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未落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脸笑道:「哭什么呢?」

他抱住我,泪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们已经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留不住你啊。」

我无言以对。是啊,这是为什么啊。

「明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又为什么会相识呢。」

赵明徽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晚晚,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尽的。」

我惊讶了好久,原来我在不经意间,还救过他一命。可想想却又有些后怕,若是我那日没有恰好遇见他,那我们这一生都会错过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当时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们欺侮,觉得日子没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赵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晚晚,得而复失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再去遇到一个纪茵儿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一次爱上了彼此,这一转,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坚定的温度,艰涩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拢住我的双肩问:「晚晚,要我怎么救你,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多,最后问他:「明徽,从前的徐晚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坚定地答:「我从前认识的晚晚,至少,是在为自己而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着的,为了家人的血仇,为了岚珊的托付,为了星星的依赖。而现在大仇得报,我也把星星还给了她的父亲,好像一切都回归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了。

我活得实在是太累了。为什么想放手,不是因为没有留恋了,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却忘了,我原本是该为自己而活的啊。

我几乎在贪婪地攫取着赵明徽从手掌渡给我的温度,发着抖说:「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自成为孤女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肆地发泄过一次,那些伤积在心底,终成了顽疾。

赵明徽张开双臂环住我,极温柔地说:「尽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头,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那晚之后,赵明徽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徐晚风的故事。

第一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话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总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家里几口人说到厨房几斤米,连徐晚澜偷藏了多少私房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开始直发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色鬼,只跟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长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还因为好看的小公子跟别的小姑娘玩,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我本来想坚持住不哭的,可到后来还是没忍住。

第三天,他说,徐晚风其实一直都还是个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爱的年纪,却有了个更小的丫头需要她照顾,所以她强迫自己坚强,学着怎么去当一个母亲,学着怎么去给另一个小姑娘遮风挡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也需要被呵护和疼爱啊。

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后,赵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说,给你们家主子炖个汤好好补补,要再这么哭下去,身子里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说来也奇,我梦魇的次数慢慢开始减少,心里的结好像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我开始逼着自己喝太医开的苦药汤,灌下去,吐出来,然后再灌,再吐。虽然过程痛苦些,但总能在身体里留下点药力的,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体渐渐坚挺了些,在我一顿饭能吃下一整碗米饭时,我向御医提出了断骨再接。

赵明徽起初反对得很,他生怕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即便这条腿今后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愿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愿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来等我,我也想站起来追上他的步伐。

断骨那天,赵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怀里疼得数度昏过去又醒过来,有好几次,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骨头接上之后,我们俩浑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他看着我哭,我却看着他笑。

在秋风将银杏染得橙黄之时,我终于可以不靠拐杖迈出第一步了。赵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宫中甬道里走圈子,这一走,就从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开得明艳灼灼的时候,我可以健步如飞了,和星星在一起赛跑,她都未必能跑得过我。这时的我,已经是皇上的舒贵妃了。

清明前夕,赵明徽为我打点好了行囊,允我带着我兄长徐晚澜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愿,若之后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锢,行动便没有那么自由了。

临行前,他亲自替我把披风系好,温柔道:「听说江南的春色很好,带着星星多流连些日子,不必急着回来。」

与我同行而去的,还有程沅芷。我养伤的这段时日,赵明徽将后宫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离宫的,便就放了她们,不想离宫的,也都送去了行宫别院,做个富贵闲人了此余生。

阿芷的父亲,现已是浙直总督,接了我父亲的衣钵。程沅芷这一去,也是再不会回京了。她说自己要做个闲散游人,带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来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会留下足迹。

马车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钱塘。我阔别已久的江南啊,我终是回来了。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钱塘城细雨纷纷,烟雨暗千家。我为我的父母兄长修坟立碑,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一处。我在故亲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如今冤案已昭雪,他们再不是背负骂名的孤魂了。

我还带着星星回了趟淳安,带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对她说,这里曾经住着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她年少也是个娇气爱哭的小姑娘,却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得你的平安。

我的确在江南流连了很久,其间收到了好多封赵明徽寄来的信,我便像少时那样,将日常中的琐事都一一讲给他听。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无须掩饰的深情与思念。

时至暮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徐府的旧宅。昔日满是笑语欢颜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在遍地残骸中辨别出了正房的方位,绕到房后的空地上用铲子挖了起来。

我爹曾提到过,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年,他将我出生时酿下的女儿红移到了屋后的树下。我爹总是开玩笑说,等我成亲之时再将那坛酒挖出来,定要和他女婿喝个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终是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实,我用手将坛顶上的泥土抹净,将那整坛酒挖了出来。

我抱着坛子坐在残垣中,掀开盖子,一股经年的醇香满溢了出来,确是千金难得的佳酿。

可在坛盖子里还嵌着一张红纸,看着像封坛时就放进去的。怀着好奇,我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可千万别哭啊。」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对着那张纸愣了好久的神,然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的亲爹啊,你写这东西放在这,真的不是想让自己哭得更惨吗?

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从坛子里沽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好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亲了。

决定做得很突然,当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马车。当皇城的高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禀,自己抱着酒坛子就向重华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进了殿门,高喊了声爹爹,向赵明徽冲了过去。

赵明徽看着我们,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两只小兔子。阳光擦着殿檐倾泻下来,落了他满身。

我气喘吁吁地把酒坛子放在他面前,问:「明徽,成亲吗?」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吗?」

「喝。」

我未曾有过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边的云霞渐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风四起,吹来初夏的温良。晚晚终是嫁给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小公子。

晚风未落,我们,再也不分离。

作者:湛遥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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