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检查结果来看,病情确实在好转。」医生说,「但是康复期还是要格外注意,药得按时吃,情绪上不要有太大刺激。」
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和陆严都稍微舒了口气。
紧接着,他告诉我,和他母亲的见面安排在了下周末。
「我小学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一直是我妈带着我。」他告诉我,「所以见面的时候,你只需要应付她一个人就好了。」
给陆严母亲的礼物我准备了好几天,细心问过陆严她的喜好后,我准备了一瓶香水和一盒昂贵的燕窝。
结果见面后,她把礼物接过去,就礼貌又疏离地告诉我:「谢谢,不过你们年轻人的收入不高,不用买这么贵的礼物,负担重不说,我也用不上。」
这个你们也就是客套,陆严的收入当然要远远高过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陆严的母亲并不喜欢我。
虽然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饭,甚至开了瓶很贵的红酒,虽然她给了我一封厚厚的红包,虽然她跟我说话温柔而周全,虽然一切礼节都很周到。
但她心里,应该非常讨厌我。
陆严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吃过饭后他站起身,说学校里还有事,带着我离开了他家。
一出门他就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尤贞,她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没有。」
「我七岁的时候,她因为我爸在吃饭时抽烟提了离婚,放弃了婚内所有财产,只要走了我。」
陆严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告诉你她有多不容易,你要迁就她。我只是想说,尤贞,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要和你度过的,是属于我们俩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
「她问你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这都由你来决定,我只会听你的,哪怕你的答案是都不要——尤贞,我们就这样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
陆严的话,只在寥寥数语间,就为我勾勒出一个美好宛如梦境的未来。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空落落,像是飘飞的柳絮,迟迟落不到实处。
那天晚上,我正抱着汤圆缩在沙发里刷手机,忽然有条新闻跳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点进去,等看清楚那段文字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草东没有派对鼓手蔡忆凡在台湾防疫旅馆内自缢身亡。」
这个时候,家里的蓝牙音箱甚至还在放《如常》。
「再吞一口,一口就好,然后睡着吧。」
我一下就被拽进纷乱的回忆里,摔得发痛的同时,想到很多过去的事。
时光以此为界限向过往倒转,我想到在陆严车里听过的无数遍《如常》,想到那天在音乐节现场,她就坐在台上打着鼓点,清瘦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其实那是星星坠落前最后燃烧的光芒。
「尤贞。」
「尤贞,尤贞。」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而陆严一边替我擦着眼泪,一边温声问我:「怎么了?」
我一时竟无法准确无误地描述出那种复杂的痛感,我与她甚至素不相识,但在我生命最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敲出的每一个鼓点,都给过我力量和活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她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我说不出话来,只是趴在陆严怀里,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陪着我哭,又提醒我吃药。
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的缘故,后面几天,我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而陆严毫无怨言的陪伴,更加重了我心里的内疚。
我只能强迫自己好起来,哪怕装也要装作好起来,眼看着陆严似乎松了口气,我的负罪感才得以减轻少许。
那天,陆严回家很晚,我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朦胧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动我的手。
我睁开眼,看到陆严套在我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尤贞。」他从背后抱着我,将嘴唇贴在我耳畔,「学校那边有安排,需要我们去外地参加一个交流会,大概需要一周。」
「什么时候?」
「明天就出发。」
我盯着戒指上的钻石发怔。
其实我知道,因为要照顾我,陆严已经先后推掉了很多重要的工作。
陆严摸摸我的头:「这不是求婚戒指,你不用有心理压力,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一点——尤贞,我离开的这一个星期,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陆严,你和我谈恋爱,其实很累吧?」
他立刻紧张起来,摇头:「不,尤贞,你不要这么想。」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有那一刻的紧张,像一把利剑刺穿我的胸膛。
自始至终,我都是别人的负担。
不管是对于妈妈,还是陆严来说,都是如此。
陆严临走前跟我说:「尤贞,你不要多想,安心等我回来——你别忘了,我们还有汤圆呢。」
我勾勾唇角:「你的语气就好像害怕离婚的丈夫跟妻子说,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呢。」
看到我还有闲情开玩笑,陆严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他母亲就找上门来。
18
「尤贞。」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我倒给她的水,忽然笑了:「不用倒了。」
「这是我儿子的家,论理,你才是客人。」
她说话的声音很悦耳,带着一股不紧不慢的优雅:「我想,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今天的来意。」
我垂下眼:「所以您是要扔给我一张五百万的卡,然后让我离开陆严?」
她不答话,反而十指交叠放在下巴下面,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两年前,你大学毕业前夕,你的父亲亲手杀死并碎尸了你的母亲,被法院判处死刑——如果我没记错时间的话,两年前的今天应该就是他被枪决的日子?」
我陡然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
「别这么看着我,放心,这不是陆严告诉我的,你的事,不稀奇,随便查一下就能查到。」她说着,笑了一下,「对了,你去医院那么多次,是去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她撑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俯视着我:「我培养陆严,用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我儿子,也如我所愿变成了优秀的人。我这么说吧,我对他的未来,他的妻子,他的婚姻,都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但显然,你没有任何一项达到我的标准。」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陆严曾经的严肃和淡漠。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可是他喜欢的人是我。」
「好,喜欢。」她漫不经心地点头,语气中不掩轻视,「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是喜欢陆严的吧?如果喜欢他,你忍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因为你而耽误自己的事业,耽误自己的人生吗?」
「尤贞,你是个病人就算了,你爸还是个杀人犯,这种犯罪记录会影响到陆严的职业生涯,甚至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他的人生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你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她寥寥几句,把我的心剖得鲜血淋漓,我无力反驳,只能保持沉默。
