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和我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建立一种受法律保护的联系,上同一个户口本的那种。
但我想要的不是兄妹,而是夫妻关系。
结果他背着我偷摸恋爱去了。
我欲哭无泪。
我妈怒了:「咱离家出走,毕竟也只是没领过证的关系。」
1
余时灏竟然恋爱了。
我无意中在他手机里看到了一张亲密的合照。
照片里,他与一个长相圆润的女生十指相扣。
他垂眸望向女生,笑意盈满他的眉梢和唇角,没有人会错认他眼中细密的情意。
我和余时灏是重组家庭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妹,不过我妈和他爸至今还没有领证,只是简单摆了酒席。
他俩不领证一方面是余爸为了守住对余时灏死去的母亲的承诺,另一方面则是我妈为了照顾余时灏的感受。
余爸对我妈体贴入微,对我也是视若己出,但余时灏对我们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以为,有朝一日,我必定能拿下余时灏,我们会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家四口。
现如今,他却悄无声息交往了女朋友。
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我就回了学校,那张照片的背景是我们学校体育馆门口的喷泉,那个女生很大概率也是我们学校的。
我径直找到韩叙,问他:「余时灏的女朋友你认识吗?」
韩叙是余时灏的室友兼好友,不可能不知道他谈恋爱的事。
「你知道了?」韩叙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的表情。
「对。」
「你哥有交代不准告诉你的。」
我皮笑肉不笑:「那你说不说?」
「……他女朋友叫盛予凝,是法学院的,和我们同级,也是学生会的。」
闻言我整个人呆若木鸡。
昨晚那一瞥,我便觉得那张脸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只是多年未见,一时也没有记起来。
原来,是她。
见我神情呆滞,韩叙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你也认识她?」
一股强烈的烦躁从心底不断翻涌而起,我不假思索便脱口否认:「不认识。」
韩叙说:「你哥对她简直像着迷似的。前段时间为了追她,我们社团的活动他全报名了,还跑到人家打工的地方兼职派传单。」
这些话如同像一把匕首在我心口上划出道道血痕,痛得我一阵紧缩。
难怪余时灏最近总是不见人影,余爸一问他就说有活动,原来是为了追女友。
「他们俩感情这么好?」我酸溜溜地问韩叙。
「还不错吧。盛予凝性格挺好的,做事认真,还很拼,空余时间基本都在兼职。」韩叙的语气里透着对她的赞赏。
「这么拼,是家里有困难吗?」我又追问。
以前,盛予凝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之家,怎么她现在这般落魄?
他点了点头:「她爸患了尿毒症,每个月都要透析,她又是独生女,听说她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维持。」
原来如此。
「你把她联系方式推给我吧,毕竟是我哥女朋友,得认识一下。」
「没问题。」
拿到了盛予凝的号码,我却觉得心乱如麻。
一开始的斗志昂然,在得知她的名字之后竟变得踌躇起来。
埋藏在记忆中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也因为她的出现浮现在眼前。
12 岁以前,我不叫余诗苑,而是以蒋小霜的名字活着。
我出生就没见过亲生父亲,一直跟着妈妈生活,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我妈文化水平不高,还要养我,生活的困顿程度可想而知。她疲于生计很少管我,不夸张地说,小学时期我每天都是垢头蓬面的,同学们因此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小邋遢」,各种嫌弃和捉弄就没断过。
被洒过一头一脸的粉笔灰,文具被扔进垃圾桶,被同学放家里的小狗追着跑了几条街……
我的童年回忆里,尽是层出不穷的各种恶作剧。
那时候盛予凝是班长。她发育早,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清瘦挺拔的身姿就像立在校道上的小白杨。每次见我被欺负,她总会站出来和那群调皮的男生对峙。
她似乎从小就有很强的正义感。
有一年愚人节,几个男生把前门堵住了,我被迫只能走后门进教室,他们在虚掩的门上面放了小半桶水,不仅淋了我一脸一身,那个用来抹窗的脏桶还不偏不倚倒扣在我头上,狼狈又滑稽。
