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嫁给顾宥帆的第十年,他和他的白月光一起殉情了。
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周围的人都很可怜我。
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他把家业都留给了我,从今往后我家缠万贯,余生无忧。
我想,我得好好活着。
1
我的丈夫和其他女人殉情了。
府里的下人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拆蟹腿肉。
这是个精细活,需得先用剪刀把蟹腿的两端剪开,再用蟹针把里面的肉轻轻掏出来。
芦笋炒蟹腿肉,是顾宥帆母亲最拿手的家常菜,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
他胃不好,食量也少。
但桌子上若是有这道菜,他每次都能多吃下半碗饭。
我亲自下厨,炒了满满一盘芦笋蟹肉,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若是顾宥帆见了,一定很欢喜。
我这么想着,右手不慎碰到还在发烫的锅边,指尖瞬间就起了一个水泡。
火辣辣的疼。
丫鬟小玲捧着食盒跑进来时,我刚好走到门口。
她看看我,又看看灶上的蟹肉,有些疑惑,「少夫人,您炒的菜还没带上呢……」
「哦,不用带了。」
顾宥帆已经死了。
就算带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2
我和顾宥帆的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
我的家族是靠布料生意营生的,到了我祖父那一辈,就已经很是繁荣。当时的清皇帝很倚重祖父,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我家的商铺。
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即使已经垄断了整个华国的布匹生意,父亲也还是不满足,他想把林家的生意做到海那边去。
要把布匹运到海外,就需要用到船。
为了拿到最实惠的价格,父亲把我嫁给船王顾镇雄的唯一的儿子。
说来有些讽刺,直到婚礼当天,我都没有见过我的丈夫。
那时顾宥帆在 Y 国留学,还未完成学业。
但父亲和顾老爷都说,婚姻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我只管先嫁进来,待顾宥帆学成归来见到我,定然会很欢喜的。
我不疑有他。
不为别的,只因我是父亲悉心培养的明珠,迄今为止见过我的人,无一不赞美我。
他们说我举止端庄,进退有度,是最完美的闺秀。
这样的完美的我,又怎么会得不到丈夫的喜爱呢?
3
我和顾宥帆第一次见面,是我在顾家生活的第二个年头。
八月的季节,院子里的桂花开得很好,我让下人们取来梯子,亲自采摘藏匿在树叶底下的淡黄色小花。
我平日里喜爱自己动手做些糕点甜品,桂花酒酿就是我的拿手绝活之一。
顾老爷和顾夫人都很喜欢。
今年桂花一开,他们便迫不及待派人来催了。
我摘了满满一篮的桂花,正准备从梯子上下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走廊那头走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他步履匆匆,发丝凌乱,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态。
院子里的下人见了他,纷纷欣喜若狂,「少爷,真的是少爷回来了!快,快去通知老爷和夫人!」
我没有动,悄悄打量着他。
灿烂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从西洋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
原来,他就是顾宥帆。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渐渐变热了。
小玲扶着我从梯子上下来,接过我手中的花篮后,她笑嘻嘻地问我:「少夫人,您的脸怎么红了?」
约莫……
是太阳晒的吧。
4
顾宥帆是被顾老爷骗回来的。
顾老爷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顾夫人病重,请他务必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顾宥帆急匆匆地赶回来,却发现母亲根本不曾生病。
这是一场阴谋。
是顾老爷为了把他骗回来耍的手段。
知道真相后,顾宥帆怒不可遏,「您不觉得您的行为很荒唐吗?您怎么能随便用母亲的身体开玩笑?!」
顾老爷亦是眉头紧蹙,「我不把你骗回来,还不晓得你要在外头闯出什么祸事来!」
顾家子嗣单薄,顾老爷只有顾宥帆这么一个儿子。
送顾宥帆出去念书,是看中了 Y 国工业发展迅猛,想让他去学习先进的管理方法,归来后能更好地继承家业。
不料顾宥帆到了 Y 国,结识了一帮爱国青年,成日与他们厮混在一起。
在他们的影响下,他甚至还私自转到了文学系,做起了以文章唤醒国人的梦。
顾宥帆闻言,愣了一下,「您都知道了?」
顾老爷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算是承认了。
「爹,既然您知道,就更不该骗我回来了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在做的是救民族救国家的大事!」
说到自己的理想抱负,顾宥帆的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
顾老爷则是有些头疼,他咳了两声,声音喑哑,「救民族救国家?那些事是你该操心的吗?」
顾宥帆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那您说我该操心什么?」
顾老爷想也没想,急声道:「当然是成家立业,把咱们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好好守住了!」
晚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
月光洒在院子里,竟也透露几分凄凉。
5
顾宥帆起初不肯踏进我的院子半步。
后来是顾夫人看不下去,拿着剪刀以死相逼,他没办法,才被迫与我共处一室。
虽说是夫妻,但我们彼此一点也不熟悉。
顾宥帆一进屋就掏出本书,躺在贵妃榻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偷偷看了他几次,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去同他搭话。
我坐立不安,只好逗弄着鱼缸里的两尾金鱼。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宥帆走到了我身后,「这鱼,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的嗓音很有磁性,低低的很好听。
我扭头迎上他的目光,怯声道:「是我哥哥送我的。」
这鱼是我哥哥送我的新婚礼物。
与养在池塘里的寻常锦鲤不同,这两尾金鱼身形娇小,通身长满了银白色的鳞片,脑袋上红色的肉瘤高高耸起,游起来时可爱极了。
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哥哥便特意买来送我做新婚贺礼。
顾宥帆又不说话了,我只好努力找些话题。
「你是不是也觉得,它们很可爱?」
「嗯?」
