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未落

可是,冥冥之中哪里又不太对。这燕窝明明是入了肠胃的,但怎么……怎么小腹也痛得那么钻心剜骨呢。

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吟秋哭着喊:「陛下,娘娘……娘娘流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药香。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剪影,如雕如琢,他似乎正在写着些什么东西。

我的身子不听使唤,只能咳了咳,弄出些声响。

赵明徽听见声音,立刻放下笔走了进来。他坐到床边,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掌中,那双一直以来温如暖玉的手,却前所未有地冰冷。

「感觉好些了吗?」

我摇了摇头:「有点想吐。」

声音缥缈得仿佛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他抱我坐起来,轻轻抚着我的背说:「要是恶心,就尽管吐出来吧。」

我抱着痰盂呕了半天,可除了几口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赵明徽替我擦了嘴,让忍冬把痰盂拿走,然后从吟秋手中接过来一碗药。

他用勺子把药喂到我嘴边,方喝了一口,我便拧着眉撇过了头。

这药也太苦了,我喝完更想吐了。

「陛下,臣妾缓缓再喝,行吗?」

赵明徽脾气却硬得很,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再来。」

我也犯了小脾气:「不要,臣妾不喝了,我难受。」

他叹了口气,却把那勺药送进了他自己嘴里。

「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你有多苦,我都陪你一起,行吗?」

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是药三分毒,他要是真喝下去半碗,那还了得。

我怕他真犯起混来,赶紧把药碗接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我脑子嗡嗡的。

赵明徽塞了颗蜜饯到我嘴里,捧起我的手说:「茵儿,我有话对你讲。」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面色白如霜雪,仿佛刚从一场风霜中归来,疲惫又憔悴。

「你中毒了。那盒燕窝朕让人拿去验了,里面被人下了毒。」

我点点头,垂下眼睫说:「我猜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就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孩子?

我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星星呢?星星出什么事了!」

赵明徽忙稳住我,说:「星星很好,不是星星。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我回忆起被黑暗吞没之前,小腹刀绞一样的剧痛,耳畔骤然炸开了一声惊雷。

我拉住赵明徽的衣袖,试探着问:「我……我怀孕了,是吗?」

他轻轻把我拥进怀中,摩挲着我的鬓角:「不碍的,咱们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我把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努力看清这个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可泪水把眼睛浸润得模糊一片。

我的孩子,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离开了我。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我无知无觉地抱住了赵明徽的背,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皇上轻而易举地端了户部。我能看得出,这件事让他轻松了许多。

赵明徽一有时间,就会来陪我说话,从诗词歌赋说到家长里短,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我明白,他是怕我想不开,也变得跟珍妃一样一蹶不振。

我强打着精神和他聊天,逼着自己忘记那个死去的孩子。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能倒下,我得撑着活下去。

可到了晚上,我缩在床角咬着被子哭。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后悔了,我根本不知道用他来换一个户部,究竟值不值得。

程沅芷来看我了。自来人们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她见了我,红着眼睛骂道:「纪茵儿,我才多久没来看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艰难地笑了笑,人病得久了,样子就会变得很难看吧。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说皇上为了看顾我,把星星暂时放在毓秀宫了。星星在毓秀宫很乖,不吵也不闹,只是到了晚上,会想我想得自己偷偷哭。

我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问:「阿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孩子你帮我照顾着,行吗?」

她甩开我的手,怒道:「纪茵儿,你莫不是被毒傻了?孩子又不是之后永远都不会有了,你这寻死觅活的是想干什么?」

我惨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就当我方才是胡说八道吧。」

阿芷走后,我到窗边坐了坐。这才过了几天呐,庭中那株桂树被雨一打,残花落了满地。

其实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起来还很虚弱,说是障眼法也好,说是作茧自缚也罢。

我挑了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去慎刑司找宜妃。噢,现在该叫她方庶人了。

「方书妍。」隔着阴潮的牢笼,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猝然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有很多伤,都是被打出来的。没有了那些华美的宫服,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子。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带我去见皇上!」

我把头上的兜帽摘下来,安静地说:「你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纪茵儿……」她爬到木篱边,目色血红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害你,更没想害你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不然,你以为我能把你的命留到现在?」