我身上穿着为了校庆而哀求了妈妈很久才买下的新衣服,白色的公主蓬蓬裙,大大的裙摆上点缀着粉色的珠子和小花。
那是我整个童年里最好看的一条裙子。
那天的我出奇愤怒,拿着水桶就对着几个男生乱砸一通。
可无奈身单力薄,很快落了下风,是盛予凝冲上来把我护在身后。
对那时的我来说,她是灰暗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2
我给盛予凝发送了好友申请,备注是余时灏的妹妹。
我猜他还没有跟她提起我的存在。
通过后我也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点开她的朋友圈,全部看了一遍。
现在的她和记忆中那个小白杨的身影相去甚远。约莫只有 160 公分的身高,目测体重在 65kg 以上,很多照片看上去都有些臃肿。
过了两个小时,盛予凝给我发来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我瞄了一眼,顺手删除,就当没收到。
周末,我们在家吃饭。席间我和余爸有说有笑,我妈和余时灏则安静地进食,全程没有半点交流。
这是我家的常态,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和余爸才是亲生父女。我妈倔强了大半辈子,这几年照顾余时灏不留余力地付出,但就是不愿在明面上流露一丝谄媚讨好。
吃完饭我回房间收拾返校的东西,抬头就看到余时灏倚着我的房门框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要和我一起回学校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虽然我们一直同校,但他总是刻意和我错开,以前还警告过我不准告诉别人我和他的关系。
「可以。」
我一愣,见他转身要走,终究按捺不住:「余时灏,你谈女朋友了?」
他回头,挑起一边浓眉,有些没好气:「你都添加她微信了,还来明知故问?」
「为什么偏偏是盛予凝?你怎么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而不是因为那层童年滤镜?」我努力控制语气,不想让他觉得我咄咄逼人。
我心里很清楚,一张嫉妒的脸孔看上去有多面目可憎。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半晌,似笑非笑地说:「我可和你不一样。」
他回房间前又丢下一句,「半个小时后出门。」
留下我,反复琢磨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3
小学一到三年级,余时灏和我盛予凝都是同班同学。
小时候由于余爸和余妈忙于做生意,余时灏被送到小城的爷爷奶奶家里。
由于是早产儿的缘故,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瘦小体弱,长年没怎么晒阳光导致他本就格外白皙的肤色呈现略带病态的半透明,这也是他被同学欺凌的主要原因。
是的,他就是我们班另外一个时常被捉弄的倒霉鬼。
更准确来说,在他转学离开前,他是那些调皮男生最主要的欺负对象。
他们经常把他的书包挂到高处,把他的书本撕下几页拿去折纸飞机,用脏兮兮的扫把对着他的新鞋子一通糟蹋,抓了蟑螂和蚂蚱就丢进他的课桌里。
那时的他总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默默承受,不反抗,也不告状。
那时,我和他占据了教室的两个孤独角落。
他坐在第一排进门的位置,而我则坐在最后一排卫生角的旁边。
两个同样被孤立的人并没有抱团取暖,反而同班三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们都在对方被捉弄时选择了冷眼旁观。
只有盛予凝,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我也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我见过她为他爬上树去拿书包,见过她冲进大雨里捡那些被丢出去的书本,亲耳听到她主动跟老师提出要和他同桌。
个性阴沉的他总喜欢跟在她身后,给她带各种各样的进口零食,也只对她一人笑出唇畔的小小梨涡。
每每想起这些往事,心里总会泛起一阵后悔和失落。
如果那时我也主动走到他身边就好了。
可是,当初年幼的我又怎么会想到,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小男孩有朝一日会成为我心心念念的人!
我心底认定了,余时灏对盛予凝的喜欢是带着厚厚的童年滤镜。
记忆中的那点美好被时光不断放大,形成一种光环,安在了她身上。
可他怎么能拿我对他的感情来和他对盛予凝的进行对比?
