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未迟

出自专栏《青山入我怀,你入我梦来》

大婚前夜,小妹留下一封家书,与书生私奔。

为保全两家颜面,婚事如期举行,只是出嫁的人从小妹变成了我。

新婚夜,小少爷连盖头都懒得掀,说这辈子只爱小妹那般随心肆意的人,瞧不上我这逆来顺受的性子。

后来书生变心,小妹后悔了,想与我换回来。

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促成的这段婚事,岂能让小妹毁了。

1

新婚夜,我坐在床沿,顶着盖头,盖头余光下,是与我拜了堂的夫君穿着喜鞋的脚。

赵君斐就站在不远处,连靠近几步掀开我盖头的体面都不给我。

我听到他声音清冷,带着一点恶意,「芷兰逃婚,难为你心甘情愿嫁过来?」

我知道他在膈应我,小妹逃婚,身为长姐我没有为她忧心,反而为了两家保全颜面,嫁给了我原本的妹婿。

赵家是洛城郡守簪缨世家,凌家不过是行商坐贾小门小户,两家结亲,本就是凌家高攀,而小妹逃婚,更是将赵家颜面踩在脚下,郡守的怒火,不是商贾之户能承担的。

若我的替嫁,能全了赵家颜面,平了郡守恼怒,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我垂下眼帘,「小妹可以不懂事,我不能。」 

赵君斐是郡守府小少爷,他母亲当年为生他难产,郡守怜惜他自小没了母亲,将他养在郡守夫人名下,给了他嫡子身份。

郡守夫人膝下无子,将他当成亲子宠着,惯出了他的少年意气风发,打马游街。

而他爱的是小妹那般性子肆意张扬的人,他最厌烦的,该是我这种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性子。

他不喜我,我心知肚明,他抗拒这场婚事,我早有耳闻,但我只能嫁给他。

「你可当真是懂事体贴,为了两家不为难,自愿委屈自己,凌淑兰,是不是在你们这些人心里,颜面真就那么重要!」

大概是我的逆来顺受,惹到了他,我看不清赵君斐面上神情如何,但从他的控诉里,能感受到他的愤慨。

我不懂他的愤慨为何,我只知道,若我今日不嫁过来,失了颜面的郡守,绝不会放过凌家。

所以我只能沉默。

「我赵君斐生平最看不得你这般唯唯诺诺之人,若当日你敢拒了这门错嫁,我还能高看你一眼,枉你与芷兰至亲血缘,竟是连她半分勇敢都未学到。」

「看在你是芷兰长姐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但也绝无可能爱重你,你既为了两家颜面,便守着这个身份过一辈子吧。」

那份寓意夫妻如意的盖头,最后还是我亲手扯下。

明天一早,这事便该传开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该是凌家长女留不住人,新婚夜便被夫君嫌弃。

倒也无妨,盖头本该由心爱之人掀开,他既然不是我思慕之人,我本也是不愿由他掀开盖头的。

2

我的夫君怨我占了他心上人的位置,新婚之夜,对我言语羞辱,正好我也心有所属,不愿与他虚与委蛇。

赵君斐离开后,我找来剪刀,剪断本该燃到天明的龙凤喜烛烛芯。

没了新郎,我自然不用伺候人,小妹逃婚后,家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我又是安抚母亲,又是宽慰父亲,还要与赵家交涉,心力几近交瘁,本该忐忑娇羞的新婚夜,反倒成了我这些时日睡过的唯一的安稳觉。

赵君斐是第二日一大早过来喊我与他一同去敬茶的,其实他本可以不用给我这个脸面。

他是赵家的小霸王,只要他表达了对我的厌恶,赵家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我本困惑,他为何突然对我留了颜面,直到我敬茶时,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我跟着赵君斐,向赵家人一一敬了茶,直到最后一人时,我脚步微顿,举着茶杯,犹豫该怎么称呼。

大概是我面上为难过于明显,郡守夫人替我解了围,「小行身子弱,不常露面,你不认得也是正常,他是你长姑家的哥哥,你便跟着君斐唤他一声表哥吧。」

我低眉顺眼,「表哥。」

他接过我的茶,浅抿了一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包着的物件,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只做工略微粗糙的镯子。

