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我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你。」他顿了顿,看向我说,「可我现在后悔了,当初答应让你去犯险,是不是错了。」
可若不这样,姜衍就会一直是悬在我与他头上的一把刀,让我们夜夜不得安眠。我告诉他说,我从未后悔过。
我把手搭在赵明徽肩上,希望这样,就能再多给他些力量。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让我看看孩子吧。」
我走不了路,赵明徽把我抱去了内殿。
我的星星,睡得正熟呐。
我不想坐在床上,怕不小心弄脏了被褥,被星星发现。赵明徽没办法,只得把我放在了脚踏上。
我攀着床沿,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我的小姑娘。小孩子身上好像会自带一股奶香味,甜甜的,软软的,一靠近她,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星星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安宁。我伸了伸手,很想拢一拢她额前垂下的碎发,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手上,尽是夹棍肆虐后留下的瘀伤。我不敢碰她,这样白白糯糯的小姑娘,生怕弄脏了她。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星星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开始揉眼睛,像是要醒了。
我慌极了,忙乱地看了赵明徽一眼,生怕我这样子会吓到我的孩子。
赵明徽抱起我,绕到屏风后面,把我放在了软榻上。
星星的确是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仿佛是下意识的,蒙眬地叫了一声母妃。
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有答应出来。
赵明徽走回到床边,轻轻把星星抱在怀里,柔声说:「父皇在这呢。」
星星环住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父皇,母妃到哪里去了,星星好久都没有看见母妃了,星星好想她。」
我听见赵明徽的声音变沙哑了。他揉了揉星星的头发,说:「星星,你母妃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她是个战士,她去保护父皇和星星了,我们一起等母妃回来,好不好。」
星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等星星长大,也要保护母妃。」
我缩在屏风后面,死死咬住袖口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赵明徽让人把星星抱出去,拉开屏风,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
他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脸,我们的额头靠在一块。
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咬牙说:「明徽,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努力撑着活下去。」
待我平静下来,赵明徽拿了一张状纸给我,上面写的是我诬陷贵妃,承认自己是徐氏余党的供述。
他说:「我拿到了贵妃谋害皇嗣的铁证,姜衍坐不住了,愿意交出京畿防卫的控制权,换姜嫣然的周全。但这件事的前提是,所有的罪名都你一个人来担。」
我点头道:「好啊,我这就画押。」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角泛红。
「晚晚,你信我,你把命交到我手里,我一定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依旧如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可相比初遇时的凛凛严寒,又好像多了些温度,像是春风融冰,一直吹到我心里。
我忽然发觉,赵明徽他是皇帝,却也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曾有温暖的双手和亲和的笑意,只是一些事逼得我们,错过了安享平凡的机会。
我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靠着他的肩说:「明徽,我爹在后院埋了一坛女儿红,我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我又回到了慎刑司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赵明徽用我画押的罪状换了姜衍的兵权,为了避免姜相的怀疑,他让姜衍自己举荐几个备选之人接任京城防卫的统领。
赵明徽在那几个人中挑了姜衍手下一个看似老实的参将,那个人叫程自钦,是阿芷的父亲。
姜嫣然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圣宠犹在,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姜衍也很高兴,觉得既保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京城的兵权仍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为了让贵妃看起来清白得彻底,也为了坐实我乱党的身份,踩得我爹永世不得翻身,他谏言皇上在朝会上公审我,把我的罪行昭示天下。
而我,虽然算不上有多高兴,但也难免有些暗自得意。鱼已入网,只待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是我告诉赵明徽,对姜贵妃表现得失望却不舍,让姜衍觉得皇上想要的仍是姜家的依傍,而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献祭出去的棋子。
是我告诉赵明徽,程自钦是徐靖最信任的副将,他不可能背叛我爹,他在姜衍身边蛰伏多年,无论如何也要引导姜衍选他接管京城防卫。
是我告诉赵明徽,一定要咬住徐靖一案的疑点不放,让我看起来有涉政的嫌疑,这样姜衍为了急于自证清白,定会要求公审我。姜衍太刚愎自用了,他自以为当初的事做得干净,即便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可他却想不到,我就是埋藏多年的证据。
赵明徽一一都做到了,杀人于无形,才是我最欣赏他作为帝王的地方。
我被殿审的前一天晚上,慎刑司看守的宦官给我送来一桌酒菜,样样都是御膳佳品,后宫中只有贵妃位分才能享用得起。
我淡笑一声,自饮自酌地吃喝了起来,姜嫣然给我准备的这顿送行饭,这份美意我可不好辜负。
我才吃了一半,一双坠着珠翠的绣鞋停在了我面前。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说:「对不住啊,我腿断了,就不向贵妃娘娘行大礼了。」
姜嫣然轻笑一声:「纪茵儿,你心倒是挺大,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吃喝。」
「我若惨兮兮的,岂不是正合了贵妃娘娘的意,那样我心里多不痛快啊。」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贵妃娘娘真是好谋划,故意让孙昱用刑的时候打断我的腿,这样我即便不死也是半个残废,没法再去分陛下的宠爱了。」
她挽了挽鬓边的发丝,语气中恨意不减:「纪茵儿,你骨头还真硬。你,还有那个珍妃,我真是讨厌透了。但你们啊,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皇上多看你们几眼又能怎样?没有家世,最后不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吗?」我挑眉看她,「姜嫣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明白我曾经告诉你的那个道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去碰,会遭报应的。」
