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落花

沈依此刻坐在地上防备地将自己抱着缩成一团,眼里再没有往日咄咄逼人的亮光,眼底是一片灰暗。

近月去打听了回来说,霍淮真因反复高热最后不治而亡,他一咽气,霍深就毫不留情地将她赶出了将军府。

这才导致沈依彻底发了狂。

近月愤愤道:「活该,都是报应!自己做的恶,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现在居然还要怪到你的头上,还是那么不要脸。」

我靠近沈依:「你之前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指使你的人是不是太子?」

她痴笑着:「是,也不是。」

含糊其辞,就是不肯跟我说清楚。

我被她逼得红了眼,蹲下身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开口:「你现在说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你要再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儿子挖出来跟你一起五马分尸!」

我这样子她也被吓住了,掰开我的手猛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弱弱出声:「是那个替你受伤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是他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装作孤女去接近将军,博得他的同情再抓住他的心。

「他说只要我能成功怀上将军的孩子,进入将军府,我不仅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荣华富贵,他还会再给我一笔钱。

「但是将军救下我之后,却把我安置在了附近的村落,我根本靠近不了他。」

然后,太子就出现了。

李蔟……

一切的开始,居然是他。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始至终,我们所有人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我早该想到的,他从来不是毫无心机的善良小白兔。

10

皇帝派人来押走了沈依,想来她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次日一早宫中传来消息,李蔟已无大碍,今晨已经苏醒,一直吵着想要见我。

我借故身体不舒服,让公公回去告诉李蔟安心养伤,日后我自会去看他。

一晃又半月,我却再未踏出过相府。

谁人来见我都让父亲替我回绝了,只道想要安心待嫁。

一日夜深,我睡不着,起身披上外衣站在院中赏月。

忽见高墙之上有黑影掠过,心下一惊,想要叫护卫。

一曲熟悉的笛音止住了我张开的嘴。

「苑儿阿姐吹的是何曲?怎能这般悦耳?比宫中乐人吹得好听多了。」

「这只是我随便吹的。殿下想学吗?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小李蔟眸中莹亮,重重地点头:「我学会以后吹给阿姐听。」

他不仅学会了,甚至吹得比我更好。

近月曾偶然听到,跟我说,她虽听不懂,但总觉得吹笛之人将自己的情也赋予了笛中,让人听了莫名想掉眼泪。

我没有再抬头看,默默擦掉眼角的泪回了屋。

之后每晚,李蔟都会来我院中高墙吹上一曲,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我都只是靠在紧闭的窗前听,从未出去瞧过。

一直到我和太子婚期将近,笛声消失了。

我想,他应该已经认清现实,准备放下了。

我们止于此,也便是最好的结局。

「小姐,这婚服真好看,宫里绣娘的手艺果真不是外头能比的。」近月唤醒我神游的思绪。

我随意地扫了一眼身上试穿的华贵喜服,心里无甚波动。

我娘一边帮我理着衣摆不服帖的地方,一边感慨:「我和你爹一直想让你嫁一个普通人家,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但你那时候喜欢霍深,一门心思扑到了他身上,你们两情相悦,我们也就同意了,未曾想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现如今又受制于宫中……这宫中可要比那将军府更复杂更险恶,往后的每一步你都要走得更小心些才是。」

我努力笑着安慰母亲:「娘,您放心吧,我能保护好自己。况且不是还有姨母在嘛,有她护着我,谁还能欺负了我去不成?」

「明面上当然不怕,就怕有些个小人,在背后使阴招。」

母亲忆起往事:「你姨母在蔟儿之前,本还有一子,可惜不足三个月时被其他嫔妃买通了身边人,活活把孩子给捂死了。好在后来有了蔟儿,否则你姨母到现在怕是还难从痛失幼儿的悲痛中走出来。」

