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出自专栏《妆点春光:谁家金枝不思量》

我怀疑大将军是个疯子。

我刚搞死了他的姨母,他便到皇兄那里求娶我这个大燕长公主。

皇兄:他说非你不娶哎。

我冷笑:娶我什么?取我的狗命吗?

1

我的夫君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姑娘。

我闻讯后,连夜进宫向我的皇帝兄长诉苦,撒泼打滚闹着要和离。

我的皇帝兄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叹了口气说:「妹儿啊!你要是和离了,谁帮朕盯着将军府啊!」

我呸了一下,跟他说爱谁盯谁盯,老娘反正是撂挑子不干了。

我皇帝兄长一听,扯过龙袍就开始抹眼泪,戚戚艾艾地说:「妹儿啊,为兄也不舍得你在他那儿受苦啊!可你忘了咱母后是咋死的吗?你忘了你我兄妹二人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的吗?眼下棋差一步,你却要临阵脱逃,你是要让为兄孤军奋战啊!」

得,又是这一套。

但好死不死的,我还就吃这一套。

于是,我只能又折回将军府,继续和霍景恒那小白眼狼斗法。

2

我是大燕的长公主。

当我还是个嫡公主的时候,我以为我的未来会和所有普通公主一样,整日买买衣服、养养面首啥的,过着有权人枯燥且无味的生活。

我甚至都物色好了我的第一批面首。

可直到我母后去世,我才反应过来:我不是公主,我是生产队那条累死的驴!

五年了!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为了这个皇位,我恶事做尽,满手鲜血,走街上我都怕天上降道雷把我劈死,下了地狱阎罗王见了我都得直摇头。

3

我皇兄的太子之位是我母后用命保下的。

原因无他,只因我的皇帝爹是个魔怔的,他宠妾灭妻,偏爱贵妃的六皇子,即便太子贤良无过,他也想废而立新。

然后他们逼死了我的母后。

我看着我母后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我想她一个人在下面多孤单呀,那我不得找个人下去陪她嘛!

于是,在一个月色很美的晚上,身边空无一人的我看了看身边同样空无一人的六皇子,我们相视一笑,隔天宫里便流出了六皇子深夜游湖意外溺死的传言。

六皇子死后,我父王伤心过度,忽然就病倒了。

我看着往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皇帝爹,他现在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喝个药都得有人喂,我心甚痛!

我寻思要不就帮他一把吧,于是我就在给他喝的药里又添了点别的东西。

几天下来,他是越喝越病,越病越喝,终于在我给他讲完「赤色鸳鸯肚兜」的笑话后,升天了。

4

不得不说,贵妃的眼线就是多。

前脚皇帝刚走,后脚她就带人给我包了。

我看着她火急火燎地过来,连忙递给她一杯水,让她有话好说。

可能她想说的话不足为外人道也,一进来就遣散了所有人,只留我和她。

哦,还有皇帝没凉透的尸体在殿内。

我听她说了半天,大致内容也明白了,她就想让我假传皇帝口谕,说继位的不是太子,是她从别人那抢来的傀儡皇子。

「我说了谁信啊?」我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信不信不重要。」她忽然得意地说:「先皇生前已经把兵符交给了我侄子,只要你肯出去说,他们不信也不行。」

「那如果我不肯呢?」

「那你就别想活着出太极殿了。」

「也不一定吧!」我也对她得意一笑,「你侄子远在边疆,可太子就在太和殿外,远水救不了近火,自身难保的是你啊贵妃娘娘!」

她有一瞬的慌张,随后又不屑地说:「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啧啧啧,瞧这话说的,什么我杀她呀!

先皇和贵妃恩爱一世,眼下先皇走了,贵妃为爱殉个情怎么了?

我为她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而叹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勇,你明知道我是太子的人还敢喝我递的水,啧啧啧……」

天已近暮色,我抹去衣角的血迹,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子照到我的眼睛里,却也折不出任何光亮。

5

我皇兄登基了,别的都挺好的,就是手握几十万大军的霍景恒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于是他又找到我这条驴,说:「妹儿啊,你就再帮朕最后一次,嫁给霍景恒到将军府帮朕盯着他呗!」

我闻言严词拒绝了他,并告诉他羊毛可以薅,但不能照着一个人往死里薅。

我皇兄:「可是他跟朕说非你不娶。」

我冷哼一声:「娶什么?取我的狗命吗?」

6

有时候我真觉得霍景恒是个疯子。

我嫁他,那叫羊入虎口,他娶我,那是引狼入室,我想不明白这么个两败俱伤的事,他到底为何在我皇兄那如此执着?

