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皇上问她:「半年不曾见过家人了,可想念他们?」
「嗯,想的。」
「那秋狩结束,朕便同你回江府住两天吧。」
江雨铃听他这么说,差点儿哭出来,只觉得皇上对她实在是太好了。
眼泪都蓄了一半了,却又听见皇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对了,朕听说你有个妹妹,和你一道进宫了?」
她身子一僵,半晌,才道:「嗯,是有这么回事。皇上问她做什么?」
皇上给她夹了块肉:「朕听说,你们姐妹感情笃厚,一个人离不开另一个人,去哪儿都在一起。既然如此,朕也不好把你们分开,秋狩的时候,就把她也带上吧,给你做个伴。」
江雨铃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感激涕零,谢皇上体恤。
皇上走了以后,她满脑子疑虑,抓着我问了好几遍,有没有什么事瞒着她。
我哪知道皇上会来呢?我本来以为,我可能去不成了,得自己想办法混出去呢。
我摇摇头,抽抽噎噎地掉眼泪,说:「我不敢呀,我的小娘还在江府,我怎么敢呢?何况,我又有什么本事让皇上陪着我一块儿瞒你呢?」
她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便放开了我,只是心里仍然有个疙瘩。
第二天,她故意打扮得明艳照人,我故意素得像张白纸,第一次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看了我一眼,说:「察海说你们姐妹两个长得很像,朕还以为有多像呢。」
江雨铃松了口气,问他:「哦?不像吗?」
「差远了。」皇上摇摇头,道:「江贵人的美貌是独一无二的,一点儿都不像。」
说完,便上了马。
江雨铃则在小桃的搀扶下进了马车,进去前,她还回头瞧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得意。
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太喜欢那句话了。
出了宫,又有些人汇进了队伍,其中就有九王爷。十七八岁的郎君,一身素色衣衫,在阳光下耀眼极了。
他很是眼尖,一下就从人群里找到了我,激动又克制地对我笑。
我假装没看到。
「那是九王爷吗?真好看呀。」周围有宫女低低地赞叹了一声。
江雨铃真是耳尖,瞬间从喧闹的人声里抓取到了「九王爷」三个字,忽地掀开车帘,向他看去。
九王爷发现她在看,便扭过头,再也不看这边了。
江雨铃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情绪低落地放下帘子。
我纳起闷来,她心里装着两个男人,想着这个的时候,把另一个放哪儿呢?她可真忙。
10
到达猎场已经是深夜,大家旅途劳顿,简单用过饭后,便都歇下了。
我给江雨铃倒洗脚水的时候,竟撞见了九王爷。
他目光热切地拦住我,说:「非白,明日我若在赛宴上拔得头筹,便求皇兄给你我赐婚,好不好?我带你离开,我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我本来要走的,却忽然瞥见了暗处的一角裙摆,她在偷听。
想了想,我回过头,柔声问九王爷:「您可知道,赛宴没那么好赢,就算赢了,您堂堂王爷要娶我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也会面临无数责难的。」
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纯与热血,郑重道:「我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我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问:「真的?九王爷,为了我,您什么都肯做?」
「当然。」
「好,九王爷,记住您今日的话,可别食言。」
眼角的余光看见那裙摆消失了,我才倒掉水,回了房间。
江雨铃卧在床上,双目紧闭,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她什么都听见了,我知道的。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刚刚天亮,所有人便都集结起来了。
猎场很大,横跨几个山头,上百人进去,也会被分散得很开。
山中有一头白鹿,皇上说,谁能猎得白鹿,谁便拔得头筹,可以向他要一个赏赐。
