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月亮

世人皆知我是北梁太子心上人的替身。

为博太子一笑,我可以穿上他心上人最爱的舞衣,跳到脚生血泡。

也可以为了不让他受伤,生生挨刺客一刀。

太子说我:「床榻之上,她也算有些生趣。」

臣民嘲我:「为了爬上太子妃之位还真不要脸。」

我安静不语,一如既往。

因为——

太子他啊,也是替身。

1

拓跋律来的时候,我刚沐浴完。

宫人们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我温驯地上前为他宽衣。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酒香,是我们南唐刚送来的岁贡。

我也是岁贡,三年前送来的。

那时我们五千南唐贡女被送进北梁铁骑大营,供他们的军士享乐。

我本想自尽在被凌辱前,但拓跋律挑中了我。

他一身铁甲,鬓边绑着小辫,马尾高束,甚是俊美。

虽和我一样年少,但杀气比周围所有人都重。

他用马鞭抬起我的下巴,粗糙的马鞭磨得我下巴生痛。

「我的。」他说。

这两个字让那些争抢我的北梁军士纷纷退下,噤若寒蝉。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北梁的小王爷,也不知他选中我是因为我的模样像他的心上人。

但我直觉他可以让我离开这片苦海。

那夜的军帐之中,我笨拙地取悦他。

他则捂住我的眼睛,让我叫他阿律。

2

他今日喝的酒叫白坠春,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情不自禁地,我贴近他。

他亦没有多言,抱着我上了榻。

今日我听宫人说,他远在边关的心上人的孩子出生了,是对龙凤胎。

所以我预料他会来,毕竟每次有他心上人消息传来的时候,他都会来我这里。

将我当作那女子,百般夺取,百般思念。

第二天他清醒后,一碗避子药,一道禁足令。

同我一起来的贡女们看到我身上的青紫后总会可怜我:「月娘,你受苦了。」

她们怜我被如此对待,更怜我是那个女子的替身。

我告诉她们我并不苦。

可她们却不相信,北梁的男子身形高大健硕,又不如南唐男子怜香惜玉,让她们苦不堪言。

可我说的是真话。

我不苦。

因为,我把拓跋律也当作替身。

他容貌那样像我的心上人,就连名字读起来都一样。

我与他在一起,就像与我的承垏在一起。

我的承垏,已经死了。

3

我做了梦,梦见最后见承垏的那段日子。

他打了胜仗从边关回来,少年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肆意张扬。

女子们为他欢呼,男子们为他喝彩。

我挤在人群里瞧着他,我们两家是世家,我和他青梅竹马,父母早已为我们定了婚约。

他也瞧见了我,对着我灿烂地笑。

夜里他翻墙来看我,给我带来北梁的狼牙。

他将我搂在怀里:「菀姝,等我和父兄夺回燕州,我们就完婚。」

他还说,他在边关见到了一个和他模样相似的北梁少年,凶狠得像狼一样。

狼牙就是打斗的时候从那个少年身上扯下的。

他将狼牙挂在我脖间,然后我们一起喝着白坠春,他讲北境风光,我诉南国风情。

酒香如春日坠下,又暖又酥。

最后他吻了我。

蜻蜓点水般,却让我们都心跳不已。

这晚之后,他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挂在南唐的城墙上,不知如今是否有人为他殓了尸骸。

 4

醒来的时候,我脸上一片泪水。

拓跋律还在我身边。

看来这一次他被伤得很深,以前他每次都是早起上朝,不曾这样停留。

我用手描着他的眉眼,睫毛。

他睡着的时候,更像承垏,安静,还有一些孩子气。

他的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承垏没有。

我的承垏,身手了得,没人能伤得了他。

拓跋律的睫毛动了动,但还是没醒,眉头紧锁,不知做了怎样沉重的梦。

「殿下,该起了。」我小声地叫着他。

如今北梁皇帝卧病在床,北梁大半事务都交到了拓跋律手里,他得去处理朝政。

我不敢久留他,朝中大臣早已对我这个南唐贡女不满,觉得我包藏祸心,随时想找由头杀了我,我不能给他们留把柄。

我绝不能死在现在。

拓跋律缓缓睁开眼睛,他看了看我,眼神渐渐冷冽起来。

我不是他的心上人,我只是低贱的南唐贡女。

好在他没有发脾气,不像刚进他宫里那会儿,他能毫不留情将我扔下床去。

我伺候他穿衣时,宫人照例送来避子汤。

他却将汤药倒在了花盆里。

我有些诧异,我猜他大概想我也生个孩子,这样就像他心上人给他生一样了。

可我也不确定,这三年我也没猜透过他的心思。

但接下来半个月他要么来我这里,要么让我去他寝殿,避子药也不让喝了,证实了我的猜测。

可还没等我怀上孩子,他的心上人就回来了。

5

他的心上人叫冯玉儿,近日从流放之地被召回。

冯玉儿的夫君病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她的夫君是拓跋律的大哥,北梁的前太子,因惹怒北梁皇帝被废黜后流放边关。

若当时没那场变故,她如今就是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

可命运捉弄,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本来以我的身份是很难见到她的,但皇后宣我前去,我不得不去。