他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道:「是很可爱,但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就把它们一辈子困在鱼缸里,未免太过残忍。」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脸上有些挂不住。背在背后的双手,指甲都恨不得掐进肉里。
顾宥帆紧接着又说道:「或许我的话对你来说也有些残忍,但我不想欺骗你。我已有心爱之人,希望你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幻想。」
我没有哭,也没有死缠烂打。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又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顾宥帆有些意外,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我咬住唇,「那,你会赶我走吗?」
要是顾宥帆休弃了我,我父亲大概也会嫌我丢人,不肯让我回林家的。
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顾宥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郑重地对我说:「你也是这场婚姻里的受害者,如果你没有去处,顾家不会对你不闻不问。若是你找到了喜欢的人,也可以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婚后第一次与我的丈夫促膝长谈,他居然在怂恿我自由恋爱。
6
我并没有就此放弃。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我嫁给他的第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和他共度一生的准备。
夜里下了雨,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淅沥沥的雨声。
我想起从前母亲常对我说,聪明的女子要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一个男人的生活,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等日子久了,他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顾夫人身子羸弱,自从我进门后,顾家的生活起居便由我一手操持。
她经常在饭桌上当着顾宥帆的面夸赞我。
「能娶到稚鱼你这样心灵手巧又能干的媳妇,是我们家的福气。」
顾宥帆从不搭腔,只是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我并不气馁。
日久见人心,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我日复一日地努力着,天真地期盼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顾宥帆的一颗心捂热。
7
翻过年头,顾宥帆在 Y 国的同学们也回国了,他们约在城郊的雅兰别馆聚会。
顾老爷原本是不愿意让他去的。
顾宥帆回到陵城的第二个月,崎国占领了华国最北面的几座城市。
全国各地爆发了多次游行活动,爱国青年们纷纷走上街头,向政府抗议消极抵抗外敌入侵的行为。
顾宥帆也想去,顾老爷担心他惹事,这几个月来一直不允许他出门。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顾夫人会帮他说好话。
「就让帆儿去吧,我听人家说,整日闷在家里,健康的人也容易生病呢!」
在母子俩的软磨硬泡之下,顾老爷最终还是松口了。
顾宥帆很期待这次聚会。
我目送着他欢快的背影,内心隐隐能感觉到,或许他更期待的,是会出现在宴会上的某个人。
午饭后不久,顾夫人来我的院子寻我。
她还带了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我早上刚给她送过去的梨花酥。
「这次的点心,不合您的胃口吗?」
她摇头,笑着拍拍我的手,「你做的点心怎么会不好吃?但这么好吃的点心,要是全进了我的肚子,岂不是很浪费?」
8
在顾夫人的鼓励下,我带着满满一食盒梨花酥去了雅兰别馆。
别馆里种了许多蔷薇,临近花季,嫩绿的藤蔓上已经长满了花骨朵。
顾宥帆正和一群青年聊天,阳光温柔地洒下来,而他就站在香樟树下,嘴角噙着一抹璀璨的笑意。
我不敢直接过去,便拜托身旁一位穿着咖啡色西装的先生帮我叫他过来。
没想到那人没有走过去,而是冲着不远处的顾宥帆直接大声叫道:「阿宥,你家妹妹来找你呢!」
他这么一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顾宥帆看见我,嘴角的笑意瞬间冻住了。
他快步走过来,低声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了,讷讷地举起手中的食盒。
「娘说让我过来给你的朋友们送些点心过来……」
他没有接,我咬了咬唇,小声补充道:「我亲手做的,很好吃,不信你尝尝?」
人群里走出来个美人,一身月白色旗袍,朱唇不点而绛,不可方物。
她误以为顾宥帆欺负我,便出言为我打抱不平。
「阿宥,你妹妹特意跑来给你送东西,你还不乐意?」
「映棠……」顾宥帆为难地看向她。
他眼中的爱意做不得假,嘴唇嚅嗫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我的身份。
我心下了然,看来这便是顾宥帆向我提过的,他的心爱之人了。
沈映棠试图从我手中接过食盒,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提手,不敢轻易松手。
「我不是他妹……」
「林稚鱼!」
话未说完,就被顾宥帆打断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拖着我往门外走,力气之大,让我的手腕很快浮起了一圈青色的痕迹。
众人的呼喊声通通被抛在身后。
走到轿车旁,顾宥帆刚把我塞进车厢,沈映棠就追了出来。
「阿宥!」
她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袖,「她不是你的妹妹,对不对?」
他沉默着,不敢看她的眼睛。
见他不说话,沈映棠便放开他,直接走到车窗面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在她的眼里,我看见了虚伪的自己。
顾夫人让我来送点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不是不知道的,但我还是顺着她替我铺好的路来了。
膝间交握的双手汗津津的,来时在心里演习了无数次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我是……」
「行了,映棠,」顾宥帆走上来,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她是林稚鱼,是我父母为我娶的妻子。」
头顶飘过来一片铅色的乌云。
太阳被遮住了。
我坐在车里,抬头看着车外的两人,发现他们眼睛里的光,也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9
