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又甜又虐的短篇故事?陆言

我生前的最后一条

他是我的大学老师,也是我暗恋很多年的人。

毕业多年后重逢,我才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

他皱着眉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

我却只能沉默。

要怎么告诉他,分别这两年,我的父亲成了杀人犯。

而他亲手杀死并分尸的人,是我的母亲。

在坠落湖水前,我闭上眼睛,想到上一次我们来这里蹦极时,我抱着他说「我喜欢你」的场景。

好像就在昨日。

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1

我二十四岁这年,仍然母胎 solo。

公司里的前辈看不下去了,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原本我是想拒绝的,结果她掰着手指头,给我细数对方的优点:「不到三十,有车有房,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最重要的是,长得很帅。」

就冲这个帅字,我答应了她,和对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见一面。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

毕竟年轻又有钱的帅哥,哪里还能沦落到相亲局。

然而当那道清隽修长的身影推开玻璃门,穿过走廊站在我面前时,我险些失手打翻了手里的柠檬水。

「陆老师?」

瞳仁乌黑,皮肤素白,陆严这张寡淡的脸,配合漠然的神情,看上去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今天天气热,他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衬衣,扣子仍然端端正正扣到最上面一颗。

只有袖口的位置露出一截突出的腕骨,上面一颗小痣,平白添了几分欲色。

客观来说,确实很帅。

然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只是握紧手中的玻璃杯,阴阳怪气道:「哎呀,这不是陆老师吗?您都要三十了,怎么还没对象啊?」

陆严撑着桌面,目光在我脸上打量片刻,尔后轻轻勾起唇角:「当然是因为,我在等你啊。」

2

「……」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有点震惊,没想到以陆严的条件,竟然会跑来相亲。

陆严是我的大学老师。

大二时,他教我们线性代数,和我结了仇。

因为我过生日,和室友在 KTV 通宵喝酒,第二天醉醺醺地跑去上课,陆严说要扣我们平时分。

「我们又不是故意的,是学校临时通知调课。」

我站在讲台前,仰着头,和陆严对峙。

那时候,我刚把头发染成鲜艳的火红色,穿着一条十分夸张的裙子,浑身上下写着「刺头」两个大字。

「活动是我组织的,就算要扣平时分,你扣我一个人的就行。」

陆严垂眼,神情淡淡地看了我片刻,忽然微勾唇角:「好啊。」

然后期末考试,他真的给了我 59 分。

我不敢置信,跑去院办找陆严,结果他人不在。

同办公室的老师很好心地告诉我,陆严去外面开会了,大概要两小时后才回来。

「你可以先坐在这里等他。」

没想到,陆严回来得太晚,我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醒。

睡眼蒙眬地抬起头,就看到陆严站在我面前,仍然是神情冷淡的模样,但眼神很嫌弃。

然后他说:「口水擦一擦。」

3

从记忆中回过神,我看到面前的陆严,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距离他教我时,已经过去了四年。

可时间就好像停滞在他身上,如今三十岁的陆严,和四年前二十六岁时相比,相差无几。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点了一杯冰美式。

「比起这个……」他打量我片刻,缓缓道,「我倒是更好奇——尤贞同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四岁,又怎么会跑来相亲?」

我沉默片刻:「因为我不想工作了。」

店员把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我端起冰拿铁喝了一大口,接着往后一靠,摆出一副女流氓的架势。

「我打算找个男人养我,等确认关系就辞职,住他的房子,开他的车,他负责上班赚钱,我负责在家花钱……」

我说了一大堆,结果对面的陆严神情毫无波动。

只是在我说完后轻轻抬起眼皮,往我被袖口遮挡严实的手腕上扫了一眼。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淡淡地说,「怎么不继续染红头发了?」

我笑了:「陆老师,瞅您这话说的——我都毕业两年了,您见过哪个社畜染那颜色的头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显然不可能再聊得下去。

我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拿铁喝掉,抬手叫店员过来买单。

结果陆严一伸手拦住我:「不管怎么样,我好歹做过你老师,还是我来吧。」

4

从咖啡馆出来,陆严提出要送我回家。

我虚情假意地笑:「不用不用,我家住得可近了,就在这周围,我溜达着就回去了。陆老师您慢走。」

等陆严消失在视线里,我才拐到街角里,从一堆停得乱七八糟的电瓶车里,推出我生锈的小电驴。

我骗了陆严。

其实我家住得很远。

我只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而已。

要说我没有喜欢过陆严,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那会儿,因为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就连他的线代课都比其他老师难抢。

毕业前夕,我还听说,有个研二的漂亮学姐跟陆严表白,然后两人在一起了。

现在既然陆严出来相亲……那他们是分手了?

