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隐秘爱意游戏》
十八岁那年,我没敢推开的那扇门背后,我的好友正和我暗恋的男作家玩着大人的游戏。
这件事我足足记了十年。十年间,好友死了,作家封笔了,我的人生毁了。
我恭恭敬敬写下一封信,寄给当年暗恋的作家,陈松。
1
我叫陈松,今年 38 岁,是知名恐怖作家。
多年深耕恐怖题材,我精通此道,造诣颇高。其他作者的恐怖小说难以触动我,我只能被自己的作品吓到。
但水平越高,越难有新突破。今年以来,缺少灵感这一问题始终折磨着我。
我无法忍受干坐在书桌前无从下笔的痛苦。与其写些不尽如人意的文字苟延残喘,叫人笑话江郎才尽,还不如功成身退。
于是我宣布封笔。
但一封读者来信,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
上周末,妻子和闺蜜出门看展,我在书房读书。
邮递员上门,带来了这封信,很厚,指名我签收。
写作多年,我经常收到读者来信,大部分都是表达对我作品的喜爱,或是对我本人的仰慕。
也有部分是这种很厚的信封。一般是读者寄来自己写的小说,希望我指点。
我拆开来,随意看了两三行,发现不是小说,而是信。字迹娟秀,来自一名女性读者。
又看了几行,我忽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恐怖预感。
于是我继续看下去。
2
读者来信——
陈松先生:
您好!
我是一名普通的职场女性,也是您的忠实读者。冒昧来信,请您见谅。
一直以来,我都像大多数读者一样,默默支持着您。但我始终认为,我和其他读者是不一样的。如今您因缺乏灵感而痛苦,甚至宣布封笔,我想我不该再沉默下去。
我写下这封长信,怀着一颗惶恐的心,向您讲述我的亲身经历。这段经历如魔鬼一般,时时刻刻攫取着我的生命力,它将终生折磨我,我能断言。
我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就只有我最喜欢的作家——陈松先生您。
十年前,我曾与您有过短暂的交集,在我的家乡幸平镇,您还记得吗?
那一年是 1998 年,我十八岁,正读高三。
那时的我,性格内向孤僻,寡言少语,唯一的爱好是看书。
我有个同班的好友,叫秦悦,我们兴趣相投,经常一起逃了体育课,跑去图书馆看书。
体育课那个时间段,学校图书馆基本空无一人,我们就有了一段安静惬意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我们来到图书馆,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
他坐在窗边看书,闻声抬头看我们。他皮肤苍白,看起来精神不佳,但阳光洒在他脸上,显得眉眼温和。
他说他是作家,名叫陈松,写恐怖小说的。
那时他才刚出道,还是籍籍无名的小作者。他的日常就是四处旅居,来到一个新地方,阅读、创作、体验生活,住三个月后,再换个地方。
属于幸平镇的三个月刚刚开始,他在这儿租了一栋两层楼的农村自建房住。
又打听到镇上唯一的图书馆在我们高中,他征得校长同意,出入学校,借阅书籍。
我和秦悦都喜欢看书,但还是第一次碰见作家,都感到兴奋不已。那一天,陈松跟我们聊了很多新鲜事,我们听得入神,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
小镇少女好奇心旺盛,陈松也乐于满足。之后的每次体育课,我们都和陈松约在图书馆见面,一起看书,谈论文学。陈松会跟我们讲他之前的旅居经历,还把他写的小说给我们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总是阳光明媚的,窗外同学们踢球跳皮筋,窗内我们三人畅谈文学。临近夏天,气温渐渐升高,少女的感情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认识陈松一个月后,我意识到我爱上了他。
他比我大十岁,但年龄不是问题,灵魂契合才最重要。情窦初开的兴奋感令我彻夜难眠。
可是不论内心如何波涛翻涌,我表面始终波澜不惊,因为我性格内向孤僻。
透过爱情,我更加清晰地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秦悦。
我和秦悦从小一起长大,是多年的好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不如秦悦长得漂亮,也不如秦悦开朗自信。
每一次图书馆相会,与陈松热烈攀谈你来我往的,似乎都是秦悦。虽然我也有很多见解,但往往我尚未组织好语言,秦悦就已经流利发表了同样的观点,我旁听附和居多。
我和秦悦向来出双入对,上学一起走,午饭一起吃,一起逃课去图书馆,连课间上厕所都一起去……我早已习以为常。
但现在我觉得,这样不自由。
我不想再和秦悦一起去图书馆了,我想单独见陈松。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已久,只因没有合适的理由,迟迟未付诸行动。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时间紧张起来,体育课都被占用,我们没时间再和陈松相约图书馆了。我和秦悦都很难过。
陈松勉励我们好好复习迎考,等我们考完了,他手头的小说应该也写完了,他邀请我们暑假去他家看小说。
高考冲刺的那一个月,陈松的邀请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做题背书的时候我都在想陈松,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爱意积累一个月,催生出巨大的勇气。我决心要做出改变——高考结束后,我要勇敢地向他表明心意。
时间倏忽而过,很快来到高考结束后。
本来我们约好了,考完第二天,我和秦悦一起去陈松家做客。
我存了小心思,提早一天一个人先去了,没有告诉秦悦。