皇后还让我穿上红色舞衣,那是冯玉儿以前的最爱。

于是我一身红,冯玉儿一身白,我们一起出现在宫宴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我们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过我们也很好区分,她是北梁人,个子比我高,我是南唐人,面容生得比她柔和。

拓跋律见到我这般装扮,眼中的寒意凝成数把刀子向我扎来。

「宋御女,你跳支舞助兴吧。」皇后降旨。

我虽是御女,但也是后宫之人,在外臣面前跳舞是对我的折辱。

皇后是拓跋律的生母,以前也是个低等的御女,曾为拓跋律向冯家求娶冯玉儿,可冯家却转头把冯玉儿嫁给前太子。

皇后此刻的意思很明白,通过折辱我来折辱冯玉儿,毕竟我与她模样相似。

冯玉儿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皇后催促我起舞,我正欲摆动衣袖的时候,拓跋律对我喝道:「退下。」

群臣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见我被拓跋律厉喝,眼中都是对我的嘲讽。

也是这一声后,冯玉儿晕倒在地。

拓跋律不顾一切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6

我被拓跋律禁了足。

一连半月,拓跋律都没有再来我这里。

宫人们也对我没好气,给我的饭菜都是馊的,还对我讥笑谩骂。

这里和南唐一样,也是拜高踩低。

两个南唐贡女偷偷来看我,她们告诉我冯玉儿那次晕倒后一直住在拓跋律的寝宫,拓跋律可能要立她为太子妃。

「北梁果然不知礼仪,在我们南唐,小叔子娶嫂子那是要被人笑话的。」

「月娘你可怎么办,冯玉儿若成了太子妃,她肯定不会放过你。」

「是啊,一山不容二虎。」

我笑了笑,我算什么老虎,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丢弃的替身。

我可不能让自己被抛弃。

被北梁权贵抛弃的贡女,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军妓。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曾有一位与我相识的贡女死在那里,谷道破裂而亡。

我见过她的尸体,细白的四肢被折断,像是只剩皮相连的柳枝。

晚上我翻墙去了拓跋律的寝殿,这本事是我跟承垏学的。

我打听过了,冯玉儿在这里被他照料了数日,昨天刚回了冯家。

咚的一声,我从墙上摔下来,禁军将我团团围住。

拓跋律见到我后眉头都要拧到一起:「你爬墙做什么?」

我揉着摔疼的腿,小声道:「奴婢想……想殿下了。」

我没有撒谎。

我想见他,疯狂地想见他。

我终究是没忍住,抱住他,软软地叫了他一声:「阿垏。」

7

不出意外地,拓跋律推开了我,转身回房:「送她回去。」

我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殿下不要赶奴婢走。」

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虽依旧推开了我,但力道没有方才那样大。

毕竟这三年我都是这样与他温存的,为的就是在危险时让他对我有一丝怜悯。

他瞧了我一眼,见到我没穿鞋袜,虽依旧让人赶我走,但给了我一双鞋子。

我赌赢了。

阿娘说得没错,烈女怕缠郎。

当年她就是这样死缠烂打让我爹那个南唐第一冷葫芦娶了她,最后还生下我们这五个子女。

第二天宫里宫外传遍了我夜翻宫墙去见拓跋律的事,而且衣衫单薄,赤着一双嫩生生的脚在他面前晃。

内宫之人嘲我狐媚子手段,外朝官员嘲我不知廉耻。

廉耻是什么,能让我活命么?

8

冯玉儿来的时候我正在房中画承垏的画像。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想他的时候,他的模样并不能立刻出现在我脑海里。

就好像我要将他忘却了。

我脚上还穿着昨晚拓跋律给的鞋子,虽然不合脚,但我没有脱下。

因为这双鞋子,宫人为我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还喝到了牛乳。

冯玉儿站在桌边,今天她一身粉衣,娇媚了不少。

我给她请了安。

她细细打量我一番:「你的确像我,但我回来了,而你留在这里会死。」

北梁女子果然豪爽,说话不拐弯抹角。

我没有言语。

她拿起我画的承垏瞧着:「听说你们这些贡女也是世家女子,我可以送你回南唐,让你和你爹娘团聚。」

我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我是太子的人,我喜欢太子殿下,我不会离开的。」

话音刚落,拓跋律身边伺候的人就进来了,说南唐送岁贡的使臣明日将离去,今晚宫中设宴送行,让我过去献舞。

我欣喜答应,笑看着冯玉儿:「王妃您也看到了,殿下时时刻刻都想着妾身呢。」

冯玉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甩袖离去。

我当然是要走的,但不是通过她。

9

晚上我戴着面纱为南唐的使臣献舞。

席间,北梁的臣子们人人怀中一个南唐的贡女,吃着她们玉手剥的葡萄,喝着她们喂的美酒。

南唐的使臣们也在笑着,乐不思蜀的模样。

一曲舞毕,我被拓跋律叫过去。

他让我和他养的狗一起匍匐在他身边,时不时地逗一下狗,再抚摸一下我的发。

「太子殿下这狼青养得真不错。」一南唐使臣醉醺醺地笑道。

拓跋律笑了笑:「你们南唐的美人也不错,果然水土肥沃的地方养出来的人就是好。」

使臣们得了这夸赞,很是高兴,觥筹交错,乐不思蜀。

我安静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太子殿下,您的模样可真像我们南唐的一位小将军,若不是他已经死了,外臣还以为您就是他呢。」又有使臣说道。