他将镯子递到我手上,面露歉意,「今日出门得急,没能准备礼物,一只不值钱的镯子,可别嫌弃才好。」

上座的郡守夫人看到镯子,先是不在意,待看清镯子面目后,当即呼吸一滞,「小行,你这是?」

景行只是浅笑,挡住口鼻轻咳,「旧物罢了。」

他身子不好,能特意过来看我敬茶,已经是给了我极大的看重。

而他身份又特殊,有了他这份看重,府上人便是对我不满,也不敢明面与我为难。

他拖着病躯坚持过来接我的敬茶,大概是想为我撑腰。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镯子,心里的波涛汹涌不比郡守夫人少,我认得这只镯子,这是景行母亲的遗物,郡守夫人手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这只镯子,对他意义非凡。

我本不该收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说是不值钱的旧物,我不能反驳,不然会坏了他的声誉。

我无法解释,我为何会认识这只镯子,就如我说不清,我与景行的旧识一般。

今日一进门,我便明白了赵君斐的反常,他带我敬茶,并非愿意给我脸面,不过是不想让景行看出我与他夫妻之间的不对劲。

3

赵君斐对景行的敬重,要追溯到很久之前。

被娇宠长大的孩子,总是格外任性嚣张。

十三岁的赵君斐, 天不怕地不怕,在郡守组织的围场狩猎里,甩开郡守为他安排的护卫,带着景行进了围场深处。

围场狩猎是为了图个吉利,且常年有人打理,自然不会有猛兽伤人,可围场深处,是否藏着飞禽走兽,谁也不敢保证。

两人离了护卫后,景行便察觉到了不妥,正待劝阻,却见赵君斐已经驾着马朝树林深处而去,景行放心不下,只能跟上。

等郡守发现两人不在队伍里时,已经是傍晚了。

两人被护卫找到时,景行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生死不明,赵君斐握着刀柄目光呆滞,机械地捅着地上的老虎尸体。

大夫救治时,在景行胸口发现了好几道老虎的抓痕,深可见骨,而赵君斐除了惊吓过度,身上并无外伤。

景行昏迷不醒,又连着三日高烧不退,郡守找了许多大夫郎中,各种珍贵药不要钱地喂着,才将人救回来,只是自那之后,景行身体日渐纤弱,再不能如之前那般骑马射猎。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慢慢长成了沉稳安静的性子。

因为赵君斐的任性,差点要了景行一条命,自此之后,赵君斐对景行,便是愧疚敬重交加。

赵君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景行。

可用景行半生健康换来的敬重,我情愿他当初没有拼死护着赵君斐。

4

之后几日,我都不曾见过赵君斐,他好像消失了一般。

而我在赵家,没有受到半分冷落,归其缘由,大概是之前景行给我的那只镯子,下人不敢怠慢我。

至于上面的郡守夫人,她知晓那只镯子意味着什么,看在景行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给我难堪。

可那只镯子意义太重,是我不能承受的,我想着寻个机会,将镯子还给他。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府上下人喊我去前厅时,我心中隐隐有了预感,怕是发生了什么。

刚到前厅,我便看到消失许久的赵君斐,正跪在院子里的,与他并排而跪的,是我那私奔离家的小妹。

我这才知道,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原来是去寻了小妹。

赵君斐当真是心悦小妹,便是小妹逃婚,他也能替小妹寻来说辞,然后追过去,将人带回来,半点不舍得责怪。

大热的天里没有遮挡,不过是一小段路,我过去时已经感觉身上隐隐有了薄汗。

景行坐在软椅上,难受地咳嗽了两声,郡守夫人立刻安排人再搬了冰块过来。

微风吹过,带着冰块的凉意,身上的燥热也散去了几分。

余光里我看到景行嘴角上扬了几分,我不知道他是刻意咳嗽为了缓解院内的灼热,还是真的身子难受,受不得热。

其实我是不在意赵君斐与小妹如何,只是眼下,我是赵君斐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他带回来的小妹又是拂他颜面的旧人,我与他们共处一起,总是有些别扭。

很快我就明白,赵君斐跪在这里,是为了求郡守成全他与小妹。

郡守脸色铁青,小妹这个没眼力见的居然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她冲我磕头认错,「都是我一时糊涂,阿姐,是我猪肉蒙了心,分不清好坏,我后悔了,阿姐,你把夫君还给我好不好。」

