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又甜又虐的短篇故事?陆言

我甚至会在路过菜市场的肉摊时,不敢直视那些被码放在冰面上的、切割整齐的肉块。

它们总是会在一瞬间就把我拖进回忆里,回到那个我跪在浴室清理地面的下午。

后来警方陆陆续续找到了尸体,我去认领时,看到我妈的脸上甚至还有残留的妆容。

她是如此坚决地想要奔向新生活,却永远留在了黎明的前夜。

如果不是我。

如果没有我。

她早在二十年前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陆严不说话了,他坐在沙发上,好像变成了一具沉默的雕塑。

我擦干眼泪,语气决绝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陆严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离开,灯光沿着他的轮廓照过来,一瞬间将我包裹住,连同他温热的怀抱一起。

他没有走,反而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与白日里悬在空中时的感觉并不一样,房间里没有风,只有夏日闷热膨胀的空气,一片安静里,能听到陆严清晰的心跳声。

他涩声说:「尤贞,我不知道。」

我闭上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温润的、泉水般清冽的声音,汩汩响在我耳畔:「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到你,抱住你,然后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尤贞,这不是你的错。

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终于忍不住扑在陆严怀里,声嘶力竭地、惨烈地哭了出来。

从他带有强烈安抚意味的眼睛里,我恍惚间看到了许多过去的画面。

一瞬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回家,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妈,鬼使神差顺着楼梯一路往上,来到七楼的天台,看到她正站在天台边沿,一边抽烟一边望着云朵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妈妈」,她回过头,缥缈的眼神划过我脸颊,好像又一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笑着对我说:「贞贞,你爸爸不让我抽烟,你不要告诉他哦。」

我说好,下楼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问我:「贞贞,你喜欢爸爸吗?想和他一起生活吗?」

「当然了!」

九岁的我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怔然间,我感到陆严的指尖轻轻落在我脸颊上,擦掉了眼泪。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就落在了那里。

「尤贞。」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一直喜欢着你,现在你抓住我的手,我带你去未来,好不好?」

14

这天晚上,陆严就留在我家。

他 188 的身高,蜷缩在狭窄的沙发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我想把床让出一半,却被陆严很绅士地拒绝:「你睡吧,我现在还不困。」

不知道陆严几点才睡着的,但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起床了。

家里的窗帘被完全拉开,阳光灿烂地照进来,地板和窗户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的煎蛋和牛奶甚至还冒着热气。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望着我:「尤贞。」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事实上,在我的印象里,陆严这个人可以用不食人间烟火来形容。

他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清冷气质,也不怎么爱说话,搭配那张好看的脸,就烘托出恰如其分的疏离禁欲感。

但此刻,他带着新做的早餐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我好像又被他一瞬间拽回了烟火繁茂的人间。

我坐下来,沉默地开始吃早餐。

陆严轻声说:「尤贞,不在一起也没关系,但我想照顾你。」

「但我不想欠你人情,陆老师。」

我吃掉最后一口煎蛋,抽出纸巾擦嘴,然后抬眼看着他,扯了扯唇角:「所以,我们还是谈恋爱吧。」

陆严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像是落在人间的星星。

可我的生命里,还会有星星吗?

我不知道。

重逢后的第三个月,我和陆严终于谈恋爱了。

他开始更频繁且正大光明地来接我上下班,周姐每次看到我们都笑眯眯的,倒是林旭心有不忿,在公司里散布谣言,说我傍上了一个开凯迪拉克的有钱男人。

「真是没见过世面,凯迪拉克也有不到三十万的车啊。」

我把这事当做笑谈讲出来后,陆严倒是冷哼一声。

我笑着,用脚尖钩着小腿一晃一晃:「陆老师,禁止凡尔赛。」

事实上我并不在意任何外界的评价,在那个早晨,下定决心和陆严在一起之后,他就成了我摇曳人生中唯一的浮木。

但陆严很在意,第二天下午他就专门开车过来,拎着两大兜奶茶,给全部门的人每人送了一杯,感谢他们对我的照顾。

周姐趁机跟大家科普:「小陆跟尤贞还是我牵的线呢,看到年轻人甜甜蜜蜜的,真好啊。」

陆严站在那里,外形出众,气质绝佳,虽然眉眼间有几分疏淡,仍不掩风貌。

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只单纯地和「有钱」联系起来。

于是林旭的谣言不攻自破。

下班后我坐陆严的车回家,告诉他:「其实没必要浪费这些钱,我根本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可是我在意。」陆严低声说,「贞贞,其实是我更需要你,更离不开你。」