陈松租的自建房不在村上,独立在外;周围有树林溪水,安静雅致,少有人打扰。
农村的大门经常是敞开的,但进别人家门也总该打声招呼。
可当时的情形下,我满脑子想着告白,既紧张又鲁莽,一声招呼没打,直接轻手轻脚进去了。
一楼没看见陈松,就上了二楼。
二楼光线不佳,我看见一扇门虚掩着,狭长的门缝透出光亮,看不清里边。
我直觉陈松在这个房间里,可能在阅读或是写作。
我在脑海中演练着台词,想象着陈松的反应。
脑子里热烘烘的一团乱,脚下倒是不假思索,朝着那扇虚掩的门,一步步走近。
短短几步路似乎变得很漫长,时间的流动也变得很缓慢。
终于站定在门前,我抬手欲敲。
那一瞬间世界安静,头脑清明,我听见——
「陈松……」
门内一个女声,又低又轻地唤着陈松的名字,说着亲密的话。
我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虽然我十八岁刚成年,还不懂事,但也明白房间里正发生什么。
暧昧、粘腻的声音,是属于我的好友,秦悦。
当我还想着灵魂契合、精神交流的时候,秦悦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开始陪陈松玩大人的游戏了。
我不敢置信地摇头,后退一步。
眼见着虚掩的门悠悠转动,「啪」地,轻声合上了。
我转身离开,轻手轻脚地,就如同我来时一样。
直到回了家,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怒与不甘,感受到背叛。
当然,我没和秦悦说过我对陈松的情意,秦悦也没和我说过,我们互不亏欠,公平竞争。
但我无法忍受,秦悦避开我单独行动——虽然我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但我更无法忍受,秦悦她直接做那种事——
秦悦她——她——她怎么能——
这么不要脸?
还有陈松,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知识分子,开口闭口谈的都是哲学文学,怎么到头来也要做那种事?
我的世界观崩塌了,我感受到友情与爱情的双重背叛。我实在太生气了,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要让他俩付出代价。
于是我沉住气,装作不经意地,把这件事透露给了班上最碎嘴的女生,我请求她一定保守秘密。
但秘密就是用来口口相传的,那个女生只是没把我这个秘密来源透露出去。
不出我所料,短短一天,这事就传得全班都知道了,很快又传到了大人们的耳朵里。
传到两个当事人那里时,陈松大大方方承认了,秦悦避而不见任何人。
毕竟陈松只是旅居到此的外地人,又是男人,他没什么好怕的;而秦悦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十八岁未出阁的少女,她的名誉彻底毁了。
——陈松先生,虽然我旧事重提,但请您相信,我仅仅是在陈述这段经历,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件事我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地人也不知道当事人就是现在的知名作家您。
我继续说。
那几天,秦悦的丑事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的心却备受煎熬。
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转念又想,谁让秦悦不要脸在先呢?总之,我打定主意不会再跟她这种人来往了。
现实确实也是如此。
那一年是 1998 年,小镇人观念保守,尤其看重女性贞节,所以秦悦一家没脸在当地待下去了。七月的一个清晨,他们举家搬离了小镇。
没过几天,旅居到此三个月的陈松也打点行装,去往下一站。
我度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暑假,也离开了小镇,去城里上大学。
所有青春期的情谊和萌动,在那个夏天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上大学后,我接触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有了新朋友,以及男朋友。
我的社交看似不受影响,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时常午夜梦回,梦到那扇门。
那扇黑暗中虚掩的门,只门缝透露出狭长的一道光亮,我无数次推开它。
耀眼的白光闪过以后,我会看见陈松和秦悦躺在一张床上,或者朋友和男友躺在一张床上。
在我往后的每一段人际关系中,我无法克制猜忌之心,无法真正信任友情与爱情。
所以我的每一段感情都无法长久。我的朋友和男友最终都会离我而去,虽然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那些年,多少人来了又去,我其实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此外,我的精神生活也很贫瘠。曾经我很喜欢看小说,还爱上了一个作家,但是爱情破灭后,我对小说的乐趣也尽失了。
我大三时,恐怖作家陈松逐渐崭露头角,周围的同学都在讨论他,不乏有人向我推荐他的作品。但我不感兴趣不在意,无视有关陈松的任何信息。
就这样过去了几年,我大学毕业,工作了一年后,时间来到 2003 年。
有一天母亲联系我,叫我回老家,参加秦悦的葬礼。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竟是她意外离世的消息。
我向公司告假,赶回老家。
秦家家门大敞,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进门就是灵堂,一具棺木摆在中央,秦悦的父母和哥哥端坐两旁。