4
余时灏上初中后,余家生意越做越大,余妈和余爸把他接回城里,一家人一起生活。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余妈就因为一次车祸,死在了医院里。
离世前,她把她名下的资产全部转给了余时灏,并且和余爸约法三章:他可以再婚,但是必须取得儿子的同意。
他可以再生其他孩子,但是公司必须让儿子继承。
余爸答应了,请了律师做了公证。
余妈走后,很多人给余爸介绍对象,叛逆的余时灏把人全赶跑了。
我妈到余家做家政的时候,余妈已经去世一年了。
刚到余家时,余时灏对我妈同样充满了敌意。
因为我妈生得极美,窈窕有致的身材穿着普通的家政工作服也显得诱惑迷人。
他认定我妈心思不纯,日常各种使坏,总想把我妈赶出家门。
他不知道的是,那时候的我和我妈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妈对他的刁难只能咬着牙全部忍下。
一切的转折点,是一场险些将城市淹没的倾盆大雨。
我和我妈租的小套间地势太低,雨水从各个角落涌进屋里,厕所下水道还咕噜咕噜地不断有污水往上冒。
我和我妈拿着水瓢不断向外舀,但是房间的水位还是一点一点上涨。
没办法,我们只能把地上的东西全部搬到桌子上。
当屋里水位淹到小腿的位置时,没过了最低插座的高度,电流滋滋乱串,吓得我们蜷缩在床上不敢乱动。
电表很快烧坏了,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过了恐怖的一夜,第二天雨停下,水渐渐退去,家里一片狼藉,地面上清晰可见各种污物和蟑螂的尸体。
我被吓坏了,死死地抱紧我妈哭着不肯放手,不愿她去上班留我独自一人面对这脏乱不堪的小屋。
我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我一起去余家。
余家很漂亮。
庭院种满了各种花卉,木架上爬满葡萄藤,结着青紫的累累果实。
茂盛的叶子形成绿荫,正好可以为架子下的秋千遮挡盛阳。穿过庭院到主屋,大片大片的落地窗使得整个房子明亮又通透,看得我欣羡不已。
我和我妈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口,我妈在跟余爸说明不得已带我过来的原因,就在我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时,余时灏一脸阴郁地从楼梯口走下来。
时隔四年,我和他再次遇见。
他微怔,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
他变化很大。穿着不菲的品牌运动服,良好的发育让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干瘪瘦弱,肤色还是比普通人白皙了一个度,但已经不再呈现病态。而我,落魄的模样比小时候看上去更加可怜。
余爸听说了我们的情况,主动提出要把一楼的杂物房收拾出来给我们住。
余时灏皱着眉头,却没有出言反对。
之后的日子,或许是因为我的出现大大改善了他对我妈的态度,他终于不再总是一副弩拔弓张的架势。
一开始我总躲着他。
他是我妈雇主的儿子,相处一室我们都浑身不自在。
我想,他也不愿回想起那几年受人欺负的时光。
他唯一一次主动跟我搭话,就是问我有没有盛予凝的联系方式。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清晰地看见失落从他脸上划过。
日子相安无事过地了一年,直到有一次半夜我突然被渴醒,想起床喝水却发现妈妈不在房里。
我被吓得一激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竟撞见她面色潮红地从主卧出来。
我错愕地望着她,对视了几秒,她脸上红白交错,嗫嚅了一会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几日,余爸就在餐桌上主动提出来想娶我妈。话音一落,屋里陷入了久久的尴尬静默中。
出乎意料的是,余时灏没有激烈反对。
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起伏,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吃饭,直到吃完他放下碗筷,才平静地表态:「只要不领证,我就没意见。」
我和我妈一脸难堪,余爸却是喜出望外。
后来,余爸就和我妈摆了酒。
他把一处小房子转到了我妈的名下,给我改了名后又把我转进余时灏所在的私立学校上学。
5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极了余时灏的小尾巴。
那时候关于我妈上位的各种流言蜚语纷纷扰扰,多难听的话都有。
尤其是没领证的缘故,更是给这段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增添了许多谈资。
平日去学校,逢年过节走亲戚,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余时灏身后。虽然他没有给我好脸色,但是只要他在,那些人就不敢太放肆。偶尔落单,我便如同惊弓之鸟。
自从和余爸在一起后,我妈婉拒了他另外请保姆的提议。