我骑着电动车,一路胡思乱想着往家赶,大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

我还在街边等绿灯,就见身后,那辆与我并行了一路的黑色轿车也跟着停下。

接着缓缓摇下的车窗后面,露出陆严那张好看的脸。

「……」

谎言被戳穿,我尴尬了一秒,很快调整好表情:「我过来找个朋友,这么巧啊陆老师,您也住这边?」

「嗯。」陆严一手搭着玻璃,指了指马路斜对面,「我住在那边。」

他说话时,一双秋水含情眼总是很专注地望着我,令我心中生出某些错觉和微薄的希冀。

我不得不掐掐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红绿灯变换,我重新跨上电瓶车,冲陆严摆摆手:「既然如此,老师早点回家,我就不耽搁您了。」

等陆严的车开走后,我拐到另一侧的马路边,去菜市场买了半斤死虾,一块冬瓜,拎上回家。

陆严刚才指的那座小区,是整个三环房价最高的一处。

安保严密,绿化可观,户型绝佳。

而我住在菜市场后面,楼宇凌乱的老小区里,每天要路过一段散发着鱼腥味的积水小路,才能抵达单元楼门口。

一条马路,隔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拎着买的菜上了五楼,用钥匙拧开房门,对着光线昏暗的客厅轻声道:「妈,我回来了。」

5

周一去上班时,隔壁工位的周姐凑过来,问我对陆严感觉如何。

周姐向来热心,之前给我张罗了好几次相亲。

我一直推脱,只有这一次去了。

不想就碰上了陆严。

我不好拂她的意,只能含糊其辞道:「还好啦……主要看男方怎么想的。」

周末在咖啡馆,我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好吃懒做的拜金女身份已经跃然纸上。

陆严脑子坏了才会看上我。

结果我刚这么想,就见周姐笑眯眯地说:「男方怎么想的我已经清楚了,现在主要看你怎么想。」

我一愣:「这话的意思是……」

她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背:「傻孩子,意思就是,人家小陆对你很满意啊。」

也就是在周姐说完这句话的同一时刻,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一条

「什么时候下班?我过去接你。」

我装作没看到这条消息,下班后就去公司楼下推我的小电驴。

刚跨坐上去,面前忽然停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

车窗摇下,露出陆严神情平淡的脸:「我送你回家。」

我假笑:「不用了陆老师,你看我这小电瓶,你后备厢也放不下啊……」

话音未落,车窗又被摇上去,接着车门打开,陆严径直下车走到我旁边,跨上小电驴:「你带我,也是一样的。」

「……」

一下给我整不会了。

他 188 的身高缩在小电驴后座,两条长腿差点绕成弹簧,明明应该很委屈很不舒服,这人的表情倒是十分坦然。

我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真的骑着电瓶车往家的方向赶。

结果刚走过一条街,就在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了下来。

「电瓶车不能载人知道不?」交警上下打量我几眼,忽然笑了,「不戴头盔就算了,还是个小姑娘带个大男人,拍电影呢?」

我和陆严乖乖下车,交了 100 块罚款,接受了半个小时的交规教育,末了还把车留在了原地。

交警叔叔让我明天再过来取。

我蔫巴巴地站在那里,结果陆严眯了眯眼睛,忽然微勾唇角,露出个笑容来:「没办法,看来只能我送你了。」

6

陆严的车里有股非常好闻的薄荷香气,一缕若有似无的凉缭绕在鼻息间。

我系好安全带,转头问他:「所以你是故意的吧?」

「嗯?」

陆严在那选了好一会儿车载电台,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尤贞同学,你指的是什么?」

一个叫陆老师,一个叫尤贞同学,礼貌又客气的称呼,偏偏是因为男女间最庸俗的那点事情才得以重逢。

一瞬间,我觉得十分没意思,于是闭上嘴巴:「算了,没什么。」

他选的是个音乐电台,我听着音箱里传来的熟悉鼓点声,忽然开口:「你也喜欢草东吗?」

红灯,陆严踩下刹车,侧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节目是听众点歌。」

原来如此。

我垂下眼,又不说话了,倒是一向高岭之花的陆严主动挑起话题:「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话是最多的,可以从上课前一直说到下课后。」