「你,是你……」她瞳孔骤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笑道:「方书妍,你的命不值钱,我一点都不想要。我今天来,就是教给你个活命的方法。」

她浑身颤抖地看着我,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

我端起她的下巴,道:「你去找皇上,跟他说,当初徐靖的案子有冤,是姜衍在其中动了手脚,请他重新彻查徐氏旧案。」

她定定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了给岚充媛报仇?」

我耸了耸肩:「你管我是什么目的呢?你现在应该想的是,让皇上觉得你还有价值,你就能活。」

我的手指上沾了她的血污,我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把带了血的帕子扔到她面前。

「你跟姜嫣然一样,都是蜜罐里宠大的,不懂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为了活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就是不明白,用别人的命换来的荣华,你们享得就这么安心吗?」

我最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纪茵儿!」她却在背后,凄声叫住了我。

「你……你其实姓徐,是不是?」

我转过身,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奇害死猫。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去打听。不然我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还有你的家人。」

从慎刑司出来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疼得我好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凛冽的空气涌进我的胸膛,我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变得清明起来。我扶着摔痛的膝盖缓缓站起了身,夜色如浓墨般深重,恰如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

对,我是姓徐。我叫徐晚风,徐靖,是我的父亲。

我爹根本不是自尽的,他从没贪过一两银子,哪来的畏罪呢。

是姜衍,他以钦差的身份拘禁了我们全家,又带人抄了我家的府邸,最后用一把大火燃去所有的痕迹,将贪墨的名声扣在了我爹头上。我爹死了,他辛苦经营的海上商道,就能落在姜衍手里了。

我的丫鬟替了我,府里的下人拼死将我送了出去。我没命地逃,困了就蜷在树下睡一觉,饿了就摘野果子来充饥。饥寒交迫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昏倒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有个小姑娘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我愿不愿意到宋府做事。

后来我知道,她是淳安知县的女儿,叫宋岚珊。我瞒下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我娘的姓氏。那天阳光很好,窗外绿草茵茵,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纪茵儿。

两年后,岚珊入京选秀,被留在了宫中。我就随着她一起,住到了一方小院子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偏安一隅过我们的小日子。

岚珊很喜欢皇上,她的位分低,每次虽然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却能一个人开心好久。晚上睡觉时,她就和在江南时一样,拽着我一起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说上半宿她心中的萌动。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因为多替我爹说了句话,成了贵妃的眼中钉,被发落去了冷宫。我眼睁睁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在流逝,枯萎,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直听我娘离开之前的话,不要报仇,要努力地活下去。可自我在中秋宴上看到姜嫣然的第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凭什么,忠良枉死,作恶之人却能活得悠然坦荡。该下地狱的人,就不该在人间兴风作浪,既然没人送他们入地狱,那么,我来。

皇上暗中提审了方书妍一次,回到寝宫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天晚上,他指派了个心腹,秘密调取了当年徐靖贪墨案的卷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什么都知道。病好之后,我继续做我的宠妃,照常领着星星去重华殿请安,逢人就笑脸相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明徽处理政事时,我就在一旁侍候笔墨,我柔婉乖顺地依附着他,却暗暗在观察,徐靖的卷宗究竟放在哪。

到底让我寻到了痕迹。在书房东侧架子的最高处,有几本泛黄的旧卷,书脊上的字斑驳磨损,但一个「徐」字却隐约可见。

趁赵明徽在前殿议事时,我悄悄潜入了他的书房,踮起脚尖,去够那几本我觊觎已久的案卷。

架子很高,我费力地用指尖一点点把案卷往外挪,却一个不经意,案卷哗啦啦地从高处坠下来,散落了一地。

这卷宗中,却还夹着许多信封。

我慌张地蹲在地上,将散了满地的信件敛起来,生怕方才的声响引来在殿外值守的宫人。可当目光落在信封上「致君安启」几个字时,我却迟滞了起来。

这些信,看着莫名熟悉。

我屏住呼吸,随便拿起一封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纸笺上清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写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在那个年岁的小女孩心中,却都是能欢喜或忧愁很久的大事。信看到最后,落款处「晚晚」两个字,像是儿时不醒的旧梦。