佳贵妃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何时听你说过这种话?」
我拍了拍身下的枯草席:「来,不如你坐在这,咱们好好聊会天。」
姜嫣然自然没有听我的,她眼中尽是对未知的戒备与慌张。
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徐靖即将启程到钱塘赴任,姜衍带着你去徐府拜会,给徐大人送行。长辈们在谈事情,你就和徐靖的小女儿跑出去玩。」
「徐府后院的母猫刚下了一窝小猫,母猫护崽,把小猫藏在假山后面。是徐晚风带你偷偷去看的,她告诉你,只能远远看不能碰,可你偏不听,趁着徐晚风不注意,把那几只小猫抱在怀里摸。」
「母猫回来后直接发了狂,浑身的毛竖着往你身上扑,你手臂上被抓出了血痕,要不是徐晚风护着你,只怕你的脸都被抓花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徐晚风对你说了什么?」
姜嫣然向后跌了一步,指尖发颤地指着我:「你……你如何知道?」
我接着道:「我当时告诉你,不该你碰的东西就千万别去碰,不然早晚会自食其果。姜嫣然,我爹在东南打出来的商路,跟姜衍有什么关系?他好好做他的国公爷有什么不好,但既然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就别怪阎王爷要收他。」
姜嫣然吓得脸色煞白,揪住我的衣领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着她离我近在咫尺的脸,她身上脂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的鼻息间。这种香粉是从海外舶过来的,走了我爹辟出来的商路,才能让他们今日坐享其成。
我捏住她的下颌,森然一笑:「要命啊。你的命,你爹的命,我全都要。」
「乱党!我要去告诉我爹,你是乱臣贼子!」贵妃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牢房,留在阴暗甬道中的唯有这满是恐惧的斥责,却那么苍白无力。
姜衍到底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的锦衣华服,是用另一家人的亡魂织出来的吧。
我在干草席上躺了一夜,未曾入眠。当牢门上的铁链子锁叮当响起时,我知道,天已经亮了。
进来的是个武官,他有着一双与阿芷极为相似的眼睛,只是头发花白,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
如果我父亲能活到这般年岁,大概也是这番模样。
见到我满身伤痕,他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一抹痛色,那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爱怜。
「晚风。」他蹲在我面前,就像我父亲看我时那般慈爱,「对不起啊,伯伯是个懦夫,看着徐大人蒙冤,却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笑了:「程伯伯,您做得对。若是为了我爹,让阿芷变得和我一样,便是我还不清的罪过了。」
可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易啊,一个纵马持枪的武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在虚伪沉浮的官场中虚与委蛇,只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程自钦低下头,掩去眼眸中的波澜。再抬头看我时,他问:「晚晚,皇上让我问问你,你是否都准备好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其实我们等这一天,都已经好久了。
「来,晚晚,咱们走。」他想扶着我站起来,可我却发现,腿上的伤坠得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程伯伯,我走不动。」我咬着牙,疼得冷汗渗了满额。
「孩子,来,伯伯背你。」
程自钦背着我走出了慎刑司,已有一顶小轿在外面等我。我是重犯,需由京城防署亲自押送,可我毕竟又是深宫女眷,不宜露面太过,因此便折中用了这样的法子,用小轿把我抬去安泰殿。
到了大殿前的御阶下,武将不允许再前行,押送我的人也变为了在殿外值守的宦官,之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苍白且高耸,我靠一根枯细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踏上了第一级石阶。在石阶的尽头,巍峨的殿宇飞檐耸立,那是这天下至高权力的中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张纸就能左右一个家族的悲欢。
这条路,我父亲曾走过,我兄长也曾走过。他们或带着匡世济民的雄心,或怀着富国安邦的理想,却都已成了未酬的壮志。而如今,我同样也走过这条路,背负着我的血亲湮没在熊熊火海之中的清白,也背负着千百枉死的冤魂对奸佞的抗争。
我入了明堂,百官在大殿两侧垂手肃立,我只目不斜视地向着前方的高座走去,光从背后照过来,我的影子落在地上,单薄却坚韧。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等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样,威严且沉稳,清峻且张扬。他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是我的明徽,我愿他名垂青史,万世永昌。
我走到阶下,沉着地向赵明徽跪拜行礼,我尽量表现得轻松如常,告诉他我没有那么疼,他只需安心地把担子交到我手上。
我也看到了姜衍,他穿着相国朝服,鬓角眉梢亦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他位列百官之首,举手投足间皆是权臣的气度,虽不再年轻,却未显疲态。
可我的父亲,却永远不会活到这样的年岁了。
姜衍站出来痛斥我道:「陛下,此人便是徐党余孽。此女欺上瞒下,在宫中蛰伏多年,这样的乱臣贼子,为臣不忠,为妾不仁,必要诛之以正国法!」
赵明徽看向我,问:「纪茵儿,你认罪吗?」
朝堂之上,众人噤若寒蝉,个个都在冷眼旁观,等着我被处决,等着那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结果,与丞相做对的人,终会落得万劫不复。
「不认。」我却直起身来,铿锵而言,「陛下,臣女不认罪。我是徐氏故人没错,但我不是乱党,徐靖大人从未贪墨,忠良故旧,何有余孽之说?」
我当庭翻了供,满堂之上皆哗然。
赵明徽沉声道:「说下去。」
我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目光在满朝文武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此的各位,大多都对徐靖大人的事有所耳闻。你们当中,有些是徐靖的同僚,在他出事之时,选择了沉默自保,这是聪明人的选择。还有些人,曾是徐大人的旧部,也曾为了他惋惜不平,但畏于掌权者的淫威,不得不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这是忠义人的选择。更多的人,只是听说过有徐靖这么桩大案,但从未与徐大人谋过面,于是便人云亦云,事不关己。这些本都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我却想问问他,当初落井下石栽赃故友时,你的良心就没遭到过一丝谴责吗?」
就在所有人都在好奇我说的这人是谁时,我转向姜衍,粲然一笑:「国公爷,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姜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我的眼神中,藏着杀意。