我淡笑了一下:「那可不,就因为这,你天天点我回答问题。」

「所以,现在怎么不爱说话了?」

夕阳西沉,刺目的红从车前玻璃照进来,刺得我眼前一片乱飞的光点。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陆老师,瞧您说的,人是会变的啊。」

陆严把车停在马路边,我跟他道了谢,就准备告别。

他却很自然地下车,跟了上来:「正好,我要去买点菜,再一起走一段吧。」

陆严身上有股清冷疏淡的气质,很清晰地将他与菜市场的喧嚣拥挤划分开来。

这种出众,令路人不时投来目光,他却完全不在意,只一脸平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挑了一把小青菜称好,然后就站在卖虾的摊前不动了。

陆严耐心地陪着我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在干什么?」

「等。」我说,「等虾死。」

「……」

眼见陆严眼神困惑,我十分耐心地跟他解释:「一般来说,虾在这种环境待一天,也就差不多了。死虾的价格只有活虾的三分之二,但刚死就买回去煮的话,和活的口感没差。」

最后,陆严跟我一起,在老板不甘的眼神里,各买了半斤死虾。

后面几天,他开始每天开车来接我下班,然后陪我在菜市场逛完,再各自分别。

想拒绝的话,都被他进退得宜的拉扯推了回去。

周五下午公司团建,敬了一圈酒,散场时已经很晚。

我其实并没有喝得很醉,只是有些头晕,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风,有个男人走到我面前,叫了一声:「尤贞。」

「尤贞,我送你回家吧。」

是隔壁部门的林旭,我刚入职不久,他来跟我表白,被拒绝后,见我就阴阳怪气,一口一个女人都爱渣男,看不上稳重的老实人。

「不用了。」

大概是喝酒壮了胆,他只当听不到我的拒绝,伸手就过来扯我袖子,手指蹭到我腕上的疤痕,愣怔两秒后,忽然缩了回去。

下一秒,陆严冷冷的声音就在我发顶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7

林旭忙收回手,讪讪一笑:「我是尤贞同事,看她喝醉了不太舒服,想扶她一把——你是她男朋友啊?」

陆严没应声,只是走过来扶起我,往他停车的地方走。

林旭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凯迪拉克啊,果然女人都喜欢有钱的,啧。」

身边的陆严忽然停住脚步。

片刻后,他转过头,目光冷淡又锐利地看过去:「不然呢?喜欢三十多岁一事无成的?还是喜欢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的?」

他人长得高,此时神情冰冷,越发显得气势逼人,林旭一下就怂了,往地上啐了一口,转头就走。

我站在那,不知怎么的,就笑出声来。

陆严扶着我坐进副驾,又无微不至地替我系好安全带。清凉的薄荷香气钻入鼻息,我的酒醒了一点,转头问他:「是周姐喊你过来的吗?」

「嗯。」他应了一声,打开车载音响,发动了车子,「她说你喝了酒,我不放心。」

看来林旭纠缠我的事情,也是周姐告诉他的。

我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那里,车载音响里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是草东的《勇敢的人》。这次不是电台了,我问陆严:「你也开始听他们的歌了?」

「那天你说过后,我回去就查了一下,才知道是个乐队……」

「台湾的。」我低声说。

「对,不过好像出的歌没有很多,一共十几首,我都放进歌单里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在红灯前踩下刹车,转头看着我:「尤贞,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你一些。」

这句话他说得好诚恳,声线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柔和小心。

酒精化成的醉意在我大脑里横冲直撞,一瞬间,我脱口而出:「陆严,你认真的吗?」

「当然。」陆严说,「我也已经不年轻了,尤贞,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我百分百的真心。」

这时候歌单正放到《山海》:「渴望着美好结局,却没能成为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车里只有安静的音乐声回荡。

车停在路边,陆严替我拉开车门,扶着我下车站稳后就很绅士地收回了手,与我并肩而行。

「天太晚了,我不放心你。」

他太有分寸,把我送到单元楼门口就停下,与我道别:「你上楼吧,我看到灯亮了再走。」

喉咙里好像哽着什么东西,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握紧包带,跌跌撞撞地上楼,开门,按下开关。