我的心怦然颤了一下。

温热的潮水漫上眼眶,我一封信一封信地看过去,晚晚,全都是晚晚。

可看到最后,有一个信封的字迹与其他的却不尽相同。那封信的封口没有被启开,似乎从来都没有寄出去过。

我撕开了信封,其中薄薄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只有寥寥几个字。

「晚晚,很想再与你说说话,可是这封信却再也寄不出去了。我赢了,我接替了我爹的位子,坐上了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我看似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可我自己却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娘,没有爹,没有兄弟,甚至也没有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模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这条路上孤独地走下去。如果你的魂魄无处所安,那就到我这里来驻一驻脚,在人间,小灰还在努力地活着。忘了告诉你,小灰的名字,是赵明徽。

山高水长,愿君魂安。」

我双手捧着信,仿佛手掌间托着的是我逝去已久的少年时光。

我看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走进了书房。

「你在做什么?」赵明徽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

乍一下被撞破了尘封已久的秘密,他神色中的压抑像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沉寂。

我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可有太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夺过我手里被撕开的信封,沉声道:「你先出去。」

我却是笑了。

我拾起地上厚厚一沓旧信,拿起一封说:「这一封是小灰对晚晚说,他父亲送了他一匹小红马,晚晚回给他,这匹小马叫什么名字好。」

我又抽出一封:「这封是晚晚抱怨说,她想和哥哥一起骑马射箭,不想被娘拘在房间里弹琴绣花。她却没有告诉小灰,第一次骑马她就磨破了手,回家之后疼得哭了一个晚上。」

「还有这一封,晚晚说她邻居家的小公子好像有点喜欢她,有事没事就来给她送吃的。可晚晚却烦死了,她觉得那个小公子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想和他玩。」

一桩桩,一件件,书写的都是在飞逝的流光中留下的印记。

赵明徽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墨深的眼眸中落下了点点碎星。

他喉结颤了颤:「晚晚……你是晚晚?你还活着?」

我摇了摇手中的信,含着泪笑道:「本来是快死了,但想到还有封信没给小灰回呢,就又活过来了。」

他走过来,很轻很轻地把我环在他的臂弯间,低声说:「晚晚,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滴落到玄色龙纹中,转瞬便了无踪迹。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啊。」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四岁之前的徐晚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赵明徽把我抵在书案上,托着我的后颈,温柔而绵长的吻闯入我的气息,带着许多年的缱绻与眷恋。

我抚着他的肩膀回应他,深情又专注。唇舌间游荡着丝丝甜意,我轻声问:「是不是徐晚风回来了,纪茵儿就要失宠了?」

「哪那么多废话。」

他的耳垂红得发烫,直接把我抱起来,往珠帘深处走去。

像游鱼在水底轻啄,水面上莲叶轻颤,连带着荷花粉瓣散落,缠绵交错。

我恨不得将自己后半生所有的柔情,一股脑地全捧给他。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重华殿,即便是当年佳贵妃圣宠独揽,都没有在皇上的寝宫中流连过整夜。

第二天我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赵明徽躺在我枕边,浅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眉眼。

我心中一惊:「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没去上朝?我坐起来就要伺候他更衣。

他把我圈进怀里,黏着我说:「我说自己病了,今天不去了。」

我在他肩上轻捶了一下:「君王不早朝,那臣妾不成了魅惑主上的妖妃了?」

「就一次。」他低低地在我耳边笑着,「朕今天就想当个昏君。」

我在他的臂弯枕了一会,拉了拉他的衣角,唤了句:「陛下。」

「嗯?」他轻轻揉着我的肩膀,「叫我明徽。」

但我还是不太敢。赵明徽是大周的皇帝,小灰才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坐起身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皇上,我爹是冤枉的。」

他也坐了起来,我们倚着墙,并肩坐在青纱帐里。

「但我看了卷宗,很难在其中找到姜衍栽赃徐靖的证据。这个案子要翻,并不容易。」

我抬头看他:「我就是证据。我爹不是自尽的,是姜衍杀了他。」

赵明徽审视着我:「你想要姜衍偿命?」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直言道:「皇上不也想罢了姜相吗?如果翻了我爹的案子,姜衍必败。我就是替皇上扳倒姜相的那把刀。」

「晚晚。」他扶住我的肩,「我不想让你做我的刀,但我想做你的铠甲。姜衍手里现下还拿捏着京城的布防,我动不了他,也不能动他。但你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还徐家一个公道。但若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决不答应。」