他的情话说得无比自然,又格外动听。

车里放的歌,是橘子海的《夏日漱石》。

「我从远方而来,踏遍整座城市,看神明坠落凡间,化为渺渺尘埃。」

我就在这样迷蒙又浪漫的音乐声里,问陆严:「所以陆老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大概是……我见你的第一面。」

他开着车,语气沉静:「那时候,你打扮得那么夸张,站在讲台上跟我据理力争,说是因为学校把课调到了周末,所以你们才会喝醉了跑来上课。」

陆严说着,低笑了两声:「那是我当老师后带的第一门课,结果就碰到了这么不好惹的小姑娘,生怕镇不住你,就此搞砸我的职业生涯,所以印象深刻。」

他的语气里带着缱绻的留恋之意,把我也一起拖进回忆里。

我当然也很想念曾经那个乖张大胆的尤贞。

但我再也不可能成为她。

15

和陆严在一起后,我开始重新按时吃药。

一年多之前,医生开给我的那几盒氟西汀,我吃得零星,所以到现在还剩半盒。

我捏着字迹褪色的病历单,才发现那上面写着,吃完药要去医院复诊。

所以我瞒着陆严去了趟医院。

陌生的医生给我做了一系列检查,然后拿着报告单通知我:「你必须要继续按时服药。」

那个瞬间,闪过我脑海中的念头却是——

果然,电影里所谓爱情能治愈一切疾病的论调都是骗人的。

我拎着一袋新开的药,顺着医院的走廊往外走。这地方经历了太多新生与死亡,有种腐朽中又见柳暗花明的奇怪气息。

走到医院门口时,我忽然停了下来。

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一阵,片刻后一只毛发乱成一团的小奶猫钻出来,身上还粘着粘鼠板,支着伶仃的细腿冲我尖叫。

我就那样垂着头和它对视片刻,然后拨通了陆严的电话,告诉他,我捡到了一只猫。

陆严开车赶到时,我已经靠一根火腿肠和猫混得很熟了。

一双熟悉的鞋子停在面前,我仰起头,对上陆严惊惧担忧的目光。

「尤贞……」他在我面前蹲下来,「你来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小猫把乱糟糟的脑袋伸过来,顶在我手心蹭着,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袋药,我小声说:「药吃完了,我只是来再开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像在忍耐着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小猫抱起来,放进手里提着的简易猫包里。

一直到宠物医院的诊室外,等着小猫做检查时,他终于轻轻握住我的手:「贞贞,我只是想你有什么事能告诉我……我不想,失去你。」

他的掌心一片温热,甚至微微发烫,我沉默片刻,低声说:「陆严,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无数次克制不住地去想,倘若我当初再独立一点,再敏锐一点。

先一步告诉她,去追寻你的幸福吧,没有关系。

是不是,她就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你怎么会是我的负担?」陆严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正好,你今天捡到了一只猫。」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尤贞,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一时没有应声,于是他的眼神里多了点没有底气的慌乱。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特别罪恶。

大学那会儿,陆严几乎是我们学院所有女生心照不宣的高岭之花。

他何至于如此卑微,难道仅仅是因为在和我谈恋爱吗?