拓跋律抚着我的手停了下来:「哦?是哪位小将军?」

「裴承垏,裴风的小儿子。」

拓跋律点了点头:「是他啊,本王记得他们裴家是被你们皇帝以通敌叛国罪处死的对吧。」

「是……不是。」南唐使臣吞吞吐吐。

拓跋律将我抱在他怀里,我会意地端了酒喂给他。

我尽量让自己的手不抖,但还是洒了几滴出来。

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待他喝了酒后,向那几位使臣招了招手:「诸位大人,本王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使臣们很是好奇。

他扬起嘴角,散漫道:「裴家根本没有与我北梁有来往,那只不过是本王放出去的一个假消息,没想到你们皇帝竟当了真。」

南唐使臣们瞬间安静下来,继而又笑了起来:「太子殿下说笑了,那裴家明明是通敌,不……外臣的意思是裴家心术不正,殿下不必为他们开脱。」

使臣拙劣地解释着。

拓跋律嘲讽地看着他们:「本王没有说笑,你们皇帝宁愿送来百万岁银和这些如花似玉的娇娘,也不愿相信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军。」

北梁的臣子也肆无忌惮地笑着,甚至有人当众扒开贡女们的衣衫。

拓跋律继续道:「下次岁贡,北梁要两百万岁银,三十万匹绢布和一万少女。」

「这……这怎么凑得齐,殿下能否宽容一些。」使臣们脸色苍白。

「少一份,本王就踏平你们南唐。」拓跋律没给任何余地。

使臣们连连赔笑,不敢开罪。

其中一人盯着我,我认识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他叫齐闻,也是监斩我们林家的命官之一。

我虽戴着面纱,但还是怕被认出,于是故作娇羞地将脸埋在拓跋律的怀里。

拓跋律也察觉,冷声问齐闻:「你瞧什么?」

齐闻回道:「外臣瞧这女子能得殿下欢喜,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拓跋律的手暧昧地放在我的腰间:「床榻之上,她也算是有些生趣,希望下次送来的贡女也能这般懂事。」

齐闻笑着退下,我躲过一劫。

拓跋律将我抱到殿后,与那些外臣一帘之隔。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当着南唐使臣的面折辱我。

就像北梁在折辱南唐。

我下意识地拽住珠帘,不想被他如此对待。

北梁的臣子在笑,南唐的使臣在谄媚,贡女娇柔雌伏,靡靡之音包裹着这北境的皇宫。

没有人来帮我。

10

影影绰绰的珠帘后,拓跋律情绪激昂。

晃动的脸让我想起了被挂在城墙上的承垏。

凛冽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承垏也是晃啊晃。

百姓们都在骂他,烂菜叶和秽物都向他身上砸去,恨不得食他肉拆他骨。

他垂着曾经骄傲的头颅,血早已流尽。

我就站在人群里,看着十七岁的他一点点地腐烂。 

拓跋律说他只是放出一个假消息,可四年前南唐朝廷却是拿出数封书信,信誓旦旦那是裴家通敌的证据。

裴家以血起誓不曾背叛南唐。

我的祖父和父亲因提出质疑,也被天子列为同党,诛了九族。

就连我那贵为皇后的大姐姐,都被赐了白绫。

我原以为一切是被奸人陷害。

现在明白了,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南唐皇帝。

是那个林家费尽心血、裴家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君王。

在那之后,朝廷为了交岁贡增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

北梁要五千少女,五千南唐人家生死别离。

而我,被牙婆子用药迷了卖给一户人家,代替他们的女儿月娘成了贡女。

我们这五千弱女子,被南唐送来。

那时朝廷说,他们会蓄精养锐,收复被北梁夺走的大好河山。

此后三年,这五千少女用身体织成了阻挡北梁男人南下的温柔乡。

可现在,五千少女不知有多少魂断北梁,而南唐还在醉生梦死。

她们,没有等来希望。

永远,没有希望。

11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明月。

林家被抄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冷月。

贪玩的我迟回了家,躲过一劫。

明明我是躲在阴影里的,可我阿娘还是瞧见了我。

她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千万不要出去。

我飞奔去找承垏,我以为他可以救我爹娘,可他们将军府,早已血流成河。

最后见到大姐姐那天,她的尸身被月亮照得惨白。

送她去乱葬岗的歹人亵渎了她的尸体。

他们说她是皇后,就算是一具尸体,他们拥有过,便也相当于当了一次皇帝。

我们林家的女儿,竟都落得这样的结局。

我要回家去。

报了冤仇,然后与家人们在一起。

「在看什么?」拓跋律捏着我的脸迫使我看着他。

他也是奇怪。

从前与我欢好的时候总是遮住我的眼睛,最近却又总让我看着他。

他的心上人已经回来了,他大可不必再留着我。

可我现在还在他身边,我想大概如他所说,床榻之上我有些生趣,大概是冯玉儿比不了的。

我用手指遮住他下巴上的那道伤痕回道:「在看月亮。」

最后一次,看月亮。

12

第二天冯玉儿又来了,宫女们都在讨好她。

「王妃您是不知道,昨天在南唐使臣面前,宋御女可是和太子的狗一起趴在太子脚下。」

「太子还说她被南唐养得好,会伺候人,这可不就是骂南唐娼妓一样。」

「南唐使臣们还笑呢,果然都是下贱的东西。」

她们说得大声,生怕我听不见。

冯玉儿站在院子外看着我,我在秋千上将自己荡得很高,快要飞出墙外去。

她马上就是太子妃了。

在南唐,小叔子娶嫂子是要被非议的。

但是在北梁,民风彪悍,别说小叔子娶嫂子,就算父亲死了,儿子也能继承父亲的女人。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走还是等着死在这里?」冯玉儿问我。

