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柠叹

出自专栏《枝头凤:看她乘风乱人间》

我的生辰宴上,凌渊死去的白月光复活了。

她盈盈一笑,凌渊就想迎她入宫封妃。

「我秦毓秀,只做妻,不做妾。」

凌渊笑着应了:「可,不过废后而已。」

话音刚落,所有妃嫔跪拜在地,自请削发为尼终生陪我。

凌渊脸色剧变。

我坐在凤位轻笑:「这后宫,只有我一人说了算。」

1.

今日是我二十五岁生辰,一早丽妃便来帮我梳妆。

「外人只看到娘娘生辰在清荷池办,以为风光,却不知皇上遍邀群臣,另有目的。」丽妃带着不满说道。

「娘娘如此美貌,他却不知足。」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孔,在后宫蹉跎了五年,已经有了倦容。

不由得轻叹一口气「他是皇帝,喜欢谁,想纳谁,都合理。」

丽妃忿忿道:「娘娘还要让他继续坐这个位子吗?」

「再等等,不急。」我答得风轻云淡。

清荷池四周,满是描粉的合欢。

丽妃捡起一朵被吹落的花,翻了个白眼:「假装的深情谁不会,男人最会的就是糊弄人。」

从前凌渊说合欢两两相对,寓意夫妻恩爱,便在这儿种满了合欢,他说只我一人,永世不负我。

可登基不过一年,他便原形毕露,处处留情,不知掳了多少贵女进宫。

合欢无错,是凌渊玷污了这纯洁的花儿。

我拿出手帕拂去丽妃肩头的落花:「既然你不喜欢,便让人连根移走吧。」

「本宫看着,也恶心极了。」

2.

我到清荷池时,功勋贵族们及各妃嫔都已经早早候着了。

凌渊笑着过来牵起我的手:「皇后,今日是你的生辰,听闻朝臣家眷们也准备了贺礼为表敬意,不如一同看看?」

这双手多久没牵过我了呢?

大概一年多了。

凌渊的手真的很好看,骨节分明,从前我最爱他抚琴时的风流,能痴痴看上大半日。

只是再深的爱意,被辜负了以后,也只会变成厌恶。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跟在身旁的抱夏就马上端来了一盆松柏水:「请娘娘净手。」

凌渊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净完手后笑道:「贵女们备了贺礼,自然是要看的。但依着老祖宗的规矩,收礼时得点松柏香,方显君子气度,如今无香,便以水代之。」

说完我笑着示意凌渊入座,他坐龙椅,我坐凤位。

从前我总嫌宴会时我们之间隔着数不清的规矩,显得过于生疏。

但这次,我特意命人在我和他的座位中间,放了一尊青瓷玉花瓶,插上花后刚好能遮住凌渊大半个身影。

眼不见为净。

贵女们一一上前奉礼,可凌渊显然没有兴致。

我知道,他在等那个萦绕在他心头许久的影子出现。

可直到贺礼送完,也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

凌渊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和怒意。

3.

「皇后平日里待广阳侯府甚是关怀,怎不见侯府奉礼?」凌渊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我心里失笑,这就等不住了。

一旁的总管笑着回道:「侯府有心,皇上娘娘请看。」

一道屏风撤去后,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穿着绿衣背对着我们在一旁的平台上起舞,她的舞姿动人,连带着满池的荷花都像是有了灵魂。

待那女子转过身来时,在场所有妃嫔都低声惊呼。

凌渊更是看直了眼,起身缓缓走向栏杆处。

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深情爱意,他喃喃自语道:「云初,是你吗?」

我只当作没看到,端起一杯茶边品尝边欣赏舞姿。

一旁的丽妃冲着我挤眼睛,见我一直无动于衷,索性端起酒杯走了过来:「今日娘娘生辰,臣妾敬娘娘一杯。」

然后压低声音气呼呼说道:「我眼睛都快挤烂了,娘娘看不到吗?简直活脱脱是秦云初转世啊。」

我以茶代酒,一口喝完后笑道:「我心里有数,你且安心。对了,酒喝干净,不许剩。」

丽妃翻着白眼回去了。

我回头看了眼凌渊,他还在沉醉。

秦云初,便是当初他移情别恋的女子,广阳侯府的嫡长女。

凌渊在我二十二岁的生辰宴上,见到了秦云初,对她一见倾心。

隔天,一道封妃的圣旨便送进了广阳侯府,他要纳秦云初进宫,破格封为贵妃。

哪怕秦云初从未对他笑过,也不影响他一日三趟往她宫里跑。

一年前,秦云初病逝后,凌渊整日坐在她宫里抹泪。

直到一个月前,他突然活了过来,兴冲冲地来问我:「云初的嫡妹,如今已经及笄了吧?」

我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于是他借着我的生辰宴,遍邀功勋贵族,并且一再强调要带上家眷。

同样的戏码,三年后,他想在我生辰宴上重演一番。

4.