顾宥帆并没有过多责备我,我却开始害怕见到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我虚伪的私心,但午夜梦回时,我总会想起沈映棠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过一样疼。
她看我的眼神,悲伤到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顾宥帆后面去找过沈映棠几次,皆铩羽而归。
自从知道了顾宥帆娶妻的事,沈映棠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和他见面了。
但顾宥帆一直不肯放弃。
后来顾老爷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
那日我刚走出院子,就撞上了顾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她是特意来找我的,说是顾宥帆和顾老爷在正厅吵起来了,顾夫人让我过去帮忙劝架。
一行人急匆匆往正厅赶。
隔得老远,我就听见顾老爷怒气冲冲的骂声,「顾宥帆,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你这样做,是要置顾家,置你的妻子于不顾吗?!」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顾老爷单方面的责骂。
顾宥帆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彻底惹怒了顾老爷,他砸了手边的茶盏,还嫌不够解气,意欲扑上去打顾宥帆,顾夫人正在奋力阻拦。
我赶紧跑过去,帮着顾夫人一起拉住顾老爷。
「老爷,您有话好好说!」
「夫人,稚鱼你们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孝子!」
顾宥帆安静地和他的父亲对视。
他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说到底,这场闹剧是爹您一手促成的,当初是您瞒着我让林小姐进门的,现在您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骂我?」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顾老爷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
顾夫人哭了。
而我,则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头一次,我从顾宥帆冷冰冰的话语里,读出了不加掩饰的恨意。
从前我只觉得他不喜欢我。
那一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恨着我的。
10
我和顾宥帆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虽然是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夫妻,却比陌生人还要生疏。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一个名存实亡的富家太太和一个遭人取笑的下堂妇,究竟哪一个会活得更艰难。
再次见到沈映棠那日,天分外蓝。
自从同顾宥帆大吵一架后,顾老爷就时常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顾夫人抽不开身,只得让我去医院帮顾老爷取药。
秋风把街道上的梧桐树叶无情地吹落,我看着漫天飞舞的枯叶出了神,差点被十字路口冲出来的轿车撞飞。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有人猛然拉了我一把。
轿车飞驰而过,几乎要擦到我的脸。
我惊魂未定。
刚要向救我的人致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沈映棠。
她脸上的妆很浓,穿着条宝蓝色的旗袍,裙摆处用银线绣了大片的牡丹,华贵又艳丽。
与初见那日,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我极力掩饰住心中的讶异,「沈小姐,您这是……」
她也认出了我,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淡声道:「哦,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若是顾太太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她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急匆匆地走了。
直觉告诉我,她很不对劲。
我看看手中的药,最终还是叫住了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黄包车夫。
「跟上前面那辆黄包车。」
11
沈映棠果然对我说了谎。
她根本不是去参加什么朋友的聚会,而是去歌舞厅里唱歌。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让人昏昏欲睡。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摇曳生姿的年轻女子,她裙摆处的银色牡丹熠熠生辉,远远望去竟像是真的一般。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这曲子柔美婉转,唱歌的人又生得一副好容颜,在场的人不知不觉间都被勾了魂似的,仿若身临绮梦。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舞厅里沉寂了几秒,台下众人才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沈映棠刚要退下来,不巧二楼的包房里有位贵人掷下重金,点名要她再唱一曲。
她推辞不了,只好又唱了一首《何日君再来》。
我从包里抽出两张钞票塞给侍者,让他领沈映棠来见我一面,那人眉开眼笑地收下钱,没过一会儿,就把沈映棠领过来了。
沈映棠看见是我,身体一顿。
「顾太太,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答反问:「那沈小姐,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笑了笑,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珠,「顾太太方才没听见吗,我在这里唱歌,讨口饭吃。」
她说话的语调刻意上扬,透露出几分轻佻与玩世不恭。
我抿着唇回看她,「沈小姐,这事……顾宥帆知道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顾宥帆怎么会知道呢。
他那样喜欢她在意她,怎么会舍得她来这里挣钱呢。
沈映棠盯着我。久久,捂着唇笑了,「顾太太,顾宥帆是你的丈夫,不是我的。」
我沉默了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沈小姐,你是留过洋的,不该待在这里……」
「留过洋又有什么用?」
她打断我的话,幽幽道:「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连一个子也挣不到,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下意识地摇头。
这是乱世,大多数人都活得不容易。
谁又有资格笑谁呢?