不说远的,就几个月前的春猎,我还试图一箭射死他一了百了。

只可惜我箭术不精,那一箭偏了,射在了他的左肩上,还被他抓了个现行。

他目光阴沉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折断那根箭的尾翼,冷眼看着我问:「你想杀我?」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底的恨意呼之欲出,「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现在想拿回来又如何?」

他听罢,眼神逐渐有些悲怆,随后又讥讽地笑了起来,对着我说:「了不起,你真是了不起!」

他说完便走了,头都没有回一下,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箭,久久才叹了口气。

其实这一箭也不算完全射空,至少它杀死了我和霍景恒的所有过往和可能。

也逼着我们,在旧情和权力之间做出了选择。

7

我以前救过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年长我几岁,是个私通子,府上的孩子都不太喜欢他,平日总是对他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初冬的一天,他被正室的孩子从屋里拽出来丢进了湖里,冰冷的湖水刺激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神经,垂死之际,是刚巧来候府做客的我救了他。

我给了他一颗糖,忘记自己同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最后向我再三保证,说他一定会功成名就,然后回来找我的。

再后来,那个小男孩离开候府去参军,满打满算在战场上厮杀了六年,平定了漠北、漠南、西南的所有叛乱,成了大燕建国史上,最年轻的骠骑将军。

他也确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回来找我了,在第七年的上元节那日。

我记得那日街上好多人,花灯满挂、目不暇接,绚烂的灯光映在他的眼底,他就那样带着一身期许找到了我。

「你认识我吗?」

「我在梦里见过你很多次。」

我站在桥上,他坐在船上,周围人来人往,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过我,他说他想和我一起放花灯。

我问他是有什么愿望想许吗?他忽然笑了起来,像草原上当空的皓月一样,他说有,有很多,如果非选一条的话,他希望是:

「祝愿和乐,平安顺遂。」

我看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不知为何便想到了我的父皇母后。

曾几何时,我父皇也是爱我母后的。

他也曾给她绾发描眉,抚琴题诗,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直到后来贵妃进宫,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化作镜花水月,留下的,唯有相看两厌。

所以,我从不相信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我今日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睛那么明烁,我就想着,故事的结局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

不会的。

因为后来,这个小男孩长成了霍景恒,他成了贵妃的侄子,是贵妃一党的拥护者,和我这个皇后的女儿,是天生的敌人。

8

我的箭术是霍景恒教我的。

那年我去城外的寺庙祈福,在路上被当地的山贼劫了道。

那山贼的头头长的约莫八尺高,脸上有一条巨长的疤,他说我长的好看,要掳我做压寨夫人。

我果断拒绝了他,并告诉他,他这样的给我做面首我都不要。

兴许是那山贼被我说破防了,他气急败坏地抡起大刀便要砍我,那刀来得真快呀,快到我只能绝望的闭上双眼,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霍景恒救了我。

他把我护在怀里,那刀不偏不倚地砍在他的左臂上,刀口很深,正潺潺地流着血。

想来,霍景恒的左臂,便是在那个时候半残的吧。

他一个将军,残了半截手臂,却一句怨言都没有,反而笑着安慰我:「公主别怕,我们的人来了。」

霍景恒说,我们两个一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要不然他怎么出门剿个匪都能顺路救下我?

他说这话时,太医正在给他治伤,七七八八的草药泥敷在他的伤口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我在一旁看的有些心疼,又茅塞顿开问他这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你可真不会说话。」他如实说道。

霍景恒的伤养得差不多后,他非拉着我要教我一些防身术,他说女孩子出门在外,没点功夫在身上可不行。

我让他大可不必,他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认真地和我说:「你知道我再晚一秒出现会是什么情况吗?」

「你不怕吗?我怕,我怕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不能及时赶到,我怕我和你天人永隔。」