她的眼神厌恶极了我。

可明明是她当年不要拓跋律的,换了是我,要怪也会怪自己压错了宝,不会迁怒于其他人。

「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吗?」我问她。

「有啊。」她说,「北梁军帐你去不去,以你魅惑人的本事,或许可以活很久。」

13

冯玉儿没有能把我送去北梁军营。

因为在那之前,我逃了。

南唐使者离开的第二日,北梁皇帝病危,我的机会来了。

我带着从拓跋律那偷来的出城玉牌和这三年攒的钱财离开。

但我没有去追南唐的队伍,而是改去了与北梁相邻的鲜罗国,打算从海上回南唐。

这三年我一直在计划逃回去。

岁贡三年一次,我原本是打算藏在岁贡的队伍回南唐。

但见到齐闻的那一刻,我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很可能会认出我,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决定绕道承垏曾向我描述过的鲜罗国回南唐。

承垏说鲜罗靠海,海通九州,那里离南唐的天杭城就十几日的船程。

这很可能也是一条死路,但我已经别无选择。

我离开时,拓跋律和所有北梁权臣都在御前伺候。

宫女们也人心惶惶,没人注意到我。

我换上宫女的服饰,改了妆容,拿着从拓跋律那里偷来的玉牌向宫外走去。

在这条我徘徊了三年的出宫路上,我平静向前。

守卫拦住我,认真查着我的玉牌,然后放了我出宫。

我松了一口气,快速地出城。

我知道这个时候会有采参人去鲜罗附近采参,我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

出城不久,丧钟突然响起,北梁皇帝驾崩了。

我回头望去,皇宫之上乌云翻涌,就像北梁的朝堂。

真是天也助我。

此时他们就算有心抓我这个南唐贡女,怕是也无暇顾及。

更何况我低贱如蝼蚁,他们也不会为一只蝼蚁耗费精力。

我跟着采参队踏上去鲜罗的路,一路风雨泥泞、野兽土匪,我也遇险几次,好在大难不死。

我想是爹娘姐姐还有承垏在保佑我,保佑我回去与他们团聚。

走走停停一个月后,我终于到了鲜罗国临海的港口,登上了去金陵的船。

这是我第一次坐这样的商船,从不晕船的我止不住地呕吐。

我想是因为在海上的缘故。

14

半月之后,我终于踏上了南唐的土地。

热闹的码头边,我扶着一棵小树吐得昏天暗地。

有好心的妇人给了我几个青梅让我闻着,说是可以缓解晕船。

可我不知怎的竟将那青梅吃下。

很酸,但让我好受不少。

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不得不在天杭找了客栈休息一日。

吃饭的时候,客栈里的人正在议论北梁的事。

他们说北梁先皇驾崩后,太子拓跋律浴血登基,冯玉儿被立为皇后。

我安静地听着这一切。

这三年,拓跋律是我的承垏,我是他的冯玉儿,我们各取所需。

如今一切终于归位。

我们此生也不会再见了。

我正要回房休息的时候,又听他们说:

「你们听说了吗,北梁新皇登基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斩了咱们送岁贡的使臣。」

「听说了,使臣都离开北梁几日了,他们还追了上去。」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还未交战,北梁怎会如此?」

「谁知道呢,他们本就狼子野心。」

是啊,拓跋律本就狼子野心。

当他要求两百万岁银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南下。

因为南唐根本就拿不出两百万岁银,他只是找一个借口。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开战。

我得要快点去金陵,否则仇人就要死在拓跋律手里了。

15

三日之后,我到了金陵城。

高大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了摇来晃去的承垏,不知他如今尸身在哪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终于回家了。

长街上,林家的宅子早已杂草丛生,破败不堪,门前满是秽物。

夜幕降临时,我又去了长街另一头的裴家,曾经的镇国之府,也已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静静地站在夜风里,远处有歌姬的娇笑声传来。

她们可能还不知道,北梁的军队怕是已经在渡江了。

有路人在我身边停下,看着断壁残垣感叹:「若是裴家还在,北梁怎能这么轻易拿下定州。」

我怔了怔,定州是南唐的重要防线,一旦定州被破,那北梁南下就无人再能阻挡。

「现在想来,裴将军当年可能真的没有通敌。」另一人说道。

「是啊,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出月余,北梁怕是要兵临金陵城下。」

「那北梁新皇残忍暴戾,据说屠了定州三日,金陵若是守不住怕是也要遭此劫难,你我还是快快逃命去吧。」

竟然是拓跋律夺了定州,还屠了城。

我胃中又是一阵翻腾,忍不住又呕吐起来,却又吐不出什么。

我知道自己肯定是病了,甚至还可能有了身孕。

我到现在还没来月信,但我没有去看大夫。

我是将死之人,这些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又何必徒增烦恼。

我打听到了裴林两家的尸身去处,他们最后被扔在了乱葬岗,如今已白骨与尘土相融,分不清谁是谁了。

我买了纸钱去乱葬岗祭拜,我有好多好多话同他们说。

可最后啊,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因为过去三年我的人生里全是拓跋律,他们不会喜欢听的。