最后她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尊重你们的爱情,但也请你为陆严考虑一下吧。你的人生已经是一摊烂泥,你舍得再把他也拖进来,陪着你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五感。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极灿烂地洒满整座城市,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阴霾。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也会是这样,永远在光下,灿烂地盛放,一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未料命运的巨大荒唐,让阳光未照见的地方,苔藓与荆棘丛生,钢筋水泥被蛀空成泡沫,在某一刻轰然坍塌成废墟。
陆严的母亲离开后,我在客厅坐了很久。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我在想陆严。
大学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线性代数课上。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春天,陆严穿着一件细灰条纹的衬衫走进教室,我百无聊赖的下午忽然就多了第一抹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
除了曾经秘而不宣的悸动又一次萌发,一起死灰复燃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最后一点热情。
可他母亲说得没错,我的人生已经够黑暗的了,不能把陆严也拖进来。
不能把他和他未来孩子的命运,都绑在我身上。
想明白后,我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叠好,给汤圆收拾好猫砂盆、换上新的猫粮和水,扫了地,最后……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来,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最后,我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
除了我的手机之外,什么也没有带。
我骑着电动车到了郊区,上次和陆严玩过蹦极的山台因为疫情,已经暂时关闭了。
从虚掩的后门进去,我一路上了山,站在高台边往下看。
湖水静谧,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我出神地看了很久,好像从湖面遥远的倒影中,飞快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跳下去之前,我想,还是应该跟陆严告别一下吧。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几乎是立刻,他就回过来:「好。」
我笑了一下,随手扔掉手机,然后和它一起坠落湖面。
(终章)
收到尤贞生前最后一条消息时,陆严正在交流会的现场。
有人针对他新参与的项目提问,他也耐心地回答。
休息的间隙,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来。
他喝了口水,拿起手机,看到是尤贞发来的:「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好像很轻快的口吻,他有意多回一句,可这时有人又过来问问题。
甚至来不及细想,他匆匆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放下了手机。
来人是位科技公司的大股东,有意跟他谈论专利让渡权的事情,聊了很久,相谈甚欢。
「好,陆教授,那下次我们找个机会,单独再见一面。」
陆严微笑着说好,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忽然有个鲜明的念头从脑中跳脱出来——
凡凡是谁?
一阵刻骨的凉意从心底涌出,飞速传递到四肢,他猛然站起身,惊惶地打翻了手边的水杯。
同事侧过头,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来不及回答,只是快步向门外走去。
但还是晚了。
家里空荡荡的,一片整洁,汤圆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对着他尖叫。
陆严意识到不妙,四处找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他套在尤贞手上的那枚戒指。
警方打捞到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那时他已经知晓母亲曾对尤贞说过的话。
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锋锐又绝望,甚至带着刻骨的恨意。
高贵优雅了一辈子的妇人挺直脊背,厉声呵斥:「我有说错什么吗?她爸是个杀人犯,她自己也有病——陆严,我千辛万苦把你培养成才,不是为了让你耽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警察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
「我们找到了尤贞女士的尸体。」
那一瞬间,所有景物在他眼前褪成一片苍白,声音被尖锐的耳鸣掩盖,整个人好像沉在深海的气泡里。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门,驱车到郊区,在他和尤贞曾经蹦过极的那片湖边,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湿淋淋地躺在那里。
曾经细瘦的身体,已经被泡得浮肿发白。
可他竟然不觉得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泛上来,陆严几乎要被这种痛杀死。
他走过去,跪倒在尤贞的尸体旁边,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现场没有发现其他痕迹,初步判断,应该是自杀。」
身边的一切嘈杂都变得异常遥远,有浓重的雾气向他倾倒下来,环绕在他身边。
此后几十年,都没有再散去过。
陆严想到两个月前,他和尤贞去看音乐节,她看到草东的现场,很是开心,在现场挥着手蹦跳着跟唱。
他虽然才开始听他们的歌,但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以至于鼓手蔡忆凡自缢的消息传来,他也跟着尤贞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他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事情,当初,他成为老师的第一年,就碰上了活泼到炫目的尤贞。
她顶着那头火红色的头发,穿着夸张的公主裙,就那样冒失又不讲理地闯进来,就此驻扎在他刻板无趣的人生里。
其实他一直是不想结婚的,甚至对恋爱也没什么兴趣。
可当那个人说,介绍给他的相亲对象叫尤贞时,陆严忽然觉得——
如果是她,那么结婚也没关系。
如果是她,不结婚也没关系。
他只想好好地把她珍藏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别的都可以慢慢来。
在尤贞毕业后就失联的这两年里,他想过打探她的行踪,然而终究因为摸不透小姑娘的心性而作罢。
大概是成长环境的缘故,他性格向来淡漠。
可既然重遇了,他就没打算放手。
他甚至只差一步就能把她拉出深渊。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陆严不顾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把所有的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
后来的很多年,陆严都没有再结过婚,一直住在和尤贞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养着日渐苍老的汤圆。
他的手指上,也一直戴着那枚戒指。
陆严还是在原来的学校里任教,他已经是正教授了,除了线性代数,也有讲更多别的课。
因为出众的外貌,偶尔会有大胆的学生跑来问:「陆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陆严收拾教案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勾起唇角:「我已经结婚了。」
「啊——」女学生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您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啊?」
陆严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刻,无数记忆的碎片跨过时光长河,破风而来。
「她啊……」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柔和,「她叫尤贞,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喜欢草东的歌,喜欢猫猫狗狗,留着一头火红的长发。」
「——她也上过我的课。」
(完)
(故事创作,请勿当真,生命可贵,衷心祝愿每一个人健康平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