我兴许真的被他说服了吧,一向懒惰的我,那段时间竟真的起早贪黑地随他待在练武场 。

而霍景恒呢,他是真的恨不得将他的毕生所学都教给我,他太希望我能在乱境中自保了。

以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们站在对立面时,我会用他教我的东西,反过来去杀他。

9

贵妃死的时候,霍景恒正在漠北的战场上做收尾工作,等到他匆忙赶回来时,已经是我皇兄登基的第三天了。

我不知道我那倒霉的父皇是怎么鬼使神差把兵符运到霍景恒手上的,但我知道,这五十万大军给足了他底气。

竟能让他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去面见我的皇兄,而是闯进我的府中冷嘲热讽来了。

他来得匆忙,身上的战袍都来不及换,陈旧的盔甲上隐约能看到一丝干涸的血迹。他脸上挂着风霜,嘴角也噙着寒,唯有那一双眼睛,带着想烧死我的怒火。

他说他在漠北想我想得都要疯了,而我却转身杀了他唯一的亲人。

我静静地听着他数落我的罪行,眼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我也想他呀!

在我母后薨世后,在我被贵妃赶尽杀绝时。

无数个岌岌可危的日夜里,我那么期盼着霍景恒能闻讯第一时间赶回来,期盼着他能把我从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救出去,可我等了好久,等到自小陪我一起长大的椿色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才明白过来。

霍景恒他救不了我。

能救我的,只有权力。

太和殿上,贵妃垂死前问我做这些事不怕霍景恒知道了恨我吗?

我停顿了一下,又毫不犹豫地提刀抹了她的脖子。

随着她摔倒在地的声音,我这才缓缓长舒一口气。

怕,我当然怕,只不过比起情爱,我更怕被别人拿刀抵着脖子过日子。

一想起贵妃,心里难免有些晦气,看着眼前已经不再言语的霍景恒,我躺在贵妃塌上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将军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就请回吧,我如今也是订了亲事的,将军在我这待太久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霍景恒一听,讥笑着问我:「就咱俩那点事,京城里谁不知道?」

「就是都知道所以才得避嫌嘛!」我一手撑着腮,也曲意逢迎地同他笑着。

可我这一笑,他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眼神寒得像三尺的冰,继而,他又开口,丢给我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说:「你嫁不了别人。」

10

我原本要嫁的的人,叫谢子湛。

这是母后生前给我指的婚事,因着这个婚事,我同她置了好久的气。

那天她又来劝说我了,她跟我说霍景恒不是我的良人,说我小时候不是挺喜欢阿湛的吗?

我听不进去,嚷嚷着我一定要嫁给霍景恒,我只嫁给霍景恒,说完我便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我跑得很快,快到听不见她对我的呼喊。

再后来……

没有后来了。

她死了,为了我和我兄长的前途,她倒在了那天的黎明前。

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说再见……

我都没有再抱抱她……

皇兄说是霍景恒逼死了我母后,他说是霍景恒手里的实权让那些流言蜚语有了重量。

我不敢去细想皇兄的逻辑,我怕我理清了种种因果联系后,得到的答案会是:我害死了我的母后。

那样我会疯掉的。

细细算来,好像嫁给谢子湛随他去江南成了我逃避一切的唯一途径。

但谢子湛自小就不喜欢我。

我父皇爱过我母后,我自然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年纪尚小又嚣张跋扈,在国宴上一眼看上了面若冠玉的谢子湛,吵着闹着求父皇让他给我当面首。

谢子湛也是个心气高的,他见此羞辱,菜都没吃一口,当及甩甩衣袖便走了,只留下他爹在国宴上给皇帝和我赔不是。

谢太傅说自己教子无方,于是我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谢子湛便多了一个小跟班。

谢子湛去学堂,我跟着去。教书先生见了我很激动,老泪纵横地问我,能不能不要再趁他小憩的时候往他脸上画王八。

谢子湛喜欢字画,我便时常去父皇和皇兄的藏品里搜罗些名家真迹,然后屁颠屁颠地把这些东西捧到谢子湛面前换他展颜一笑,我父皇和皇兄看了也很感动,成日去母后那里说我是个吃里爬外的。

谢子湛还喜欢游湖,我也跟着游,他坐在船上对着满池荷光吟诗作对,下一秒被他称赞的荷花就出现在了我的手里。

我把荷花递给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鄙夷,可碍于身份,他又不得不把这份鄙夷压下去。