一曲舞毕,凌渊柔声唤着绿衣女子:「云初,你回来了?你放心不下朕,对吗?」

那绿衣女子笑得如同百灵鸟:「皇上这是想念我姐姐了?可惜,我不是姐姐。」

说完她款款走来,跪拜在凌渊跟前:「臣女乃广阳侯府嫡女,秦毓秀。」

凌渊不顾在场的大臣们,伸手将她扶起:「毓秀,是个好名字。」

秦毓秀被他扶起时,眼里都是勾人的情丝,我看得出,她在勾引凌渊。

「和姐姐比起来,臣女果然只有名字还不错罢了。」秦毓秀娇嗔道。

凌渊马上找补:「不不不,你同你姐姐一般貌美,上苍怜惜朕,才让朕又能见到这张脸。」

秦毓秀掩着嘴笑,低头的瞬间瞥了我一眼。

我看见了,我也明白她的心思,但我什么都没说,任由她表演。

「那皇上可愿天天看到这张脸?」秦毓秀眼波流转,声音酥柔,抬眼望着凌渊问道。

我只觉得我若是个男人,怕是也把持不住。

「朕当然愿意,只要你乐意,朕立即封你为贵妃。」凌渊激动地说道。

大概他也没有想到,秦毓秀会对他有意。

可没想到秦毓秀却撇了撇嘴,扭过头去,脸上蕴出了一丝不满。

「皇上要臣女进宫,是因着臣女像姐姐,把臣女当做替身了。替身也无妨,但好歹不要再委屈臣女做妾了。难道我广阳侯府两个女儿,都要为人妾室吗?我秦毓秀,要做就做正妻,起码体面。」

她这话一说完,群臣惊愕。

丽妃第一个站起身来,端起剩下的半壶酒就冲了过去泼在秦毓秀脸上。

「我呸,你真把自己当珠玉了?做什么春秋大梦。」

凌渊一把将秦毓秀揽进怀里,眼里喷火似的看向丽妃:「丽妃,你怎能如此没规矩?」

但他也不好再多骂一句。

毕竟丽妃那掌管着半壁江山的将军爹,就坐在那儿看着。

我上前去把丽妃拉了过来,揽着她的肩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皇上何苦动气,丽妃说错了吗?她姐姐本就是魅惑圣上的狐媚子,如今好不容易死了,后宫才清静了两天,又来一个。丽妃除妖孽,皇上该赏才是。」

凌渊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从秦云初死了以后,我就很少和他说话了,他做什么我都不过问,任由他去。

大概他觉得我已经乖顺了,认命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抱夏上前来回禀:「娘娘方才吩咐要砍去的合欢树,已经移出了园子。」

凌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皇后,你,你不爱那合欢了?」

我笑道:「那花和人一样,看久了生厌。令人作呕的东西,自然不能要了。」

当年他为了我种满合欢,群臣称赞帝后恩爱。

如今,自然也人人听得出,我嫌他恶心。

凌渊恼羞成怒,牵着秦毓秀的手走到正中:「皇后心中既已无朕,且善妒刻薄,不配后位。今日,朕便废了皇后。」

我没有理会他,从他面前拂袖而过,稳稳坐在凤位上。

丽妃冲我点点头,心领神会。

下一瞬,她带着所有妃嫔,恭敬地跪拜在地:「皇上若执意废后,臣妾等愿削发为尼,终生于青灯古佛旁陪伴皇后娘娘。」

妃嫔跪拜了,她们的家人,一众权臣公爵,也随之跪拜。

我坐在凤位上看着一脸震惊的凌渊,笑得很温和:「这后宫,只有我一人说了算。」

5.

凌渊转过身来看着我,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朕竟不知皇后有如此大的本事,勾结前朝来忤逆朕。」

我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又指向丽妃:「看来是这些年朕把你宠坏了,让你分不清谁才是你的主人。」

丽妃也没有说话,整个清荷池死一样的寂静。

凌渊气急败坏地拿起一旁的花瓶砸在地上:「你们都该死,竟敢威胁朕。」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早已没了风度,更是失了体面。

「想来是皇位舒服,让皇上忘了当初是踩着谁的尸骨坐上了这位置。」我冷冷开口说道。

「既然皇上已经想废后,那臣妾今日便多说两句。冬日雪灾百姓流离失所时,皇上在忙着悼念贵妃。」

「敌军压境牺牲了几百名将士时,皇上抱着贵妃的衣裳在抹泪。」

「今年大旱,百姓颗粒无收,皇上为排解相思之苦而沉迷于酒乐。」

「如此无心朝政沉迷美色,昏聩至极的皇帝,有何资格要来废本宫?」

凌渊听我细数这些,看着群臣失望摇头叹息的模样,有些错愕:「你,你在胡说什么?这都是何时的事情?」

不怪凌渊不知晓,这一年上书请奏的人不少,但那些奏章,他从未看过。

他以为自己还算得上是明君,以为朝政无恙。

却不知,他早已是我手中的傀儡。

从秦云初死的那天开始,凌渊就已经踏入了我布的局。

6.

凌渊在我的生辰宴上,一眼看到了随着父亲前来庆贺的秦云初,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喃喃道:「终于找到你了。」

隔天,他便下旨要破格封秦云初为贵妃。

他说:「皇后勤恳无错,朕无法给你正妻之位,但朕会给足你体面。」

他也做到了,自从秦云初进宫后,流水一样的贡品从库房搬进了她寝宫。

她多看一眼那睡莲,他隔天便将睡莲栽满她宫中。

她想家,他便每个月破格陪她回侯府小住两日。

她懒得走动,凌渊便准许她不用每日向我请安。

我和丽妃坐在池塘边喂鱼,听抱夏细数过去三个月凌渊为了秦云初,坏了多少规矩。

丽妃听得直翻白眼:「简直荒唐,这后宫是不是已经姓秦了?」

我看丽妃一脸愤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别气坏了自己,她进宫也有好处,分散了皇上的注意力,自然没人约束我们了不是?如今立秋了,正是好天气,不如出宫去山上散散心。」