我接着说道:「诸位,我今天来,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徐靖与姜小公爷识于微时,少年情谊自是情比金坚。两人同朝为官,虽政见时有不同,却并不妨碍朝堂下两人对酒当歌,谈古论今。后徐靖奉旨南下为官,刚刚承袭国公的姜小公爷还亲自来送,两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后来徐靖在东南剿倭有功,官也越做越大,还开辟了海上商路,江南商业一派繁荣。但这却触及了姜家在江南的利益,海上舶来的东西一多,姜家原有的生意便坐不下去了,在京城的这群勋贵们,便也断了油水。也恰在这时,一封弹劾徐靖贪墨的奏折递到了先皇的御前。」
「时任大理寺卿的姜国公以钦差之名赴钱塘审案,贪墨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徐靖光风霁月,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他与姜大人故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姜大人更向他保证,只需他安心在家静候,清者自清,必会为他正名。可不知这位钦差大人向朝廷都奏报了些什么,徐靖等来的却是罢黜官职,押京赴审。」
「就在徐大人即将启程的前夕,姜大人却突然带兵包抄了徐府,传圣上口谕,要将徐府满门抄斩。不待徐靖反抗,他便命手下亮了刀,在徐府大肆杀虐,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对朝廷谎称徐靖是畏罪自尽。姜衍又将早已备好的金银藏于徐府废墟中,以此坐实了徐大人贪墨的罪名。好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啊,竟是瞒过了先皇,瞒过了满朝文武,就这样将一代良臣草菅人命。国公爷,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如此嫁祸枉法之事,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无凭。本相为国事呕心沥血多年,仅凭你一个丫头片子的红口白牙,就想翻了当年先皇钦定的旧案?」
我摇着头啧了两声:「国公爷还是太不了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国公府。你当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银,他家那巴掌大的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过当时徐府已是废墟一片,无人注意罢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银块子放在哪,摆在院子里当砖,还是给他的小女儿垒床?徐府的残骸犹在,派人去仔细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党站了出来,责问我道:「你当时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娃娃,怎可能对秘案细节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
「我当时啊,十四岁,足够记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说,「至于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啊。」
我面朝众人,傍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因为徐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是徐晚风,是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徐氏血脉。」
像一碗凉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胜了,便是忠良遗脉,我若败了,便是乱党余孽。
我转身对向上首皇座,正对赵明徽跪下说:「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脉之身份,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徐氏旧案,还我父亲清白。姜衍假传圣谕,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后又逼死徐靖独子徐晚澜,赶尽杀绝,此其罪二;瞒天过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饱私囊,此其罪三;只手遮天,朝中上下皆为其党羽,目无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从,此其罪四;徐氏故旧原本无辜,却滥用私刑严刑逼供,以掩盖姜贵妃陷害皇嗣之实,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应当诛之以正国法,请皇上明鉴!」
我这满身伤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数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从我身后喝了出来,「你说你是徐靖的女儿那你便是?谁能证明!」
我与他对视,轻巧地笑了一声:「国公爷,别急啊,去问问你那贵妃女儿不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钱英跪于大殿中央,双手奉上一张薄薄的信纸。
「陛下,臣昨夜在宫城巡查时,恰遇到栖霞宫内侍要将此信送出宫去。臣以为信中所言或关系重大,便私下将信截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赵明徽拿过那信纸看了看,递给吴忠全道:「你念念吧。」
吴公公将信上所写高声读了出来:「父亲安启,乱党纪氏真实身份竟为徐氏晚风,恐事生变,万望父亲谨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辩无可辩。
那些曾与我父亲共事,却敢怒不敢言的人,现也终于翻腾起了满腔热血,纷纷跪于殿上,齐声道:「恳请陛下彻查徐氏旧案!」
不过一会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赵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问他道:「姜相,你看这种局面,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么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终是到了锋芒毕露之时。
姜衍在赵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为国事不可不谓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当真是寒了臣的心呐!既如此,那臣便脱了这身朝服,回府颐养天年便罢了!」
他想全身而退,还在与赵明徽谈条件,来博他的同情。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我,皇上或许会给他留一线生机,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
赵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过吧,朕定不会寒了忠臣的心。」
他将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后初霁的云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满肩的光。
没有话语,却胜似万语千言。
「至于你,暂留大理寺待审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
我叩首谢恩,一只眼睛悄悄对他眨了一下。让世人看来,我是个被强权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恶人,而他只是个被奸人蒙蔽,秉公执法的仁君,这样,舆论和同情才会倒向我这边。