是了,他总是嫌弃我的。

在他看来我虽是一国公主,行为举止却粗鲁的像个乡下丫头,我不懂他的风雅和情趣,也没办法和他吟诗作画,我只能笨拙地猜他的喜好,还常常弄巧成拙,把自己置于尴尬境地。

他只是在应付我。

我忽然不是很想把荷花给他了。

我的思绪一直飘,直到看见谢子湛的眼睛里多了些惊讶,我才发现手里的荷花早已不见,是我在无意识中松了手,让它荡着水不知所踪。

我很少见谢子湛了。

再不久,他便随着他父亲回了江南主家。

燕京和江南中间隔着山水千里,我起初也会向皇兄旁敲侧击一下谢子湛的消息,情绪上来时,甚至会往江南寄一两封信去。

只是谢子湛从未回过我。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岁的增长,当初那份懵懂的情愫,被我冠上「幼稚」的名义,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到最后,我已经不会再回想起他了。

11

外寇内敌,谢子湛进京面见新皇的时机不能说不巧,只能说刚刚好。

昔年好友久别重逢,我皇兄甚是高兴,拉着谢子湛的手进了太和殿,俩人愣是促膝长谈了一晚。

内容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门推开时,我皇兄手里不知从哪多了道母后生前的懿旨。

是之前要给我和谢子湛赐婚的懿旨。

我看了看那道懿旨,又看了看许久不见的谢子湛,瞧着他表面还是那副清风明月的样子,我嘴角却难免勾起几丝讥讽的笑。

「你的清高不要了吗?」我如是问。

谢子湛愣了一下,暗暗避开我的目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原是想继续挖苦他的,可奈何我那冤种皇兄打了岔,他现在已经不会说些好话哄我了,而是冷冰冰的,要我以大局为重。

大局是什么?

是谢子湛想借此机会把谢家的势力从江南转移到燕京?

还是我皇兄想和谢家联手扳倒霍氏一脉,除去他的心头大患?

亦或是两者都有,可他俩这样一联手,日后这大燕,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弑父杀弟,我为了他的皇位做了这么多,总不能白白当个打工人吧!

12

所以我舞到了霍景恒面前。

咱还是说,手里握着实权的,办事就是稳当。

从当日霍景恒丢下那句「你嫁不了别人」才几天呀,我皇兄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我府中了。

「妹儿啊,你就再帮朕最后一次,嫁给霍景恒到将军府帮朕盯着他呗!」

眼瞧着我皇兄焦头烂额的样子,我急忙给他倒了杯水,又略带尴尬的同他说:「前几日您不是组织了春狩嘛,我围猎途中正巧碰见了霍景恒。嘿!您猜怎么着?我上去给了他一箭!」

「咱就是说,您现在要我嫁过去,不纯纯送死嘛!」

说罢,我心虚地又给我皇兄倒了杯茶,让他缓解一下情绪。

我皇兄听了很是无语,这下他是坐也坐不住了,茶也喝不下去了,绕着我这大殿来来回回地走,我看着都觉得累。

「这样吧」半晌,我皇兄停下了脚步,似是想到了应对之策,「西北战乱,你们一旦成亲,朕便派他过去,让他连伤你的时间都没有。」

「不好吧,左右霍景恒回京也不过一月,您现在又派他出征,这不是把他当生产队的驴使唤嘛」我讪讪地说。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我皇兄反问道。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知何时,暮落西山,南边吹来了徐徐的风,幼时挂在殿外的铃铛泠泠作响,我皇兄看着我久久的叹了一口气。

「多带些嫁妆吧,委屈你了。」

我神色低沉,直至皇帝离去,殿前只剩了夕阳的残影,我嘴角才勾起张扬的笑容。

不委屈,很快,我便什么都有了!

毕竟,长公主府里养不了的东西,我可以拿到将军府去养啊!

13

自从我和霍景恒的婚事订下后,公主府突然成了个香饽饽,整日里都是登门拜访的门客,他们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明白,无论日后谁博弈成功了,巴结我这个长公主兼未来将军夫人总是没错的。

这期间谢子湛也来了一回,他自然不是为了巴结我。

湫水把谢子湛带到我跟前时,我正在池塘边喂鱼,此时还未到盛夏,池塘里的荷花还未盛放,长出息的倒是结了个花骨朵,一眼望过去还是只有绿油油的荷叶和几条穿梭在荷叶间的锦鲤。

「你来得早了,这池里的荷花还没开呢。」我将手里的最后一把鱼饵撒进水里,转身对身后的谢子湛盈盈一笑。

谢子湛愣了一下,想来是那日在宫中挖苦他,让他以为我打心底厌恶他。

可是怎么会呢?