沈映棠敛着眉,嘈杂的舞厅里,她的声音几近呢喃,「顾太太,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别告诉他,别告诉顾宥帆,你在这里见过我。」
12
我还是把沈映棠在歌舞厅上班的事告诉了顾宥帆。
他年轻气盛,抄起西装外套就要往外走。
被我一把拦住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映棠!」
他拧着眉试图甩开我的手。
他的声音也是冷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但我没有放手,轻声说道:「你不能去找她,她不会愿意见到你的。」
顾宥帆不解,「为什么?」
外面的雨一直没停,越下越大。
我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她爱你,她不愿意你瞧见她最狼狈的模样。」
人都是有自尊的。
而女子,又总是在自己的爱人跟前自尊最盛。
我们都只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展露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
顾宥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愣了一下,有些烦躁地问:「那你要我怎么做?就这么置之不理吗?」
我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我替你去。」
顾宥帆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替我去?」
「是,我替你去。」
的确,沈映棠是我的情敌,但她同时也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女子。
过了很久,久到天上的月亮都躲进云里去了。
顾宥帆终于确定我不是在同他耍手段,别扭地道了声谢。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用谢我,我只是觉得沈小姐是个好姑娘,她许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13
沈映棠一见到我就躲。
她皱眉时的神情和顾宥帆很像,只是她生了对柳叶眉,即使生着气,瞧上去也是生动好看的。
「顾太太,您很闲吗?」
每次她这么问我时,我就看着她笑,再轻轻「嗯」上一声。
沈映棠拿我没办法。
毕竟,她是个知书达理的淑女。
当街破口大骂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跟在她身后的第三天,有人来歌舞厅找她,说是她父亲的病情又恶化了,需要马上动手术。
她脸色猛然一变。
才赶到医院,医生就催着她去缴费,说是上次交的钱已经花完了。
沈映棠把包里的钱一股脑抖出来。
一旁的护士清点后却告诉她,要做手术,这些钱是不够的。
我替她垫付了手术费。
沈映棠原本是不愿意的,但我态度强硬,「沈小姐,眼下还有什么比您父亲的性命更重要呢?」
她忍了又忍,双手紧握成拳,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顾太太,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一定会的!」
「好。」
我也认真地应了她一声。
若我是她,恐怕也是极不愿意欠下这个人情的。
14
等待手术结束的这段时间,沈映棠同我说了一些往事。
她母亲早死,父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
沈父是位私塾的教书先生,性情温和,并不曾因为沈映棠是个女孩而苛待她。
相反,他很乐意教女儿读书识字。
我们并排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沈映棠微微眯着眼睛,谈论起自己的父亲,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
我想,她们父女俩的感情定然是极好的。
「我爹常说,书就是路,路亦是书。读懂了书里的道理,也就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可我空读了十多年书,到头来却连给他治病的钱都出不起。就连医院这种救死扶伤的地方,都不认人情只认钱。」
她侧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说,我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再说话,面容憔悴到了极点。
我想了想,又对她说道:「人生是一条长长的路,每个人的路不同,看见的风景,经历的事也都不同。我不知道怎么评判这条路是不是好的,我只知道,每个人的那条路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我羡慕着沈映棠。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非常非常羡慕。
倘若我父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开明,我是不是也可以去留学。
倘若我和她一样,也曾见到过大洋彼岸的风景,当我面对顾宥帆时,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拘束尴尬,能轻易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
「沈小姐,」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若是非要说出个是非对错,我只能说,错的是这个世道。」
谁让我们,偏偏生在了这样的年代呢?