我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才刚刚团聚,我不想相聚的起点就是别离。

日子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赵明徽仍然会到栖霞宫去,他宿在佳贵妃那时,我还如往常一样,先哄星星睡着,再躺回自己床上。

只不过,从前就平平淡淡地一觉睡过去,现在却会睁着眼,一直睁到天明。

我想起姜嫣然问我的那句话,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我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我忍不住不难过,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逢场作戏,我依旧会很难过。

赵明徽在慢慢架空姜衍的权力,从江南到漠北,从中央到地方,都安插进了他的心腹。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甚至可以学着和姜嫣然和睦共处。

如果,姜嫣然没有伤害到星星的话。

冬月,御驾迁至西郊行宫暂居,我与嘉慧公主还有佳贵妃随驾。

行宫后山上有一方雪潭,到冬天结了厚厚的冰。对岸是一大片梅花林,凌寒吐艳,冷香深远。

我很喜欢来这里冰嬉,赵明徽特命人制了两双冰鞋,时常就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冰面上游走,很享受这难得的沉静与自由。

星星看到我俩这样,也偏要闹着到冰面上玩。可她太小了,我怕穿冰鞋会摔到她,就专门给她打了一辆冰车,让她坐着也能在冰面上滑。

西南突有紧急军报上呈,赵明徽一连几日都与朝臣议政,只有我带着星星去后山玩耍。星星坐在冰车上撒了欢,划着两根木杖往冰面中心驶去。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坚实的冰面有一处却出奇的薄。星星划着冰车到了潭子深处,毫无预兆地,冰面碎裂四散,星星掉进了冰窟里。

我连想都没想,跟着星星就跳了下去。刺骨的潭水如万条冰锋,直刺入我的胸膛。我在水下托住星星,奋力地往上抬,可是我太无力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我看着星星的嘴唇从红变青,又变成了淤紫色。被救上来的时候,星星紧闭着眼睛,怎么喊都喊不醒。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息,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去找太医。

赵明徽来得很快,他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告诉我不要慌张。可我分明觉得,他比我还慌啊,星星是他的骨肉,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星星高烧了三天,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一条命。但太医说,她骤经极寒,损了心脉,日后体内阴寒难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从前是那么活泼泼的孩子,日后却要常与汤药为伴。可她们要害的人,分明是我啊。

那潭上的冰面我日日去滑,碎开的那地方我不是没到过,可之前从未有过意外。那地方分明是被人故意用热水浇薄的,就等着皇上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让我在潭底死得无声无息。

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人,除了姜嫣然,还能有谁。

赵明徽下了严令,命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通力彻查,可查来查去,报上来的就只有两个字,意外。

赵明徽气得摔了杯子,大骂他们全都滚出去。等那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我才从后面的屏风中走出来。

我冷声道:「大理寺卿,是姜衍的门生。刑部尚书,是姜梓轩的岳父。他们一家人把事情做得真干净啊,查破大天去,也动不了姜嫣然一根汗毛。」

赵明徽箍住我的肩道:「晚晚,我已经让锦衣卫去查了,我绝不会放过伤害星星的凶手的。」

「查什么?怎么查?」我甩开他,胸口喘息起伏,「你看不出这件事就是姜嫣然做的吗?难不成最后还跟陈云云的事一样,找个替罪羊顶罪了结?」

他说得艰难:「晚晚,我现在是可以提剑直接杀了姜嫣然。可若逼反了姜衍怎么办?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能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冒险。」

「赵明徽!」我指着门外喝了出来,「他们姜氏一族,杀了我爹、我娘、我哥哥,现在又来害我女儿!我等不了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求求你,不要拦着我去做这件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深吸了口气,道:「把我祭出去。用我为诱饵,卸掉姜衍对京城兵权的控制。然后你就能用我爹的冤案,顺理成章地扳倒他了。」

赵明徽红了眼眶,几乎是在乞求:「那样你可能会有危险。」

见他这样子,我的心也软了。我抱住他,抵着他的额头说:「小灰,你是皇上。你就把我当成是个将士,出远门去打一场硬仗。等仗打赢了,我就回来,好吗?」

他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中,声音沙哑:「大周的皇帝赵明徽会让你去,但是徐晚风的丈夫赵明徽,舍不得你去。」