我不会骑射,自然只有远远地瞧着的份儿,但江雨铃会,她穿着火红的骑装,骑着骏马,在一堆男人中间亮眼极了,只是看着不大高兴。
一声令下,群马嘶鸣,冲向山林,很快地分散开来,没了行踪,偶尔传来几声渐行渐远的呼喝。
我在营地百无聊赖地等着,过了两个时辰,小桃忽然拎着一包东西来找我。
见四下无人,她才道:「江非白,小姐的鞋坏了,你陪我去给她送鞋吧。」
我「哦」了一声,跟着她走进山林。
小桃带我越走越深,直到前方出现一个小木屋。
这是猎场里的哨站,路过的人,可以在这里喝水、休息,这一间屋子大概位置有些偏,没有太多足迹。
「就在里面。」她说着,带我进了小木屋。
一进去,小桃就关了门。
从强光到黑暗,我的眼睛一下没能适应,什么也看不见。
「小姐?」我叫了一声。
却听见破空一声爆响,长鞭狠狠地向我抽来。
我被抽倒在地,总算看清了屋内的情形:江雨铃拿着长鞭,鬼魅一般地瞪着我,眼眸猩红。
「小姐,你怎么了?……」我缩在地上抱住自己,抽泣起来。
「江非白,你装什么傻?你还想骗我?」
她扑下来,掐住我的脖子道,逼迫我直视她:「你还敢见九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呀?啊?」
我被她掐得眼泪直掉,说不出话。
她恶狠狠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想猎到白鹿,就求皇上把你赐给他,是吗?做梦!」
「小桃!」
她唤了一声,小桃便跑过来,掏出一个小瓷瓶,掐住我的嘴巴,将里面的液体灌进了我的口中。
我咳呛着,痛苦地咽了下去。小桃松手后,我趴在地上,手伸进嗓子眼里扣,想要吐出来。
「哈哈哈!江非白,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望着她。
她得意地笑着:「小桃,告诉她,你给她灌了什么。」
小桃笑盈盈地说道:「这个呀,是抹在箭头上麻痹猎物的毒药,人喝下去呢,就会眼瞎、耳聋、口哑、皮肤溃烂,永远活在黑暗和痛苦里,死都死不掉。」
「听见了吗?你会烂掉、臭掉,却不会死。我倒要看看,九王爷还肯不肯娶这样的你!」
江雨铃狂笑一会儿,笑够了扔掉鞭子,在桌旁坐下,小桃连忙凑过去,给她倒茶、捶背。
「江非白,我说过的,你就是我的狗。我留着你,是我仁慈;我不高兴了,想捏死你就能捏死你!你不是想攀附九王爷吗?你不是想逃吗?让我看看,你怎么逃?」
她阴恻恻地笑,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毒发,看我痛苦不堪的模样。
我蜷缩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就这么恨我吗?我死了,你也会成为一颗弃子。」
「我不在乎。我宁可不要什么前程,也绝不会让你小人得志。」
「江非白,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你这样的下贱东西,凭什么那么像我?凭什么能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是你逼我的,知道吗?」
她可真疯,我这张脸,竟已成了她的心魔。
可是,从来都是她逼迫我,不是我逼迫她。若有选择,我绝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从来想过要抢过你的东西,这么多年,我所求的只是能和小娘好好地活着,你连这也容不下。」
「好好地活着?江非白,你就不该生出来!若没有你,九王爷会喜欢我,我会与他早早地成亲,而不是被送进宫里,卷进争斗中。」
「呵,你什么都怪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改变。」
她有些恼怒,骂道:「才不会!一切都是你的错,全都怪你!」
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啊,是了,她这样的人,到死都不会改变。
我计算着时间,翻了个身,「咯咯」笑了起来。
江雨铃厌恶地皱起眉头,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姐姐,咱们俩这辈子的孽缘,今日终于要结束了。」
她冷笑:「是啊,毁掉你,从此以后,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再也没人能跟我抢了!」
我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就那么笃定,今日毁掉的是我,不是你呢?」