江南温润多雨,无论粮食产量还是商业发展都高出别处一大截,而谢家作为江南一脉最大的权贵,他谢子湛纵有千般不是,也落得一个有钱的优点。

而我,是不会和有钱人做敌人的。

由此可见我的笑还是很动人的,谢子湛的状态肉眼可见得放松了,他回笑着和我寒暄,问我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好着呢!」我如是说道:「我母后死了,父皇也死了,曾经的爱人反目成仇,自己的皇兄拿我当棋子,放眼整个燕京,谁能过得比我好呢?」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从昔日要风得风的小公主到现在处处受制于人的棋子,我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源自于火力不足。

一阵寒暄过后,谢子湛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春来的风吹过他的发梢,他的眼中依旧带着那独一份的孤傲,不知他是打定主意还是一时兴起,在沉默数十秒后,他忽得跟我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可以带你去江南。」

「是放弃你谢家所有的荣光,不惜跟皇帝霍氏反目成仇也要带我去江南吗?」我没来得及思考,几乎脱口而出问他。

我不信,我不信在他们眼里权力和家族的荣耀能大过我。

你看,他这不就犹豫了。

谢子湛的目光犹如一潭深渊,里面晦暗不明,使我不得看清,他似乎在挣扎,可这有什么挣扎的?

时间再久,我们的选择都是一样的,即使我有一瞬的期待,我们也不可能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

「对不起。」这是他在我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故作轻松的打趣他说:「你要是真对我有愧疚,那就给我的嫁妆狠狠添上一笔吧,我知道你有钱!」

谢子湛也附和的苦笑了一下,落寞地跟我说了句好。

送走谢子湛后,湫水跳到我面前八卦,问我谢家少主干嘛来了?

我掩面而笑:「送钱来了!」

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

第二天一大早,谢子湛便派人给我送了几十箱真金白银来。

湫水在旁边看的眼睛都直了,嘴里一直念叨着:「谢家少主这是把半个家底都搬过来了吧!」

而我看满室的金光银光笑得合不拢嘴,毕竟它们现在虽然是一箱箱的钱,可日后那就是我齐刷刷的军队呀!

14

今日是清明。

是上坟的好日子,也是我成亲的好日子。

成亲前,我皇兄择了好几个黄道吉日让我们选一选,但霍景恒不管这些,为了膈应我,他斩钉截铁非要把婚期定在清明,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什么叫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皇兄拗不过他,也拗不过他的五十万大军,只能忍着晦气强行同意了他的选择。

所以你可以看到,在清明这个令人悲痛的节日里,燕京的十里长街锣鼓升天,热闹非凡,红纸和白纸齐飞,撒纸钱的和撒铜钱的并排而行,很是热闹。

霍景恒是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新婚之夜的。

今天的月亮一点也不圆,好巧不巧又被几层云纱挡住了光芒,看上去灰蒙蒙的。可偏偏是这样的月亮,让我望啊望……

望到在一旁的湫水都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公主啊!你就是望成望夫石,我猜霍将军也不会来的。」

我白了湫水一眼,跟她说我不是在望月亮,我是在望我的抱负!

「报复?报复方式就是把你在外面养的面首接到将军府来吗?」湫水眨着她那大眼问我。

一时间,我很想椿色。

真的,我想椿色了,毕竟她不会笨到过了这么些时日都看不出来我养在明月山庄的那些面首,实际上是我花重金招募的门客。

我叹了口气,本着为湫水好的原则劝她:「要不行你还是找个地种吧!深宫大院不适合你。」

霍景恒是连夜赶往西北战场的,招呼都没打一声,想来也是恨透了我!

挺好的,我在明月山庄养的那些门客已经漏了风声,此时借着和霍景恒不和的由头把他们接来将军府是最合适不过的。

只是啊……

我看着手里紧紧握着的平安符,一滴清泪缓缓划过。

只是霍景恒啊霍景恒,你这一走我们真的再也没有以后了。

15

春去冬来,霍景恒是在初雪那天回来的。

西北大捷,他们说跟着将军一起的,还有个怀孕的女子。

我听的一时失神,双手直接接过刚烫好的手炉,被硬生生烫出了个泡来。

「什么怀孕的女子?」我怔怔地问。

正在给我处理伤口的湫水一听,瞬间替我打抱不平:「宫里都传疯了,说昨个夜里霍将军进京面圣时,身后还带了个怀孕的边疆女子,往日最八卦的小夏子打听了一圈,说就是将军的种!」

「他们还说西北的战事早就结束了,将军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才迟迟不回京的!」

怀孕的女子……

霍景恒瞒着我在外面有人了!?