丽妃闻言笑道:「那我这便回去收拾,明日跟着娘娘一块儿去躲清闲。」

我看着丽妃欢脱的背影,有些羡慕。

我和她一样出生将门,曾经也是这样被家里宠着不谙世事。

凌渊上门求亲时,我以为他是真心爱我的,我以为可以一辈子幸福地做无所争的王妃。

可原来,他一早就看中了父亲手中的兵权,他夺嫡,父亲率兵为他护航。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爱过我。

他爱的,只是我的家世而已。

父亲死后,没了权重的岳父约束他,转眼他便纳了新人进宫。

他伏在我床前,演着悲情的戏码:「朕若要稳固皇位,离不开这些重臣。他们的女儿在宫里,他们才会忠心为朝廷效力。」

我笑着应了:「我都懂,如今你是皇帝,自然有你的不得已。」

我虽笑着,心口却扯得疼。

于是,丽妃进宫了。

她进宫,是由不得自己的。她父亲填补我父亲的空职,成了新一任的护国大将军。

让丽妃进宫,是为了掣肘她父亲。

那时候的丽妃眼里还带着稚气,笑起来如同小太阳一般光芒万丈。

看到这样率性自由的丽妃,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总想下意识地护着她。

犯了小错我帮忙遮掩,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

我知道,若是我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总有一天她会和我一样,在这后宫中丢了能照亮自己的光。

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了许多新人进宫,但都和我一样,是为了做凌渊的垫脚石。

直到秦云初进宫,我才知道,原来凌渊喜欢一个人时,会那样深情。

7.

抱夏说,宫里都在传,秦云初不会笑,永远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

我想不通,凌渊并非利用她,而是把一颗真心放在了她那儿,怎么会焐不热她呢?

天知道,凌渊的这份真心,我曾经是多么想要得到。

直到那日我在纷飞的落叶中见到满目悲凉的秦云初,我才明白。

她恨透了凌渊。

秦云初见我第一面时,便对着我笑了。

她笑得很温和:「娘娘,皇上有这么多女人,您真的都能容忍吗?」

我自然是不能。

但错不在她们。

我不能容忍的,是负了心背了誓言的凌渊。

见我沉默不语,她又笑道:「皇后娘娘,您知道爱而不得的感觉吗?」

我屏退左右,坐在她身旁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终究你已经入了这宫门,出不去了。」

她却笑得更肆意:「我没想出去啊。我已经被糟践了,我身子已经脏了,我出去做什么?即便能出去,我也配不上他了。」

笑着笑着,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那滴泪好像是掉进了我的心里,让我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我第一次明白,凌渊夺走的不只是这些女孩子们的自由。

他残忍地摧毁了她们的精神依托,让她们在这深宫之中沉沦。

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她美得像是画里走出来一般,但也如同被禁锢在画中一般,失去了生命力。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秦云初,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为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秋日风大,别吹坏了身子。」

8.

那日以后,秦云初时常会去我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问过她:「为何能放心与我说那些话?」

她指了指一旁呼呼睡着的丽妃:「这样缺心眼的人都能在宫里活下来,可见娘娘是心善宽厚的。」

丽妃听到有人说自己,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着:「谁?我才不缺心眼呢,我,我缺肉吃。」

我和云初笑作一团,恰好被赶来看云初的凌渊撞到。

因着我让秦云初开始笑了,凌渊很是高兴,赏了我一颗南洋大珍珠。

「皇后从前不是经常念叨要在凤冠上镶一颗大珍珠吗?今日朕便送给你。」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大约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对凌渊彻底死心了。

他登基前,说派人去遍寻宝物,要为我的凤冠上点缀一颗最亮最大的珍珠。

但他总是忙,忙着忙着,我已经做了两年皇后了。

如今他想起来了,可讽刺的是,从前是礼物,如今是赏赐。

还是因为别的女人,才得来的赏赐。

从这一刻我明白了,他不是寻不到,只是他不在意我,所以不会付出全力。

自打云初喜欢来我这儿以后,凌渊来得也勤了。

为了让云初待得舒心,他甚至修葺了我的寝殿。

只要我打着云初的旗号,无论做什么,他都准许。

于是在某次出宫时,云初带我们去见了她爱慕之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就已经红了眼圈。

9.

我揽着云初的肩低声提醒:「凌渊派来保护你的人正看着呢。」

云初把泪水压了下去,可眼里的情绪却怎么也藏不住。

「娘娘,他叫徐启,是这家画坊的先生。胸怀大志,却因出身而无缘科举。若是来日有机会,还请娘娘帮忙周旋,让他能入朝为官,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便也安心了。」

云初抓着我的手哽咽着说道。

我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

我以为,我总会寻到机会送她出宫,让她正大光明地见一见所爱之人。

我以为她每日和丽妃一样撒娇耍赖,争抢吃食,给没怎么读过书的丽妃讲故事,是因为她已经想通了。

眼瞧着她一天天地振作起来时,她却死了。

死得很体面。

穿戴整齐,画着她进宫前的妆容,吞金而亡。

我买通了太医,隐瞒了她吞金的事情,只报了她心梗猝死。

我看着云初,她嘴角是带着笑的。

我忍不住鼻头一酸,落下泪了。

对她来说,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吧,她那样的心高气傲,对爱情保持着那么纯粹的期望,如今干净地死了,也好过被困在这牢笼里阴暗度日。

凌渊哭得如同三岁孩童,他泪眼婆娑地对我说:「曼柠,你知道吗?朕寻了她许多年,终于找到她了,可她却不要朕了。」

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人了,却依然求娶我。

那些所谓的情意,不过都是演出来的一出戏,而我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棋子罢了。

既如此,那就由我来亲自叫停这出可悲可恨的戏。

10.