「你什么意思?」
她愣了一下,脸色惊变,「腾」地站了起来,却在那一刻忽然皱眉,抬手捂住心口。
「是不是心口剧痛,呼吸不上来?」我悠悠地坐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
她张了张嘴,心口痛得更厉害,几欲呕吐,然后,「咚」地跪倒在地上,鼻腔开始滴下鲜血来。
她抹了一把,终于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可置信地看向小桃。
小桃在笑,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问:「茶好喝吗?小姐?」
「小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什么要背叛我?」
小桃眨眨眼:「你整天打我骂我,哪来的恩,哪来的义?」
「我,我好心收留你……」
「你们江家毁人家产,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让别人家幸存的幼女给你们当奴才,这叫好心?」
江雨铃惊愕地望着她,痛苦地干呕了一下,随后急忙向门口爬去,才爬两步,就被小桃拦住了。
她涕泗横流,拉住她的裙摆,声音沙哑地求她:「小桃,你放过我。我,给你钱,给你十辈子都用不完的珠宝!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当娘娘,让你做人上人!」
「我不稀罕。」
小桃一脚踹开她,冷冷地道:「我从七岁给你做奴才,等的就是这一天,我怎么会放过你!」
江雨铃趴在地上,绝望地掉着眼泪,干呕着。
我看够了,笑着问她:「怎么样,姐姐?被反噬的滋味好受吗?」
她用力地抬起头,嗓子已经开始哑了,颤抖着,用难听的声线说着:「你害我……」
「是,可我没想过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我本来只想取代你,把你卖到远方的,是你自己妒忌心太强要给我投毒。你看,若不是你教我,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她一怔,又笑又哭的:「你想取代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我想了想,说:「那就太早了,太早了。姐姐,你记得五个月前,我代你侍寝吗?你说,九王爷大半夜的去御花园干吗,又是谁那么巧,告诉你九王爷在御花园的呢?」
「是你安排的?」她咬着唇,不敢相信。
「对,是我。你跑了,就会有一个人代替你去侍寝,那个人,一定是我。你再想想,你的身子,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就坏掉了呢?」
她猛地瞪着我:「也是你?!」
「真聪明。」
我说:「那时候我被你扔到浣衣局,你中了毒,根本怀疑不到我的头上,还傻乎乎地把我绑回去,让我替你生孩子呢。」
「姐姐,那个毒,你知道从哪儿来的吗?是大夫人给我小娘灌剩下的呀。若没有她,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呢。」
「你说,这叫不叫天道好轮回。嗯?」
「我呀,就这样一点点地霸占你的东西,偷走你的位置,直到彻底地取代你,就像你一直害怕的那样。怎么样,绝望吗?」
她张了张嘴,震惊、愤怒、后悔,百味陈杂,最终化成一声嘶哑的哭叫。
我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缓缓地道:「姐姐,但凡你给我一点活路,我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
她在骂我,但嘴角渗出血来,嗓子已经沙哑得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了。
小桃帮着我,和她换了衣裳。
又打开她一开始拎的一包东西,里面装着螺子黛、口脂、胭脂、妆粉。
我与江雨铃九分像,再仿上她的妆面,就是十分。
开门的时候,江雨铃躺在地上,没了声音,皮肤上开始出现一片片的红疹。
阳光落在我身上,暖得像个怀抱。我有些鼻酸,像头一次见到光的幼苗,像撕破茧子奔赴新生的蚕蛾。
11
侍卫们找到江雨铃的时候,是在傍晚。她正躺在一条水沟旁,身边还有几条毒蛇。
我正和小桃假惺惺地烤兔子,她被抬回来时,我和小桃都愣住了。
我们没有搬动江雨铃,谁把她搬到了水沟边呢?难道有人看到了这一切?