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和余时灏,对我们的三餐和衣着颇费心思。
我妈相貌出众,我自然也不差。
只是以前生活拮据,我妈没有心思和条件给我打扮。后来有了钱,我的颜值和气质自然直线上升。
但尴尬的家庭背景加上明眸皓齿的长相,让我在新学校饱受冷落,没有任何女生愿意跟我做朋友。
收到的一封莫名其妙的情书,更让我落入难堪的处境。
我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被几个女生团团围住,不明所以地被扇了两个耳光。
「这是打你行为不检的,如果你还再敢抢别人的男朋友,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脸颊热辣辣的痛感远远不及莫名被羞辱的愤怒,但我脑子一片空白,明明想反击,却是眼睁睁看着她们趾高气昂地走掉。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巷口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余时灏剑眉紧蹙扬着下巴傲然地问我:「你没有话要对她们说吗?」
几个女生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有。」我走到打我的人面前,毫不犹豫地还回去一巴掌,「我根本不知道你男朋友是谁。」
她被我打懵,想动手又忌惮地看了余时灏一眼。
「你要是不服气可以跟她单挑,我不参与。」他嗤笑一声,锐利的目光在其他几个女生身上打转,警告的意味很明显,「要打就一对一。」
女生们恨恨咬着牙匆匆离场。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余时灏大眼瞪小眼。
「哈,被人打了两个耳光,你就只还回去一个,没出息。」
这冷言冷语险些逼出我的眼泪,但很快又被他的第二句话给止住:「好在你没有哭哭啼啼,倒算是长进了。」
我握着拳头,身体不知为何微微颤抖。
「别人是怎么对你的,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懂不懂?」
我望着他,懵懵懂懂。
「想要的就尽力争取,厌恶的就狠狠拒绝,懂不懂?」
「你要想做我妹妹,就得收起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别傻得只会任人欺负,没有谁可以一直护着你。」他依旧是一脸冷漠,眼中却流转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些话让我猛然惊醒。
从小到大,我总在期待有人能够帮我摆脱困境,却从未努力去争取过什么。
我以前总在心里埋怨妈妈让我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后来听见别人议论妈妈用手段傍上余爸这个有钱人,又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被打傻了?」见我神情呆滞,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如果你还是改变不了懦弱的性格,就别跟任何人提起我和你的关系。丢人!」
我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望着他酷酷的背影,我慢慢读取出他今日的出面维护和训诫之下那微薄的关心和怜惜。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
脸颊在发烫,胸腔里有一股气流往上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那天之后,我彻底甩掉了属于蒋小霜的自卑与怯懦,连同那些灰暗的过去一起丢弃。
再后来,余时灏觉察出我对他的情愫和想法,逐渐和睦的关系又重新变得疏离起来。
面对我的执着,他不止一次后悔那日亲自教会了我:想要的尽力争取,绝不放弃。
6
返校的车上,余时灏主动提出下周五晚上想让我和盛予凝一起吃饭。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柔顺地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第二天傍晚下了课,我收拾东西时才发现我的耳机不见了。仔细回想起来,应该是昨天坐车落在余时灏那里了。
给他打电话,连着两个都没人接。
我猛然想起,每周一下午,他都会在街舞社的练舞室。
我走到练舞室外,却看见大门紧闭,转了转门把手,发现被锁上了。
正想离开,却听见有说话声隐约从后头传来,我便循着声源的方向走。
穿过走廊,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
温暖的夕阳余晖中,余时灏和盛予凝靠在窗台上接吻。盛予凝踮着脚尖,投入地闭着眼睛,温柔缱绻。
他们亲密纠缠的身影泛着一层金光,照得我眼睛又酸又涩,明明很想挪动脚步,却是动弹不得。
忽然,余时灏像是感应到我的视线,眼睛缓缓睁大,与我四目相对。
他几不可闻地顿了顿,然后,加深了那个吻。
哪怕许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幕,我仍忘不掉当时那揪心的疼痛。