15
又过了几日,顾夫人专程来院子里找我。
她是为了沈映棠的事来的。
这些天她在榻前侍疾,说服了顾老爷,让他同意让沈映棠进门做小。
「帆儿总这么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让她进顾家的门,也好让帆儿收了心思,好好继承家业。」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道:「但归根结底,稚鱼你才是帆儿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事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的。」
我很清楚,她这不是问我的意思,而是想问我父亲的意思。
顾、林两家结亲,本就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只要林家的货物能顺利地运到海外,顾宥帆纳妾不纳妾,纳几个妾,我想我父亲并不会过多关心。
我毕恭毕敬道:「稚鱼见过沈小姐几面,她很好,很讨人喜欢。」
顾夫人松了口气。
她拉着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睛里盛满了愧疚,「稚鱼,你是个好孩子,是顾家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娘替帆儿给你道歉。」
说着,她竟是要俯身向我下跪。
我哪里受得起,拉着顾夫人不敢让她跪下去。
拉扯间,门外传来顾宥帆疑惑的声音,「娘,你们在做什么?」
我转过头,发现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16
我怎么也没想到,顾宥帆会不愿意让沈映棠进门。
他说要和我单独谈谈,顾夫人便先回去了。
入秋的雨像羊毛一样细,顾宥帆来时没有撑伞,平日里凛冽的眉眼沾了雨水,竟也软化了三分。
我转身取了条干毛巾递给他。
「先擦一擦身上的水吧,寒气入体容易感冒。」
他没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林稚鱼,我不会纳映棠做妾的。」
我一下子慌了,惶恐地垂下头,握着干毛巾的手也垂在身侧。
我早该想到的。
顾宥帆那么喜欢沈映棠,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做妾。我这个名义上的顾太太,恐怕就要做到头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
我深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对他说:「前些日子,我将那两条金鱼放到池塘里去养了,不足三日,它们就死了。」
「什么?」顾宥帆抚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叹气道,「林稚鱼,你是在担心我休了你吗?」
「是。」
我咬着唇不敢看他。
他却兀自笑出了声,个中意味,我不大明白。
半晌,他低声说道:「那金鱼在干净的鱼缸里待久了,就适应不了池塘里的环境。但是林稚鱼,你和它们不一样,人的生存能力,远比其他动物要强得多。」
我悄悄撇嘴,不以为意。
说这么半天,还不是为了能顺利地休了我。
顾宥帆从我手中抽走那条毛巾,擦了擦头,「人的心太小了,是没办法同时装下两个人的。若是我纳了映棠,对你对她,都是一种伤害。」
我有些糊涂了。
沉默片刻,我才敢试探性地问:「你不休我了?」
他对着我摇摇头。
我高悬的心刚准备放下,又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这样做,沈小姐知道了会伤心的吧?」
「不会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懂我,懂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
雨停了,顾宥帆的声音散在风里,「林稚鱼,你要勇敢些,学着迈出这个院子,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心底涌起一股酸涩。
我想,我真是越发地羡慕沈映棠了。
17
顾老爷的病一直不见好,入冬后更是连下床都困难了。大夫来看过几次,私下里悄声嘱咐顾夫人要做好准备。
他自己大概也是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的,特意把顾宥帆叫到跟前叮嘱了一番。
谁都不知道他们父子俩说了些什么。
但那天之后,顾宥帆竟然妥协了。
他乖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最开始的一个月,顾宥帆书房里的灯几乎就没熄过,整个人也瘦了好大一圈。
我怕他夜里饿,夜里都会给他备上点消夜。
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顾宥帆向我许诺,他会把我当亲妹妹爱护。只要他在一天,顾家永远都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个提议,一开始我是怀疑的,「这样能行吗?沈小姐又怎么办?」
顾宥帆说他不会赶我走,我便相信他。但总是这样拖着,对沈映棠而言,是不是有些不大公平?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稚鱼,你能这么替映棠考虑,我很感谢你。你放心,她那边我会好好同她解释的。」
顾宥帆说,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是只有一种解法。
「就比如我决定接手顾家,但这并不代表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一味地抵抗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与其这样,我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条新的路?」
找一条新的路?