昏暗闪烁的光芒照下来,我从窗口往下望,陆严仰着头,冲我摆摆手,然后转身走了。

8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大学时的事情。

「口水擦一擦。」

陆严说完这句话,我彻底清醒,从椅子上蹦起来:「陆老师,你怎么能给我 59 分?」

「扣了一分平时分。」陆严扯扯唇角,「尤贞,这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个男人,吃软不吃硬。

我用了一秒钟意识到这件事,然后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陆老师,我知道错了,你就不能看在我每节课都为班上同学带来快乐的分上,帮我把这一分加回来吗?」

陆严不说话,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双手合十作鞠躬状。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开学补考,卷子我出,我可以帮你画好重点。」他朝我摊开一只手,「你的课本带了吗?」

陆严的重点划得很有用,一整个暑假我都在拼命刷题,终于高分通过了开学前的线代补考。

为了表示感谢,我带着自己烤的一堆奇形怪状的饼干,去办公室答谢陆严。

他正在写论文,我随意往屏幕上扫了一眼,全英文,一个字都看不懂。

「陆老师,谢谢您帮我划的重点,我补考过啦。」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是我自己烤的饼干,不太好看,但很好吃。」

陆严把那包装得花里胡哨的饼干袋接过去,目光落在我浅橘色的头发上,嗓音温淡:「怎么不是红色的了?」

「漂太狠头发留不住色,多洗几次就掉完了。」

我随意拨了下头发,笑着说:「今晚我就去换个色,染成北极星绿。」

料想陆严这人大概是不知道什么叫北极星绿的,我又用手机翻出照片来给他看,结果不小心多划了两下,翻到我之前偷拍他上课时的一张。

空气凝滞了一秒,我尴尬地收回手机,装作无事发生:「陆老师,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陆老师?」

陆严像是才回过神来,淡淡应了声:「嗯。」

我下了楼,走到学校新修的梧桐大道上。秋日阳光仍旧带着夏天未曾褪去的燥,我晃了晃脑袋,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抬起头往上看。

二楼的窗口,陆严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片形状古怪的饼干,正垂眼向我看过来。

9

后来陆严没有再教过我别的科目,学校太大,我也只能偶尔遇见他。

有一回,我穿了一条长度到脚踝的大裙摆 lolita 裙,灰蓝色的长卷发盘在扁帽下面。因为赶着去另一栋教学楼上课,只能提起裙摆在路上狂奔。

当天晚上,那段跑步的视频就被挂上了表白墙。

评论区褒贬不一,夸我的和骂我的吵翻了天。室友把链接发过来,我只看一眼就浑不在意地关掉,继续挂着耳机,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然后就撞上了陆严。

后退一步才站稳,我下意识抬起眼睛,撞进一双漩涡般深邃的目光里。

「尤贞。」

下一秒,我猛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我摸了一把背后黏腻冰凉的汗水,下了床,冲进卫生间。

灯泡的光忽明忽暗,镜子里的人瘦到夸张,细软的头发只留到及耳的长度,脸色也是苍白的。

最重要的是,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一潭死水,不见生机。

我对着镜子沉默良久,很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然后踉踉跄跄回到卧室,拉黑了陆严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做了无数支离破碎的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梦到。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黄昏。

调成静音的手机上,陆严打来了十几个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来自三小时前。

「尤贞,我在你家楼下。」

10

我下楼的时候,身上甚至还穿着那件汗湿的睡衣。

陆严站在路灯边,指间夹着一支烟,好像一具沉默但又惹眼的雕像。

下午六点,天色将暗,夕阳在天边涂抹出大片的血红色。这是老小区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不时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子跑过,都会多看他两眼。

我在几步之外停下,望着陆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残余的药效还停留在身体里,我大脑有点迟钝,看见陆严把烟头按灭扔进垃圾桶,朝我走过来。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心上。

他在我面前停下,微微垂眼望着我。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问点什么,比如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如我为什么要拉黑他。

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抬手摸摸我还湿着的头发,牵起我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小学时,因为被同桌欺负,我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被老师带进办公室。她要我写检查,我就撕了纸跑出办公室,一路跑出了学校,蹲在家里附近的书店门口发呆。

黄昏时分,妈妈找到了我。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温声问我:「贞贞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了炸鸡。」

