这么大的知名度。现在即将升职离任,享受悠闲的晚年生活,却被迫推至大街小巷和新闻热榜,接受青中老三代人的议论和谩骂。

不管是判定猥亵还是性侵,他的下半辈子都不会永远呆在监狱。

他总有出来的那天。

只要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就会被拉出来谩骂。村子里稀奇的事不多,了解这件事的人会把林成蹊拿来反复咀嚼。

就算网络忘记了,村子里的人也无法陪伴他一辈子。

可家庭里庞大的教师队伍是林成蹊永远无法避开的部分,他们会如何看待又如何对待林成蹊,会是陪伴他下半辈子的难题。

最能折磨人心的,还是人心。

所以,我还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从小吃街离开后,我和韩路朝着警局的方向走。

韩路冷不丁开口:“林成蹊家里的电脑上检测出了你的指纹。”

我散漫的看着前方的路,没有回头:“怎么了,他们家好多地方都有我的指纹。”

“再说了,要是保存得当,说不定还能在他们家检测出我的脚印呢。”

韩路偏头看我一眼,目光炯炯:“保存得当?”

他似乎是在咂摸这四个字

我点点头:“是啊,保存得当,这年头,科技再发达,时间还是能冲刷不少东西。”

能对抗科技的,有落后,有科技,还有时间。

韩路的手机铃声在车水马龙的路边响起,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他接起电话,在听清楚对方的身份和来意后,皱眉看了我一眼。

我接收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向旁边移动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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