我捂着心口,哭得上不来气:「云初妹妹死前与臣妾交好,臣妾若不能亲自去青山观上为她上一炷香,心里难安啊。」

凌渊大约是被感动了,抱着我哭着应了。

云初头七后,我带着她留在我宫里的画册和诗集去了青山观。

徐启在抱夏的安排下,早已在别苑候着了。

见到我,他正要行礼,被我拦住了:「今日,我不是以皇后的身份来见你,而是云初的好姐妹。所以不必行礼。」

徐启坐在窗边,阳光洒进来铺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让我恍惚间以为看到了云初。

他们俩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淡然,清冷,却又矜傲。

「想来你是第一次见我,可我早在画坊见过你。云初讲过你们的故事,画坊相遇,一眼生情。」说着我把那画册和诗集递给他。

都是云初这两年写的思念情诗,以及她画的期望中他们相聚的模样——她提笔画竹,他站在一旁指点。

徐启小心地用指腹触摸着画册,似乎是在努力地感受云初留下的温度。

「云初说,如果我能见到你,代她转达,今生与你相识她很满足,来世若是有缘,她愿与你做一对平民夫妻,一生相守。她说你有鸿鹄之志,不该沉浸在她故去的悲伤中,还望你能好好努力,考取功名,不辜负自己的才华与她的期盼。」

徐启慢慢合上册子,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我和云初,情投意合,认识她以后,我便不再想功名利禄。我想和她游遍千山万水,自由地过完这一生。她进宫后,我便一心寻死,若不是为着想知道她的死因,如今我们早已经在黄泉路上相伴了。」

「如今知道了,想为她报仇吗?」

徐启不假思索地答道:「想。」

「那好,我会安排人举荐你入朝为官,我要你去拉拢朝臣,换位易主。以你的才华和能力,我相信可以说服他们。」我看着他轻声说道。

「敢去做吗?」

徐启笑着站起身,猛地跪拜在地:「徐某人孤零零的一条命罢了,云初走了我更加没什么怕的了。如若不能为她报仇,又怎配让她爱一场。但凭娘娘吩咐。」

11.

我在青山观住了几日,静下心来部署了往后一年的安排。

直到宫里有人来报:「皇上忧思过度,晕过去了。」

我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暗自思索,凌渊的这番深情,倒是能帮我一个大忙。只要利用好了,我可以让他永远身陷失去挚爱的痛苦之中。

下车前,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蕴满了眼泪后,一脸紧张地进了凌渊寝宫,伏在他床前哭得不能自抑。

凌渊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双眼无神。

过了许久,他才木讷地开口道:「皇后,此番辛苦你了。为云初祈福一切可还顺利?」

我哽咽道:「一切都好,只是臣妾在道观里时常梦到妹妹,她说十分想念皇上,眼见皇上日益憔悴,她难受至极。」

凌渊听到这话,猛地坐起身来,扶着我的双肩问道:「你能梦到她?」

我红着眼圈应了:「道长说妹妹还舍不得我们,所以还未离去,是以能在道观里入臣妾的梦。」

凌渊马上翻身下床,赤足在地上走了几圈,转身过来看着我激动地说道:「快,传青山观道长入宫。」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光。

原来,他竟这样爱着云初。

我看着这个曾经我爱极了的男人,默默低下了头,不属于自己的本就不该强求。

抱夏在一旁递过来手帕,我转身看她。她眼里满是心疼:「娘娘,别哭坏了眼睛。老爷说过,娘娘的眼睛最好看,像夫人。」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从前在将军府,父亲宠着母亲疼着,直到凌渊来提亲前,我的生活都是能自控的。

那时候我从未哭过,父亲说我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特别好看。

只是如今这双眼,到底也染满了失望,渐渐暗沉了。

12.

隔天一早,老道长就来了。

围着凌渊的寝宫做了法事后,捋着长须叹息:「贵妃的灵气,不在这里。若要寻得贵妃,须得是她日常所在之地。」

凌渊命人开了紫云宫的门。老道士点了一炉香后满意地点头:「娘娘想来是放不下,便在此地留着。皇上想要入梦不难,只需和娘娘心意魂魄相合即可。」

凌渊忙忙追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道长奉上一个香炉:「贵妃有许多话想亲自告诉皇上,老道不便听。日出东方时,皇上龙气最盛,贵妃能安心入梦。这香炉能让皇上在日出之前安然入睡,皇上若信老道,不妨一试。」

凌渊有些迟疑,毕竟他也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不会太轻易地就相信道长所言。

人在怀疑的时候,如果有人说出了自己怀疑的点,并且用一些极其私密性的证据来佐证,那怀疑非但会烟消云散,反而会极度信任。

说到底,这是一个自我劝说的过程。

老道长突然直勾勾地看向西北角,然后闭着眼点了点头后,对凌渊说道:「贵妃方才说,想来皇上是不信她此时就在一旁,让老道问皇上一句,三年余杭之约,是否还作数?」

我看到凌双唇微颤,双手不自觉地有些发抖,就知道他信了。

这是云初曾经与他的约定,说好等云初入宫满三年时,凌渊带她去余杭游玩。

他以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密约定。

却不知云初隔天便告诉了我。

「云初,云初,你果然还记着朕。」凌渊站在案前专注地看着云初的画像喃喃自语。

「来人,把朕的东西都搬来紫云宫,今日起朕便住在这儿。」

我佯装惶恐跪下:「皇上不可啊。若按道长所言日出之时入睡,每日早朝可怎么办?」

凌渊愣了愣后,笑道:「朕登基这四年多,百姓安居乐业,边境稳定,朝局一片大好。往后早朝交由太傅代理,若有大事皆由太傅回禀即可。」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传了旨意。

他要天天待在紫云宫,守着云初。

13.