我毛骨悚然,警觉起来,可是,没有人揭发我们,也没有任何人看起来比较可疑。
众人都说,江雨铃是被毒蛇咬了,才会变成那样。
怎么会这样巧啊?我之前准备的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
我忐忑不已,但该装还是要装的,于是扑到她身上哭了起来:「非白!你怎么了!」
有人推开围观者,冲进人群,急道:「非白!非白她怎么了!」
是九王爷。
他又急又怕,扑了过来,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犹豫了。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即便已经十分像,但我与他相识多年,又是魂牵梦萦的人,实在太过熟稔,他不会察觉不到。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江雨铃,越看越心惊。
像是确定了什么,忽地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小九。」
身后突然传来皇上的声音,他像是看不见地上躺了个人似的,淡淡地问道:「你猎到白鹿了,可想要什么赏赐?」
九王爷像是听不见一般,于是皇上又叫了他一声。
他这才勉强跪好,拜了一拜,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臣弟不要什么赏赐,唯愿国泰民安,皇上洪福齐天。」
「小九懂事了,但该赏还是要赏的。先留着,以后再说,你起来吧。」
皇上虚扶了他一下,这才挥挥手,道:「把她抬进去,让随行御医看看。」
几个侍卫围了过来,将江雨铃抬走了。
我擦擦眼泪,站了起来,正对上皇上的眼睛,吓了一跳。
他眼中似乎带着几分怒气。
「江贵人,别哭了,你随朕来。」
说完,他也不等我,径自走了,身高腿长的,我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一进屋,他便「砰」地把门关上,浑身散发着低气压,我连抬头看他也不敢。
「可有受伤?」
「没,没有,臣妾怎么会受伤呢。」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压迫感十足:「朕已经提醒你无数次,想做什么都告诉朕。为什么要瞒着朕,为什么要做这么冒险的事?」
我装糊涂道:「皇上您说什么呢?」
「你说朕在说什么?」他摊开手掌,把一个东西扔在了我的脚下。
螺子黛!
我脑袋空白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定是我和小桃走得太匆忙,落下了这枚螺子黛。
这若被旁人捡到,就麻烦了,可现在在他手里。
难道,江雨铃是被他搬到小河沟旁的?他帮我捡走落下的东西,帮我处理江雨铃,帮我掩盖这一切?
我惊愕地抬头,正撞进他蕴着怒气的眼。
「江非白,还装吗?」
他摊牌了。
我喉头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扑通」跪了下去。
他气笑了:「你跪什么?」
我低头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但他生气了,那先跪着总没错。
「起来。」
我不起,抬头望着他,问:「所以,皇上您一直都知道我是谁。那您为什么一直不揭穿我呢?」
他冷着脸,反问:「你说呢?你说朕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还要陪你演呢?」
他怎么问我?
幸好我早已察觉到,他可能知道我的身份,也分析过这其中的缘由了。应该,不会分析错吧?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因为您需要我?」
「需要你什么?」
他站得好直,显得我太猥琐了一点,于是我挺了挺腰,跪直了,把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您需要我帮您换掉江雨铃。」
「朕为什么需要你换掉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皱什么眉啊,不对吗?我明明分析得可好了。
我大着胆,继续说道:
「因为江雨铃是江家的人、太后的人,他们权势太盛,于您是个威胁,所以江雨铃的存在,对您不利。」
「而我虽是江家人,却只是个被当成奴才的庶女,和他们没有感情,不会向着他们,更不会为了他们做出对您不利的事。」
「所以您需要用我换掉她,既是拔掉他们插在您心里的刺,也是在他们头上悬了一把刀,帮您牵制他们……」
他的脸色沉了几分。
又是哪里不对了?我声音不由得弱了几分。
「所以您陪我演戏,看我一步步地做下来,甚至这次秋狩,还把我带出来,给了我机会……」
我不敢再往下说了。
他看着我,又失望又生气地问道:「是吗?」
我心里慌得不行,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是吗?」
「没别的了?」
「还有,别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再压抑,忽地冷笑:「对,你说的都对。你很聪明,你把朕看穿了。」
我松了口气,却也纳闷,既然是对的,他看起来怎么反而更不高兴了呢?
「那您……」
「跪着。」
他不等我说完,带着火气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回事?我不懂了。
我跪了会儿,想起曹操杀杨修的典故,心头一惊。
莫非,皇上他不喜欢别人把他猜得太透?糟了!我该装傻的,我为什么要说那么多的话?
我悔不当初,叹气连连。
他不会杀了我吧?