最后我对他们说让他们等等我,我很快就会来找他们。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用剩下的银钱买通了宫里采办舞女的内官,去见我大姐姐曾经最爱的男人——南唐皇帝周元逸。

然后,杀了他。

可我没想到,拓跋律已经在南唐的皇宫等着我。

16

见到拓跋律的时候是我进宫后的第二天。

北梁势如破竹地南下,血流成河,饿殍满地。

周元逸却还在歌舞升平,宫里的看厌了,还要从宫外找新鲜的。

我已经将簪子磨得极其锋利,我练习了成百上千次刺穿一个人的咽喉。

我不知道此时周元逸为活命已经向北梁称了臣,而且还把拓跋律迎到了宫中。

进殿献舞的时候,周元逸正在满场追逐舞女。

我的注意力全在周元逸身上,没有看见拓跋律。

我与周元逸嬉闹挑逗。

或许是这三年我也变化很大,周元逸竟然没有认出我这个妻妹。

周元逸将我搂在怀里,夸我腰软体香,人间尤物。

我娇笑着拔下头上的簪子,全力刺向周元逸的颈部。

可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被重重按在地上。

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杀了周元逸。

可我失败了。

我不甘地嘶吼挣扎,我拼命地向周元逸的方向爬行。

就算是咬是啃,我也要撕下他一块肉来。

然后我看见了拓跋律,他坐在北座,眼神冷冽,压抑又暴戾。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了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这么大个人,我怎么就没看见呢?

有人兴高采烈地跳了出来,是本应死了的齐闻。

「陛下,她果然来了,臣没有骗您。」

「她就是裴承垏的未婚妻子,她和裴承垏青梅竹马,她和您在一起是……」

齐闻的声音戛然而止,拓跋律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周元逸吓得连连后退,舞女们尖叫着四散逃跑。

拓跋律提着剑走到我面前,剑尖挑起我的下巴:「原来你不叫宋月娘。」

剑上的血气让我想吐,我强忍着:「是,我不叫宋月娘,我姓林,叫林菀姝。」

「林菀姝。」他俯下身子,薄唇贴在我的耳旁,「那我们欢好的时候,你口中的阿律,是裴承垏?」

我回他:「是,你杀了我吧。」

我刺杀周元逸失败,下场肯定不止千刀万剐。

拓跋律杀人干净利落,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痛快。

可齐闻的血太腥了,我还没忍到被他砍下脑袋就吐了出来。

痛苦之间我听见他说:「死多便宜你,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17

我被送去了金陵城外的北梁军营。

对于拓跋律而言,我的确是从这里来的。

和三年前的那次被北梁军士争抢相比,这次他们倒显得安静。

他们远远地看着我,没人碰我一下。

我被扔进了铺着稻草的房间,和那些南唐的女子挤在一起。

只是唯有我被戴上口枷,拴住手脚,连自尽都不能。

夜幕降临的时候,女孩子们都被拉了出去。

挣扎、殴打、哭泣从四面八方传来。

待天亮的时候,她们被送回来,伤痕累累。

「你是谁?为什么你不用去伺候他们。」有女子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我现在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他们倒尽胃口,也或许是他们还惧怕拓跋律。

说不定等他们发现拓跋律真的将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后,又会蜂拥而至。

就像我大姐姐一样,即便是一具尸体,因为是皇帝的女人,死后也没被放过。

果然,在一场军中狂欢后,有人闯了进来。

那时候屋子里的女人们都早早被带走,而我也因绝食意识恍惚。

那人是半夜来的,一身的酒气。

夜那样黑,他融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以为我贱命一条,是不会怕被欺辱的,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可当他撕扯开我的衣衫,冰凉的唇贴在我的脖颈时,我还是怕了。

我不能这样去见承垏。

可我怎样才能让他停下?

「我怀孕了,是你们陛下的孩子,你这样会伤到我和孩子。」我颤抖地说道,口枷让我的话语含糊不清。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北梁人好像并不在乎低贱之人所生的子嗣,即便这子嗣是皇族血脉。

就像拓跋律,他的母妃是宫女。

所以他出生后并没有得到皇子应有的待遇,他和他的母亲在宫里艰难度日,十岁时就去了军中。

他和普通军士一样作战,没有得到任何优待,甚至因为是不受宠的皇子还被人刻意针对。

他的母妃和我说,他为北梁流尽了血,才换来他父皇一眼。

男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他的手掌还抚上我的小腹,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他戴着牛皮缝制的手套,粗粝又冰冷,蛇一样。

或许是我太瘦了,也或许是我也根本没有怀孕,小腹还是平坦如初。

他觉得我骗了他,我感觉我的脖颈要被他咬断。

我哭了起来,那种陷入黑暗无法挣脱的绝望。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也流到了男人的脸上。