我在学校体育馆后面的池塘边坐着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
直到夜幕降临,对面的宿舍楼一间又一间的房灯亮起,耳边响起了蛙鸣。
我给余时灏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把我的耳机拿来还我。
他没回。
过了十分钟,拿着那副耳机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韩叙:「你哥没空,托我给你拿过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瓶芒果汁和一瓶可乐。
坐在我身边,他自然地把芒果汁递了过来:「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我就照着你哥的口味买了。」
我盯着饮料瓶上黄澄澄的芒果图案,眼中浮现一丝恍惚:「我小的时候,对芒果过敏。」
他尴尬地收回手:「抱歉,我不知道,那你喝可乐吧。」
「没关系,现在已经不会了。」
小学二年级的校庆舞蹈演出,因为表演的裙子被弄坏,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入选的女生。
余时灏则因为身体不好,成了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参加的男生。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我拿着铅笔在本子上用力地乱画着,视线被眼泪模糊成一片。
一个大大的芒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给你,这个很好吃的。」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明明是那么平淡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却是暖的,「所以别哭。」
那时候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芒果更香甜的水果。
不过吃完了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芒果过敏。
尽管小命差点就没了,可后来的我还是深深喜爱上芒果那种浓郁的香气。
7
周三,我们学校表白墙的一篇匿名告白帖子火了,告白的对象是盛予凝。
帖子写得含蓄又深情,洋洋洒洒地阐述着盛予凝在困境中如何一边照顾身患尿毒症的父亲,一边半工半读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对人真诚,性格乐观有趣。
还附上了她兼职的照片和优异的成绩单。
很快就有人扒出帖中人是余时灏的女朋友。
有人提出质疑,这根本不是告白帖,反而更像是募捐帖。
我默默看着热闹的评论区,给盛予凝发起了一笔转账,备注是爱心捐款。
她没有回复。
隔天,转账原路退回。
余时灏发来信息,说周五不一起吃饭了,等改时间再约。
我给他回过去一句:「作为男朋友,你就不帮帮她?」
同样没有得到回复。
面对我的煽风点火,盛予凝和余时灏没有如同预想的发生矛盾。
反倒是余时灏连续两个周末都没有回家过夜,我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正当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客厅里我妈和余爸不知为何吵了起来,嘶吼的声音因为拔高而含糊不清。
最近家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但我的心思都在余时灏和盛予凝身上没有太留意。
想到这里,我走到门边,拿出手机录下他们吵闹的争执声,发给余时灏。
那条语音的最后,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吓得我一个激灵,赶忙出去查看情况。
一眼就看到余爸开门离去的背影,我妈站在客厅中央,脚边的烟灰缸四分五裂。
「妈,你们怎么了?」满地狼藉让我心下一紧,几年的朝夕相处,难免会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我从未见过两人如此大动干戈过。
我妈双眼猩红地望着我,声音异常沙哑:「如果我现在带你离开余家,你走不走?」
此话一出,我的神情立马变得凝重起来:「什么情况?」
「他外面有别人了。」
我一震,感觉浑身发凉,不敢置信不久前还与我谈笑风生的余爸已经背叛了我妈。
过了许久,我才艰涩地问道:「抓现行了吗?有没有可能是……误会?」
我妈冷冷一笑:「误会?再过几个月,他的老来子都要出生了。」她把手机上的照片展现给我看,赫然是一份孕检报告。
这下子,所有的侥幸心思彻底破灭了。
我走到我妈身旁,轻轻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躯。
我妈和余爸一直没有领证,关系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分开了也得不到任何财产。