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回宫之后,我去找了程沅芷。

她听说了在行宫的事,见了我便急着问道:「嘉慧公主如何了?」

我没回答,拉着她去了内殿,开门见山地直说道:「阿芷,我哥的那枚玉佩,能不能拿给我。」

程沅芷干瞪着眼看我,好像是在琢磨哪个词才是重点,拿给我,玉佩,或是我哥。

她抱住我,像是抱着久别重逢的故友:「你是……晚晚?」

我点了点头说:「对不住啊,瞒了你这么久。阿芷,谢谢你对我家做的一切,后面的事,就都交给我来做吧。不过,最后还要请你再帮我个小忙。」

我要告辞的时候,程沅芷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不愿松开。某种意义上,我是她的亲人,是她年少时倾心相付的人,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忍不住回身抱了她一下,说:「阿芷,我大哥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他说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一件事。」

阿芷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也是。」

两天后,我被传召去了栖霞宫。

我到的时候,皇上和贵妃都在,其他各宫的嫔妃也在,就像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就等着我来踏足。

我规矩地跪下请安,赵明徽却没有开口让我起来。我听见贵妃淬着得意曼声说:「舒昭仪,你可知罪啊?」

我直起身来,看向赵明徽:「臣妾不知道犯了何罪。」

贵妃幽幽叹了口气,看向程沅芷:「程美人,你来说说吧。」

程沅芷站起来,声音细弱蚊蚋:「臣妾发现,舒昭仪时常把玩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也不像是女子佩戴之物,所以臣妾疑心,舒昭仪与人私相授受。」

贵妃冷笑一声,下令让人去搜我的承晚宫。很快,那枚刻着澜字的玉佩被呈到了御前。

赵明徽端详着那枚玉佩,面沉如水。我慌了,忙解释道:「陛下,这是岚充媛的遗物,臣妾因为时常思念充媛娘娘,才会一直带在身边的!」

岚珊,对不住啊。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还要再利用你一次。

皇上沉声问道:「那便是岚充媛与外男私通?」

「不是不是!」我慌乱地看向佳贵妃,口不择言地答:「充媛娘娘心善,才一直留着徐氏这块玉佩当个念想的……」

话没说完我便闭了嘴。我刚刚提到了什么?徐氏。

果然,贵妃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厉声斥责我道:「好啊纪茵儿,你竟是乱党余孽!」

她转向赵明徽,说得义正辞严:「陛下,这女人城府极深,必要诛之而后快!」

皇上面色不霁,只颔首道:「先带下去审吧。」

很快有宦官从身后押住了我。我恨毒地看向佳贵妃,冲皇上喊道:「陛下,贵妃也不干净!岚充媛就是被姜嫣然害死的,她一早就知道充媛娘娘有身孕,暗中就想把嘉慧公主害死在娘胎里的!」

姜贵妃白了脸,怒道:「别听这个疯女人在这说胡话,快把她拖下去!」

我被宦官拉扯着拖出了栖霞宫,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赵明徽的目光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我不知道我最后挤出的笑意他有没有看见,但他眼眸中的歉疚、不舍以及担忧,在我心里狠狠割上了一道伤。

我被关去了慎刑司,由于事涉徐氏旧案,交由大理寺与锦衣卫同审。

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浇醒了。我被上了刑,浑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宫装上被染得血色斑驳。

刑室内的暗影逐渐在眼前清晰,我微咳了两声,好像是从云端又跌回了地面。大理寺卿与锦衣卫指挥使还坐在上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惊堂木啪地又响了一下,我有点心疼大理寺卿手底下的那张桌子,生怕被他拍散架了。孙昱恶狠狠地审我道:「纪氏,你老实交代,徐靖余党究竟还有何人!」

这句话我说得都腻了:「没有了。孙大人,我看你是在质疑姜相斩草除根的能力。岚充媛不过就是跟徐家认识,就被姜嫣然搞死了,你让我去哪再找余党?」

孙昱指着我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胡乱污蔑贵妃娘娘!」

他还真是姜衍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我轻蔑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不是耳朵聋了一只啊,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呢。我说佳贵妃谋害皇嗣的故事,您要不要好好听一听?」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昱冷笑一声,「上夹棍吧。」