「我知道阿姐已经跟夫君成婚了,我只想陪着夫君,只要能留在夫君身边,便是为奴为妾,我也心甘情愿。」

小妹的一番深情,并未触动我分毫,反而让我恼怒至极。

你明知自己当日逃婚,凌家上下面临着什么,你为了自己私欲,还是不管不顾地逃了,如今后悔了,又想要回来,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自己心上人如此卑微,赵君斐又怎么忍得住,他当即拦住磕头的小妹,将人护在怀里,「芷兰你不用如此求她,我虽与她拜堂,但并未碰她,她如今还是清白之身,只要我与她写了和离书,她还能再嫁,我们并不欠她什么,反是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又怎么能让你被旁人欺负。」

我之前以为,小妹纵是脑子有病,赵君斐也该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压下消息,与我成亲。

现在看来,是我错得离谱,这两人看似坦荡,打着自由的旗号,实则虚伪自私,恶心至极。

他两可真像一对恩爱夫妻,都是这般以自我为中心,半点不为旁人考虑。

郡守铁青着脸打断两人的含情脉脉,「够了,凌家女儿,当日你私奔逃婚,让我儿成了笑柄,如今又有何脸面说舍不得我儿。」

骂完小妹,郡守又指着赵君斐恨铁不成钢,「还有你,新婚前夕被人抛弃,若非凌家顾全大局,换了女儿结亲,我赵家还有何颜面继续留在这里,如今你又与她牵扯不清,被一妇人左右,我怎会生出你这般毫无主见的废物!」

5

最后是景行求情,赵君斐便被郡守安排人看管了起来,至于小妹,赵君斐以死相逼,郡守这才没有将人处理了。

经此一事,郡守对赵君斐肉眼可见的失望,转而培养起了另外的儿子。

待人都散了,景行谴退照顾他的人,撑着伞走到我跟前,「无媒苟合,带着外室登堂入室,半点不顾夫妻情分,这就是他们给你选的良人。」

景行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嘲讽我的意思,这些话别人说了我兴许还能自嘲几分,可从他嘴里说出,只让我难堪万分。

我从他伞下退出,摸出怀里的镯子,他看到镯子,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欢喜,「这镯子你一直贴身带着。」

我将镯子递到他眼前,「如此重物,受之有愧,特来完璧归赵,还请表哥收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他该给要与他厮守一生的人,而不是因为恩情,把什么都送给我。

景行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僵硬,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收回的道理,我既给了你,便不可能再讨回,你若是不喜,扔了便是。」

我盯着他的愈走愈快的背影,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轻叹一声,打算放回镯子,手上不稳,镯子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去捡,脚上忽然没劲,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我捡起镯子放回怀里,盯着自己僵硬的腿,扯出一抹自嘲,一个瘸子,有何资格陪在他身边。

被人扶起时,我还陷入自怨自艾的恍惚中,直到触感传来,这才看清,在我眼前放大的人脸,不是刚才走了的景行又有谁。

见我没反应,他扔了伞,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旁边的假山石上,蹲下身细心替我揉捏脚踝,没好气地数落我,「你就非得这么犟吗,摔倒了也不肯叫人。」

这里是郡守府上,便是景行之前遣散了人,也不敢保证附近真就没人,我将脚从他手里挣脱,「我没事。」

他没有坚持,由着我跳下假山石,不顾他身子纤弱,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跑开了。

离开之前,我听到他说,「我真是后悔,当初纵着你,让你拒了我的求娶。」

「凌淑兰,我后悔当日放你走了,我就该把你拘起来,哪怕你恨我。」

6

我是个瘸子,这件事除了亲近之人外,没几个人知晓。

因为我不是天生瘸的,是后天受伤,救治不当,延误了恢复的最佳时间,才造成的走路不稳。

只要我平日里走路注意些,走得慢些稳些,掩饰一番,是不会有人知道我瘸的事。

所以我才敢在小妹逃婚后,与赵家交涉,愿意请罪,嫁入赵家。

嫁进郡守府的人,不能有缺陷,我平日里,从不敢在身边留人。

我该庆幸,因为自卑,瘸腿一事,我连小妹都未告知,不然依着她的性子,今日如此受辱,不将此事宣扬到郡守府上下人尽皆知,怕是不会甘休。

至于景行嘴里的上门求娶遭了婉拒,的确是我做的。

当日得知景行求娶,我欢喜若狂,便是站在院子里,雀跃的心已经奔到了庭院。

可母亲一句话浇灭了我所有欢喜,「景家虽然显赫,但你也是因他才受了无妄之灾,他合该娶了你才是,待你嫁过去,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奔跑的那只小兔没了声息,大概是撞上了心墙,认清了现实。