他停了下来,虽然呼吸依旧在我颈边,但他没有再继续。

我一动也不敢动,颤抖地祈祷他快点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我,慢慢走了出去。

待他的脚步走远了,我才敢小口小口地呼吸。

因刚才的情绪,我的小腹隐隐作痛。

到了后半夜,我开始发烧,一会儿看见我阿爹阿娘,一会儿看见承垏。

他们站在河的那头,温暖地向我笑。

我哭着跑向他们,就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他们。

可身后有人死死地拽着我的手,他那样用力,我怎么挣都挣不开。

我终究还是被拽回这痛苦的世界。

我继续绝食,但他们会强制性地让我吃东西。

拓跋律也没有派人前来,或许那晚那个男人并没有说出去。

也或许拓跋律听说了,但不在乎。

只是有时候,那个男人会来。

他站在黑暗里,并不靠近我,像是只来看着我。

而我则是装睡,一直到他离开我才敢睁开眼睛。

18

我浑浑噩噩地活着。

军医说我的确怀孕了,孩子已经三个多月。

算算日子,正是珠帘后那次怀上的。

那晚我以为是我最后一次看北梁的月亮,却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我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北梁定都金陵,南唐从此覆灭。

周元逸被封为恭敬侯,拓跋律将我们林家的宅子赏赐给他做侯府。

拓跋律是懂杀人诛心的,他明知道我最恨什么,却还要这样折磨我。

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我离开了北梁军营,是拓跋律母亲下的懿旨。

我还被封了昭仪,地位仅次于皇后,是北梁开朝以来第一个汉妃。

北梁还告知天下我是林家的女儿,会让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知道,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治理一个国家比踏平一个国家要难上数倍。

只是这样也坐实了裴林两家通敌,否则我这样的弱女子,怎能千里迢迢去了北梁,还成了拓跋律的宠妾,成了这天下第一汉妃。 

接到册封圣旨的这一天,我拼了命地往外面跑,宫人死死地拉住我,我紧紧扒住门框不松手,指甲片片碎裂,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对着拓跋律住的宫殿方向不住地磕头求饶:「陛下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我错了,我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不要这样对我,求求……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一遍遍地乞求,可无人应我。

宣旨的太监将圣旨硬塞进我的手中:「林昭仪,谢恩吧。」

我跪在地上,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开拓跋律的。

我应该匍匐在他身边,乖乖地听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结局了?

19

后来,太后来了。

「林昭仪,你好好养着身体把孩子生下来,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太后和蔼地对我说道。

我看着这个终于扬眉吐气的妇人,心想她大概是忘了,这个孩子是她给的药催来的,怕是生不下来的。

伺候我的人都是南唐的女孩儿,她们将我看得紧。

她们说要是我出一点点意外,她们的九族就会遭难。

我看着她们惶恐稚嫩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啊,生不得,死不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啊,日升月落。

我只是觉得恹恹的。

明明我曾经那样地憎恨,可现在那些憎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连阿爹阿娘大姐姐和承垏都不来入我的梦了。

有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可回头时,只有吹过廊下的风。

我倒常梦见黑暗里的那个男人。

梦见他就站在我身边,他会用手触摸我的脸。

我拼命躲着他,让他不要过来。

梦里惊醒的时候,床边没有人,只要我眼中恐惧的泪水湿了脸。

我出不去这长安殿,拓跋律也从未来过。

冯玉儿倒是来过一次,但她只站在殿外,静静地瞧着我。

我倒希望她像以前一样直爽地威胁我,不似现在让人猜不透心思。

她是皇后,现在住在我大姐姐从前住的华阳殿,听说她的那对龙凤胎留在了北方,没有带在身边抚养。

「皇后娘娘,进来坐。」我扶着肚子招呼着她。

她却一步步后退,后退……

直至消失在宫门后。

我想是不是我怀孕后面貌变丑了,吓到她了。

可镜子里的我,珠圆玉润,面若桃李,比从前更胜三分,她怎么就怕了呢?