我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
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璀璨的光,「华北政府已经正式向崎国宣战了,一旦打起仗来各类物资都会紧缺。到那时候,顾家的商船就会派上大用场了。」
顾宥帆的理想,抑或说全国的爱国青年的理想,是希望自己的家园能变好变强大,是希望同胞们不再受战争与剥削之苦难。
救国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写文章是为救国,守住民族实业也是为了救国。
对于顾宥帆的转变,顾老爷和顾夫人表示很是欣慰,他们以为他终于放弃了那些天真的理想。
但我知道,那不是放弃。
他只是……
选择换一种方式继续前行。
18
腊月里,顾老爷走了。
料理完顾老爷的后事,顾宥帆就把想认我做义妹的事同顾夫人说了。
顾夫人面容倦怠。
她听了顾宥帆的话,问我:「稚鱼,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了想,恭敬地对她说:「能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哥哥,是稚鱼的福气。」
这话做不得假,我是真的想通了。
与其死皮赖脸地待在顾宥帆身边,当一个让他怨恨的妻子,不如主动退一步,当一个让他愧疚的妹妹。
从今往后,只要这份愧疚还在,我就能在顾家的庇护下生存。
顾夫人见我没有异议,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落在顾宥帆身上,无奈道:「罢了罢了,儿女都是讨债鬼,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但只有一点,眼下你爹才走,按照顾家的规矩,你得守孝三年。」
顾宥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比起一辈子,短短三年又算得上什么呢。
从顾夫人的院子里出来,顾宥帆如释重负地笑了。
「稚鱼,今日多谢你。」
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淡声道:「我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选择,哥哥。」
毕竟,两个人幸福,总归是好过三个人痛苦的。
一片雪花从天上落下来,我忍不住抬起手,接住了那抹纯白。
下雪了。
来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罢……
19
顾宥帆准备自己掏钱在陵城开办一间学堂。
他说华国的学校太少了,而能够接收女子的学校更是少之又少。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应该念书识字。
「我们的下一代,总该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为何而活。」
他托我去见沈映棠一面,说服她到学堂教书。
其实这事他本可以自己去的。
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顾及我和沈映棠的名声。
沈映棠的家坐落在城南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沿着青石板走到巷尾,叩响了院门。
门开了,沈映棠见到我有些吃惊。
「顾太太,您怎么来了?」
我淡淡一笑,「顺便路过,就来看看你们,方便让我进去坐坐吗?」
「啊……当然。」
说着,她赶紧侧开身子。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沈家的院子有些老旧,不过收拾得很整洁。
沈映棠引着我进了屋,又替我沏了杯茶。
「喝杯热茶暖暖胃。」
沈映棠告诉我手术后沈父恢复得很好,再过几日老爷子就能出院回家了。
她现在不去歌舞厅上班了,在报社找了份杂活。
「当时去那儿上班,也是没有办法,要是被我爹知道了这事,怕是要被我活活气死。就是现在这份工作薪水会少一些,欠您的钱,恐怕会还得慢一些了。」
「无妨,你慢慢还就是。」
我低头抿了一口茶,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一一讲给她听。
她听完,突然起身,在我跟前直直跪了下去。
「沈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俯身要扶她起来,却怎么也拽不动她。
「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我们对不住您……」
哪有什么谁对不住谁呢?
我也是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的,要是有得选,谁会愿意做一个深闺怨妇呢。
「顾宥帆打算在陵城开办一间学堂,想邀请你做老师。他同我说,人需得读书识字,将来才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不知道他这条路走不走得通,但我希望这世间,能少一些像我一样,被父母安排的人。」
我凝望着她,「沈小姐,你愿意为了我的愿望,出一份力吗?」
她亦仰头看着我。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笑起来却格外地灿烂。
也……格外地好看。
屋外,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
冰雪终会消融,也许就在不久之后,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
20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一个美梦。
一切都在向着我们理想中的轨迹前进,它太美太好了,让我错以为,我们所有人也许都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但上天却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沈映棠死了。
毫无征兆地,死在春天即将来临前的一个寒夜里。
她是从东方饭店七楼一间客房的窗户上掉下来摔死的,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警察署的人说这就是一场意外,不会立案调查。
我们私下派人去打听,却说是饭店给沈映棠家赔了一大笔安葬费,让他们息事宁人。
两边的人都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才不了了之。
顾宥帆不信,双眼通红,「映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去东方饭店,沈老先生也不是贪财之人,这其中定有蹊跷,我要去查清楚!」
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屋外走。
我赶紧上去拉住他,「顾宥帆,你冷静些!」
「你叫我怎么冷静!」
他回头朝着我吼了一句,话音落下,眼泪也一并落下来了。
头一次,他在我面前失态了。
我开口,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这个样子出不了门,我替你去沈小姐家打探打探情况。」
寒风刺骨,直直地往人心窝子里刮。
我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大衣套在身上,又折回来用力握了握顾宥帆的手,「你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好吗?」
21
去到沈映棠家我才知道,不只是沈映棠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
帮她们父女俩料理后事的是她叔叔婶婶。
灵堂里,沈家二婶哭得惊天动地。
灵堂外,瘦骨嶙峋的沈二叔面容倦怠,手上拿了一柄烟枪,时不时抽上两口。
我明里暗里探问了一番。
但他们一口咬定,沈映棠就是意外摔死的。
至于沈父,则是听闻女儿惨死的噩耗后,一口气喘不上来,活生生气死的。
看来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我看了看日头,决定再跑一趟东方饭店。
走到巷口的时候,我身旁走过两位妇人,她们一边走一边叹气,「沈家老二可真是个心狠的,好歹也是亲侄女,啧啧啧……」
沈家老二?
亲侄女?
莫非,她们说的是沈映棠?