一直未发过一言的锦衣卫指挥使钱英却站了起来:「孙大人,这样不合适吧?这毕竟也是宫里的娘娘,要万一打残了,皇上怪罪下来,不好吧?」

孙昱笑了笑,一脸阴险:「钱大人这可就不聪明了,送到这里来的宫妃,难道还有机会复宠?倒不如借这机会帮贵妃娘娘除了这碍眼的妃子,给丞相送个人情。」

钱英微微挑了一下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朝为官,忠丞相却不忠君上,这可是大忌啊。

夹棍在我指间一点点缩紧,我痛得咬破了嘴唇,我感觉自己的指骨快要碎了。

我近乎嘶吼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徐靖的余党还有谁。」

手指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我顺了顺气息,哑声说:「我知道有个人,他与徐靖同年科考,两人在皇榜上名次相当,他时常向徐靖请教文章,两人引为挚友。后来徐靖去钱塘抗倭,临行前还是他备下送行酒,祝他旗开得胜。」

孙昱眼中闪着发现猎物的凶光,逼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摇着头轻轻一笑:「姜衍啊。徐靖拿他当好友,他却妒忌徐靖的功绩越来越大,竟起了歹心。你看看你们效忠的主子,都是靠什么腌臜手段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你说,清剿余党有什么用呢?徐靖最信任的人,却是最后捅他一刀的人。」

孙昱意识到被我耍了,阴狠地骂了一声,向我旁边的卒子递了个眼神。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声沉响,棒子断了。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我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这条腿,大约是废了。

轰的一声闷响,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然后,我看见了赵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喉咙发颤。我低下头,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好怕,怕我只要跟他对上一个眼神,他就会忍不住冲过来抱住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一瞬,我觉得他是真的想杀了孙昱的。

钱英轻咳了一声,先跪下道:「臣见过陛下。」

孙昱跟在他身后,也颤颤巍巍地拜倒:「陛下万安。」

钱英一直知道赵明徽在隔壁暗室中听审,但孙昱不知。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皇上全都听见了。

「佳贵妃谋害皇嗣的事,朕倒是感兴趣得很。」赵明徽凛寒的目光在孙昱身上扫过,声线中寒意迸发,「孙昱,这种事你都能替朕做决定,要不这皇帝给你来当?」

大理寺卿的头都快磕破了。

皇上的薄唇抿成了一抹刀锋,发了狠:「佳贵妃禁足。钱英,三天之后,朕要看到证据。」

三天后,吴忠全来传旨,说皇上要亲自提审我。

我试了好几次,可我没办法靠我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吴忠全惊得说不出话来,扶住我问:「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惨笑了笑:「小伤,养两天就好了。劳公公帮我寻根拐杖吧。」

宫中不知何处还有姜衍的耳目,我拄着拐,一步一步蹭上了重华殿的台阶。

殿门方一闭上,赵明徽卸下沉静的掩饰,步履踉跄地奔向我,把我抱在怀里,浑身发抖。

我身上的血污,蹭脏了他玉色的龙袍。

我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手落下的时候,才发觉我根本使不上力。

「小灰,别怂。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撕破了纪茵儿的伪装,从前的徐晚风好像从我身体里活过来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风啊。

他眼泪落得像个孩子:「晚晚,这事咱不干了,不干了行吗?我直接去杀了姜衍,他爱反反吧,只要你别再遭那种罪了。」

我笑得泪水直往下流,他哪像二十七岁啊,七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说出这话。

这还用问吗,那肯定是不行啊。我要是但凡还有半分其他方法,也不会走这条路。我们都容易为了最亲的人失去理智,从前是我,现在是他。

赵明徽急于想看我身上的伤,但我摇了摇头。那也太丑了,纵横交错的血痕,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更不想让他看见。

可腿上那一处,我却是逃不过。

赵明徽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裤脚挽起来,眉头立时拧成了个川字,我的整条腿肿得像萝卜一样,好像快要破了皮。他顺着我的腿骨探手摸了过去,可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就痛得咬牙切齿。

「晚晚,你这腿是……断了啊。」

他眼中有太多的心疼,这种痛楚,我在受刑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难捱,可当他坐在我面前时,我忍住不要崩溃,才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在膝盖上蹭了蹭眼泪,低着头说:「只是外伤,死不了人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了夹板,把我的伤腿固定住,简单地做了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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