深夜,雨歇之后,只需安静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亲每次出征前,都会向他的下属们问几句话。
如果前方荆棘满布,乌云蔽日,你们还会坚持吗?
会。
如果此去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你们还会向前吗?
会。
为什么?
为了我们所爱之人而战,让活人不再离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亡魂不必再颠沛流离了,我终于能在清明之时,光明正大地给你们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离宫之时,赵明徽登上高高的宫楼,目送我离去。
孙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职查办,现任大理寺卿,是赵明徽的心腹。虽说是收押,我却没必要真的住在牢房里,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给我收拾了间上房出来,只是行动不能自由。
可对我这一个残废来说,也并无什么两样。
我才刚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钱英亲自送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当「晚晚,见字如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会心地浅浅笑了。
「晚晚,我见过你很多模样,笑的,哭的,坚韧的,脆弱的。可今日这般,掷地有声的,刚强无畏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以为,这些事本该由男子来做的。你在我心里,是将军,是豪杰,是英雄,你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万一。我好爱你最真实的模样,我愿意让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你是什么模样,我便爱你什么模样。
可我现在最忧心之事,莫过于你身上的伤。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交予我来做,万不要劳心费神。我们的余生,若有彼此相伴,则世间阴晴雨雪,皆为乐事。
我与女儿,思汝尤甚,日日盼君归。你的,明徽。」
我将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才肯将信收起来。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御医,来向我问诊了。
满头白发的张太医给我号了脉,又瞧了我腿上的伤。他摇了摇头,叹道:「娘娘,您腿上这处伤实在太重,又错过了诊疗的最佳时间,若想完全恢复,怕是要断骨再接。可您现在的身子极虚,加之先前小产的气血尚未补足,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断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汤药先帮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坚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疗。」
我颔首莞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张太医却觑着我的脸色又问了句:「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还有旁的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没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贼心不死,千方百计要传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钦截住,直接递到了赵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还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卫,实则早已落入赵明徽的囊中。
关于徐靖旧案的翻查,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马入狱,在刑讯官的铁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桩案子轰轰烈烈地查了两个多月,查出的结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诬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钉钉,可他后来却暗中借海上商道向东洋走私军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国行径,枭首都算是开恩,非凌迟不能解恨。
而我,总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狱那日,正是姜衍下狱之时。
钱英来接我回宫,推开屋门,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满室,混着鸟语与花香。
这一天,是我入狱的整百日,而距我父亲蒙冤之日,已过去了十年。
拨云见日,终现青天。
我的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骨头长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强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时,却正见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昔日高堂臣,而今阶下囚。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却喊了我一声:「晚晚。」
我停下脚步,难掩心中的嫌恶:「我与国公爷大概还没那么熟,当不起您唤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风。」脱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我说,「我会向你的父亲去赎罪,但是晚风,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嫣然她并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行吗?」
我只是觉得这像是个荒谬的笑话,好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我反问他:「姜衍,你当初逼死我大哥时,有想过罪不及子女吗?」
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我不懂他的恶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恶。
出了大理寺的朱门,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我。车帘微动,一个头戴青玉小冠的清贵公子从车中钻了出来,对着我浅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这是谁家的小哥呀,生得这样好看。