我赶紧折身追上两位妇人,「两位婶子,请留步……」
22
我花了两块银圆,从两位妇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沈映棠的二叔是个老地痞,吃喝嫖赌样样齐全,沈映棠的父亲心软,这些年没少给这个弟弟擦屁股。
前些日子沈老二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思来想去,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沈映棠身上。
沈映棠在歌舞厅唱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惦记上她的人却不少。
沈老二的债主,就是其中之一。
沈老二一合计,索性乘沈映棠不备,将自己刚出院的亲大哥绑了,威胁沈映棠出去接待他的债主。
「映棠丫头,你可不能对你亲二叔见死不救啊!」
那债主给了准话,只要沈映棠跟了他,沈老二的赌债就此一笔勾销。
顾宥帆重重一震,沉声问我:「沈老二欠了多少钱?」
「三条小黄鱼。」
「三条小黄鱼?」
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语气让人没来由地心疼。
我不忍看他,低头小声说了句「是」。
顾宥帆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望着望着,忽然就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顾宥帆……」
那笑容极尽凄惨,他笑着,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三条小黄鱼……就为了这点钱,那个畜生就把映棠卖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差一点,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握住了他的肩膀,「你听我说,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欠债,沈映棠完全可以来找我们求助。
她到底为什么要选择去死呢?
23
又调查了两天我们才知道,真正想与沈映棠共度春宵的男人,根本不是沈老二的债主,而是债主的客户。
一个对华国传统文化很痴迷的崎国男人。
得知了沈老二的阴谋后,我不但去了东方饭店,还专程去了一趟沈映棠之前上班的歌舞厅。
「歌舞厅的服务员告诉我,之前沈小姐在歌舞厅唱歌时,有个叫安藤的崎国客人很喜欢沈小姐,不但经常来听她唱歌,私下还会送她礼物。」
顾宥帆的眸色越来越暗。
我赶紧解释道:「当然,沈小姐拒绝了。她没有收下这些礼物,一次也没有。」
夜空一片漆黑,暗淡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重重呼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东方饭店的一位服务员也悄悄告诉我,饭店前几日入住过一位崎国客人,姓氏也是安藤。这也太巧了,对不对?」
我和顾宥帆对视一眼。
华、崎两国已经正式交战,一个有权势的崎国男人,背后很有可能有军方背景。安藤次郎此时来陵城,恐怕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24
顾宥帆把消息告诉了驻扎在陵城的卫国军军长宋青时。
顺着这条线索,卫国军在城南码头缴获了一批刚刚卸货的鸦片,同时还逮捕了一位名叫安藤次郎的崎国男子。
安藤次郎的家族在崎国很有声望,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在崎国军队中担任要职,安藤次郎虽然没有军衔,但他也一直在为崎国军方效力。
他在华国各个大城市兜售鸦片,一方面是为了通过鸦片贸易,为崎国谋取巨额利润;另一方面,是为了瓦解华国百姓的精神意志,试图把更多的华国人变成没有骨头的奴隶。
之前沈老二那个债主,赌场的王老板,就是按藤次郎在陵城找的同谋。
安藤次郎负责货源,王老板则负责销售。两批人一唱一和,这谋财害命的生意就悄悄地做起来了。
王老板跟着安藤赚了不少黑心钱,为了讨好安藤,他才把主意打到了沈映棠身上。
沈映棠曾向沈老二承诺过,可以立刻帮他还债。
沈老二却直接绑了沈父,并且赤裸裸地告诉她,王老板看上的就是她这个人,要是不把沈映棠带过去,给多少钱都无济于事。
沈映棠跳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发现鸦片交易,则更加坚定了沈映棠寻死的意念。
她不知道自己的死亡能不能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但她必须那么做。
后来,我和顾宥帆去监狱见过安藤次郎。
即使身处大狱,这个侵略者依旧傲慢至极:「我很快就会从这里出去的,到时候,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但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有那天了。
崎国军方的确发来了电报,要是卫国军同意释放安藤次郎,他们愿意坐下来谈一谈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
这个提议被宋军长一口否决了。
「爱国者尸骨未寒,我等男儿岂敢苟且偷生?!」
沈映棠跳窗,不只是一个弱女子不甘凌辱而做出的反抗。
万幸,她的鲜血没有白流。
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自己的家国奉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人固有一死,有人轻如鸿毛,就会有人重于泰山。
安藤次郎枪决那日,天色很好,洁白的云朵飘荡在湛蓝天空。
枪声响彻天际。
我下意识地侧头看身侧的人。
顾宥帆双眼猩红,两片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思忖了几秒,还是悄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颤抖的手。
25
第二日顾宥帆出了趟门。
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他带着沈映棠的遗体回来了。
他的西装外套脏了,还散发着一股很恶心的腥臭味。
我什么也没问。
只是吩咐下人把那副棺材抬下去妥善放置。
后来我听府里的下人闲聊,说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两具尸体,脸都被砸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能辨认出是一男一女。
「八成是干了什么缺德事被寻仇了,我听人说,那男的十根手指全被砍了个干净呢!肯定得疼死了!」
「咦,该不会是个欠钱不还的赌鬼吧!」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想的却是,当初沈映棠从那数十米的高楼上一跃而下时,又该有多疼。
26
顾宥帆把沈映棠的尸体带去火化了。
人被推进温度极高的焚化炉里,肉体在高温下化为灰烬,出来时,就只剩下一具白骨。
顾宥帆把那骨头放在一个檀木打造的盒子里。
难以想象,活生生的一个人,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捧骨灰。
我问他想把沈映棠葬在哪儿。