我想起小时候大哥拗不过我,偷偷带我和李蔟去集市玩,当时人太多,把我们和大哥挤散了。

我拉着李蔟,被一群黑衣人追到了死巷子里。

他们的目标是李蔟,他们想要他死。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从生下来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尽管他本人什么也没做。

好在我随着霍深习了些武,拼死将李蔟护在了身后。

我身中数剑,但好歹撑到了大哥带着援兵赶来。

听说当时连宫里的御医都全请来了,最后都是摇了摇头,吩咐府里准备后事。

李蔟却没有放弃我,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位神医,最后竟真的将我救了回来。

我醒来之后李蔟抱着我哭了两个时辰,说我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

当时我只当童言无忌,未曾当真。

「这腰身是不是有点大了,要不要让嬷嬷再拿回宫里改改?」我娘摸着腰上问我。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挺好了。」

本就是一场利益联姻,何必强求处处完美。

母亲见我兴致不高,又换了个话题道:「蔟儿回宣临了。」

「回宣临?」

「嗯。他说许久未回去看看了,想去散散心。」

李蔟对我的心思,他们都是清楚的。

母亲这么说,也是想看看我什么意思。

「也好。」待他再回来,我就已经是他皇嫂了。

一切便都已成定局。

见我并无异常,母亲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11

不知为何,没有李蔟笛声相伴的这几日,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与太子大婚当日,我一早便被近月她们从床上拉起来洗漱,换衣上妆。

我像个提线木偶,听话地任由她们摆弄。

想起我第一次出嫁时,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而这次,我却心如止水,更像是例行公事。

或许往后余生,我的生活都是这样了吧。

不知怎的,我这个时候竟满脑子都是李蔟的身影,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害怕。

于是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大哥忽然推门闯了进来,一脸严肃地告诉我。

皇城大乱,李蔟带兵造反了。

他让我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哪里也别去。

我脑袋轰的一下,像被炸开了一样无法思考,跌坐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我是该担心皇帝还是该担心李蔟,成功与否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但私心里,我却早已有了偏向。

我希望李蔟能赢,至少他可以保住自己的命,然一旦失败,他和宣临一族都是灭顶之灾。

这一天我一直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进展到了哪一步。

到了晚上,我爹和大哥才匆匆带了消息回来。

「十三殿下逼陛下退位了,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以及后宫嫔妃都被软禁在了各自宫中。这下,是彻底变天了。」

他没杀他们,已是万幸。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骤然松下来,困意席卷而来。

睡得迷迷糊糊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扫过我的脸,痒痒的。

我伸手去抓,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一只手。

我猛地睁开眼,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掌心有一层老茧,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他也习得武,还当他是个孱弱斯文的文人。

「什么时候学的武?」

「小时候你为了保护我而受重伤,之后我就努力在学,以后都由我来保护你。」

「为什么要谋反?你可知你这么做,将会背负一世骂名?」

「无所谓,我只要你。谁横在中间,那就除掉好了。更何况,历史往往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从此以后他就是最高位的人,谁敢骂他?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将我从床上捞起来抱进怀里,声音激烈又带着些颤抖:「我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不是想要后位吗,我也可以给你。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而已,我有什么错吗?」

我想推开他,奈何力量悬殊,最后只得作罢。

「可是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你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不爱你的人呢?找一个爱你的人相携一生不好吗?」

「不好。我说了,我只要你。你不爱我没关系,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让我爱你保护你,这就够了。」

我觉得李蔟疯了。

我去看李缜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明明已是阶下囚,他却并无半点颓靡之色,甚至还悠闲地作起了画。

他的画里几乎都是高山流水,栩栩如生,我从不知他还有这天赋。

「现在这样也很好,让父皇看到了他这个宝贝疙瘩的真面目。他不是总说我心机深沉野心太强,李蔟就单纯善良深得他心吗,也不知道他现在被李蔟软禁起来,是否还能说出这话。你现在也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疯子。