他们摆酒后的第三年余爸曾把一套小房子过户到我妈的名下,这就是我妈全部的资产了。
「妈,你先冷静下来,把具体情况详细跟我说一遍。你是怎么发现的,验孕单是谁发给你的,余爸现在是什么态度。」
「一个陌生号码给我发的,让我和你尽快离开余家。你余爸说只是一个意外,那个女人他会处理好,但是关于孩子他还没想清楚,毕竟是一个小生命。」
我妈义愤填膺地说着,「谁让我和他没领证呢,他要是想把我们母女俩扫地出门给别人腾位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缓缓地开口向她保证:「妈,我不会让别人这样白白欺负你。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妈原本激动的情绪像是瞬间被抽离,她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问你,小灏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愣:「嗯。」
我妈沉默了片刻,忽而叹息道:「算了,我们走吧。」
「就这样走?」
「你已经长大成人,我没什么好顾虑的。念在他这几年确实对你不错的份上,我不打算跟他撕闹。」妈妈眉宇间浮现出少有的疲态和脆弱。
「你先去我房间休息。」我伸手,牵着她跨过一地碎玻璃,对她说,「妈,别怕,有我。」
余时灏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客厅收拾干净了,一个人坐在窗前沉思事情要怎么处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你怎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他开口便是语气不悦的质问,隐约听得出一丝担忧,「我爸和萱姨呢?」
这些年,他一直喊我妈「萱姨」。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心里闪过很多各种念头。
自从我和我妈来余家,余时灏虽然性格冷淡,但却是一个极度护短的人,从不允许别人欺负我。
只是这一次,那个人是他的爸爸,他还会站在我和我妈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这边吗?
「到底怎么了?」他大步向我走来,风顽皮地撩起他的衣角,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我低声呢喃了一句话,他没听清,又朝我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做出了决定。趁着他弯腰,我一只手飞快地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形状优美的唇。
凉凉软软的触感,有点像小时候最爱吃的果冻,我的心微微一颤。
他惊呆了,瞠目结舌地僵在原地。
在这短暂的几秒空档,我用早已打开的手机相机进行连拍模式。
很快,我被用力推开了。
「余诗苑,你在发什么神经?」他怒不可遏地低吼,气呼呼地用手背擦去我在他嘴唇上留下的痕迹。
我晃了晃手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我就把照片发家族群里,还有盛予凝。」
他看着我妈发给我的那张孕检单图片,眼神愈发冰冷。
「条件是什么?」平淡的语气里,带着清晰可闻的嘲讽。
我抿唇冷笑:「让她滚。」
他听完二话不说,甩门离去。
8
余时灏的行动力惊人。
短短三天,他不仅找到了那个女人,还带着余妈去世前和余爸做的那份公证复印件去见了她。具体谈了什么我不清楚,余时灏只告诉我事情解决了,对方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放弃了。
「确定吗?」我心里仍有疑虑和不安。
他扬了扬手中和对方签的那份协议,声音冷冽:「现在把照片删掉。」
我点头,交出手机,让他自己去操作。
他删完把手机还给我,临走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在耍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之前,是不是没有想过只要直接跟我开口,我也会帮你?」
在我怔忪时,他已经离开了,并不在意我的答案。
我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自嘲一笑。
我不是没有想过,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觉得没有把握。又或者,我只是用这个借口做了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
但无论如何,那一刻我毫不犹豫选择了保护我妈。
又是周五,余时灏主动约我们去餐厅吃饭。
我妈和余爸已经几天没说过话了,在想清楚之前都选择了冷处理。
吃饭间的气氛很僵凝,余时灏给我妈倒了一杯热玉米汁,冷不丁地开口:「萱姨,你和我爸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吧。」