他沉默了一下,「稚鱼,她不喜欢冷冰冰的棺材,也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在我的认知里,人就跟树叶一样,到最后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可顾宥帆却说,沈映棠曾经告诉过他,她出生的那天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洒下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非常灿烂。
所以,她的父亲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那位慈祥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直生活在温暖的阳光下。
回去的路上,顾宥帆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个小盒子。
就像是……
抱住了他在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27
战争依旧在继续,我们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顾老爷去世后的第三年,顾夫人也走了。
临终时她将我唤到跟前,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稚鱼,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是帆儿他没福气……」
其实顾夫人早就看出来了,我是喜欢顾宥帆的。
沈映棠走后,她便又起了撮合我们的心思。
被我制止了。
我很清楚,这辈子除了沈映棠,顾宥帆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
而我和他一样。
所以我永远也等不到他的回应。
但我甘之如饴。
顾夫人走后,顾宥帆在灵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眠不夜。
我中途劝过他。
他却不愿起身,「稚鱼,你就让我跪吧,以后就是想跪没有机会了。我没有亲人了啊……」
「怎么会呢?」
我心下大恸,却不得不努力勾起唇角,「你还有我啊,哥哥。」
28
顾宥帆跟我提过一次和离的事。
被我巧言拒绝了,「眼下娘刚走,咱们就和离,让外人怎么看?」
说着,我给自己倒了杯茶,试图用微苦的茶水将心底的涩意压下去。
顾宥帆则是按了按太阳穴,眉头微皱,「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不能一直这样耽误你啊。」
「怎么就是耽误了呢?」
我微微扬起嘴角,「书本里可是说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若是一个男人因为我年岁大了就厌弃我,又怎么值得我托付终身?」
「我父母要是知道了我们和离,还不直接杀过来闹你个翻天覆地?你就当是帮我挡灾,等我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我们再和离也不迟?」
这几年我在顾宥帆的鼓励下读了许多书,明白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道理。
他说我有行商的天赋,不该囹圄于深宅大院。就在一年前,我开始在顾家的商行工作。
外面的世界无边无际,遇见看见的人与事多了,连脑子也伶俐了不少,说起谎话来,亦是头头是道。
阳光透窗而入,波光粼粼的日光带着和煦的暖意。
顾宥帆仔细地打量着我。
而我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生怕被他看出一丝破绽。
良久良久。
他终于露出个平和的微笑,「那说好了,等你找到意中人我们就和离。」
我如释重负,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对他笑道:「到那时候,你可得给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然我可不依!」
「好。」
虽然说的是玩笑话,但他却郑重地应下了。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骗过了他,只顾着沉浸在不用离开他的欢喜里。
未曾察觉到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29
我嫁进顾家的第九年,崎国投降了。
又到了桂花盛开的季节,我端着刚做好的桂花酒酿去书房找顾宥帆。书房的门半开着,他站在窗台旁,捏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
「稚鱼……」
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语气里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投降了,他们投降了!」
我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书桌上,声音也有些颤抖,「是啊,我们打赢了!」
那天晚上,顾宥帆说要喝酒庆祝一番。
我本是不准的,怕他喝完酒又要胃疼。
他却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的眼睛温柔到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他的样子好像一直没怎么变。
我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顾宥帆兴致很高,亲自搬了两张藤椅到院子里。
天地一片空蒙,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就着月光,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
我侧头悄悄打量着身边的男人,今夜他很开心,脸上一直挂着笑。
自沈映棠死后,他好像再没有这样开怀过。
我看着他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的话:「沈小姐她们知道这个消息,也会很高兴吧?」
「当然。」
顾宥帆躺在藤椅里,抬头仰望星空,「真想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啊……」
月色太美,我在月光下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隐约记得有个人将我抱了起来,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
他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
但我没有听清。
30
第二日醒来,顾宥帆已经出门了。
昨夜喝了酒,又吹了风,浑身都觉得没力气。
我担心顾宥帆的胃,还是打了电话去他的办公室,问他中午要不要我给他送饭过去。
他在那头低低地笑,「不必了,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便是,之前就说好忙完这一阵就给你放上半个月假的,我怎么能食言?」
我不由失笑,「那你早些回来,晚上我给你亲自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