12
皇上没杀我,跪了一小会儿,察海就跑过来,让我别跪了。
我以为他气消了,跑去找他,却又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吓跑了。
那,等他心情好些了再说吧。
因为江雨铃中毒的缘故,原本为期三日的秋狩第二天就结束了。
皇上不冷不热地领着我,把不死不活的江雨铃带回了江家。
她皮肤溃烂,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我小娘跑出来,看看江雨铃,又看看我,一下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能更改容貌,却改不了看她的眼神,那是江雨铃不会有的眼神。
她瞬间明白了一切,然后扑在江雨铃身上,哭喊着:「非白,我可怜的孩子!」
安顿好她们之后,我又去见江雨铃的母亲,大夫人。
她察觉到不对劲了,即便我说的话滴水不漏,即便我向她撒娇的模样与江雨铃别无二致,她还是心神不宁的,问了我好几遍: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我哭着抱她:「娘,您是不是不要我了呀!女儿错了,女儿不该这么久不回来看您。娘,您抱抱女儿!」
候在一旁的江老爷不耐烦地问她:「你怎么回事?老糊涂了吧?」
她慌张,又无助。
我看向九王爷。
然后他难过地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去,对大夫人说:「伯母,您怎么了?这不是雨铃是谁?我与她相识多年,再熟悉不过了。」
我松了口气,他没有食言。
大夫人看着我,好像一瞬间就老了。
「可能,我有些糊涂了吧。」她讷讷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那天晚上,我以给江雨铃治病为由,派人把江雨铃和我小娘接出江府,送到了外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小娘离开后没几日,大夫人就生了病,彻底地糊涂了。
还有周嬷嬷,为防她生事,我在回宫之前,就以她年迈不中用为由,关进了专门给宫女养老的晚宁宫里,再也没有放出来过。
至于小桃,她没有和我回皇宫,而是拿了一笔钱离开了。她说她年纪轻轻的,天大地大,要把从前没看过的都补回来。
我挽留过,但她撕掉自己的卖身契,走得很决绝。
自此,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可是,皇上那边也太定了一些。
怎么说呢?就是,他不理我了。
我知道他忙,但也不至于,十几天过去都没有时间来看我吧?
他究竟在生什么气呢?我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海底针吧。
回宫后半个月,毫无预兆地,我被封为贵妃了。
封妃那天,他也没来看我。
我坐不住,煮了汤去找他,他冷冷淡淡的,推开汤,不喝。
我不愿意走,站了半天,说:「臣妾是来谢恩的。」
他头也没抬:「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
好生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好酸好酸,傻站了许久,连告退都忘记,直接转身走了。
回去以后,我越想越伤心,眼泪不知不觉地「啪啪」往下掉。
他凭什么不理我呀?难过死了。
那我也不理他了,我再也不找他了。我擦了一把脸,下定了决心。
过了两天,京城大雪,城外修运河的民工闹起了事,本来已经派人去镇压了,但开凿运河事关重大,他不放心,又亲自去了。
当天夜里,我就听人说,外面有人要造反,打起来了,一片混乱。
我一下就慌了,害怕他出什么事,等啊等,过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我坐不住,急忙跑出城去找他。
外面果真混乱,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官兵和闹事的人,我怎么也找不到他,跟我一道出来的宫女、侍卫还被冲散了。
我害怕极了,躲在角落里发抖,直到外面安静下来。
雪很大,我冻得不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河道旁,地上到处都是锄头、铁锹,不小心就会被绊得摔一跤。
我顾不上冷,只是担心,这里看样子闹得很厉害,他没事吧?
我顶着风雪走啊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那正中间的、骑在马上的正是他。
我松了口气,一下跌在地上。
他诧异地跳下马,跑过来扶起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抬头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见他完完整整的,又高兴又鼻酸,眼泪不停地掉。
他擦擦我的脸,问我:「怎么哭了?怎么了?」
他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好久没有这样好脾气地跟我说话了,一肚子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他冷落我这么久,我真不该理他的。
可是,我忍不住,我猛地抱住他,「哇」地大哭起来:「梁时墨!你为什么不传个信儿回宫呀,我要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这一嗓子把他叫得手足无措的,愣了一下,他有些高兴似的问我:「你是来找我的?」
「不然呢?」
「你担心我?」
「不然呢!」
他笑起来,又觉得这个时候笑有些不合时宜,忍住了,说:「你是不是傻?有什么可担心的,还冒着雪跑这么远,冻坏了怎么办?」
我抽泣着说:「我听说有人造反,打起来了,你又一直没消息,我怕你被人打死了。」
他哭笑不得,脱下披风裹住我,将我抱起来:「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吗。别哭了,咱们回宫。」
他抱着我往回走,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说:「我不哭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你都好久没理我了。」
他停下来,瞧着我,问道:「你知道我生你什么气了吗?」
我抽噎两下,眼泪汪汪地摇头。
「你还是不知道?」
我打了哭嗝,说:「给点儿提示,行不行?」
他伤脑筋地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说我陪你演戏,是为了让你帮我换掉江雨铃,制衡江家和太后,可你觉得,我若想对付他们,非得利用你吗?」
我眨眨眼,什么意思?