20

除夕这一天,我终于得了一天的自由。

拓跋律除了宴请百官,还要去承天楼与百姓同贺,我要与他同去。

这样才能让南唐百姓看看他们是多么宽厚待我,描绘一幅美好生活的画卷。

一大早宫人们就为我梳妆,满头的珠翠,金线银丝织成的宫衣,我的肚子也没刻意隐藏,他们甚至还用玉带为我束腰,勾勒出孕肚的形状。

南唐子民会看见,我这旧朝太傅之女,如今已有了北梁皇室血脉。

孩子已经六个月,比我想的更顽强地扎在我的腹中,没有离开的迹象。

时隔快四个月再见到拓跋律,我有些不寒而栗。

我碎裂的指甲早已重新长出,可此刻还是一抽抽地疼。

我被宫人搀扶着坐在他右边,冯玉儿坐在他左边。

他侧身与冯玉儿说着话,一对恩爱的年轻帝后模样。

殿中南唐旧臣看我的眼神各异,讥讽、鄙夷、痛恨,仇视……

还有周元逸,阴冷地盯着我,似他们的结局是我陷害一般。

我看着他们,心中想笑,可我最近太懒散了,连笑都不想笑了。

殿中有各国送来的贡女在翩然起舞,这些少女千娇百媚,惹得朝臣们都移不开眼。

拓跋律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招了一娇媚的贡女上前伺候。

「你是哪里的女子,舞得很好。」拓跋律问她。

少女眼中惊喜:「回陛下,奴婢来自鲜罗。」

拓跋律点了点头:「鲜罗,那很远。」

少女道:「是啊陛下,我们从海上来,乘船也走了十几日呢,若是换了马车,怕是要走一两月不止。」

「十几日。」拓跋律低低一声,目光扫向我。

我想,他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南唐的了。

21

晚宴后我们去了承天楼,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金陵城。

街上一片热闹,有唱戏的,有杂耍的,百姓们围着喝彩,似乎并不在意这天下是姓周还是姓拓跋。

从前大姐姐和周元逸也在这里接见臣民,我和承垏则会趁他们不注意跑到大街上去。

我们看杂耍听戏曲,吃好吃的,阿爹说我没有世家小姐的样子,生气得要责罚我。

大姐姐总是护着我,她对阿爹说:「林家有我这一个世家小姐就够了,我们菀姝啊,开心快乐就好。」

此时的承天楼上,没有了大姐姐,也没有了承垏。

我回头看向周元逸,他身边又新添了美人,他对那美人说了句什么,逗得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这就是我大姐姐付出了真心的男人啊。

他住在我们林家的时候,有没有做噩梦?

我不由自主地向周元逸走去,可下一刻我的胳膊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扣住。

我回头看向扣住我的人,是拓跋律。

刚刚他明明在和大臣说话的,怎么就注意到我了。

他扣着我的手藏在他宽大的袖子里,继续和那些大臣言笑。

没人发现他对我在做什么。

就像当年在北梁的军营,副将在营帐外汇报军务,他在帐内抱着我,听我在他耳边一声声叫他阿律。

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他不想我在这里惹出事端,怕我又刺一次周元逸。

这是他的天下,根基未稳,容不得半分差池。

我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乖顺得如同从前。

烟火在黑夜绽放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绚烂的花火照亮了半边天。

在烟火消失的一瞬,有刺客从四面八方冲来。

周围的人吓得四处躲藏,拓跋律却依旧站在原地。

我的手还在他的手中,我感受不到他的紧张慌乱。

我意识到他对这一切有准备。

果然,无数的北梁士兵幽灵般出现,那些刺客还未近我们的身就死于乱刀之下。

其中一个重伤的刺客啐了我一口血水:「竟逢迎仇人,你将来何等颜面去见裴小将军。」

原来是承垏的将士。

他又怒骂拓跋律:「将军对你惺惺相惜,你却陷害他至死,即便你得了这天下,也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拓跋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何来陷害?」

「害死他的人,从来不是朕。害死他的,是他的天真。」

那人的头颅随即被斩断,血溅了我和拓跋律的衣衫。

我的身体里也有血顺着腿流下,倒下去之前,我看见拓跋律惊慌的眼。

袖中的那只手紧紧搂住我的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

他的唇一张一合,我已经听不见,我猜他是在叫我以前的名字:「月娘。」

22

我终于又看见了承垏。

他翻墙来看我,我们躲在小阁楼,他送我一枚漂亮的狼牙。

「给你,戴着可以辟邪。」他郑重地将狼牙系在我脖间。

「这是什么?哪里来的?」我问他。

承垏骄傲地回我:「狼牙,我在边城遇到了一个北梁少年,和我长得七八分相似,我们打了一架,我从他身上扯下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承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你送我的药囊,也被他抢了去。」

我气得捶了他一拳:「你怎能让别的男子将我送你的东西抢了去,下次你得抢回来。」

他摇了摇头:「抢不回来了,那人生了病,把药囊里的药都给吃了。」

「那不是吃的,是闻的呀。」

「没事,他病好了,那药有用。」

我心里有些不安:「那岂不是我间接救了一个敌人。」

承垏摸了摸我的头:「战场之上那才是敌人。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北梁过不了定州。」

我摸着那块狼牙,上面刻着一个律字。

我想,这是那个少年的名字。

承垏还讲了一些这个叫律的少年的事。

他说律是个很厉害的少年,能徒手杀死狼王,这颗牙就是狼王的。

他说律不会喝酒,咱们南唐的白坠春,他喝两口就晕乎乎。

他还说他把我讲给律听过,说我活泼美丽,古灵精怪,是南唐最可爱的女孩子,是能惊艳整个北梁的漂亮姑娘。

他最后说:「菀姝,等我和父兄收回十三州,我们就完婚。」

我嘟囔着嘴:「收回十三州要很久很久吧,你要是不想娶我就直说。」

他笑看着我,然后慢慢不笑了,轻轻地吻了我:「菀姝,我做梦都想娶你。」

我红了的脸,胜过了春日的海棠花。

那时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叫律的少年是拓跋律。

更不知道,我们三个的一生已经交织在了一起。

当一年后北梁军中拓跋律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就是承垏说的那个少年。

就算他没选中我,我也会想办法留在他身边。

不仅仅是因为他像承垏,也因为我知道跟着他可以活下去,活到能逃走的那一天。

能徒手杀死狼王的人,怎可能是平庸之辈。

我温柔乖顺地跪在他的脚下,将那枚狼牙永远地藏在了北梁的泥土里。

23

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雪。

宫女说我昏睡了三四天。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已经没了。

这个被药催生出来的孩子,死在了新年到来的前一天。

「娘娘别伤心,您这样年轻,还会和陛下有孩子的。」宫女安慰我。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雪,一直到拓跋律进来。