不能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甩开陆严,只是沉默地跟着他走进一家餐厅。

陆严把菜单递过来,我选了一份白灼虾和清炒冬瓜。

「你好像只吃虾。」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答非所问:「毕竟要补充蛋白质。」

事实上,在这座北方的内陆城市,不便宜的河鲜绝不是最佳选择。

我想陆严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再问,只是在菜端上桌后很耐心地帮我剥虾。

雪白饱满的虾肉一只只放进碗里,我叹了口气,问他:「陆严,你就非我不可吗?」

他很平静地说:「是。」

于是我又不说话了,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吃完,看着陆严去结账。

他回来时,我把白瓷瓶里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碾碎在指尖,然后抬眼看着他:「你可能要多付一支玫瑰的钱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垂着眼冲我笑了一下:「他们说,花本来就是送给客人的。」

我造作失败,只好丢下满桌散落的花瓣,跟着陆严往出走。他没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带进停在马路边的车里,递给我一只纸袋。

「什么?」我没有接,「礼物吗?」

「我找隔壁艺术学院音乐系的老师打听到,南郊有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唱片店。」他说,「今天早上,我开车过去找了一下,还真的有。」

我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专辑,草东的《丑奴儿》,上面甚至还有亲笔签名。

我摩挲着专辑的纸壳,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情绪在心头横冲直撞,就快要失控。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眶的酸涩感压下去,我狠狠咬了下舌尖,抬眼看着他:「陆严,我想去蹦极。」

11

当天晚上陆严联系我,他安排好了蹦极的地点,但因为疫情限流的缘故,我们被排在了半个月后的周末。

我说好,然后接下来半个月,他仍然每天来接我下班,并见缝插针地在车里跟我说一些他的近况。

「前段时间我刚升了副教授,下学期就要开始带研究生了。」

「明天是这学期要上的最后一节课,马上学生就该放暑假了。」

在将要去蹦极的前一天晚上,他开着车,忽然告诉我:「今天我离开学校前,碰上了你大学室友,叫林灵的那个。」

「她听说我是来接你的,很诧异,说你从毕业后就没有再和她们联系了。」

他停顿了一下:「尤贞,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缓缓摇头:「能有什么事?就是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

不知道陆严有没有相信,但他也没有再问,只是如往常一样,把我送到马路边,陪着我买了菜,在门口和我告别。

「晚上早点休息,明天要蹦极。」

他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缱绻,「尤贞,明天见。」

「……明天见。」

其实我是有一点恐高的,然而和陆严并肩站在蹦极的山台上时,心情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高台距离地面有 50 米高,下方是一整面镜子般的湖泊,探头往下看时,甚至能感受到轻微的眩晕。

我才看了一眼,就被陆严抓着手腕拉回来:「小心点。」

工作人员走过来,在我们腰间绑上绳子,我偏头看着陆严,忽然勾起唇角:「陆老师,你说如果绳子忽然断掉,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老师。

陆严眼睛里的波光动了一下,轻声说:「算。」

但一时之间,我竟然分不清楚,是湖水还是他的眼睛更澄澈。

工作人员严肃澄清:「女士,我们的绳子很牢固,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的。」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爱。

在跳下去的前一秒我还在笑,然而失重和濒死的感觉接踵而至,连将要出口的尖叫都被卡在喉咙里。

剧烈的风声里,我听到陆严模糊但庄严的声音。

「尤贞,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我闭上眼睛:「陆严,我也好喜欢你。」

山岳巍峨,湖水辽阔,散布在天地间的阳光没有尽头,万物中,只有拥抱的陆严和我,还有融在风里的眼泪分外渺小。

在生死未知的前一刻,陆严终于抱住了我。

被拉上去后我什么也没说,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活在炼狱般的现实里。

陆严牵着我的手往山下走,绕到后面时,我才发现小路旁那扇破败的木门是虚掩的,有个小男孩正猫着腰从那里钻进来。

我甚至有闲情问了他一句:「听说当初有个研二的漂亮学姐跟你表白。」

他怔了怔:「……是有,但我没有答应。」

原来如此。

我们到停车场时,前面有对男女在吵架。

那好像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人摇着头说自己不想上去了,男人很凶地过去扯她的衣摆,一边拽一边骂:「专门打车过来的,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女人尖叫:「我们分手!」

男人面目狰狞地扬起手:「分手!老子喊你说分手!」

像是从温软的梦境骤然跌落现实,我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快步跑过去,挡在了那女人的面前。

男人恶狠狠地看着我:「滚开,少他妈多管闲事!」

「尤贞!」

陆严追过来,把我和那女人一起护在身后,嗓音冰冷:「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当着警察的面动手!」