「尤贞,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我可以等你的决定。」

正好这时候医生抱着体检完毕的小猫出来,陆严跟着他到那边去说话。

我恍惚的目光追过去,看到他正俯下身,手指轻轻逗弄着蹲在窗台上的小猫。

阳光穿过窗棂,从另一侧打过来,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好像他从来都是站在光下,没有离开过。

16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陆严,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其实只隔着一条马路,我东西也很少,搬家十分方便,行李甚至都没塞满陆严车子的后备厢。

他的房子在 22 层,有一整面朝南的落地窗,天气晴朗时采光好到夸张。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陆严又在窗边放了两个崭新的懒人沙发,方便我抱着汤圆窝在那里。

对,那只小猫,我给她起名叫汤圆。

因为身上沾满强力胶,医生不得已剃掉了她全部的毛。

好在小猫也长得很快,半个月的工夫,身上已经新长出了一层软软绒绒的毛。

这半个月,陆严一直在盯着我按时吃药,甚至因为怕我夜里胡思乱想,每晚都抱着我睡。

只是单纯地抱着,其他什么也不肯做。

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让我的大脑逐渐迟钝,有时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在看到身边陆严影影绰绰的脸时,几乎会有种庄生梦蝶的恍惚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活在无忧无虑、灿烂光明的大学时代。

有时候,好像又仍然身处重逢陆严前孤身一人的至暗时刻。

但无论如何,我的病情都在一点点好转。

秋天来临时,汤圆已经重新长好了一身柔软的长毛,彻底变成一只活泼又黏人的小猫咪。

那天下午,我正抱着汤圆,蜷缩在沙发上打盹时,陆严回来了。

他握着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尤贞,我找朋友帮我拿到了两张音乐节的票——你想不想去现场看草东的演出?」

大脑思维停滞了两秒,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尖叫着跳起来:「想!」

不知道陆严从哪里认识的神仙朋友,竟然能搞到 VIP 票。

但对我来说,这无异于灰暗人生里忽然擦出的一抹光亮。

我枯萎的人生里,忽然又多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

音乐节演出下午三点才开始,而草东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出场。那时天色已晚,天边涂抹开大片绚烂的晚霞,火焰般绵延了整片天幕。

我站在最前排,陆严在我身后,小心地把我圈在怀里护着,不让我被后面的人挤到。

但第一个音符响起来时,我还是彻底沸腾起来。

开场曲是《在》。

我在晚霞里,跟着震天响的鼓点,大声地唱:「去你妈的花海!」

那一瞬间,真切的快乐充斥着我的心脏,它浓烈到几乎逼出我的泪水。

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我转过头去,拽着陆严的衣襟,很艰难,但也很认真地吻了上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稀疏的星子悄无声息点缀在夜幕里,我吻了陆严很久,一边笑着掉眼泪,一边在他唇齿间呢喃。

「陆严,我一直都喜欢你。」

扣在我腰间的力道骤然大了许多,陆严好听的声线钻入我耳中,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脆弱和颤抖:「尤贞,再说一遍。」

舞台上鼓手打着强烈的鼓点,我闭上眼睛,离开他的嘴唇,大声说:「陆严,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在我人生最暗无天日的那段日子,无数次想过去死的时光里,我仍然选择回到这座城市。

那时候,我心里秘而不宣的一个念头是——我想再见陆严一次。

至少在临死前,我想再见他一面。

最好是偶遇。

最好他没见到我。

可命运的大手就是如此神奇,它在我毕业两年后,又把我与陆严的人生严丝合缝地扭在了一起。

在我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出现场,我和我喜欢的人接了吻。

我想,我们大概真的能一起走完这一生吧。

在音乐节结束前,他们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如常》。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好让我回忆它。」

「再哭一夜,一夜就好,眼泪也累了吧。」

那时我并未注意到。

鼓点滑落了一个音,天边有颗流星坠落了。

17

一个月后,在陆严来接我下班的路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因为在开车,他顺手按下免提。

电话那边传来一道优雅的女性嗓音:「陆严,你现在在哪里?」

我转头去看,陆严抿了抿唇,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接尤贞下班回家的路上。」最终,他平静地说,「我在开车,没什么事的话就挂了。」

他伸出手去就要按掉电话,那边的女人却接着道:「等一等,尤贞也在旁边吗?」

我怔了怔,连忙开口:「……是。」

「尤贞,你好,我是陆严的妈妈。」女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透着一股从容,「你和陆严谈恋爱,也有好几个月了吧?我想见你一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陆严就按掉了电话。