我抬眸,先是望向余爸,他一脸震惊,显然余时灏并没有和他商量过这件事。
更出人意料的是我妈,她笑容温婉,说出的话却是决绝:「不了,我已经想好了,过几天就带诗苑搬走。」
「玉萱,你……」这下余爸错愕得话都说不清楚。
「这些年我们也没领证,不用办什么手续,倒也省了不少事儿。这顿饭就当做散伙饭了,吃完就散了吧。」
「萱姨……」余时灏一时语塞,只能紧蹙着眉头,不断朝我使眼色。我只当看不到,径自低头吃菜,心里感到久违的轻松。
吃完出了餐厅,他拉住走在最后的我,压低了声音质问:「你要和萱姨一起离开余家?」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件事我听我妈的。」
他生气了:「那你何必费心机让我去解决外面的麻烦?」
「那不一样。」我看着他燃着火光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毫无尊严地被人扫地出门,和挺直腰板自己离开,是两回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干脆把话摊开说明白:「余时灏,这些年我妈在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你心里很清楚。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很清楚。
是,当年我和我妈很落魄时,是你们收留了我们,但也我妈是自己打工赚钱养活我的,也不是靠你们施舍的。
我妈和余爸是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的,这么些年了,因为你一句话就一直没名没分地待在余家。
哪一天余爸跟别人好了,我妈就得腾位置,连哭闹的立场都没有,你觉得公平吗?」
说出这些话,我一阵鼻酸。是我太自私,为了那一丝可怜的幻想,明知妈妈这些年处境尴尬却故意视而不见。
他抿唇不语,耷拉的眼角显现一抹愧色。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只要萱姨肯留下来,我和爸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我耸了耸肩:「看我妈自己怎么决定了。」
9
我妈在我们学校附近小区租了一个房子,收拾好了东西就搬过去。
剩下余爸一人在家落寞不已,整天死皮赖脸地到我妈那里蹭饭不肯走。余时灏有时也会跟着我过去吃饭,四个人一起吃饭的频率反倒比以前还要多。
他们说了不少软话,希望我妈能不计前嫌和余爸去把证领了。为表诚意,余爸还给我妈转了一大笔钱。
周末,我妈喊我出去喝下午茶,说是有事跟我商量。
我以为她是想询问我关于是否要留在余家的意见,不曾想她却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这里面的钱是你余爸转给我的,还有这些年我自己攒的私房钱,你好好考虑一下,是用来给你付个房子首付,还是出国留学好。」
我一愣。
「我的意见是希望你去留学,我名下还有你余爸给的那个小房子,以后可以留给你。」
「妈,你答应和余爸去领证了吗?」
「还没。」她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也希望妈妈能答应?」
「妈,事关你下半辈子的幸福,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
「你从小就没有爸爸,吃了多少苦头我都知道。后来我带着你去了余家,又是没名没分的,让你总是受奚落和白眼,是妈妈对不起你。」
我鼻头一酸,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在条件允许,妈妈希望你能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小霜,你的目光不要只停在小灏身上,应该去喜欢一个懂得回应你的人。」
「妈,我知道了,我好好考虑一下。」
两个月后,我妈终于和余爸去领了结婚证。
我和余时灏也真的成了名正言顺的兄妹。
我开始跑很多家机构去咨询留学的各种相关问题。
某天下午,我收到了盛予凝的信息,约我吃饭,还特意了强调「两个人」单独好好叙叙旧。
想必,她已经从余时灏那里得知了我是蒋小霜。
坐在我面前,盛予凝圆睁的杏眼里充满不可置信。许久,才逸出一抹赞叹:「你变得好漂亮。如果时灏不说,我一定认不出你来。」
我漠然挑眉,心里暗暗冷嗤,没有人会把现在的我和以前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画上等号。
这些年哪怕遇到以前的同学,也没有人会联想起蒋小霜。
无意寒暄,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倒是让我意外:「嗯?」
「我一直想当面跟你道歉。你转学那年,是我自作主张帮你向老师申请募捐,这件事情我很后悔。」
我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再也装不出不动声色的模样。
这件事,一直是我心头难以释怀的伤疤。
在上五年级以前,我对盛予凝一直心存感激。
可那年,我由于拖欠各项杂费迟迟没有上缴,老师让盛予凝到我家了解情况。