墙上挂着秦悦的照片,还是高中时拍的。脸颊圆圆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神情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喊我出去玩。
我看着那张照片,恍然间如在昨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与昔日好友一别五年,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时过境迁,当年的事已无人再提。面对一个年轻女孩的猝然离世,大家都惋惜不已。
秦悦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悦悦啊,你最好的朋友来看你来了……」
我木然走上前去,不知道是该磕头还是鞠躬。
秦悦的母亲告诉我,这几天他们回老家打扫旧屋,顺便住几天。有天傍晚,秦悦出门散步,失足掉进了河里。又赶上汛期,雨水多,水势急。乡邻们帮着打捞了三天三夜,才找回了尸体。
尸体找到时,已经肿胀得呈现出巨人观了,场面惨不忍睹。
我听着这些描述,陌生得就像在听社会新闻。我仍然无法将其与照片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两句。
离开秦悦家,我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依然是熟悉的街道和风景,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我走这条路上学,在这个路口和秦悦碰面;走那条路上街,在那个路口和秦悦分别……我走到哪里,都能回想起当年和秦悦一起的场景。
走着走着,下巴传来湿意,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原本漂亮鲜活的一个女孩,最后只成为人们口中一声叹息。
死生之外无大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确实也该放下了。
我真心为秦悦祈祷祝福,希望她可以安息。
经过镇上的书店时,我买了一本陈松新出的小说。
——陈松先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重新开始看小说了。到如今,我已拜读过您的所有作品,成了您的忠实读者。
前段时间看您的访谈,您说您压力太大,决定封笔。其实我可以理解。因为心理压力真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当年参加完葬礼,我下定决心放下过去。但多年下来,我仍然止不住地做噩梦,回想起那扇虚掩的门。
我仍然不得不站在那扇门前,饱受不可名状的折磨。
另外,不知怎么回事,我频频回想起好友的葬礼。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感觉遗体告别时,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
不是秦悦。
——陈松先生,写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几度下笔,又迟疑。很抱歉,信还没有写完,便先行寄给您了。
请您看到这里后,再将这封信寄还给我,不必附带回信,我将跟您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
下一封信非常重要,我将确认您看完了这封信,才会寄下一封给您。
祝您安好!
您的忠实读者
2008 年 12 月 7 日
3
这封信戛然而止。
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后文了,才放下信纸。
信中所讲述的内容,我是有印象的。当年我旅居各地,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确实在一个小镇有过艳遇,对方是一名女高中生,但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仔细回想,那年是 1998 年,那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段旅居经历。千禧年后,我便定居在这个城市,专心写作了。
旅居时遇见的人和事,最终都会打散成一个个碎片,在我的作品中留下影子。每到一个地方,我来得干脆,走得也干脆,一般不会再和当地人产生交集,所以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
而现在看了这封信,我迫切地想知道后续。
我当即按照这位读者的要求,将这封信寄还给她了。
晚上妻子看完展回到家,我仍在思考这件事,越思考,心中越震颤,我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什么内容没交代清楚。
妻子说:「今天的展览很不错。」
「哦。」我随口应道,「和谁一起去的?」
「朋友。送刺绣画的那个。」
「嗯。」
妻子审视我片刻,说:「你今天怎么心神不宁的,需要谈心吗?」
妻子总是很敏锐,她原本是我的心理医生。
作为一名敬业的恐怖作家,因为对恐怖探索过深,我自出道起,就饱受精神问题困扰。
我的心理医生帮助了我很多。我们维持了几年医患关系,便产生了更多的情愫,最终结为夫妻。
多亏有妻子陪伴,我才能在写作这条路上,安稳地走到今天。
妻子察觉出我的异样,但我暂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我想等第二封信来了再说。
如此又过了一周,到了今天。
今天是周末,妻子没有出门,在厨房忙碌。我照常在书房看书。
邮递员终于上门,送来了第二封信。
4
读者来信——
陈松先生:
您好!