我怎么能忘了,景行家世显赫,而我不过是个瘸子,平常人家都不想要娶个累赘进门,何况景行,他求娶我,大概是怜惜我为了他伤了腿,落下了隐患,有了残缺。

他求娶我,不是因为爱我。

可我爱他,我不愿意他娶我是为了报恩委曲求全,更不愿意因为腿伤赖上他,耽误他遇见更好的人。

他救了赵君斐,搭上了自己的安危,我不想他再因为我,搭上自己的幸福。

我婉拒了求娶,大概是女儿家的颜面,不想在他那里太过狼狈,我谎称自己心有所属。

景行又来找过我几回,均被我拒之门外,次数多了,他也知道了我的意思,没有再来打扰我。

7

我与景行那日的纠缠,到底还是被有心人看到,传到了赵君斐耳中。

他虽是被管着,但吃穿用度,均还是如之前一般无二。

赵君斐嚷嚷着要见我,见了他,他张口就讽刺我心比天高,居然敢奢想他表哥。

「凌淑兰,你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你一个被人厌弃的下堂妻,表哥那般芝兰玉树之人,岂能让你污了清誉。」

我垂眸不语,我配不配得上景行,何时需要他来指手画脚了。

「你最好收起心里的那些算计,表哥心善,他帮你,是看在你是我赵家妇的面子上,可你若是为此赖上他,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我不该惹赵君斐,可想到之前,他与小妹当着景行的面亲亲热热,让我受尽难堪,如今又一步高高在上的姿态,妄想我对他感恩戴德,他配吗。

「夫君与我可有讲过情面,新婚之夜弃我如敝屣之人可是夫君,高堂之上拥着小妹将我踩在脚下的可又是夫君,夫君做都做了,如何又提什么情面。」

赵君斐习惯了我沉默寡言,不争不辩,如今见他被管了自由,而我又对他毫无敬畏,当即恼怒。

「凌淑兰,你别不识好歹,你当真以为表哥能看上你,表哥早就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我与景行相识多年,我怎么不曾听说,他已心有所属。

「我实在好奇,我与表哥素来清清白白,从无龌龊,夫君为何一口咬定是我肖想表哥,莫不是夫君自己情难自禁,就以为所有人都如夫君小妹那般不知羞耻,婚前失贞。」

「你闭嘴,芷兰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赵君斐用了极大的力气,那一巴掌我没躲开。

我捂着脸,半边脸火辣辣得疼,可便是惹恼了他,这一次我也不想退缩。

「夫君这被戳中心事了,恼羞成怒了不成,怎么小妹与人私奔夫君都能忍,我不过是说两句夫君就生气了,难不成真如外面传的那样,夫君是绿毛王八,就爱他人妻,我没红杏出墙,让夫君失望了。」

「凌淑兰,你这个贱人,我让你闭嘴!」

赵君斐没了任何风度,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他娶回来的正妻,当下伸出手大力将我摔在地上,拳头与脚一并朝我打来。

我伸出受伤的腿,承受了他的暴行。

8

我是被景行抱出去的,那么大个人了,看到我被赵君斐打,当即红着眼眶,不顾自己身子,一脚将赵君斐踹开,将赵君斐压在地上,拳拳到肉。

我浑身都疼,强撑着扯住景行的衣袖,赵君斐再怎么不堪,也有郡守管着,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景行不该因为我,失了分寸。

「我好疼。」

景行身子僵住,缓缓转过身,小心翼翼抱起我,「我带你去看大夫,对不起,是我来迟了,是我没护住你,不怕,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我窝在景行的怀里,就让我任性这么一次吧,事后我会将一切都揽在我身上,只这一次。