他停好车,转过头看着:「尤贞,不想见就不见。」

「陆严,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不好吗?」

「没有。」陆严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又放柔了嗓音,「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如果你不想见她,就不见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晚上睡前,我还是告诉陆严:「我想见见阿姨。」

「陆严,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就算你和你妈妈之前关系不好,但我迟早也会见到她的。」

「就像那天蹦极的时候你说过的那样,我也想和你共度余生,那这种事就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我还是很怕和陌生人接触。

但如果是陆严的家人。

忍一忍也没关系。

「……好,我来安排。」陆严抱着我,让我的脸埋在他怀里,「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医院复查一遍。」

我觉得他的紧张和如临大敌都好可爱,但还是很听话地跟着他去了趟医院。

「根据检查结果来看,病情确实在好转。」医生说,「但是康复期还是要格外注意,药得按时吃,情绪上不要有太大刺激。」

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和陆严都稍微舒了口气。

紧接着,他告诉我,和他母亲的见面安排在了下周末。

「我小学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一直是我妈带着我。」他告诉我,「所以见面的时候,你只需要应付她一个人就好了。」

给陆严母亲的礼物我准备了好几天,细心问过陆严她的喜好后,我准备了一瓶香水和一盒昂贵的燕窝。

结果见面后,她把礼物接过去,就礼貌又疏离地告诉我:「谢谢,不过你们年轻人的收入不高,不用买这么贵的礼物,负担重不说,我也用不上。」

这个你们也就是客套,陆严的收入当然要远远高过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陆严的母亲并不喜欢我。

虽然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饭,甚至开了瓶很贵的红酒,虽然她给了我一封厚厚的红包,虽然她跟我说话温柔而周全,虽然一切礼节都很周到。

但她心里,应该非常讨厌我。

陆严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吃过饭后他站起身,说学校里还有事,带着我离开了他家。

一出门他就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尤贞,她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没有。」

「我七岁的时候,她因为我爸在吃饭时抽烟提了离婚,放弃了婚内所有财产,只要走了我。」

陆严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告诉你她有多不容易,你要迁就她。我只是想说,尤贞,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要和你度过的,是属于我们俩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

「她问你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这都由你来决定,我只会听你的,哪怕你的答案是都不要——尤贞,我们就这样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

陆严的话,只在寥寥数语间,就为我勾勒出一个美好宛如梦境的未来。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空落落,像是飘飞的柳絮,迟迟落不到实处。

那天晚上,我正抱着汤圆缩在沙发里刷手机,忽然有条新闻跳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点进去,等看清楚那段文字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草东没有派对鼓手蔡忆凡在台湾防疫旅馆内自缢身亡。」

这个时候,家里的蓝牙音箱甚至还在放《如常》。

「再吞一口,一口就好,然后睡着吧。」

我一下就被拽进纷乱的回忆里,摔得发痛的同时,想到很多过去的事。

时光以此为界限向过往倒转,我想到在陆严车里听过的无数遍《如常》,想到那天在音乐节现场,她就坐在台上打着鼓点,清瘦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其实那是星星坠落前最后燃烧的光芒。

「尤贞。」

「尤贞,尤贞。」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而陆严一边替我擦着眼泪,一边温声问我:「怎么了?」

我一时竟无法准确无误地描述出那种复杂的痛感,我与她甚至素不相识,但在我生命最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敲出的每一个鼓点,都给过我力量和活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她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我说不出话来,只是趴在陆严怀里,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陪着我哭,又提醒我吃药。

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的缘故,后面几天,我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而陆严毫无怨言的陪伴,更加重了我心里的内疚。

我只能强迫自己好起来,哪怕装也要装作好起来,眼看着陆严似乎松了口气,我的负罪感才得以减轻少许。

那天,陆严回家很晚,我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朦胧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动我的手。

我睁开眼,看到陆严套在我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尤贞。」他从背后抱着我,将嘴唇贴在我耳畔,「学校那边有安排,需要我们去外地参加一个交流会,大概需要一周。」