收到您的回信,我很高兴。这证明您对我讲述的故事还是感兴趣的。
接下来的内容,我反复斟酌该如何措辞,最终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叙述。
2003 年,秦悦死后,我以为我可以放下过去了,可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
我仍然整宿整宿做噩梦,梦到那扇虚掩的门。
还梦到秦悦的葬礼。
话说回 2003 年的葬礼,其实当时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停灵三天后举行葬礼,遗体告别时,我才看见秦悦的尸体。
老实说,看见她的那一刻,除了惊吓以外,更多的是陌生。
虽说时隔五年,虽说尸体泡水肿胀,样貌凄惨难辨,但我下意识地感觉陌生。我感觉躺在棺木里的,根本不是秦悦。
当真是很大胆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在我心头越来越重。
我环顾参加葬礼的众人,每个人都在悲伤,似乎除了我以外,没人怀疑这一点。台上秦悦的父亲念着悼词,我的荒唐想法是如此不合时宜。
但我无法投入到悲伤中去。我抬起头,左顾右盼。
某一刻,我顿住了。
我好像在人群里,看见了秦悦。
心跳频率顿时飙升,我连忙定睛细看,发现看错了,那是个陌生女人。
葬礼结束后,我躲在暗处观察那个女人。
她和秦悦一样,都有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直发,圆脸,身材纤细,尤其脖子纤长,气质出众。
她不是当地人。我问了父母,他们都不清楚这人是谁。我心中便存了疑。
尸体火化下葬,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我一直在跟踪那个女人。
当天夜里,她就驱车离开小镇了。看车牌,是大城市的人,也不是秦悦上大学的那个城市。
那年头,有车的人不多,女人的车也不便宜。我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大城市的有钱人,为什么会不远万里来到一个小镇,参加一个小镇少女的葬礼。
直到半年后,我才有了答案。
……
葬礼结束后,我放下心中芥蒂,重新喜欢上了陈松,当然纯粹是以读者的角度。
我花了半年时间,补完了他之前的作品,其中不乏有当年高中时看过的短篇。陈松早期的作品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才华,那时候我们就有预感,他以后一定会出名,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半年后,因为期待陈松的新作,我开始关注他的近况。
然后在一次作家访谈中,我再次看见了那个出席葬礼的神秘女人。
原来她是陈松的妻子,也是一名心理医生。
这样的联系让人不得不深思。
当年高考结束后,陈松和秦悦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如今我已看淡这件事,文人多情无可厚非,那不过是陈松旅居经历中的小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可是五年后,秦悦意外身亡,陈松的妻子却出现在了秦悦的葬礼上。
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谁会通知她呢?
秦悦的死,难道和陈松有关吗?
这点令我费解。
正好碰上国庆放假,我再次回到家乡,寻找答案。
在家乡住了一周,见了不少同学。留在当地的,放假探亲的,加起来也有大半个班。
当年的班长索性组织了同学聚会,一起叙叙旧。
同学们追忆过去,喝得尽兴。席间,我把话题引到秦悦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但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了,也没有讨论得太过火。
可我却越听越心惊,越喝越清醒。
谈起秦悦,我们都知道她后来去了哪个城市,上了什么大学,学的什么专业。但是这些信息都是从秦悦父母那儿得知的,这些年似乎没人和秦悦保持直接的联系。
秦悦是很爱美的,她曾说上了大学要去拍写真照。所以按理说,她会有更近期一点的照片。可是为什么,她的遗照还是五年前高中时拍的呢?
带着这些疑虑,我继续不动声色地套老同学的话。
时间就此回推到五年前。
我从众人口中,从不同人的角度,得到了更为宏观的视角,重新拼凑出高考结束后流传在小镇中的丑闻。
而后逐渐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那就是发生那件事后,好像没有人再看见过秦悦。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没脸见人,躲着不肯露面;我心里怨恨她,也不愿再去找她。
事情发生后不久,秦家就搬家了,在一个无人留意的大清早,一家人悄悄下山的。
暑假大家各忙各的,同学也没有再聚头;暑假结束后,就都出去上大学或者打工去了。
那件事发生后,没有人再看见过秦悦。
就连我,最后的印象也仅仅是那扇虚掩的门。
这五年,秦悦竟能如此销声匿迹吗?
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我想要知道真相。我忽然有了执念。
否则我永远也逃脱不了那扇门的梦魇。
半年前办完葬礼,秦家就又离开了。这些年他们一直定居在外,每年偶尔回来。
我从邻居那里得知了秦家现在的住址,当即整装出发,找上门去。
我单独找到秦悦的母亲,请她吃饭,很自然地谈到秦悦。
问起秦悦的大学生活,她母亲一开始还能讲讲,但完全经不起细问,最后开始闪烁其词,几次转移话题,眼神也越来越飘忽。
大多数人的实话其实很好诈,只要心里有鬼。
在我愈发凌厉的逼问下,她终于崩溃,说出了实情。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秦悦曾跟母亲说,她要去做一件很勇敢的事。
她说,以前一直都和朋友在一起,她不好意思做,这次她要背着朋友自己去做。——她果然和我是一样的心思。
秦母闻言没太在意,只嘱咐秦悦早点回来。
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高中时的我们还是太单纯,仅凭两个月的相识,就敢一头热地扎进爱情。
我们被陈松博学多才的表象所吸引,却忽略了他实际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陈松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理变态。当约会地点变成了自己家,他也露出了真面目。
高考后的那一天,秦悦陪陈松玩完大人的游戏,就被他灭了口。
早在 1998 年,秦悦就已经死了。
得知真相后,我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当年我推开了那扇门,秦悦是否就不会死?