他身上好暖和,好想一直这么被他抱着。

找来的大夫替我诊过后,开了药,对外面守着的人摇头,面露可惜,「夫人的腿,怕是以后走路会不稳当,好好养着,兴许还有痊愈的可能。」

我听到外面茶杯摔落的声音,而我对大夫的诊断,没有一点意外。

今日我是故意惹恼赵君斐的,瘸腿一事,迟早会被人发现,倒不如趁着赵君斐发疯之际,让他将气出在我身上。

因为自家娇宠的小儿子,毁了儿媳一条腿,郡守总该对我生出些许愧疚,这样小妹诱拐赵君斐的事,他总不能迁怒凌家了。

我没有显赫家世,偏有个不懂事的小妹,想要护着凌家,只能利用这些算计。

至于小妹能不能承受郡守的怒火,与我又有何关系,孩童尚且知道做了错事要挨训,何况她这个大人,她既做了,后果自然得担着。

9

我身份到底还是赵家儿媳,为了避嫌,守在我房中的景行被郡守夫人劝了出去。

她屏退下人,单独进了我屋子。

「当年小行求娶被拒的姑娘,是你吧。」

对上郡守夫人的开门见山,我垂眸,不知该如何应对。

自家小辈求娶被拒,不管缘由如何,长辈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快。

郡守夫人可能已经问过了,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感叹,「他去时神采奕奕,回来后黯然伤神,我便知道,他这是被人拒了,拒绝他的人,在他心里还占了极大分量。」

「小行是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姐姐临走前抓着我手,求我护着他,我答应了,得知他求娶被拒,我恼怒对方的不识好歹,问他是哪家姑娘,当时想着,便是利用权势欺压,我也要他得偿所愿,可惜他守口如瓶,死活不肯说出当年求娶的是哪家姑娘。」

「敬茶那次,他突然过来我就觉得不对,他一向不是喜欢看热闹的性子,又怎么会在意表弟成亲后的敬茶礼,直到他拿出那只镯子。」

郡守夫人说着,伸出胳膊,衣袖往上扯了扯,手腕处正戴着那只与景行送我一模一样的镯子,「这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与姐姐的,我与她一人一只,姐姐走后,将它留给了小行,这只镯子对小行意义特殊,怎么可能是他嘴里的不值钱的旧物,但他已经送了,我自然不好说什么。」

「后来庭院,他看了你一眼后开始咳嗽,也是见你太热故意的吧,那些冰块,是想让你凉快些才是吧,为了你,竟是连我都瞒着,还利用自己身体让我忧心,我倒是不知,他还是个痴情种子。」

郡守夫人冷笑连连,恼怒景行为了我,连她都算计上了。

我沉默,胸口一股气糅杂翻涌,嫁进赵家后与景行一日日的接触,我便明白了,他当年求娶,不是因为愧疚,他是真的想娶我,恩情自可用旁的报恩,若非真心思慕,怎可能搭上终身。

可我呢,我因为自卑,因为别人莫须有的猜测,就否定了他的情意,还将他远远推开,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后来他一次次出现在郡守府,其实也是为了帮我立威。

他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肯说,却会守在你身边,为你撑起一片天。

我想起那年梨花满城,他携着梨花香而来,将花枝赠我。

他说是随手采的,我便信了,可梨花树那般高,若非特意,哪来的花枝。

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是我掩耳盗铃,不肯信他。

我抬眸,看向郡守夫人,她今日说出这么一番话,可不会是仅仅感叹一番。

「夫人想如何?」

郡守夫人抓住我的手,将她手里的镯子也递到我手上,「君斐虽不是我亲生,但养在我身边十余载,他与小行自小兄弟情深,我不希望因为外人,疏远了两人。」

「我年纪大了,看不得兄弟阋墙,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小行受伤一事我会解决,你也受了惊吓,搬去别苑静养些时日。」