抱夏回来时我正在院里梧桐树下打盹,自打做了皇后以来,整整四年,我从未如今日一般高兴。

「娘娘,那道长回去以后便去云游了,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娘娘尽可放心。」

「嗯,徐启那边准备得如何?」我闭着眼问道。

抱夏笑道:「太傅说,徐先生文章写得极好,近期他会借机引荐徐先生入朝,会尽力安排在皇上书房里。」

父亲在世时,与太傅交好。这些年,为了避嫌我从未主动与他联系,但我知道,这个看着我长大的伯父,只要我开口,他定会应允。

「如此甚好。接下来我们静待时机即可。」

秋收之际,太傅拿着徐启的文章给凌渊看了,凌渊读过后赞不绝口,当即决定让徐启到书房协助太傅处理政务,并把前丞相的宅邸送给了徐启。如今他不虽不上朝,却也想彰显他爱才之心。

他这种虚伪自私又好面子的心理,我太了解了。

朝廷里的官员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眼看着徐启成了为数不多能出入凌渊书房的人,且年轻有才,不出几日,徐府门庭若市,皆是想要与他结交之人。

徐启聪明,不出几个月,便已经与许多人结为死党。

文官有徐启和太傅去游说,我暂且放心了。

武官这边,我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归顺我。

丽妃的父亲,苏将军便是最好的人选。

14.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丽妃带着书信来了。

「父亲说,从前他是跟着白将军出生入死的,且父亲心疼我在宫中孤苦,感念娘娘始终照顾我。如今娘娘有求,只要是有益于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的,他都会辅助娘娘。武官那边,父亲自会去游说。」

我剥了刚刚烤好的栗子给丽妃:「你就这么放心跟着我?不怕招惹灭顶之灾?」

丽妃露出两颗小虎牙嘻嘻笑道:「娘娘,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后宫的日子不好过,先皇的后宫三天两头便有堕胎小产的,中毒丧命的。当初入宫,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我知道自己性子暴躁说话耿直,在后宫很难存活。」

「但是我遇到了娘娘,如同长姐一般待我。后宫姐妹们和睦,谁的母家有难大家都会一起想法子解决,这几年谁都没有短了吃食缺了衣裳,娘娘这一碗水端得很平。臣妾们很是感激。」

「到底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所以娘娘您放心,不仅是我,后宫的诸位姐妹,都心疼云初,都心疼自己,会忠心于娘娘的。」

丽妃平日里大大咧咧,此时说出这番话,勾得我心里痒。

我转过身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前几年我爱着凌渊,虽恨极了他的花心,却压抑着自己的难过平等温和地对待每一个妃嫔。

其中的苦和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如今听到丽妃的这番话,我突然很想哭一场,为自己压抑了几年的情绪,为众位姐妹对我的体恤。

丽妃挪到榻上,轻轻揽着我靠在她肩上。

「娘娘,哭吧,这里没有皇上,您也不是皇后,咱们只是姐妹,闲话家常,尽情地哭一场吧。」

我忘了那晚我和丽妃喝了多少酒,只记得最后我、丽妃和抱夏哭作一团。

后宫的日子太难熬,但是没事儿,咱们再坚持坚持。

我一定会送你们出去,让你们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更广阔的天和地。

15.

一场大雪后,太医来回禀,说凌渊的身体更差了。

他整日待在紫云宫不肯出来,夜里不睡,日出之时靠着焚香入睡,长此以往,身体渐渐吃不消了。

「皇上还是整日能梦到贵妃吗?」我坐在窗前翻着书问道。

太医叹了口气:「不但梦到,今日愈发痴狂,说贵妃不日就要换魂来与皇上相见。白日里不是饮酒,就是抱着贵妃的衣裳哭。」

我合上书叹息道:「本宫知道了,今日会去再劝说皇上。」

逐渐痴狂就对了。

我让老道长送给凌渊的香料,确实是催眠安神的,只是多了一味不会被发现的药,长久吸入,药物深入肌理,会让人意识混乱。

云初已逝,当然不会入梦。

不过是凌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我穿着刚入王府时凌渊送我的披风,鹿皮做的,十分暖和,外面绣着梅花。他说:「以后下雪时,曼柠你穿着披风去玩雪便不怕冷了。」