又是否,我也一同死在陈松手里?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我,还活得好好的。因为我的知趣与胆怯,我没有推开那扇门,也就逃离了不确定性的恐怖,与死神擦肩,捡回了一条命。
那个时间线上发生的事与我平行而过,我无从窥知。
高考后的那一天,陈松杀害了秦悦。
他本可以神鬼不知地处理掉尸体,毕竟秦悦是秘密去到他家的,虽然知会过母亲,但并没有讲明。
而我阴差阳错发现了奸情,又将奸情散播出去,传得人尽皆知。
就这样把陈松和秦悦捆绑在一起,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秦悦的父亲和哥哥气势汹汹上门,讨要说法。
陈松无从辩驳,于是干脆将一切和盘托出,并开出了一个对 1998 年的小镇居民来说,是天文数字的价格。
秦悦已经死了,不论如何她回不来了,能回来的就是一笔巨款。
秦悦的父亲和哥哥气势汹汹地进去,沉默地出来。
最终他们接受了陈松的建议,就着流言,将计就计。他们假称没脸再待下去了,举家悄悄搬离了小镇,以掩盖秦悦失踪的事实。
清晨的雾气散去,小镇居民醒来时,秦家就已经空了。谁又会去想搬家下山的货车上,是一家几口人?
秦家走了,陈松处理完尸体也离开了小镇。这桩沸沸扬扬传了几天的丑闻,也就落幕了。
2000 年前后,全国户籍还没有联网。换了一个城市,在户口上动些手脚不是难事,秦悦的名字便从世上彻底消失了。
秦家在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旁人不知底细,只知道他们有一个独子。
一切看似妥善解决,但仍存在隐患。
因为人世间的连系千丝万缕,不是那么容易断干净的。
这几年,秦家离开了小镇,却又不可能完全离开。
祖祖辈辈的根都在这里,他们偶尔也要回老家看看;在新的城市,也不免会有亲戚老乡前来探访做客。
老乡见了面,总归要问两句——儿子怎么样,女儿怎么样。
最开始,都是编故事搪塞过去,说女儿考上了哪里的大学,难得才回一次家。
说这些话时也得悄悄说,遇见新邻居路过,就要赶紧噤声。
可是谎话总会有拆穿的一天。每次回老家都是三个人,总是不见秦悦,大家早晚会起疑。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秦悦生理意义上死了,社会意义上却还没死,尤其是在小镇里。
只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才能一劳永逸。
所以 2003 年,秦家专门找了个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乔装打扮一番,一起带回小镇。
那一年非典盛行,戴口罩并不显得怪异。流浪女跟着秦家招摇过市,小镇居民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戴口罩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女儿。
回家后不久,他们将流浪女溺死在水缸里,再将她的鞋子抛进湍急的河流,假称女儿失足落水了。
乡邻们帮着打捞了三天三夜,流浪女的尸体就在水缸里泡了三天三夜。
直到泡到尸体肿胀出现巨人观,全然分不清样貌,他们才趁着天黑,将尸体扔进河道垃圾集聚的弯道里,并于次日被众人发现。
之后,就是一场宣告秦悦社会意义上死亡的葬礼。
秦家并非独立完成了这一切,他们事先与陈松商议了,以知名恐怖作家的名声为筹码。陈松的妻子也知情。
这正是陈松的妻子出现在葬礼上的原因。
从秦悦的假尸被发现,到举办葬礼,再到火化入土,她要确保全程不出任何差错。
第二次交易结束,也就彻底解决了问题。不必担心再有第三次,因为秦悦真正死了。
尸体火化下葬,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墓中的骨灰就是秦悦,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能证明。
事情已经圆满到无处见缝插针,秦家未来再想翻供,也没有任何证据。毕竟骨灰就是灰,一盒子无机物,查不出活人的秘密。
如今秦母将真相告诉我,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我同样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我只是得到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残酷真相而已。
秦母说:「我们对不起悦悦,也对不起那个流浪的女人。可我们也没有办法,当年选择了那条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看着秦母悲痛的表情,胃中一阵翻腾。
临走前,她还宽慰我:「忘了这件事吧,已经过去太久了,跟你也没有关系。我们都该走出来了。」
可是这之后,我不仅没能逃脱梦魇,反而陷入了更深更沉的梦魇。
我反复回到高考后的那一天,被无形的手拎到那扇虚掩的门前。
高考后的那一天,秦悦死的那一天,我是唯一一个去过现场的人。
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而不是悄悄离开,秦悦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我每天陷在这样的假想中,被梦魇翻来覆去折磨,我当然希望这件事与我无关,就这样过去吧。
可是无论白天黑夜,我都克制不住地去假想,去懊悔,而后活在无尽的自责痛苦中。
有一天清晨醒来,我去卫生间洗漱,忽然在镜子里看见了秦悦的脸。我尖叫着砸碎了镜子,碎片掉落一地。我的生活也像这镜子一样,碎得七零八落。
我知道秦悦九泉之下无法安宁。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怪我,怪我没有救她。
而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尸体在哪里,无法到她面前对她说声对不起。
——等等,我刚才想到什么?