我明白了郡守夫人的意思,兄弟因为一女人大打出手,这种深墙丑闻,她绝不允许出现,而她没有现在就要了我的命,是怕景行接受不了。

至于去了别苑,再发生什么意外,景行想怪,也怪不到她身上。

要不说她能稳坐郡守夫人这个位置多年,这心啊,就是狠。

我看着郡守夫人缓缓走出屋子,咬牙,「夫人定会如愿以偿,只求夫人,能护着凌家。」

「这才是乖孩子,可别让我失望啊。」

10

我搬去了别苑静养,赵君斐也得了自由。

不知郡守夫人做了什么,小妹被送到了赵君斐身边,至于景行打了赵君斐一事,则没有半点水花。

我猜,是郡守夫人以小妹为诱饵,让赵君斐自己说了此事与景行无关。

因为赵君斐受伤一事,郡守夫人忧思于心,累倒下了,景行素来身子偏弱,夫人怕自己病气过给景行,特意安排了景行来别苑养着。

我知道,这是郡守夫人给我的一点糖,也是她为让我心甘情愿赴死的弥补。

一个将死之人,她不介意让她受点温暖。

景行是孤身一人过来的,没有带伺候的人,他说散心,将我身边伺候的人也屏退了。

所有人走后,我终于没了顾虑,望着眼前眉眼清俊的人,主动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景行紧紧反抱住我,「小姑都与我说清了,我们的事,她会帮忙的,不会波及凌家那边,等时机成熟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我窝在景行怀里,贪婪地呼吸他怀里的温暖,他的描述美好的让人忍不住生出贪婪心,所以我没告诉他,我与郡守夫人的谈话。

更何况,我并没有答应郡守夫人,我会用自己的命,换他们兄弟和睦。

一个赵君斐,哪够资格搭上我的半条命。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要对上的是郡守府,情绪里难免暴露的几分不安被他察觉,他牵着我的手,「不开心?」

是询问,也是笃定。

我摇头,「只是觉得不真实,我名义上,还是郡守府的人,若是一意孤行,会不会连累到你。」

便是我真的和离了,就凭我与赵君斐曾经夫妻的关系,我也不能再嫁给景行,世人不许。

「现在知道慌了,之前我主动求娶,你不是还拒了,当时小姑娘可狠心了,不光拒了我,连面都不跟我见,好像之前的相识成了一场梦,小姑娘早就醒了,只有我留在梦里。」

我抿了抿嘴,若是当日知晓,他与我并非愧疚,我又怎么舍得拒了他。

可若是真能提前知晓今日结局,小妹逃婚当日,我就该绑了她,亲自带她跟家族谢罪,也省得因为她的折腾,寒了一众长辈的心,还险些搭上凌家。

11

因为早就知晓了结局,所以我珍惜每天与他的日子,欢喜里难免带上了怅然。

我望着梨花树下正费力摘花的某人,他说以前的那枝没能让我明白心意,那他就现在弥补,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承诺,那些错过的遗憾。

我没有告诉他,当年那束梨花枝,被我好好安放在府上,不许任何人碰触。

无人窥探时,那是我一个人的梦。

当日是我先放开了景行的手,后来的一切,不过是我自作自受。

先走一步的人,哪有资格挽留。

郡守夫人给了我三个月的安稳,景行让我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该明白,我与他偷来的时光走到了尽头。

我将随身带了多年的护身符挂到他脖子上,「我等你回来。」

但我知道,我大概是不能等到他回来了。

景行将护身符收进领口里,在我额头留下克制地亲吻,「等我回来,我们成亲。」

我点头应下,笑着说好。

他都要走了,我不该再让他分心,郡守夫人为了替他寻到这个神医,费了不少心思,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让他病情耽误。

至于我的瘸腿,景行倒是想带我一同走,被我拒了。

景行知我性子,我不愿意,他勉强不了,就如当年我不想嫁,他再一心求娶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送别了景行的马车,车轮踩在泥土里,尘烟翻滚。

我闭上眼,黑暗里浮现我与景行种种过往,如飘雪落下,一桩一件,清晰惝恍,好像清晨做的一场美梦。

现在,梦醒了。

12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我端起毒药时,郡守夫人看着我忽然道。

「若非你身份特殊,我其实不介意撮合你跟小行的,小行自小性子寡淡,我很少见他这么执着一个人。」

我望着郡守夫人,并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药,「夫人嘴上说着不介意,可若是真的不介意,又何必支开旁人,说到底,夫人还是容不下我。」

郡守夫人闻言,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你不该与郡守府扯上关系,要怨就怨你那小妹吧,若非她与人淫奔,折了两家颜面,你本可以不用嫁进府上的。」

郡守府容不下兄弟阋墙的闹剧,我明白,她跟我说这些,只是让我别怨。

可我怎么能不怨,为了保全两家声誉,她想要我的命。

见我无动于衷,郡守夫人放下药,从旁边拿来早就备好的纸笔,「外面都在传,你妇德有亏,与府上下人不清不楚,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总不能拖景行下水吧。」