「小时候我每次学了新的诗词想去背给父皇听,可是他的眼里永远都只有李蔟。他会把他抱进怀里哄,会笑着给他糖,他从未对我们这些其他的孩儿这么温柔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好像只是李蔟一个人的父亲……」

我也去看过老皇帝。

他气坏了身子,一直卧病在床,姨母日夜守在榻前照料着。

我问姨母:「这件事您事先是不是就知道了?」

没有她的支持,李蔟不可能轻易得到宣临的兵权。

「我只有蔟儿一个孩子了,我只希望他想要的都可以得到。苑儿,你会怨我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激动地上前拉住我的手:「蔟儿是真心喜欢你喜欢得紧,为了你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你跟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受苦受委屈……」

「可是姨母,你可曾想过天下百姓?蔟儿是为了我起兵谋反,那他适合那个位子吗?百姓又会如何说他如何说我?」

罔顾人伦,狐媚惑君。

权力再大,也难堵悠悠众口。

「你就这么不信我吗?」

李蔟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红着眼问我。

「不信我可以做得比李缜好,不信我可以保护好你……」

「是。」

我明明是担心他,可是嘴上却松不了口。

12

自从我嘴硬承认不信他之后,他也像是赌气般不再一有空闲就来找我了。

不过他登基那日,还是封了我为后。

并且宣布从此后宫只会有我一人,直接断了那些想把自家闺女塞进后宫的官员的念想。

他把霍深派去驻守边疆,太子以及各位皇子公主全部赏了封地,打发他们离了京。

他又对外宣称老皇帝已经病逝,遣散了他的后宫,实则姨母带着他去了京郊别院,静心调养身子。

姨母说她以前的愿望其实就是和老皇帝可以过上普通夫妻的生活,现下也算是如愿了。

一时间原本热闹的偌大皇宫,沉寂得像一座空城。

不知道李蔟是不是为了向我证明他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他总是批奏折批到深夜,趴在案桌上睡不了多久又要起来洗漱上早朝。

他身边的公公小安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跑来告知了我。

「娘娘去劝劝皇上吧,再这么下去,这身子早晚要垮的啊。」

我吩咐近月让厨房熬了鲫鱼汤,亲自给他送去。

我阻止了下人去通报,端着汤碗刚走到乾清宫殿外,就听里头传来李蔟的贴身侍卫陈越的说话声。

「陛下既思念娘娘,何不就去服个软。无论如何,也比您现在看着娘娘画像借酒消愁来得好啊。

「以前您是见不到,借着画像了解相思之苦也就罢了。如今娘娘已经是您的人了,就在这后宫之中,只要您想见随时都能见到,您为何还要这么小心翼翼?」

隔了许久,我才听到李蔟虚弱的声音传来:「她可以不爱我,但我不想她厌我……」

姨母离开皇宫那日,拉着我说了许多话。

她说从李蔟有记忆起,见我的第一面就很喜欢我,总是吵嚷着让我进宫陪他又或者自己跑出宫来找我。

但大多数时候我都跟李缜、霍深在一起,因为我们是同龄人,相处更愉快。

他就只能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我们。

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属于李蔟的回忆寥寥无几。

但在他的世界里,全部都是我。

我推开殿门,里头的两人皆用诧异的眼神瞧着我。

我把汤碗放到李蔟面前:「趁热喝了吧。」

陈越识趣地退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李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欣喜:「苑儿,你不生我气了?」

「难道不是你在生我的气吗?」

他一把将我拉坐在他的腿上,恢复了往昔纯真的笑容:「怎么会,我永远不会生苑儿的气。」

我想起来让他赶紧把汤喝了,他却把我箍得越来越紧,整张脸都埋在了我的颈间。

兴许是酒精上了头,好一会我才知道他想干什么,声音嘶哑地道:「苑儿,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呼吸急促地从他怀里跳起来。

他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苑儿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以为我又生气了。