秦悦真正的尸体。
我忽然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圆满到无法见缝插针的地步。
墓里的骨灰已经尘埃落定,所有人都认定那是秦悦。
但是换一个角度,如果能找到秦悦真正的尸体,证明这个尸体也是秦悦,那么矛盾点就出现了。
先不管如何证明,警方的技术手段应当是能支持的。关键就在于,秦悦真正的尸体在哪里。
陈松当年租的二层小楼已经拆了重建,重建时没传出什么挖出尸体的新闻。
小镇虽然不大,但也不小,周围有山有水,难如大海捞针。
尸体在哪里,只有陈松知道。
我终于明白我还能做什么。如今我的生活一团糟,我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
曾经我作为旁观者参与到好友被杀事件中,又无意间成了其中的变量,使得事情有了更复杂的发展,影响辐射至今。
如今我既已得知真相的一部分,就不能理所当然地逃避它。我不得不为了完整的真相做出努力,否则秦悦永远不会放过我。
要想从陈松嘴里得知尸体的下落,很难,毕竟这不是什么能放在明面上讲的事情。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2004 年,我辞了工作,来到陈松的城市。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外闯荡,原本就是漂泊无依,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到哪儿都可以。
好在我学的专业市场缺口大,到了新城市也很快找到了工作,工作时间也弹性,有余裕做自己的事情。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打听陈松的下落。先是通过公开信息找到陈松长期合作的出版社,再到出版社楼下蹲点,蹲到陈松后再跟踪,最后得知了陈松的住址,是一栋高层。
我在他家对面楼租下一个单间,又买了高倍望远镜,架在窗边对准他家。
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观察陈松,想办法寻找突破口。甚至每天他家扔在楼下的垃圾,我都捡回来研究。
跟踪观察两个月后,我发现陈松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和妻子不仅是夫妻关系,还是医患关系。
心理医生如果和患者相爱,按理说是不能继续治疗的。所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治疗地点放在家里。
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面对面坐着谈心,或者说是心理治疗,这种环节往往需要复盘过去。
这证明陈松非常信任妻子。妻子也知道他的底细,和他一条心,否则也不会帮他善后秦悦一事。
我预感我想要的信息会出现在心理治疗中。关键是,我怎么才能知道心理治疗的内容呢?
一直暗中观察肯定行不通,我需要接近他们。
我曾与陈松有过短暂交集,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不能冒险。所以我决定从陈松的妻子入手。
陈松的妻子名叫钟宛。观察两个月下来,钟宛的习惯与喜好我也基本了解了。
钟宛每周会有三天去瑜伽馆,这是固定的;她还喜欢去博物馆看展览,频次取决于展览更新情况。
她尤其喜欢刺绣展。有一次乱针绣展到这边展览一个月,她去看过好几次。
瑜伽和看展这两个爱好,她都是独立经营的,没有和陈松或者朋友一起,所以是很好的突破口。
我花了一段时间钻研瑜伽,关注了近半年的展览预告,预先学习相关知识,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而后我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和钟宛类似的中产女性——我体面的工作也确实能支持这一形象——去接近她。
我报了和她一样的瑜伽班,顺利与她成为点头之交;又在一次展览中与她偶遇,发挥我早有准备的学识,使她对我另眼相看。
之后的瑜伽课中,她主动与我搭话,聊起上次的展览,如此我们更加熟络起来。
而后渐渐地,钟宛经常约我一起看展。每次看展前一天,我都做足了准备工作,以便第二天与她侃侃而谈。