她眼里温温柔柔,说出来的都是要人命的话。

她要我主动撇清,我是因为听了外面流言,不甘景行因我受污,才会走上绝路。

景行归来的路上,会听到外面传唱的流言,唱我妇行有亏,传我品行不端。

郡守夫人是觉得,我生性软弱,逆来顺受,必然受不了流言入耳,为了自证清白,我愿意拿命相抵。

可是她忘了,我若是顺了她的意,那不是刚烈,是愚蠢。

「不过一些流言蜚语,我何必放在心上,我若真因此做了什么,岂不显得做贼心虚,坐实了流言为真。」

我的不识趣惹恼了郡守夫人,她沉下脸,「这么说,你是不肯了。」

我自然是不肯,我想活着。

「你别忘了,当日是你亲口答应,若非如此,你又哪来与小行独处的机会,如今你要过河拆桥,你当真以为你不愿意我就没办法了吗!」

我心里计算着时间,冲她摇头,「夫人说笑了,当日我愿夫人得偿所愿,是真心祝愿,如今夫人不能如愿,我也遗憾,但我从未答应会替夫人做些什么。」

郡守夫人脸色愈发难看,我总不能真让她气出病来,于是我伸手端过她放在一旁的药,「这药,真能要人命吗?」

郡守夫人眼中一闪而过诧异,面上不显,只是冷着一张脸,「要不要命,你喝了不就知道了。」

我在她惊怒的目光中,将药倒在地上,「虽然我觉得,这药不会要了我的命,但到底只是我猜测,命只有一条,夫人,我不想赌。」

在她发火之前,将手腕上的一对镯子展在她眼前,这对镯子她不陌生,除去景行送我的,另外一只,是上次我算计赵君斐后,郡守夫人亲自送到我手上的。

「这些时日,在别苑里,我想了许多,心里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我迎着郡守夫人的目光,不躲不避,直直对上她,「我猜夫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厌恶我,不然又怎么舍得,将这镯子也送给我。」

这镯子对景行意义非凡,对郡守夫人而言,也不是寻常镯子可比,在我拿到镯子的时候,就曾猜测,郡守夫人对我,应该没有明面上那么不喜,甚至隐隐感觉,她该是满意我的。

见我如此猜测,郡守夫人反而收起了恼怒,「你很聪明,我确实没想真的要你的命,但我也不允许小行牵扯到你与君斐的恩怨中,我说过了,小行可以娶毫无背景的贫家女,但不能是君斐的下堂妻。」

若是如此,那我明了郡守夫人何意,她做了这么多,确实是在帮景行,赵君斐不能有下堂妻,但可以有亡妻。

而景行,他只是在外治病期间,遇上了心动的人,不顾身份执意求娶。

13

我最终还是没有喝药,尽管郡守夫人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后路。

本该外出寻医的景行突然出现在了别苑,当着郡守夫人的面,将我拥在怀里。

「姑姑,我都听到了。」

我自然知道他都听到了,从郡守夫人过来,我便计算着时间,在门口看到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时,我知道他回来了。

而我故意迎着郡守夫人,将她的心思放在台上,不过是给景行一个选择的机会。

看他是选择默认了他姑姑的做法,让我假死与之厮守,还是冲进来,将我护在身后,与他姑姑对峙。

所幸,我没有赌输,他坚定地选择了我。

「小行,我是为你好。」

对上郡守夫人的话,景行脸上布满愧疚,但并不打算妥协,「我知姑姑是为我着想,可我不想冒险,那药但凡被人动一点心思,后果都不是我能承受的,我与她已经错过一次了。」

我在景行身后,低垂眉眼,他只是天真,但不是傻,我明晃晃摆在脸上的忧虑,他怎么能视而不见。

我因瘸腿心生梦魇,如今有了机会,我岂会轻易推开。

在我让他单独求医的时候,他已经生出了怀疑,只是很有耐心地按捺不动,顺着我们的意启程,再偷偷折转回来。

14

小妹如愿嫁给了赵君斐,做了他的妾室。

妾室身份与正妻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但对小妹而言,这比她跟着书生居无定所,最后还变心被弃来的要好太多。

可我怎么能让小妹过得自在。

纳妾当晚,别苑生了一场大火,而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火扑灭时,只留下我已经烧焦的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赵君斐随意打发我的发钗。