我眉目一沉,也顾不得上药了,站起身来对着湫水说:「进宫!」

俗话说冤家路窄,我临出将军府的时候,正好跟刚从宫里回来的霍景恒打了个照面,自然,也见了那传闻中的边疆女子。

那女子乖巧地缩在霍景恒身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跟小鹿似的,时不时还胆怯地抬头看看我。

而我则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犯了难,你看这个胎儿,虽然他现在可能连四肢都没分化出来,但日后难保不会成为霍景恒谋乱的动机。

我花了这么多时间、金钱在将军府和燕京埋线,又怎么会让一个凭空出现的孩子毁了我所有的努力呢?更何况是我夫君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一句话,我容不下他!

我看得出神,直到霍景恒的身影挡在我面前,将那女子护在身后。

我怔了一下,错愕地抬头,正对上霍景恒那错综复杂的眼神。

他,是在为了别人防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来听湫水说我当时的眼神悲怆极了,活像一个被爱人背叛的怨妇。

我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问:「我难道不是吗?」

1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太和殿,也不记得自己来这的目的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双臂,摆烂似地说:「我要和离。」

可帝王是不会理会小女儿家的情绪的。

「先替朕除了那个孩子。」

我皇兄站在高堂之上,冰冷的给我下达了命令。

我沉默了一会,木讷地点了点头,身体却未有所行动。

「既然知道了就去吧!别愣着了!」他很是不耐烦地说着。

「皇兄,」我抬头笑着看向他,眼泪却不争气的在眼底打转,「如果这个孩子是我怀的,你会容忍他的存在吗?」

一秒,两秒,三秒……

五秒过后,我皇兄脸上挂上了久违的笑容,他安慰着我说:「皇兄自然不会害你。」

我附和着点点头,心里却无比清楚:以前那个立誓要保护好我的皇兄死掉了,他被权力杀死了,而我也是。

17

药是我下的,汤是霍景恒端过去的,孩子是昨个儿夜里没的。

人是今儿早上跑到我屋里对线的。

我开门的时候,霍景恒正走到门外,他的右脚抬了半截,面色有些尴尬。

没办法,我只能又把门合上,无奈的对着屋外的霍景恒说:「要不行你重新踹一次吧!」

霍景恒表示他没心情和我开玩笑,然后一把推开门,自主的坐到我屋里的椅子上和我对峙:「那落胎药是你下的。」

不是质问,是肯定。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现在全府上下大多是我的人,不是我下的也和我有关系,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隐藏了。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那是你的孩子。」

我话说的很清楚吧,因为是你的孩子,皇帝容不下他,所以派了我来做掉他。

我是工具人,能明白吗?

他不能。

因为他下一句话说的是:「你们忌惮我大可以拿我开刀,簌簌和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看着他怒火中烧的眼睛,我有些哭笑不得。

无辜?我听不得这话,搅进这权力的漩涡里谁无辜?谁又不无辜?

我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右眼,满堂的光亮瞬间消失,只剩无尽的黑暗肆意生长:「我这只眼看不见了,你知道它是怎么瞎的吗?」

「是被你亲爱的贵妃娘娘,百般折磨后拿药毒瞎的。」

「我那时候不无辜吗?椿色被活活打死的时候不无辜吗?你呢?你当时在哪?你为什么不出来替我喊无辜?」

「你为什么不出来救救我!你可以第一时间赶回来的啊……」

我放下那只遮挡的手,光亮又回到了眼前,此时的霍景恒眼里已经满是自责和愧疚,还有那藏都藏不住的心疼。

有什么用呢?我的左眼不会复明,椿色也不会因此活过来。

在每一个噩梦惊醒的夜晚,我都在想倘若我当时没有救他,我会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或许我正坐在江南的画舫上,一边吃着芙蓉糕一边欣赏着烟雨朦胧,旁边的椿色拿着笔,我说一句她写一句,里面满是对皇兄的嘚瑟和调侃。

我皇兄收到信后,看的一脸黑线,无奈的把信拿给母后,母后读了一遍也慈爱地笑了笑,说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是呀,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我看着霍景恒,眼底是山崩地裂后的万物归宁。

我淡淡道:「要是你当初死在漠北的战场上就好了。」

18

霍景恒手里的势力比我皇兄更难对付。

所以在我原定的计划里,我皇兄会先死在三月后一场宫宴的刺杀中,然后我顺势揽权,再用余下的时间和霍景恒慢慢斗。

但是我的计划被人彻底打乱了。

那日我从山庄议事回来,刚下马车湫水便慌慌张张地跑到我的面前。

她说霍景恒被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捅了,问我要不要过去瞅两眼?