钟宛感到与我相见恨晚,我们就这样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当然,有关陈松的事,她从不多提。她把陈松保护得很好,也没有介绍我们认识。不过这段时间她的态度有所松动,甚至邀请我到她家吃饭。
总的来说,我和钟宛的相处还算舒服。就像世间大多数朋友一样,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一起看展,一起逛街,一起品尝美食……曾经约好和秦悦一起做的事,我和钟宛都做了一遍。
有时我甚至会忘记自己的真实目的,真正沉浸其中。因为钟宛的气质和秦悦确实很像。可能陈松喜欢的都是这种类型的女人,而我也喜欢这种类型的朋友。
与钟宛相识一年后,我送了她一幅精美的乱针绣挂画,通上电,也可以当壁灯。
钟宛喜欢刺绣,欣然收下,当天就把画挂在了家里。
正如 1945 年,苏联少先队员送给美国驻苏大使的精美木质国徽一样,这幅刺绣画同样代表着虚假的友谊。
我在画中动了手脚,好让电池不仅为壁灯供电,还为画中隐藏的某个小元件供电。
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5
看第二封信的过程中,我几度发狂,还是强忍着继续。
可是看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抄起手边的烟灰缸,砸向墙上那幅刺绣画。
妻子原本在厨房忙碌,听到异响连忙过来,就看见我把那幅刺绣拆得惨不忍睹。
「你在干什么?」妻子质问道。
「你在干什么?」我也质问道,「今天怎么没出门,一直在厨房忙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有朋友来做客,做些吃的招待她。」
「是吗?是送这幅画的朋友吗?」
画在我手中彻底散架,我找到了那个窃听器。妻子见状也沉默了。
这副刺绣画,是 2005 年挂到我家墙上的,至今已有三年了。
三年来,我在心理治疗中吐露的所有秘密,都被一个外人暗中窃听了。
我踩碎窃听器扔出窗外,头脑中嗡嗡作响,思绪混乱。
我既愤怒,又害怕,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来回走了两圈,只能坐下来继续看信。
6
读者来信——
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高考后的那一天,陈松杀了秦悦,与秦家达成一致,将此事压下。秦家搬离了小镇,陈松处理了尸体。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警方都无需介入。
只要找到真正的尸体,我就能想办法旧案重提,让警方介入,还秦悦公道,也让我自己安宁。
我在窃听陈松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寻觅我想要的信息,也顺便得知了更多的秘密。
九十年代那会儿,陈松不止作案一起,他是惯犯。成为鬼才的最佳方式,就是把自己变成魔鬼。为了写出精彩的恐怖剧情,他在旅居途中屡屡作案,寻求灵感刺激。
由于旅居灵活性强,又是无差别作案,那时候技术条件也有限,他逃脱法网至今。
后来他收手了,如愿成了鬼才作家,但由于对恐怖探索过深,曾经做过的孽对他造成了反噬,严重侵蚀了他的正常生活,以至于不得不频繁接受心理治疗。
他将他做过的事详细讲出来,一遍遍讲给钟宛听,由钟宛帮助他一点点脱敏、遗忘。他每讲一遍,就多遗忘一点。几年下来,他已遗忘大多数作案细节,得以安然入睡了。
而我旁听了三年,也知道了更加完整的真相。
我曾穷尽不同人的角度,去还原当年流传在小镇中的丑闻。我找过高中同学,找过秦悦的母亲。
我以为我早已知道了真相。直到看见陈松的角度,我才明白我所想当然的一切,从最开始就该全部被推翻。
那一晚在出租屋里,我摘下窃听的耳机,看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愣。我失去了思考能力,唯有哭泣。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被窝里,哆哆嗦嗦,哭了整整一夜。
真相是多么残忍啊。
高考后的那一天,秦悦去了陈松家,此后没有人再见过她。
我站在那扇虚掩的门前,我是最后一个。
但我看见秦悦了吗?