纳妾之日,正妻惨死别苑。

有关郡守府的流言,瞬间传到了大街小巷。

我的尸身还未下葬,有关小少爷妾室妒忌谋害正妻的流言,已经传开了。

这里面,有我的手笔,也有看不惯郡守的人的推波助澜。

赵君斐自然大怒,命人平息流言,于是流言成了小少爷宠妻灭妾,纵容妾室谋害正妻,事后毫无悔改,袒护妾室。

我朝有律,丈夫谋害正妻,是要受刑法所惩。

赵君斐到底是郡守喜爱的儿子,郡守将人护下,又彻查了流言,有郡守夫人遮掩,当然最后什么也没查出,只能发落了几个下人。

郡守夫人为赵君斐纳了几名良妾,赵君斐刚因流言一事惹了麻烦,这次不敢闹性子,乖乖应下。

小妹与赵君斐的矛盾,也在其中一名良妾怀孕时,彻底爆发。

小妹要的,是事事以她为先,会为她开脱,将她放在心尖上宠着的赵君斐,而不是如今与别的女人有了子嗣的赵小少爷。

可是小妹不知道,人是会变的,曾经赵君斐对小妹求而不得,那她就是赵君斐碰不到的月亮,可当他得了这份珍宝,没了那份执念,那份魂牵梦绕便成了放在眼前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位良妾的孩子到底还是没保住,它被小妹推进池子,救上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小妹不觉得她有什么错,反而嚷嚷是赵君斐变心辜负了她。

赵君斐大怒,又被人适时提起小妹曾经私奔丢了清白的事,他彻底厌了小妹的胡搅蛮缠,将人关在后院里让她自生自灭。

爱你时,你为爱私奔他也当你与众不同,不爱你时,私奔的勇敢便成了不知羞耻。

我知道他们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两个极度自私的人,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只会将一切都推到别人身上。

从赵君斐因为宠妻灭妾的流言彻底失了郡守的喜爱开始,他对小妹,心里就生了一根刺,但今日小妹谋害他的子嗣,那根刺越长越粗,再也藏不住。

赵君斐的深情,可真是比草都廉价,他当初非卿不娶,这才多久,便厌倦了。

15

「你看,男人的深情如草芥,愧疚与怜惜才是一辈子的事。」

「我没得到老爷的爱,在府上顺风顺水了一辈子,那些得了老爷喜爱的妾室,如今尸骨都不知道被扔在哪了。」

郡守夫人与我说这些时,手边正放着我为她煮好的清茶。

郡守夫人的怪异早就有迹可循的,她嘴上说着与赵君斐多年母子情分,可每次有事,她偏袒护着的总是景行。

她表面说赵君斐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暗地里又将赵君斐纵成了顽劣自私不堪大用的性子。

她真正疼爱的孩子,大概只有景行,她会护着景行不沾染半分污垢,也会在景行执意选择我时放弃她的经营。

别苑失火后,我被安排在了郡守夫人跟前。

她喜欢看我为她煮茶,时常盯着我出神,我不知她是在透过我看谁,大概是她往日的旧友吧。

「那日你送走景行时的遗憾,像极了我一位故人,只是她福薄命浅,没等来心上人的挽留。」

我不懂她眉眼里的哀愁,我仅仅是感念她的成全。

「我与她这一生,都未能如愿以偿,我怎么舍得再让我的后辈,也走上我的老路,不能得偿所愿。」

这是郡守夫人的秘密,是我不该触碰的禁忌,我乖乖站在原地,并不接话。

相处许久,我也算是对她有了了解,此时此刻的她并不需要别人安慰,她只是太累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望着门外天空,神色怀念,「你若有心,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可好?」

故事最后我还是没有听完,因为景行来接我了。

16

我向门口走去,像踩在云端里,脚底是不真实的绵软。

门外他逆光而来,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纸伞散去,喜鹊登梅。

彩虹揉碎,晕染光圈,日光落下,在他身后层层结界,他站在结界最里层,纤尘不染,一如初见。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鼻尖落下阴影,耳边是他得偿所愿的喟叹。

至于那个我未听完的故事,是有人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原是旁人的退而求其次,于是日渐疯魔陷入魔障。

若你想听,我慢慢讲给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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