我小时候在边关长大,每到冬天都会堆雪人打雪仗。十岁时回了京城,父亲便在院子里留了一块空地供我冬日玩雪。

我提着食盒走进紫云宫,就看到凌渊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雪景。

「云初最爱下雪,她平日里不爱笑,唯独下雪时才笑得温和。」

他记得云初爱雪,却再也不记得我也爱雪了。

我愈发明白,只有他主动放在心上的人,他才会真的记得。

「臣妾带了皇上最爱吃的点心来,皇上便是看在云初惦记皇上的份上,也要吃一些,别熬坏了身子。」我坐在他旁边柔声说道。

他笑得很温和:「皇后,只有你体贴朕的心意。」

「皇上,如今朝局虽稳定,可长久地不上朝…」

我话音未落,凌渊脸色便沉了下去:「有太傅在,不会出错。况且这几个月有徐启帮扶,朕听闻民间都是对朕歌功颂德的。皇后放心便是。」

我歉意地笑了笑:「是臣妾多虑了。既如此,不如臣妾代皇上去看看太傅和徐大人,以表皇上的爱臣之心。」

凌渊满意地应了:「去吧。皇后该当如此。」

我进去书房时,徐启正在作画一幅冬日美人观雪图。

「臣与云初相识那日下着大雪,画坊无人,正要关门时,她推门而入,一把红伞下我见到了此生最美的景象。」徐启看着画回忆着他和云初的曾经。

原来云初爱雪,是因为她在雪天遇到了徐启。

可怜凌渊只知她高兴,却不知她为何高兴。

「你越是思念她,就越要记得你该做什么。最近几件大事都办得很好,以后国运好事全部回禀皇上。灾害之事便不用回禀了,你和太傅处理即可。只一点,不要亏待百姓。」我提醒道。

徐启笑道:「娘娘放心,臣心中有数。」

16.

眼看临近除夕,我和丽妃去紫云宫给凌渊请安。

「有一事,臣妾想请教皇上。听说广阳侯夫人甚是思念女儿,数次病倒。臣妾想,不如接她来宫中,到云初最后住过的紫云宫里看看,也了却她的一桩心病。」

只要是关于云初的,凌渊都爱屋及乌。

「皇后心细,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凌渊倚在窗边,整个人懒懒的。

丽妃接话道:「听说广阳侯府还有一个小女儿秦毓秀,与长女十分相似。也难怪夫人会病倒,日日看着同一张脸,自然心疼。」

我一直留意着凌渊,听到这话,他明显有了精神。

我笑道:「是啊,听说过了六月就及笄了。因为生得好看,好多媒人如今就盼着六月到了好去上门提亲呢。」

「我听父亲说,贵妃走后她也哭了好几场,不如让她也随着夫人进宫?」丽妃提议道。

我故作为难地看向凌渊:「这,恐怕不合规矩。夫人毕竟有诰命……」

凌渊眼里满是兴奋,但仍在努力遮掩。

「毕竟是云初的妹妹,便破例一次吧。」

我笑着应了:「是,臣妾明白。」

这是我的最后一颗棋。

凌渊日日夜夜地想着云初,等他见到和云初极为相似的秦毓秀后,肯定会想要迎她入宫。

我只需在众臣面前让他颜面尽损人心尽失,再加上太傅徐启和苏将军的帮扶,以及后宫妃嫔的施压,这皇帝,从此便可被我架空了。

17.

按照规矩,外妇不宜面见皇上。

但凌渊借口思念云初,想看看她的家人,还是留在了紫云宫。

除夕前一天,广阳侯夫人带着秦毓秀进宫了。见到秦毓秀的一刹那,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和她姐姐,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光长得像,言行举止也像极了。

「这孩子自小就爱缠着她姐姐,姐姐读书她趴在姐姐腿上打盹,姐姐作画她在一旁玩颜料,慢慢长大了一点,待人接物都是云初亲自教的。如今瞧着她,有时候还恍惚以为是云初呢。」夫人抹着泪说道。

我也哽咽道:「毓秀慢慢长大了,日后再能择个好夫婿,云初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我知道,凌渊就在屏风后面看着。

我甚至能想到此刻他双眼通红的样子。

我一遍遍地提着秦毓秀及笄后就可以定亲了,就是为了刺激他。

「夫人难得进宫一趟,不如也去本宫那儿坐坐?丽妃也与云初交好,很想见见夫人呢。」眼看到了中午,我提议道。

我带着他们前脚进了我宫里,后脚凌渊便跟了过来。

我递了眼色给秦毓秀,她便笑道:「臣女想去更衣了,劳烦抱夏姑姑带路。」

抱夏带着秦毓秀去了后院,没多久凌渊便跟上了。

他痴痴地看着毓秀,喃喃自语:「云初,是你吗?」

秦毓秀在抱夏的指引下,乖顺地行了礼:「皇上认错人了,臣女秦毓秀。」

凌渊愣了一会儿,笑道:「你和你姐姐,很像。」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差人来带了毓秀回去。

送走广阳侯夫人后,我刚刚提起笔画了几笔,凌渊就进来了。

「你在画云初?」他认了出来。

我点点头:「今日见到那秦毓秀,颇为感慨。」

他叹了口气:「若她是云初,就好了。」

我笑道:「不是又何妨,只要臣妾看到她,如同见到云初妹妹,便够了。」

凌渊听完这话,眸子一亮:「是啊,只要当她是云初,便够了。」

18.

此后半年,凌渊在香料作用下,几乎没有踏出紫云宫半步。

每个月,我都会戴着一些平安符和画作去紫云宫:「广阳侯夫人托人送来的,说是妹妹毓秀思念姐姐,做了这些,想让臣妾代放在紫云宫,好让云初回来时能看到,体会妹妹的思念之情。」

凌渊自然是应允的。

这样月月送些东西过去他天天看着,他不但在想云初,意识里也开始被毓秀占据。

直到六月底,他突然传我去紫云宫,别扭地问我:「听闻前些日子云初的妹妹及笄礼,皇后备了一份厚礼。辛苦你了,如此心细。」

我笑道:「这都是臣妾该做的。」

又过了几日,他突然活泛了起来,命人把行宫收拾打扫了,说这一年亏待了我,一个月后要在清荷池为我举办生日宴。遍邀群臣共同庆贺。

丽妃得到消息后跑来看我:「娘娘,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只是到底有些恶心,借着娘娘的生辰宴来接近秦毓秀。」

我笑得一脸淡然:「又不是第一次了。」

19.