我抖了抖身上的落雪,问她是想让我过去再补一刀吗?

骊簌簌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对霍景恒有怨气是应该的,况且一个不曾习武的女人捅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霍景恒能伤到哪去?

我合理怀疑就是霍景恒故意让她捅了泄气的。

可我还是低估骊簌簌了。

整个将军府,除了我的人就是霍景恒的,她一个边境来的女人,我属实想不明白,她捅霍景恒的那把刀,怎么会带着剧毒?

我匆忙赶到霍景恒住处时,他正躺在床上,双唇发紫,一双眼睛半睁不睁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大夫呢?」我问道。

「来过了,说是特制的毒,毒发很快,没法解。」

「那骊簌簌呢!」我又问。

「死了,找到她的时候人就吊死了。」

我绝望了。

我走到霍景恒面前,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嘴里却不依不饶:「你现在真丑!」

霍景恒曾经和我吹牛,说他全身上下最满意的就是他这张俊脸,也就是这些年征战沙场晒黑了,不然便是与那城北徐公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他现在没有气力和我辩解了,也没有办法给我擦眼泪了。

他的手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我的左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我摸着那花纹,心中一惊。

兵符!

我苦涩地笑了笑,果然,他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所以,他想用自己的死来赎罪和成全我吗?

凭什么?

他嘴角动了动,我俯下身去听。

而他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我没能成为你的英雄……」

19

我不会为霍景恒悲伤太久。

我没那个时间。

就算将军府封了霍景恒去世的消息,皇帝那里也会很快知道。

一旦兵符到了皇帝手里,我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养人千日用人一时,我必须在这个时间里,召集兵马,围了皇城。

我走进太和殿时,皇兄很平和。

即使外面的厮杀声沸反盈天,他还是从容地摆好了棋盘。

「来和为兄下一盘吧。」他对我莞尔一笑,亦如当年。

「还记得吗?你的棋艺是跟我学的。」我的黑子落入棋盘时,他倏然开口。

「那时你才十岁,一盘棋下得稀巴烂,输了还要哭闹,所以我每每都要哄着你下,让你赢,让你高兴。」

我料想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我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你在明月山庄搞得那些小动作,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我只是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那皇兄料想到我能走到今天了吗?」黑子落定,我反问道。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像这盘棋一样,我也不知道从哪开始失控了。」

他输了,而我只好以胜者的姿态给他解答:「杀皇子、杀先皇、杀贵妃,你的登帝之路是我给你送上去的。」

「皇兄,这个皇位你坐的开心吗?」

「开不开心,你上来坐坐看就知道了。」

忽然,成簇的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上那明黄的袍子,兴许是不愿亡于自己妹妹之手,所以他早在我来之前便自行服了毒。

他倒下的那一刻,眼里没了对权力的不甘,只剩下一个兄长对自己妹妹无尽的凝望。

宫门倏然而开,反抗我的人已全部倒下,站在最前面的谢子湛对我会心一笑,撩起他的战袍叩首而拜:「臣,叩见新皇!」

紧接着,无数人应声而起,声音响彻在太和殿外。

我走进晨光里,眼前是大燕的江山,而我身后——

再无一人。

后记:

很多年后,我才偶然得知,骊簌簌肚中的孩子,不是霍景恒的。

自始至终,霍景恒只爱过我一个。

又过了许多年,缠绵病榻之际,我梦见了霍景恒。

他仍是当年的模样,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他问了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你爱过我吗?

第二个:你后悔吗?

我回答他:爱过。不悔。

怎么会后悔?将万里江山踏在脚下的感觉,没坐过龙椅的人怎么会懂?

区区爱情,抵得过江南的烟雨吗?抵得过大漠的落日吗?就连湖畔的夜色,都能让它黯然失色啊。

踏着血海尸身坐上龙椅,我怎么会后悔?

我不后悔。

绝不。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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