「什么时候?」

「明天就出发。」

我盯着戒指上的钻石发怔。

其实我知道,因为要照顾我,陆严已经先后推掉了很多重要的工作。

陆严摸摸我的头:「这不是求婚戒指,你不用有心理压力,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一点——尤贞,我离开的这一个星期,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陆严,你和我谈恋爱,其实很累吧?」

他立刻紧张起来,摇头:「不,尤贞,你不要这么想。」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有那一刻的紧张,像一把利剑刺穿我的胸膛。

自始至终,我都是别人的负担。

不管是对于妈妈,还是陆严来说,都是如此。

陆严临走前跟我说:「尤贞,你不要多想,安心等我回来——你别忘了,我们还有汤圆呢。」

我勾勾唇角:「你的语气就好像害怕离婚的丈夫跟妻子说,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呢。」

看到我还有闲情开玩笑,陆严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他母亲就找上门来。

18

「尤贞。」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我倒给她的水,忽然笑了:「不用倒了。」

「这是我儿子的家,论理,你才是客人。」

她说话的声音很悦耳,带着一股不紧不慢的优雅:「我想,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今天的来意。」

我垂下眼:「所以您是要扔给我一张五百万的卡,然后让我离开陆严?」

她不答话,反而十指交叠放在下巴下面,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两年前,你大学毕业前夕,你的父亲亲手杀死并碎尸了你的母亲,被法院判处死刑——如果我没记错时间的话,两年前的今天应该就是他被枪决的日子?」

我陡然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

「别这么看着我,放心,这不是陆严告诉我的,你的事,不稀奇,随便查一下就能查到。」她说着,笑了一下,「对了,你去医院那么多次,是去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她撑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俯视着我:「我培养陆严,用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我儿子,也如我所愿变成了优秀的人。我这么说吧,我对他的未来,他的妻子,他的婚姻,都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但显然,你没有任何一项达到我的标准。」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陆严曾经的严肃和淡漠。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可是他喜欢的人是我。」

「好,喜欢。」她漫不经心地点头,语气中不掩轻视,「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是喜欢陆严的吧?如果喜欢他,你忍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因为你而耽误自己的事业,耽误自己的人生吗?」

「尤贞,你是个病人就算了,你爸还是个杀人犯,这种犯罪记录会影响到陆严的职业生涯,甚至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他的人生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你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她寥寥几句,把我的心剖得鲜血淋漓,我无力反驳,只能保持沉默。

最后她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尊重你们的爱情,但也请你为陆严考虑一下吧。你的人生已经是一摊烂泥,你舍得再把他也拖进来,陪着你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五感。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极灿烂地洒满整座城市,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阴霾。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也会是这样,永远在光下,灿烂地盛放,一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未料命运的巨大荒唐,让阳光未照见的地方,苔藓与荆棘丛生,钢筋水泥被蛀空成泡沫,在某一刻轰然坍塌成废墟。

陆严的母亲离开后,我在客厅坐了很久。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我在想陆严。

大学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线性代数课上。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春天,陆严穿着一件细灰条纹的衬衫走进教室,我百无聊赖的下午忽然就多了第一抹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

除了曾经秘而不宣的悸动又一次萌发,一起死灰复燃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最后一点热情。

可他母亲说得没错,我的人生已经够黑暗的了,不能把陆严也拖进来。

不能把他和他未来孩子的命运,都绑在我身上。

想明白后,我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叠好,给汤圆收拾好猫砂盆、换上新的猫粮和水,扫了地,最后……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来,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最后,我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

除了我的手机之外,什么也没有带。

我骑着电动车到了郊区,上次和陆严玩过蹦极的山台因为疫情,已经暂时关闭了。

从虚掩的后门进去,我一路上了山,站在高台边往下看。

湖水静谧,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我出神地看了很久,好像从湖面遥远的倒影中,飞快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跳下去之前,我想,还是应该跟陆严告别一下吧。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几乎是立刻,他就回过来:「好。」

我笑了一下,随手扔掉手机,然后和它一起坠落湖面。

(终章)