我二十五岁的生辰宴上,凌渊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秦毓秀。

只是他没想到,秦毓秀跳了一支舞,这支舞是当年云初跳过的。

他更没想到的是,秦毓秀看着他时眼波流转,满是情意。

我静静坐在凤位看着凌渊一步步走向秦毓秀,抱夏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毓秀姑娘说,只要能为姐姐报仇,娘娘话说重一些,事儿做得过分一些,她都能承受。」

广阳侯疼女儿,云初去世后一直郁郁寡欢。

直到徐启去拜见他,讲了他和云初的故事,讲了我的目的后,侯爷和夫人双双支持。

我们用毓秀做诱饵,引得凌渊一步步陷进来,直到今日在我的生辰宴上,他抛下我走向毓秀。

我给丽妃递了个眼色,她马上端着酒杯过来:「娘娘,这身衣裳一穿,活脱脱是云初转世啊。」

我低声道:「你等会儿务必做得绝对一些,要挑起他的怒火。」

于是在毓秀故意说出不做妾室后,丽妃冲了过去泼了她半壶酒。

凌渊看着娇滴滴的美人受了委屈马上心疼了起来。

我又接话道:「她姐姐本就是魅惑圣上的狐媚子,如今好不容易死了,后宫才清静了两天,又来一个。」

只要关乎到云初,凌渊的思考力就不存在。

更何况往日里我一直对云初很好,此刻突然说这话,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我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立刻就有宫人来报,他为我种的合欢树,被我下令砍了。

那些他辛辛苦苦维护着的颜面,他装出来的帝后恩爱景象,他享受着群臣百姓称赞的帝后和睦之词,被我当众撕扯掉了那层虚伪的帷幔。

他脸面上挂不住了。

凌渊的怒气达到了顶峰。

他牵着毓秀的手,冷冷看着我:「皇后心中既已无朕,且善妒刻薄,不配后位。今日,朕便废了皇后。」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我要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我要让群臣看看,一个不管朝政只顾美色的皇帝,是如何压榨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

那些曾经因为徐启的游说还在动摇的人,此刻都失望地摇头。

我看着气急败坏的凌渊,冷声细数这一年他的荒唐和百姓的苦难。

凌渊气得指着我怒骂:「来人,苏将军何在,把皇后拖下去。」

苏将军朗声道:「皇上在处置皇后之前,臣有一事想问。当年皇后母家白将军一家,真的是在返京路上不幸遇难吗?」

「臣等武将,刀光剑影里搏出来的功名,军里的七尺男儿,哪个身上没有几道伤痕。我们不是不怕疼,可是一想到我们受些皮肉之疼,保护的是身后的国家和百姓,保护的是皇上,我们便能忍了这些。」

「可如今臣听闻白将军遇难一事是有人蓄意谋之。若此事当真,不仅臣寒心,将士们皆寒心。」

「白大将军为了朝廷出生入死,镇守边关十几年,浑身是伤,更是护皇上登基的大功臣。若这样的人都不得善终,臣惶恐。我们拼命保护的人,是想要取我们性命的人。」

苏将军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字字回荡在整个清荷池。

约莫一个月前,太傅传信给我,查清了当年凌渊登基后大半年,我父母遇害的事情。

那些杀手,是凌渊派去的。

他借着父亲的兵权登基,却又忌惮父亲的权势,不相信父亲会忠心。加之他自负,只要父亲在,总会有人提起他是因为父亲才能夺得皇位,所以他容不下父亲。

他暗中布置埋伏,杀害了父亲母亲。没有父亲的约束,他想让谁进宫,都轻而易举。

事出后,太傅一直疑心,他知道是凌渊动的手,只是证据不足。

直到一个月前,抱夏去广阳侯府为秦毓秀送贺礼,太傅已经找齐了证据,才让抱夏转告了我。

我以为凌渊只是花心罢了。

却不想,他竟如此心狠。

「请皇上彻查当年白将军遇害一案,安抚军心。」苏将军请命道。

凌渊步步后退,气得说不出话。

太傅适时地拿出证据:「众位大臣请过目,这便是当年白将军遇害的真相。」

大臣们都是人精,他们可以臣服于皇帝,却不能臣服于一个随时可能杀了自己全家的皇帝。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徐启开口道。

我看着凌渊,他眼里满是不解和恐慌。眼看他就要站不稳,秦毓秀上前去扶了一把,她衣袖里藏着香料,凌渊闻到后意识又开始混乱,低声说着些什么。

秦毓秀俯在他身旁,突然惊恐地说道:「皇上,您说什么?怎么可以杀了所有大臣。」

群臣慌乱。

我站起身来,缓缓道:「皇上失心疯了,快来人,扶皇上去寝殿歇息。」

凌渊被带走后,我看着跪拜了一地的大臣:「皇上忧思成疾,此事若被旁人知晓,只怕会引得边境战乱百姓不安。」

太傅带头朗声道:「恭请皇后娘娘垂帘听政,稳固朝局。」

其余人纷纷附和。

我笑道:「父亲在世时,常常教导本宫,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主要的。谁来统管这江山都行,重要的是,此人是否真的心怀天下,是否为了苍生黎民。」

「本宫父亲遇害一事,多亏了太傅搜集证据。往后这一类事情,本宫希望永远不会再发生。」

「朝政也荒废了许久,如若各位信得过我白曼柠,明日起我先梳理朝政,为了各位,也为了万民。」

太傅带头道:「臣等恭迎皇后娘娘垂帘听政。」

20.