她在我们那个潮湿破旧的小房子里显然坐立难安,只待了一小会就走了。
没过几日,学校里就突然给我发起了募捐。
盛予凝兴奋地拿着用信封装起的一叠人民币再次去到我的家,亲手把钱交到我妈妈手上,还眉飞色舞地说我的各项杂费已经通过了减免的申请。当时妈妈只是微笑着接过了那个信封,嘴上还说了几句客套话。
但盛予凝一走,我妈瞬间变了脸。
那晚,我挨了此生最凄厉的一顿毒打。
「我辛辛苦苦养活你,你却被人当成了乞丐。如果这样子,我们干脆一起去死算了。」妈妈当时歇斯底里的模样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衣架一下下狠狠打在身上,我躲闪不及只能哭喊着求饶。
细软的衣架很快就变了形,我妈干脆扔掉改上手掐。
我不记得她又打又掐了多久,不过后来因此整整三天浑身伤痕的我都没法出门。
妈妈骨子里的倔强再次被盛予凝这份爱心募捐唤醒。她去学校给我办了退学,带我离开了那个小镇,也彻底改写了我之后的人生。
当初盛予凝或许是一片好意,但她的自以为是却害我吃尽苦头。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让我更加明白当时自以为是的行为有多愚蠢。」盛予凝苦笑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过往拉回现实。
各种情绪在胸腔间翻搅,我试着寻找当初的怒意,却发现不知不觉间早已变得淡薄。
可如果不是她,我大概现在还是那个傻乎乎的蒋小霜,更不会有和余时灏朝夕相处多年的机会。
「那个帖子是我发的,所以我们两清了。」
她神情一滞,我沉默片刻后提出和解的条件,「我不会告诉余时灏这些事,你也都吞到肚子里。」
都要走了,过去的一切就这样过去吧。
10
我出国那天,我妈和余爸,还有余时灏,都来送行了。
余时灏陪着我去托运行李。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巨大的悲伤忽然笼罩上心头。
我想起第一次到余家那日,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服步下楼梯,我误以为我们之间有特别的缘分。
可直到他和盛予凝重逢,我才惊觉缘分也有深浅。
修成正果,方是良缘。
他回头想跟我要护照,看见我眼泪婆娑,忽而顿住,然后轻轻抚了抚我的发顶,就像真正的哥哥对妹妹那样,带着一点疼惜。
「余时灏,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心动过吗?」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深藏在心底的不甘心。
话音未落,泪水先夺眶而出。
这几年,我认真研究功课,努力学习化妆打扮,改掉畏畏缩缩的怯懦性格,他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别开眼睛:「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爽快回答?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流着泪质问他。
「那我告诉你,没有。」余时灏终于肯看我了,他的眼睛深如潭水,我使劲看也看不清他的情绪。
好,我明白了。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梦醒了,我也该走了。
上了飞机,我没精打采地拨弄着余时灏给我的零食,突然看到袋子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发现是个精巧的玉坠。少女泛舟,飘霜落湖。
少女与小舟通体碧绿,只有那朵霜花莹白中透着一抹灵动的紫色,极美!
我想起在余家过的第一个冬天,曾经瑟瑟发抖地对余时灏说过:「南方的孩子见不着雪,冷成这样子,要不结个霜也好啊。
他哼哼:「霜有什么好的,冷死了。」
我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你要是真喜欢,等以后我送你一朵永远不会融化的。」
11(番外篇 余时灏的秘密)
送余诗苑去机场的那天,她站在我身后,问:「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心动过吗?」
怯生生的语气里,漾着卑微的乞求,又藏不住无望的哀伤。
我的心猛地抽紧,险些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脱口而出,只希望她不要这么难过。
可是,那些她一直不知道的事情,我没有立场来说。
她不会知道,是盛予凝的重新出现再次把我从童年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她更不会知道,为了保护我,盛予凝曾经受过严重的内伤,后来才查出子宫因那次的伤,她这辈子都不能再做母亲了。
我无法拒绝盛予凝的表白,如果她喜欢我,我就应该喜欢她。
而小霜……
她只能做我的妹妹。
我选择了盛予凝,就不会,也不能再爱别人了。备案号:YXA1Z5yvMNPTMmEZ4DnFZvj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