他比那男人高出大半头,对方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

我转过头去,那女人哭着跟我道谢。

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她,摇摇头:「没关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后视镜里倒映出我苍白的脸,陆严不时担心地望向我,看上去好像想问点什么,又不敢开口。

车在马路边停下,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忽地转头看向陆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看看?」

夏日阳光炽烈,我与陆严并肩穿过老小区的树荫,光影明明暗暗地从身上掠过,然后骤然凉快下来。

昏暗的楼道里吹着幽冷的风,陆严跟着我上了五楼。

我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从旧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他。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报纸,但头版头条的字眼还是很清晰:「男子因妻子提出离婚而杀人分尸,目前已被警方逮捕。」

陆严怔在那里,片刻后,他猛地抬眼向我看过来。

我惨白着一张脸,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蜿蜒淌下。

「陆严,这个被分尸的人,就是我妈妈。」

12

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不抽烟不喝酒,但也一直没赚到什么钱。我妈风风火火了二十多年,家庭工作两头跑,硬生生靠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她也把我教得很好,所以我跟她的关系,比跟我爸亲近很多。

毕业前夕,我在

一直到晚上,她才回复我:「这几天工作忙呢,走不开。」

起初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打算毕业典礼结束后回家一趟,甚至在高铁上,我还盘算着,等回去工作后,我要找个时机去问清楚,陆严到底还是不是单身。

然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回去后才发现妈妈不在家,只有我爸闷头坐在沙发抽烟,他跟我说:「你妈去外地出差了,工作有保密性质,不让她和别人联系。」

一连三天,她不接电话,不回

疑虑和执着带来的不安在心头横冲直撞,直到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收拾浴室时,在地漏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块碎肉。

那上面甚至还带着半片指甲。

我打开花洒,趴在马桶上大吐特吐,然后在让人肝胆俱裂的惊惧中报了警。

警察局里,一贯沉默寡言的父亲按着桌面,用力到额头青筋突起:「她要跟我离婚!她还去和别的男人见面!这么多年,我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就是因为我没有大本事,她要跟我离婚!」

他说着,忽然坐下去,捂着脸边流泪边大笑:「没错,是我亲手杀了她,她休想离开我再去找别的男人。」

我站在门外,听着他的声音。

一字一句,像是巨大的风暴,掀翻又毁灭了我前二十二年的人生。

那之后的一切,像是黑白电影里的画面,在我的心头反复撕裂又重组。

警方在城市的四个角落,先后找到了妈妈的尸体,并从她关系要好的同事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

在距离我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月时,她提出了离婚:「贞贞即将走入社会,是个大人了,我不用再为了她忍耐你。」

我爸当然不同意,但我妈意向坚决,还跟同事一起去参加了联谊会。

她跳舞到深夜,还告诉同事:「等尤贞毕业回家,我就当面告诉她这件事。」

说着,她叹了口气:「希望她能接受。」

但她没有等到我回家。

因为那天半夜,她回家后,就被喝得醉醺醺的我爸举刀砍断了大动脉。

那之后的大半年,我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

在我心里,生命的意义变得异常虚无,最严重的一次,美工刀已经切进手腕半寸。

是上门问我借钱的舅舅发现了我,把我送进了医院。

做完一系列检查,医生递给我一张诊断书,那上面写着,我患上了重度抑郁。

我拎着医生开的一大袋药,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舅舅絮絮叨叨,讲述着生活的难处,末了他说:「尤贞啊,反正你妈走后,舅舅就是你最亲的人了,你家里的钱,现在应该都是你收着了吧?」

睫毛颤动两下,我慢慢抬起头,把还缠着纱布的手腕递到他眼前,笑着说:「好啊,你杀了我,我立遗嘱把钱都留给你,好不好?」

他后退一大步,惊惧地看着我,骂道:「疯子!跟你爹一样有病!」

他落荒而逃,钱也不借了。

出院后,我把枯黄的长发全剪掉,只留下到耳朵的一点长度,然后拎着行李箱离开老家,回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

我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起码能养活自己。

我甚至会假装妈妈还活着,每天下班回家都会跟不存在的她打个招呼。

看起来,我好像在努力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永远地死在了某个时刻。

13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只吃虾……」

我流着眼泪说:「因为其他任何肉类,都会让我马上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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