收到尤贞生前最后一条消息时,陆严正在交流会的现场。

有人针对他新参与的项目提问,他也耐心地回答。

休息的间隙,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来。

他喝了口水,拿起手机,看到是尤贞发来的:「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好像很轻快的口吻,他有意多回一句,可这时有人又过来问问题。

甚至来不及细想,他匆匆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放下了手机。

来人是位科技公司的大股东,有意跟他谈论专利让渡权的事情,聊了很久,相谈甚欢。

「好,陆教授,那下次我们找个机会,单独再见一面。」

陆严微笑着说好,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忽然有个鲜明的念头从脑中跳脱出来——

凡凡是谁?

一阵刻骨的凉意从心底涌出,飞速传递到四肢,他猛然站起身,惊惶地打翻了手边的水杯。

同事侧过头,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来不及回答,只是快步向门外走去。

但还是晚了。

家里空荡荡的,一片整洁,汤圆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对着他尖叫。

陆严意识到不妙,四处找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他套在尤贞手上的那枚戒指。

警方打捞到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那时他已经知晓母亲曾对尤贞说过的话。

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锋锐又绝望,甚至带着刻骨的恨意。

高贵优雅了一辈子的妇人挺直脊背,厉声呵斥:「我有说错什么吗?她爸是个杀人犯,她自己也有病——陆严,我千辛万苦把你培养成才,不是为了让你耽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警察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

「我们找到了尤贞女士的尸体。」

那一瞬间,所有景物在他眼前褪成一片苍白,声音被尖锐的耳鸣掩盖,整个人好像沉在深海的气泡里。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门,驱车到郊区,在他和尤贞曾经蹦过极的那片湖边,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湿淋淋地躺在那里。

曾经细瘦的身体,已经被泡得浮肿发白。

可他竟然不觉得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泛上来,陆严几乎要被这种痛杀死。

他走过去,跪倒在尤贞的尸体旁边,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现场没有发现其他痕迹,初步判断,应该是自杀。」

身边的一切嘈杂都变得异常遥远,有浓重的雾气向他倾倒下来,环绕在他身边。

此后几十年,都没有再散去过。

陆严想到两个月前,他和尤贞去看音乐节,她看到草东的现场,很是开心,在现场挥着手蹦跳着跟唱。

他虽然才开始听他们的歌,但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以至于鼓手蔡忆凡自缢的消息传来,他也跟着尤贞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他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事情,当初,他成为老师的第一年,就碰上了活泼到炫目的尤贞。

她顶着那头火红色的头发,穿着夸张的公主裙,就那样冒失又不讲理地闯进来,就此驻扎在他刻板无趣的人生里。

其实他一直是不想结婚的,甚至对恋爱也没什么兴趣。

可当那个人说,介绍给他的相亲对象叫尤贞时,陆严忽然觉得——

如果是她,那么结婚也没关系。

如果是她,不结婚也没关系。

他只想好好地把她珍藏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别的都可以慢慢来。

在尤贞毕业后就失联的这两年里,他想过打探她的行踪,然而终究因为摸不透小姑娘的心性而作罢。

大概是成长环境的缘故,他性格向来淡漠。

可既然重遇了,他就没打算放手。

他甚至只差一步就能把她拉出深渊。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陆严不顾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把所有的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

后来的很多年,陆严都没有再结过婚,一直住在和尤贞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养着日渐苍老的汤圆。

他的手指上,也一直戴着那枚戒指。

陆严还是在原来的学校里任教,他已经是正教授了,除了线性代数,也有讲更多别的课。

因为出众的外貌,偶尔会有大胆的学生跑来问:「陆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陆严收拾教案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勾起唇角:「我已经结婚了。」

「啊——」女学生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您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啊?」

陆严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刻,无数记忆的碎片跨过时光长河,破风而来。

「她啊……」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柔和,「她叫尤贞,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喜欢草东的歌,喜欢猫猫狗狗,留着一头火红的长发。」

「——她也上过我的课。」

(完)

(故事创作,请勿当真,生命可贵,衷心祝愿每一个人健康平安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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