凌渊在紫云宫里疯疯癫癫,我忙着处理朝政。

直到今日方才得空。

「皇上近日一切可好啊?」我笑着问道。

他坐在窗边看着缓缓飘落的树叶:「秋天要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人,消瘦惨白,再无当年意气风发时的潇洒模样。

「皇上当年,也是诸位王爷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如今这样颓废,当真是让人惊诧。」

他自嘲地笑道:「当年再怎样风流,也抵不过如今枕边人的算计。你是从何时开始觊觎朕的皇位?」

我坐在他对面,轻声道:「谈不上觊觎,只是觉得你不配。你仗着自己是皇帝有权势,便不把女子的命运放在眼里,肆意掌控着我们,把我们一一哄骗到这深宫高墙内,却又扔在一旁不管,任由我们年华蹉跎容颜老去。」

他大声笑道:「朕是皇帝!皇帝就有权势这样做,父皇当年做得,凭什么朕不可以?我的母妃当年便是被父皇强行带进宫的。父皇宠幸她又能如何?她照样被人笑是平头百姓出身。即便她生了我,即便我文韬武略样样出众,依然因为母妃出身不好而受人白眼和冷落。」

「可是谁造就了这一切?不就是因为父皇有权势么?」

「所以,我也要做那个最有权力的人,我要让那些嘲笑我出身的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皇!」

他说着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从来不知他想做皇帝是为了这个缘由。

我认识他时,他的母妃已经因病去世了,他是诸位王爷里最有才华的,却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直到他求娶了我,搭上了父亲,才在其他王爷争得两败俱伤后,夺得了皇位。

他又接着说道:「可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心里依旧空虚极了。我以为我站上了权力的顶峰,所有人都臣服于我,我就能满足。可我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直到我见到云初,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唯有她,才是治愈我的灵药。」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来从前和他的种种,原来那些我认为美好的时刻,对他而言都是虚空。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独自感动的独角戏罢了。

还好我看清了,如今不爱了。

「可惜了你这番深情,云初一点都没有放在眼里。她爱的始终是别人。至于是谁,你慢慢想着吧。」我起身准备离开。

他却突然在我身后大喊道:「不可能。我与她自幼相识。小时候在除夕晚宴上,人人都不理我,我无聊出去坐在廊檐下看月亮,她坐在一旁陪了我一整晚。是她劝说我要坚强一些,不要被旁人左右了情绪。那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眼角的那颗痣未曾变过。我也差人去查过,那年的除夕晚宴她跟随广阳侯夫妇进了宫。」

「她曾经对我有情义的,入宫后我说过许多次,她都没有否认过。怎么可能心里没我。」

我听完这话,愣在了原地。

脚下仿佛千斤重。

缓缓转过身去看着他,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我想,她大概只是懒得回应吧。毕竟她恨极了你,连对你笑一笑都懒得,又怎愿费口舌说这些,毕竟改变不了已经入了宫的命运。况且,有她在你始终找不到真正的人。这也是她对你的报复。」我压低声音说道。

「就凭眼角一颗痣,皇上就能荒唐这许多年?爱了这许多年?」我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凌渊顿了顿神,柔声道:「她是唯一主动搭理我的人,往后十多年我一直记着,记着那晚皎洁的月光,记着她对我的鼓励。她就是我那段灰色人生里的一道光。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她开口说让我放弃皇位和她从此做一对平凡夫妻,我也愿意。」

「这皇位,也没什么意思。即便有了滔天的权势,母妃也不会回来,也留不住云初。」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情绪,有诧异,有心疼,有无可奈何。

「这月光虽不如日光那些强烈,可如此皎洁清澈,也照亮了许多人回家的路。所以你愁什么呢?总会有一番天地能证明你的才能,做不了那耀眼的太阳,便做这清洁的月亮,总会有属于你的天空。」我压着声音,控制着眼泪一字一句说道。

凌渊像是被点了穴道,全身僵硬,瞪着眼睛看我。

许久,才艰难开口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宫里的点心太甜了总是腻,若有机会,你定要尝尝烤馍,那才好吃。」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凌渊站在我跟前,胸前不断起伏,他捂着胸口喘着气问我:「白曼柠,白曼柠,当年那个小女孩是你?」

多荒唐啊。

在我用心全力爱着他的那段时间,他心里装着别人。

可我怎么会想到,那人是小时候的自己。

当年父亲带我入宫,我不喜宴会上规矩多,偷偷溜了出去,就看到了独自望月的小男孩,锦衣华服让我以为他是谁家的公子。我陪他看了一晚上月亮,给他讲了很多故事。

可这一晚,不过是我人生中许多个夜晚之一,并不特殊。

但我没想到,这一晚对凌渊竟然如此重要,重要到他认错人,固执地向一个错误的人表现自己的爱意。

他害了云初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

「不可能,虽然是晚上,可我清楚地记得眼角有一颗痣,不可能是你。」凌渊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慢慢撩起额角的碎发:「原来,你甚至从未认真看过我。我从马上摔下,石子蹭掉了眼角一块皮,后来虽长好了,可那颗痣也没了。你若仔细看过我,会发现我眼角有淡淡的伤痕。」

凌渊突然整个人泄了气一般摔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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