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他。

他端了药喂我,我不想喝。

他依旧喂我:「你喝一口药,外面的那些人就可以活一个。」

我回他:「人都会死的。」

他放下药起身。

我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直接将我拉起来禁锢在他怀里,捏着我的口将药灌下去。

我被呛得直咳嗽。

走之前,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唇:「林菀姝,你是生是死,我说了算,你欠我的,还没还完。」

我看着他:「我欠你什么?」

我不觉得欠他的。

我是他的冯玉儿,他是我的承垏,我们各取所需。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并不回答我。

此后宫女们将我看得更紧,御医也时刻待命,到了喝药的时间拓跋律会出现,同样的手段让我喝下。

太后来看过我,赐了我很多珍贵的药材。

她还是那句老话:「调养好身子,孩子还会有的,你的福气在后头。」

冯玉儿也来过,她说她要回北都一段时间。

她还说:「林昭仪,人有的时候不要活得太清醒。」

我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她真的走了,去见她那对被养在北都的儿女。

24

或许真的是因为年轻,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

只是我总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着。

又无梦,醒来依旧是疲惫。

海棠花开的时候,御医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可以侍寝了。

宫女们精心为我梳洗打扮,纷纷为我高兴。

夜里拓跋律来了,倒没让我立刻侍寝,只坐在灯下看着汉书。

听说最近南诏也来称臣了,在他屠了南诏一城之后。

满手鲜血的人啊,却看起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写的书。

烛火摇曳,静谧如流水。

如今没有口枷封着我,没有麻绳捆着我,宫门就这样开着,我却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气去跑了。

书一页页缓缓地翻动,我又困了,虽然下午已经睡了很久。

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颈上,小狗般咬着我跳动的颈脉。

就像那个夜里来的北梁军人。

虽这次比那时温柔,我还是恐惧得颤抖。

手在我的腰间,虽没戴着牛皮缝制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帏,看到了宫女们摆在床头那对喜气洋洋的大福娃。

这是在长安殿里,不是在军营。

那个男人,进不来长安殿。

那个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时候他放过了我,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来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时候却也能知晓我想杀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为什么他会,一直看着我?

「醒了。」拓跋律声音贴在我的耳边,继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是他从前遇刺时,我毫不犹豫为他挡下的。

那时他问我:「为什么要为本王挡?」

我一边流血一边哭着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时并未说假话。

他那段时间那样地像承垏啊,偶尔笑的时候,灵动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没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这道丑陋的疤痕,另一只手绕上他的脖子,回应他:「嗯,醒了。」

我不困了。

我又听见了廊下的声音,人潮汹涌,是我年少时的盛景。

绣满百子图的床幔抖得如风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娇嫩的海棠。

25

我醒来的时候,拓跋律已经早朝去了。

太后宣我前去喝茶,说这南国春日正好,应多出来走走。

快日落时太后让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没有拒绝,在他寝殿等他。

书桌上有书,我随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这是我阿爹写的《南政集事》。

书里写的是百姓应如何安居乐业,南唐与北梁及其他诸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提出了一些改善和补救的措施。

当初阿爹将此书给周元逸的时候,周元逸表面称赞,可隔天这书就出现在宫里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气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却在和宫女们玩乐。

可如今,拓跋律将这本书已经翻得卷了边,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书里有一段被他用朱砂批红:「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规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乱敌心,可不费吹灰之力而揽之。」

我颤抖地看着这一段话,想起拓跋律说他一句谎言就让南唐疑心而灭了裴林两家九族,想到承天楼上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他在照着我阿爹的计谋一步步坚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让裴家九族俱灭,屠城三日就让南唐、南诏放弃抵抗,递上降书自降为臣。

我缓缓地将书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远大时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后正中了他的心脏。

连带着他的家人,也为此付出了生命。

我们都是命运棋盘上的棋子,按着命运指引的线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盘,成了执棋之人。

拓跋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鱼,鱼儿长得肥美,惹人喜爱。

他见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这里赏鱼?」

我点了点头:「嗯,一直。」

他似松了口气:「进去吧,这里风大。」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那万人梦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饶,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应是,执棋之人。

26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长安殿的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前朝的官员议论纷纷,觉得要多给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进宫,免得我这妖女独占了帝王。

许多朝臣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拓跋律也不拒绝。

他将她们安排在华丽的宫殿里,再每晚来我的长安殿。

这些名门闺秀也常骂我:「好好的王谢之家,怎得教养出这么个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难道不知道她从前可是专伺候男人的,能从北梁军营活着出来,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恼,这些话我听得多了,且也不会影响我现在拥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们的舌头,也让那些军营里的南唐女子愿留下的留下,愿归家的归家。

非议我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见了我都绕道走。

只是偶尔也听舌头还在的人说:「等皇后回来了,看她还如何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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