我努力地稳住脚步,向赵明徽走过去。之前的岁月,都在匆匆忙忙地为了我们各自的目的而算计,可我却都没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终还是没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对我这具躯壳造成的伤害,我的身子亏得实在太厉害,姜衍倒台后,之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骤然断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认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宫,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边探出来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见我睁了眼,星星扯开嗓子冲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贴在我脸侧问:「母妃,你还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来放在我身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看到星星,母妃就一点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经凸露得那么明显了。
赵明徽步履匆忙地走进来,把星星从我身边揪开:「星星乖,你母妃现在经不起你折腾,先下来。」
他唇边长出了细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见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带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了我们两个人。赵明徽俯下身,用额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轻,却是久违的亲昵。
我揽住他的脖子,终于说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的那句话:「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哑声说:「那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温声道:「好。」
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却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自己。
两天后,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于狱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给赵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条生路。
听说那血书太过血腥,赵明徽没有拿过来给我看。他坐在我床边,只平静地对我说:「晚晚,姜嫣然要怎么处置,我交给你来抉择。」
我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世人的眼光中,我应该选择原谅,既是泯恩仇的佳话,又成就了我的贤德。
可最后,我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宋岚珊,常嬷嬷,还有星星的半条命,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果宽恕了她,便是背弃了那些冤魂。
这世上有些仇怨,是无法被宽宥的。
赵明徽赐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对于她而言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赵明徽没有来承晚宫,我没有强求他。我其实能懂他在想些什么,帝王之心虽深不可测,算计筹谋时能有几分真情,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赵明徽御极时十九岁,正是恣意张扬的年岁,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权臣之女为妻,欣欣向荣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娇,未必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实意。
我愿他一直心存怜悯,而不只是个无悲无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后,被一张草席裹着送出了宫,与姜衍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离开得平静且决绝。
我没有放过姜嫣然,可我亦没有放过我自己。我的身体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医来诊治过很多次,只说是心气郁结,请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欢愉,不要忧思太过。
我抚着时常绞痛的心口,其实我自己明白,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了,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
我长久地做着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梦中我坠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围无依无凭,无星无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看到潭底有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对我说:「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是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来叫我回去了。
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噩梦的折磨,渐渐开始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瘦得如同一片将落之叶。在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时,我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赵明徽并没有睡在我的枕边。
我心里不踏实,拄着拐杖出去寻他。在承晚宫门口,我却看到他孤身坐在门槛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双肩微颤,好像是在哭泣。
有种浓重的难过快将我淹没了。我忽然想起,幼时我们互通书信时,他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的娘亲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在他娘亲病重时,他去求父亲能来见娘亲一面,可他父亲却正与别的姬妾蜜意浓情。他在门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见父亲一面,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
回来之后,他只能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流泪,没有父亲,却也留不住娘亲。
他当初对我讲这件事时,他的娘亲已过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他当时是有多无助啊。
「明徽。」我轻声唤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头看我,还未来得及藏起湿红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