我上前抱住他的头:「我不是要拒绝你,只是……不能在这里。你懂吗?」

他重新抬起头来,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现在可以喝汤了吗?」

他闻言立刻端起来,一饮而尽。

随后起身将我揽腰抱起,大踏步往我殿内走去。

我环着他的脖子问他:「小安子说你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你是故意想让我心疼吗?」

「我没有……我只是想做一个好皇帝,这样我也才能更好地做你的好夫君。我明白你的担忧,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所以,你是心疼我了?」

我偏过头笑着不搭理他了。

直到后半夜,他仍坚持不懈地趴在我身上让我回答。

我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还得为了让他放过我,含糊不清地开口:「嗯,我会心疼你,非常非常。所以你不要把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儿……」

后来,我就睡着了。

13

次日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漂亮的脸笑容满面地躺在旁边看着我。

我愕然:「你没去上早朝?」

完了完了,我这回是彻底要背上「狐狸精」的称号了。

他轻轻在我额头印下一吻:「早就下朝了。太阳都晒屁股了,懒虫。」

我不满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是因为我懒吗?嗯?」

还不是因为他昨晚没完没了,始终不愿意放过我。

他笑:「嗯,都是我的错。那下次……」

他又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下次尽量克制。」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梳洗,不再理他。

「苑儿,我错了。」

见我无动于衷,他继续柔声道歉:「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依旧自顾自坐在镜前梳着头发。

他从我手里拿过梳子,轻柔地替我梳理着:「今天天结寺有庙会,我们偷偷出去玩怎么样?」

我终于松了口:「可以吗?」

这些日子闷在宫里,我都快忘记外头的热闹喧嚣了。

「当然,以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又想起:「今天的奏折……」

「我已经批阅完了。」

于是我们扮作了普通夫妻,悄悄溜出了皇宫。

天结寺是京城颇具盛名与威望的寺庙,许多达官显贵都会来这里上香祈福,遇到庙会,那就更加热闹了。

我和李蔟手牵着手走在人群里,遇到佛就去虔心拜一拜。

他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你呢?」

他握紧我的手:「我只愿能够生生世世陪在你的身边。」

我故作不满:「诶,这辈子都还有好长呢,这就开始惦记我下辈子了啊?」

他却不管不顾继续说着:「下辈子我一定要先比你先出生,然后率先找到你。这样我就是先来的那个人了。」

而不是长久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我先爱上了别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安慰地抱了抱他。

要离开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位老僧。

他一直看着我们的方向,我想他是有话要说,便拉着李蔟走了过去。

「师父,您为何一直看着我们,可是有话要说?」

老僧对着我们微鞠一礼:「阿弥陀佛。」

「缘深缘浅,一念之间。二位要好好珍惜。」

他说罢,转身就离开了。

我还想追上去问个清楚,走了两步却已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奇怪」,我嘟囔着。

李蔟却道:「我以前见过那位师父。」

「嗯?」

「我以前常来这里祈祷,希望你可以回头看看我。后来有一次就遇到那位师父,我问他我们可以在一起吗,他只跟我说了三个字,『莫言弃』。」

「其实我今天带你来,就是想来还愿的。」

我没想到,李蔟在我背后做了这么多。

起初我只是觉得很感动,渐渐地我也沉入了他的爱意里。

我与他十指交叉抬起手晃了晃:「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放开你的手。谢谢你。」

他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从未想过放弃我。

上马车的时候,我总感觉背后有一处视线在盯着我,待我回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待李蔟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他已经隐入了人海之中。

「在看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一会路过高记,得多带些绿豆饼回宫里慢慢吃。不然我又要馋好久了。」

「小馋猫,你什么时候想吃了说一声,我叫人给你买回来不就好了?」

「那可不一样,自己买的才是最好吃的。」

他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好,那我们一会就多买些。」

马车驶离,我撩开车帘,果然看见他还站在那里,满眼痛苦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我轻轻放下帘子,也彻底放下了年少的那份美好。

就像老僧所说,缘深缘浅,一念之间,每个决定每一步,都是自己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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