没有。
我没有推开那扇门。虽然我在梦中推开了无数次,但当时我没有推开,我离开了。
我本身就是内向孤僻的人,遇事从不主动争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念,连青春期的一腔孤勇都转瞬即逝。旁人觉得我清高,其实我只是胆怯。
我非常胆怯,也非常知趣,只需要察觉到一丝端倪,我就会主动退一步,再顺势退九十九步。
我不仅退缩,还自以为是。直到事情过去了十年,我才打破想当然的惯性思维,真正搞清楚那扇我没有推开的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秦悦独自一人去了陈松家。
陈松热情招待了她,邀请她到楼上书房看小说。
可是二楼那扇门背后,没有书架和小说,只有一张床,和刀斧一类的凶器。
秦悦进了那扇门,迎接她的便是惨无人道的强暴与虐杀。
原来我和秦悦期待了一个月的约会,竟是魔鬼的邀请。陈松约我们来他家,本就计划着要杀了我们。
秦悦提前一天先来了,他便先下手了。
陈松对小女生的纯情告白不感兴趣,他强暴了秦悦,又捅了她二十多刀。
行凶过后,陈松把刀扔到一边,看着秦悦抽搐了一会儿,往门口爬。他没有阻拦。
那是本能的求生意志,是回光返照。被捅二十多刀,必死无疑。
她拖曳着一地的血痕,往门口爬去,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个可怕的房间。
门是虚掩的,露出一道门缝。她终于爬到门口,伸手要把门拨开。
却透过门缝,看见她的好友上了楼梯。
那一刻,她忽然清醒了。
她想喊住我,叫我不要过来。
又唯恐惊动了陈松。
我的朋友秦悦,她很了解我。
她知道我是胆小又知趣的人,我是刮奖刮到言字偏旁就不会继续刮的人。
我是站在那扇虚掩的门后,察觉到一丝端倪,就会转身就走的人。
秦悦在生命的最后,拼尽全身力气,装出叫人误会的暧昧嗓音。
喊了陈松的名字,喊给我听。
她伏在地上,满是血的手伸向前,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
我和秦悦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有过欢笑,有过妒忌,有过信任,有过猜疑。最后那一天,我们还各怀心思互相算计。
可是生命的最后一刻,秦悦还是保护了我。她亲口毁掉自己的人格,把无比痛苦的强暴变为合奸;她关上那扇虚掩的门,亲手捻灭残存的求生欲。
而我对此,毫不知情。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诋毁她,用五年的时间怨恨她,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想尽办法摆脱她。
直到事情过去了十年,我才真正打开那扇门,真正意识到,我的朋友秦悦虽然开朗外向,但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我明明没有亲眼所见,却想当然地盖棺定论。我竟从来没有存疑过。
秦悦很了解我,我却不相信她。所以现在她惩罚我,叫我知道真相,从此我余生都无法安宁。
我将永远无法摆脱她,永远无法摆脱痛苦悔恨的心,永远面对这样一个卑劣又愚蠢的自己。
这是最恒久的痛苦与折磨。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为赎罪而存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写下这封长信,怀着一颗惶恐的心,向你们讲述我的亲身经历,只为了现在问一句——你们愿意陪我一起,承受恒久的痛苦吗?
我无法用激烈的方式复仇宣泄,我没有杀人放火的胆量,也不忍心让您的才华从此埋没。
我只能尽我所能,为我们三人的余生做好安排。
陈松先生,对于作家来说,失去灵感是很痛苦的,是吗?痛苦到不得不选择封笔来逃避。
但是作为您忠实的读者,我是万万不能接受您封笔的,请您务必继续写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您写不出精彩的作品了,我会将心理治疗的录音曝光给媒体。
要知道,秦悦一案确实没有警方介入,但是还有几桩案子的受害者尸体被发现了,警方立了案,至今悬而未决。
我一直很喜欢您的小说,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绞尽脑汁去写作。我会像之前那样继续观察您的生活,希望您每天都能好好工作。
另外,您的妻子钟宛,爱您爱到作为您的心理医生,聆听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罪行,却不仅没有告发您,还嫁给了您。这点让我无法理解。但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朋友。
这些年与她做朋友,我很开心。我不希望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我想和她做永远的朋友,如此我才能在痛苦之余,聊以慰藉。
虽然我现在摊了牌,但并不影响钟宛继续做好一个合格的朋友该做的事。如果这点要求无法满足,如果她不能继续为我提供情绪价值,我同样会将一切公之于众。
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设定好次日定时发送的邮件,每天手动调整延后一天。如果某天我不幸身亡,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这些信息都会于次日自动发送给媒体。
我会每天记得修改邮件发送日期,每天提醒自己那件让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我将如西西弗斯一般,将那块巨石周而复始地推上去。
以上,如果您同意,请您一会儿将这封信夹在您亲笔签名的小说中,还给我。
祝您安好!
您忠实的读者
2008 年 12 月 14 日
尾声
第一次来朋友家做客,我很紧张。好在朋友和她老公都热情。
「老公,这就是贺宁,经常和我一起看展的朋友。」钟宛语气有些僵硬,但仍然面带微笑。
「常听宛宛说起你。」陈松打了招呼,送了我见面礼。
是他亲笔签名的小说,里头夹着信封。
这部作品我看过,很喜欢。我们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文学。
这场景似曾相识,但毕竟过了十年,心境大有不同。
很快到了晚餐时间,我们享用美食,品尝好酒,谈笑风生间,杯子碰到一起。
我醉意上涌,眯起眼愣愣地打量我的两个朋友;而闭上眼,思绪就飘飘悠悠,回到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我回到家乡小镇,独自一人去爬山。
爬上山顶,我看见如海一般涌动的林浪,听见呜呜鸣泣的山风。
我站在最高处,朝着连绵的山和谷,大声喊:「秦悦,对不起——————」
只希望这句迟来的道歉,能传到十八岁那年,被七零八落地遗弃在这漫山遍野的你的,耳朵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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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