他把我往怀里紧了紧,道:「我不需要。我有一万种办法对付他们,根本不需要利用你。」
「我配合你,只是因为你希望我配合,我也愿意如你所想的那样去做。」
我有点儿懵,也有点儿不敢相信。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配合我演戏不是为了利用我。
那是因为什么?
喜欢我?不能吧,皇上是个恋爱脑?!
像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一样,他难过地看着我,说道:「我对你的好,你一分也感觉不到,甚至曲解我的本意,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用你。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我望着他,好半天,明白了。
追悔莫及,又「哇」地哭起来,直往他怀里钻。
「哇啊!梁时墨,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自作聪明,我是笨蛋!」
这一嗓子又把他号懵了,连忙哄道:「别哭了别哭了,小声点。让人听见还以为我骂你呢!」
「哇啊!那你原谅……」
还没说完,他便低头亲上来,把我的干号堵了回去。
「别哭了,原谅你了。」
他看着我,低低地笑了。
我想,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回到皇宫后,我有点儿头晕,虽然我坚持认为是开心得头晕,但他还是叫了御医来看。
御医号了一会儿脉,突然睁眼,大惊失色:「哎呀!」
梁时墨紧张起来,急道:「怎么了?」
御医说:「娘娘这是,这是!」
我「腾」地坐了起来:「我莫不是要死了?」
御医:「娘娘这是有孕了!」
梁时墨松了一口气,然后变脸,道:「来人,把这一惊一乍的东西拖下去斩了!」
御医:「啊?皇上饶命!老臣只是,有些结巴而已!」
梁时墨瞪着他,半天,轻轻地笑了,说:「赏金百两,滚吧。」
「谢皇上!」御医抱着赏金盒子,美滋滋地跑了。
他走后,梁时墨轻手轻脚地坐下,伏在我的小腹上,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们有孩子了,白白,我们有孩子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白白」叫的是我?
我脸红道:「什么白白呀,肉麻死啦!」
他想了想,说:「不喜欢?那么,以后不叫白白。」
他抬头瞧着我,认真地问:「叫乖乖,如何?」
救命,他好土,我好爱。
我羞得钻进被窝,听见他在外面笑,我也偷偷地笑。
过了一会儿,我露出脑袋,问他:「梁时墨,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他说:「第一天。」
我惊了:「那你还喜欢我?」
他伸手,走一下没一下地戳我的脸,说:「或许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傻气和精明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既像锋利的刀,又像是块软豆腐,神秘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那你探出什么究竟了吗?」
他笑笑:「没有,陷进去了。」
我刚刚才好的脸又红了。
他揉揉我的脑袋,疼惜又温柔,问我:「白白,你从前很苦,是不是?」
我眨眨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既不忍你从前过得不好,又希望你不好。」
「啊?」
「倘若从前没人对你好,那么,我便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也会是你最喜欢的人。」
他瞧着我,问:「我是吗?」
你是!你是!
我想说话,眼睛却不争气地模糊了,吸了吸鼻子,我扭过头道:「哼!那可不一定,一辈子长着呢,说不定我会遇到对我更好的人。」
「那我便一辈子对你好,好到,你眼里再瞧不上别人。」
他亲亲我的额头,郑重且认真。
在宣布我怀上身孕的一个月后,我被立为了皇后。
太后和江家也帮了不少忙,但她们永远不会知道,眼前的江雨铃早已经换了一个人。
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从此顶着别人的身份生活。
但至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有个人亲吻着我,唤着我本来的名字。
提醒着我,江非白永远都是江非白,全天下独一无二,最好的江非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